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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公感念沈父的救命之恩,将九岁的小云黛收为养女,接进府中。   入府当天,晋国公领着云黛,对他三个儿子说:“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小妹妹,你们要宠着她,护着她。”   谢大高冷寡言,看她一眼:“嗯,知道了。”   谢二温柔儒雅,轻摇纸扇:“小妹好。”   谢三鲜衣怒马,挤眉弄眼:“以后哥哥罩着你!”   面对性格各异的三位兄长,寄人篱下的云黛怯怯行礼:“兄长万福。”   *   时光荏苒,云黛出落得昳丽娇媚,绝色倾城,无数世家公子为之神魂颠倒。   谢二为她写情诗,谢三为她跟其他公子打架。   他们私心里,都不想再拿她当妹妹。   就在各路桃花泛滥之际,有大渊战神之称的晋国公长子谢伯缙揽过云黛的腰,带到谢二谢三面前,平静宣布:“叫大嫂。”   谢二谢三:???   【团宠娇软小美人x高岭之花大将军】   1、双c,1v1,偏日常甜宠文,从女主9岁写起   2、完全架空   ————————   男主父母文《二嫁帝王》已完结,专栏可看~   君夺臣妻+强取豪夺+女非男c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婚恋 甜文 成长   主角视角谢明婳裴琏配角《道姑小王妃》《美人与土匪》   其它:先婚后爱/小甜饼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打脸真香【正文完结】   立意:善待自己,热爱生活,风雨与共,携手成长 第001章 【1】   《娇养太子妃》/小舟遥遥   【1】   时值五月廿六,蝉鸣夏至,烈日炎炎,长安城内却是人潮拥挤,沸反盈天。   “哎哟莫要挤,送亲队伍还没进来,挤个啥!”   “你们听说了吗,此次肃王世子亲自送亲,那对双生姐妹花也一起来了!”   “真的?早就听闻肃王家那对姐妹花,生得跟观音座下玉女般,也不知待会儿能不能瞧见?”   百姓们乌泱泱地挤在朱雀大街两侧,或拖家带口,或踮脚探头,“好歹是世家贵女,那幺女还是未来太子妃,岂会抛头露面,让咱们瞧见?”   “说的也是,诶诶!快看,送亲队伍进城了!”   话音方落,伴随着一阵庄严肃穆的礼乐,飘着“肃”字的蓝底云纹旗迎风猎猎,一队身着银甲的兵将骑马而入,往后便是两顶高大华丽的轿辇,以及长长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嫁妆箱笼。   “乖乖隆滴咚!不愧是肃王爱女,这排场,这嫁妆,便是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吧。”   “嘘!这种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谁不知道谢氏一族盘踞北庭、陇西,拥兵百万,威名赫赫,有功高盖主之嫌,乃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不然皇帝怎会放着长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贵女不挑,非得在那偏僻苦寒的北庭,选了个连模样品行都不知的小娘子做太子妃。   还不是想以秦晋之好,安抚谢氏,免得肃王拥兵自重,生出不臣之心。   此乃帝王制衡之术。   百姓们知晓,肃王世子和肃王长女也知晓,而华丽轿辇中,准太子妃谢明婳正把小脸贴在冰鉴旁,娇美眉眼间满是幽怨:“阿姐,长安怎么这么热啊,我要热化了……”   “现下才五月,听说六七月更热。”   “啊?这么热,还要不要人活了!”   “你当哪都像咱们北庭,那么凉快么?”   看着自家妹妹抱着冰鉴,仿佛一块即将融化的糯米年糕,肃王长女谢明娓抬手,试图把她扒拉下来:“马上要当太子妃的人了,怎还像个小孩,快些坐好。”   明婳可怜兮兮,“反正又没有外人,姐姐就让我再歪会儿嘛。”   见她一张白嫩俏脸热得绯红,明娓也有些不忍心,“算了。”   她拿起帕子边替妹妹擦汗,边低低叹气:“你这个样子实在叫我不放心,不然……不然这桩婚事,还是我来吧?”   “姐姐你别担心了,我可以的。”明婳懒洋洋往冰鉴上蹭了蹭:“再说了,皇家娶媳是大事,又不是过家家,哪能说换人就换人。”   明娓自然也明白这个理。   只是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免有些愧疚。   八个月前,姐妹俩刚及笄,就收到了长安的贺礼,以及一封赐婚圣旨。   圣旨里只说选谢氏女为太子妃,并未指定是姐姐还是妹妹。   于是当晚,肃王一家围着圣旨,商量起来。   肃王沉着脸:“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陛下还惦记着咱们家女儿。”   肃王妃蹙眉:“他和皇后不是生了个公主嘛,都是有女儿的人,他不忍让自己女儿远嫁,如何就舍得让别人家的女儿远嫁呢。”   肃王叹气:“如今圣旨已下,说这些也没用,你看娓娓和婳婳,选哪个嫁过去?”   肃王妃抹着泪:“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咱们娓娓和婳婳,我哪个都舍不得!”   肃王知道妻子一片柔软慈母心,安抚一二,视线转向亭亭玉立的女儿们,“你们怎么想的?”   明娓蹙眉:“我不嫁,我明年开春还约了商队一同去波斯和大食呢。”   明婳咬着唇,支支吾吾:“我……我……”   她看了看爹爹娘亲,又看了看哥哥姐姐,全家好像就属她最清闲。   姐姐是个算学天才,自幼就表现出惊人的经商天赋,一心效仿祖上那位有“大渊第一女商”之称的祖奶奶,打算去西域闯荡一番事业。   而自己呢,从小贪图享乐,唯一特长是丹青。   理想中的生活也是吃喝玩乐、看戏作画,再觅个好郎君,从此赌书泼茶、琴瑟和鸣,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像爹爹娘亲那样。   及笄之前,就有不少夫人上门提亲,她也暗中物色了好几个儿郎——   譬如赵副都护家的小儿子,刘老将军家的小孙子,周长史家的次子……都是北庭当地的官宦子弟。   毕竟她从未想过远嫁,她就一辈子待在北庭,身边都是至亲至爱和熟悉的环境。   而这一切,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   姐姐有远志,哥哥是男人不能当太子妃,那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   搭在膝头的细白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明婳深吸一口气,抬起小脸:“那就……我嫁吧。”   反正当太子妃,应当也可以吃喝玩乐,看戏作画?   且说当下,看着自家妹妹一派天真的小脸,明娓心头酸涩,忍不住又问了遍,“婳婳,你会不会怪姐姐自私?”   “不会啊,姐姐有自己的人生与抱负,怎么叫自私?至于我……”   明婳从冰鉴旁直起腰,娇嫩脸颊还印着冰鉴雕花的红痕:“嫁谁不是嫁,何况太子哥哥身份尊贵,长得又好看,我嫁给他……唔,不吃亏!”   明娓失笑:“你都没见到太子,怎么知道他好看。”   明婳道:“我们四岁那回随爹爹阿娘来长安,不就见过他了?”   明娓啧了声:“谁还记得四岁的事。”   “我记得。”   明婳托着雪腮,弯眸道:“太子哥哥可好看了,穿着锦缎袍子,头戴金冠,脖子上还挂了条长命锁,像画里的小仙童似的。”   明娓倒没想到她连四岁的事都这么清楚,不过:“儿时好看,长大不一定好看,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听到这话,明婳有些忐忑了。   万一太子哥哥真的长歪了……   不会不会,底子在那,便是再歪也不至于丑吧。   正自我宽慰着,仪仗忽然停下。   “到了吗?”   明婳想去掀帘子,被明娓拍了下:“别乱看,阿娘说长安规矩多,高门贵女万不可抛头露面。”   明婳悻悻地收回手,“噢。”   明娓清了清嗓子,问外头:“怎么停下了?”   车外的婢子回禀道:“回两位娘子,好像是太子殿下亲自来迎了!”   轿辇内的姐妹俩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明婳倾着身子,难掩兴奋地问,“那你可看到太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俊不俊俏?可有我哥哥好看?”   婢子答道:“隔着好些亲兵,奴婢瞧不真切,但太子殿下穿青袍,骑白马,瞧着和咱们家郎君差不多高呢!”   “那真是巧了,我记得四岁那回见着他,他也是穿青袍呢。”   明婳双眼亮晶晶的,又自顾自念叨:“哥哥身长近九尺,他和哥哥差不多高……哇,那也好高了!一白遮百丑,一高遮千丑,那他肯定不会丑了!”   明娓:“……”   完蛋了,小花痴又开始了。   仪仗又前行了一刻钟,最后稳稳当当停在肃王从前在长安的旧邸。   姐妹俩在婢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明婳扶着头顶的帷帽,还有些不大适应,“姐姐,以后出门都要戴这个么?”   北庭靠近西域诸国,民风开放,女子出门很少戴这个。   “是,你老老实实戴着,别乱动。”   明娓走到她身边:“这样大的太阳,戴这个也好,免得晒伤。”   明婳抿了抿唇:“好吧。”   边扶正帷帽往前走,边好奇地朝前望去。   只见层层甲兵的最前头,赫然站着两道轩然霞举的颀长身影。   那着玄袍的,是自家长兄,谢明霁。   至于另一道清雅的苍青色身影,想来便是她未来的夫君,那位贤名在外的太子殿下,裴琏。   可惜是背对着,隔着朦胧的雾白轻纱,她只看到男子笔直如竹的背影。   明婳实在好奇他的模样,脚步也不禁加快。   “诶呀,二娘子您小心……”   一声小小惊呼响起,婢子们赶紧去扶。   这动静,自也引得前头两位年轻郎君的回眸。   只见后侧轿辇旁,仆妇婢子们环绕着两位身姿窈窕的锦衣小娘子。   二人身形相仿,一个着烟粉裙衫,一个着淡紫裙衫,皆戴着帷帽,瞧不清模样。   然就眼下而言,那烟粉裙衫的走路都能绊到,未免太过娇弱,有失端庄。   也不知这个是姐姐还是妹妹?   太子负手而立,若有所思。   一旁的肃王世子谢明霁见状,讪讪道:“叫殿下见笑,二妹妹估计是坐太久的车,一时腿麻才不慎绊倒。”   太子黑眸轻眯:“粉裙的是二娘子?”   “对,着粉裙的是我二妹妹,明婳。旁边着紫裙的是大妹妹,明娓。”   谢明霁笑道:“殿下幼年见过她们的,只是时隔多年,如今长大变了模样,怕是也认不出了。”   太子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谢明霁察言观色,忙不迭抬手:“殿下里边请。”   太子嗯了声,视线从那道娇小身影挪开,提步跨进王府大门。 第002章 【2】   【2】   按照长安的婚俗规矩,大礼前七日,新婚夫妇不可见面。   大婚吉日定在六月初一,距今刚好七日。   “早知道有这个规矩,咱们就该加快脚程,哪怕早一日进城也能看见了!”   明婳在后院可惜地直跺脚,忽然想到什么,一骨碌凑到明娓身旁:“姐姐,不然你去前厅替我看一眼?”   “才不去,坐了大半天的车,累都累死了。”   明娓懒洋洋躺在榻上,余光瞥见自家妹妹可怜巴巴的模样,顺手拿了枚冰湃过的葡萄塞她嘴里:“你急什么,七日后不就成婚了?”   明婳嚼着葡萄:“这不是好奇嘛,怎么说也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呢。”   “他要是个俊俏的,七日后依旧俊俏。他若是个丑八怪,七日后也不会变成美男子,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明娓说着,伸手拍了拍榻边:“来,陪我躺会儿。”   明婳是家中幺儿,一向最听哥哥姐姐的话。   现下一听招呼,立刻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夏日午后的明光透过细细的苍绿竹帘,斑驳地洒在姐妹俩的衣裙上,一烟粉一雾紫,宛若两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虽是双生子,长大后也渐渐显出不同。   明娓性情爽朗不羁,爱往外跑,身量更为高挑结实,肤色稍黑,眉眼也随了她父亲肃王的硬朗。   明婳则是个懒骨头,爱窝在家中吃喝睡觉,又被家中亲人娇宠着,养得一身冰肌玉骨,雪白娇嫩,五官也随了她母亲的清丽柔媚,右眼角还生着一枚浅墨色小痣,平添几分娇态。   是以姐妹俩相貌相仿,却并不难辨认。   盛夏暑热长,谢家两朵娇花儿同榻而卧,边吃着酸酸甜甜的冰葡萄,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至于聊什么,无外乎七日后的大婚。   “婳婳,你别怕,阿爹阿娘说了,让我和哥哥在长安陪你住上两月,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回北庭。”   “嗯,我不怕!”   嘴上这样说,绵软身子却往姐姐怀里贴去,明婳垂着鸦黑的长睫,小声咕哝:“就是会想爹爹和阿娘……”   长安距北庭是那么的远,他们这一路足足走了快半年。   远嫁的女儿犹如离群的孤雁,下次再见到爹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一想到这,明婳眼眶发酸,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股酸意。   可不能哭,她都是及笄的人了。   明娓知道妹妹的不舍,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往后多多写信,爹爹和阿娘还健壮呢,他们若得空,定会来长安探望你。”   姐妹俩都知道,这是安慰的假话。   肃王镇守边疆,无诏不可擅离,除非他解甲归田,方可自由地带妻子来长安。   明婳心里估摸着,少说得四五年,或者八九年后……   多可怕啊,一朝嫁人,竟要与至亲分离这么久。   “好了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   明娓转移着话题:“明日便要进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了,你紧张吗?”   明婳摇头:“不紧张,我记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好人,小时候还给了我们好多糕饼吃呢。”   明娓轻笑,捏了捏妹妹残留几分婴儿肥的小脸蛋:“你个小馋猫,就记得吃啦。”   “姐姐别揪,脸都要揪大了!”   “明明就是吃胖的,如何怪我揪大了。”   “哼,就是你!”   明婳挥着手,姐妹俩嘻嘻哈哈在榻上滚作一团,宛若儿时般无忧无虑。   -   前厅之内,裴琏喝过一盏茶,便先行告辞。   谢明霁搁下茶盏,起身相送。   “子策兄,送到这即可。”   行至雕刻螣蛇花纹的影壁处,裴琏停下脚步,清隽脸庞上神色温润:“父皇本想今夜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念及你们一路舟车劳顿,遂将宴席安排在明晚,今夜你们好生歇息,明日孤再与你把酒言欢。”   谢明霁朝天边拱了下手:“陛下费心了。”   又笑着看向裴琏:“殿下慢走,明日再会。”   裴琏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笔直的苍青色身影上了马车,谢明霁绷着的肩背才放松,黧黑脸庞上的笑意也随之敛起。   身侧长随见状,疑惑:“郎君怎么了?”   谢明霁摇头:“没什么,只是觉着……”   十年未见,物是人非。   想到儿时,太子还很亲热地喊他阿狼哥哥,想将他留在长安作伴,现下长大成人,到底是生分了。   “唉,没事。”   谢明霁回过神:“两位娘子现在何处?”   长随答道:“方才娘子们身边的婢子还来传话,问何时能用晚膳呢。”   “这两个小馋猫。”   谢明霁失笑,提步往里:“吩咐厨房,准备摆饭吧。”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暑热稍褪。   明艳的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朱轮华盖的马车刚入宫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进忠便寻了过来:“太子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裴琏掀起锦帘,冷白脸庞无波无澜:“知道了。”   傍晚的紫宸宫宁静而庄严,年逾四十的永熙帝正坐在暖阁长榻旁批折子。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来了。”   裴琏躬身挹礼,“儿臣拜见父皇。”   “这没外人,不必多礼。”   身着玄青色常服的永熙帝略抬下颌:“来人,看座。”   天家父子,一贯是亲近不足,恭敬有余。   裴琏端坐着,背脊笔直,殿外暖橘色的夕阳透过窗牖,一棱一棱地打在他俊美的侧脸上。   虽被暖光笼着,那端正眉眼始终清冷,皎然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永熙帝心想,这孩子当真是像极了皇后。   恍惚间,裴琏抬眼,“不知父皇寻儿臣何事?”   永熙帝回神,轻咳一声:“没什么,就是问你今日迎亲如何了?”   裴琏道:“一切顺利。”   永熙帝:“可见到了谢家兄妹?”   裴琏:“见到了。”   永熙帝挑眉:“如何?”   看着自家父皇饶有兴致的神情,裴琏薄唇轻抿:“父皇指的是哪方面?”   “呵,别揣着明白跟朕装糊涂。”   永熙帝睇着如今已长成男人模样的儿子:“今日派你亲自去迎,就是想让你看看朕为你选定的媳妇。现下看到了,可还满意?”   满意?   裴琏眉心轻动,脑中不禁浮现王府旧邸前,那道平地都能踉跄的烟粉色身影。   又想到午后与谢明霁交谈时,每每提及家中幼妹,谢明霁话里话外皆透出“家中十分娇宠”之意。   也是,早就听闻肃王夫妇视这一双姐妹花如珠如宝,分外娇宠。   大一点的姐姐或许稳重些,可那个小的……   深深吐了一口气,裴琏看向永熙帝,如实道:“许是年岁太小,不够稳重。”   永熙帝对这回答并不意外,只道:“她只比你小三岁,也算不得太小。”   稍顿,又问:“姿容如何,你可中意?”   “谢二娘子戴着帷帽,并未瞧见真容。”   裴琏垂下浓密长睫,嗓音沉静:“父皇应当知晓,娶妻娶贤,品行为重,好容色不过锦上添花。说句僭越的话,日后儿臣登基,她为皇后,光有一副好皮囊,却无母仪天下的品格,也难堪大用。”   若是其他皇室父子做这等假设,必定要惹得皇帝猜疑。   但永熙帝与皇后青梅竹马,情深意笃,膝下仅有的一双儿女,皆为皇后所诞,这龙椅毫无疑问是要传给这唯一的皇子。   永熙帝自个儿都盼着太子能多些历练,早日接过江山,他也好和皇后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只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冷清冷心,一心只有江山社稷,对风月之事毫无兴趣。   先前听说要替他议亲,也只提了一点要求:“不求貌美,只求贤良。”   他甚至觉得清河崔氏那个三娘子也不错——   是,崔三娘子的确贤名在外,却是貌比无盐,奇丑无比。   永熙帝看着自家芝兰玉树的儿子,再看那黢黑如炭的崔三娘子,觉得不重美色固然是好事,但堂堂一国储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他坚决不同意。   裴琏还反过来劝导他:“六国争霸时,若非有贤后钟无艳规劝,齐国怕是早就丢于宣王之手,又怎会成为六国之佼佼者。贪花好色,实非明君之德,父皇当深勉之。”   永熙帝:“……”   他后宫就一位发妻,他勉什么!   想他和皇后都是知风晓月之人,如何就生出这么块古板无趣的木头。   “反正明婳是朕和你母后精心为你挑选的媳妇,她父母又于朕和你母后有恩,如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远千里嫁过来,你若敢欺负她,朕有你好看。”   永熙帝淡淡乜着下首的裴琏:“你可听到了?”   裴琏眼神轻晃,起身朝永熙帝一挹:“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事到如今,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虽然目前看来,那谢二娘子与他所期盼的贤妻,相差甚远。   然常言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待到大婚之后,他慢慢教她便是。 第003章 【3】   【3】   翌日清晨,天色尚泛淡青,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宫门、坊市门、长安八大城门也陆续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的,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隆隆鼓声中苏醒,迎来白日的喧闹繁华。   而肃王府后院的并蒂堂内,明婳还躺在芙蓉帐内,酣酣沉睡。   长安夏日闷热,冰鉴里的冰经过一夜也化成了水,屋内温度也随着日光愈发闷热。   明娓来叫明婳起床时,便见那条薄被踢到床尾,自家妹妹抱着个枕头侧卧着,上身只着一件单薄的韶粉色兜衣,露出一大片雪背,帷帐昏暗的光线里,那片裸背如羊脂白玉般,白得发光。   这一幕活色生香,明娓却觉得头疼。   “都多大的人了,怎还踢被子,踢就罢了,好歹遮住肚脐嘛。”   明娓坐在床边,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颊:“醒醒了,小懒鬼,再不起,我就把樱桃浇酪吃光了哦。”   “唔,樱桃……樱桃……樱桃浇酪!?”   明婳腾得从床上坐起,一双惺忪睡眼四周张望:“哪儿?樱桃浇酪在哪?”   “你看我像不像樱桃浇酪?”   明娓拍了下她的额头,故作严肃道:“快些起床梳妆,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明婳这才记起他们如今已经到了长安,今日得进宫拜见太后和皇后。   她虽然爱睡懒觉,但在正事上还是不敢懈怠。   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唤来婢子伺候梳妆。   明娓有晨练的习惯,半个时辰前就梳洗完毕,但为着入宫觐见,也坐在镜前改换妆容。   姐妹俩并排坐在黄澄澄的菱花镜前。   明娓:“你睡觉怎的不穿亵衣?我方才一掀被子,光溜溜一个背,像什么话。”   明婳还有点困,迷糊道:“睡前是穿了的,但太热了,睡着睡着就给脱了。”   明娓无法反驳:“唉,长安的确热,火焰山似的。”   明婳:“是吧,在咱们北庭,夜里睡觉还要盖棉被呢。”   明娓:“虽是如此,亵衣还是得穿好。”   明婳:“反正也没人瞧见,若不是为了遮羞,我都想光着睡呢。”   “可不许!”   明娓偏过脸:“现下是没旁人瞧,再过几日,可就有人要瞧了。”   明婳脑子还混沌着:“啊?”   明娓眉梢一挑,“你太子哥哥咯。”   明婳微愣,待反应过来,一张雪白小脸通红:“姐姐,你…你大清早说这个做什么。”   明娓嘿笑一下,也不再逗她,继续梳妆。   明婳却被她那句突然的玩笑,闹得思绪纷飞。   她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却也知道夫妻是要同吃同睡的,有些话本子上还会写,有情人会凑在一起,十指相扣,脸贴脸,唇对唇,鴛鴦交頸,耳鬓厮磨。   从前她看这些,只替话本里的有情人觉得欢喜,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   而今她也要有情郎了,那她是不是也要与情郎脸贴脸,唇对唇……   “二娘子如何脸红成这样,还很热么?”   婢子采月本想给明婳抹胭脂的,一瞧自家娘子粉面桃腮,白里透红,哪里还需要脂粉装饰?   天然便是个闭月羞花的小美人儿。   明婳瞥了眼铜镜里双颊绯红的自己,心虚地垂下眼:“对,是有些热……”   又推开采月的手,从镜前起身:“就这样吧,不用再妆扮了,我去外头透透气。”   采月一头雾水,一旁的明娓朱唇轻翘。   大夏天的,有少女怀春咯。   -   隅中时分,谢家三兄妹乘车入宫。   谢明霁是外男,前往紫宸宫觐见永熙帝,明娓明婳则换乘软轿,前往皇太后的慈宁宫。   兄妹三人在安礼门分开,谢明霁还不忘安慰两位妹妹:“见到太后和皇后,不必紧张,恪守礼数,谨言慎行便是。”   姐妹俩异口同声:“知道了。”   谢明霁颔首,忽又想到什么,特地叮嘱明婳:“尤其是你,更要规矩些,切莫像昨日那般失仪。”   明婳懵住。   她昨天有失仪吗?她怎么不知道。   不等多说,便有太监在旁提醒,莫要误了时辰。   姐妹俩一起上了轿,明婳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   晨间明媚的阳光静静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皇城,朱色高墙连绵不绝,碧色琉璃瓦光辉熠熠,一派天家恢弘壮美的气派。   “真漂亮啊。”明婳感叹这斑斓鲜艳的色彩。   明娓瞥了眼,却只觉压抑,她还是更爱一望无垠的金黄沙漠和巍峨圣洁的皑皑雪山。   不多时,软轿停在慈宁宫前。   大宫女早在门口恭候,行罢礼后,笑着提醒:“皇后娘娘也在呢。”   明娓明婳对视一眼,态度越发端正。   慈宁宫内典雅古朴,四处挂着秋香色幔帐,香炉燃着的也是安神凝气的檀香。   姐妹俩入内,绕过一扇七尺高的松鹤延年螺钿屏风,便看到长榻左右坐着的两位雍容贵妇——   右侧那位老妇人,花甲之年,鬓发花白,一袭松绿色锦袍,腕间缠着一串檀木卍字纹佛珠,慈眉善目,宛若老菩萨。   左侧那位中年美妇,雪肤花貌,乌发高盘,耳着翡翠坠儿,一袭月白色织锦宫装将她清瘦的身形衬得愈发窈窕。   她生着一副清婉面庞,不是乍一眼的绝美,但眉眼间萦绕的清冷,宛若高台上的白玉观音般,叫人望之便心生倾慕。   这便是正宫皇后,太子生母,自己日后的婆母?   明婳眼里克制不住的流露出惊艳。   她原以为自家阿娘就够美了,没想到皇后娘娘也这么好看。   都说儿子随母,如今母亲长得白玉观音般,儿子怎么会差!   “婳婳,婳婳!”   衣袖被扯了好几下,明婳一回头就看到自家姐姐疯狂朝自己使眼色。   再看上座那两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正不约而同望向她。   一个眉眼含笑,满是慈爱。   一个神色清冷,透着几分打量。   明婳霎时回过神,连忙请安:“肃王谢伯缙次女谢明婳,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两位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们,都起来吧。”   许太后抬袖笑道,很快有宫人看座。   明娓和明婳端坐着,十分老实乖觉。   许太后和李皇后的视线在这对如花似玉的双生子间流连,当然,最后的视线无一例外落在明婳身上。   毕竟这才是太子妃,日后的一家人。   明婳原以为她不紧张的,但感受到长辈们的打量,尤其是皇后娘娘平静淡漠的视线,一颗心不由得惴惴。   皇后娘娘是不喜欢自己吗?   唔,定然是自己方才失神,叫皇后娘娘不悦了。   她懊恼不已,许太后慈蔼笑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哀家还记得十余年前,肃王妃带着你们来哀家宫中,那时你们俩就丁点大,穿着一样的裙衫,扎着两个小鬏鬏,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稍顿,又望向明婳:“尤其是小婳儿,你幼时便活泼,那时来哀家宫里,还一个劲儿问,太后娘娘,你家孙儿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和他一起玩呢。”   明婳讶然:“我说过这话吗?”   明娓用胳膊肘撞了下她,咬唇低语:“傻子,自称错啦。”   明婳悻悻,连忙起身:“太后恕罪,臣女失言。”   “坐下坐下,又没外人,不拘那些礼数。”   许太后笑吟吟道:“长安与北庭相隔千里,两地有诸多差异,你们姊妹初来长安,一时不习惯也正常,再多待些时日便适应了。”   明婳暗松口气,心道太后娘娘可真好。   就如自家祖母一般和气。   倒是皇后娘娘,始终静坐着,偶尔浅啜茶水,并不怎么说话。   这趟请安下来,几乎都是许太后与她们寒暄。   皇后一共只说了三句话——   “你们母亲身体可好?”这是问姐妹俩的。   “你们兄妹打算在长安住多久?”这是问明娓的。   最后一句才问明婳:“可见过太子了?”   明婳望着白玉观音般的李皇后,紧张得小脸通红:“臣女……臣女见过了,唔,也不算见,就瞧见个背影,太子殿下很高呢……”   她一紧张就话多,还好明娓拉着她的袖子,以作提醒。   李皇后看着眼前这个娇憨局促的小儿媳,柳眉轻蹙。   这般性情,琏儿怕是不喜。   小姑娘嫁过来,恐要受委屈了。   思及此处,她轻叹口气。   明婳这边见皇后又是蹙眉,又是叹气,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皇后娘娘果然不满意她嘛?   细白手指悄悄掐紧,明婳很想告诉皇后娘娘,别不满意我,我很聪明的,有不好的地方可以改的。   但她也知道,这场 合不能说这样唐突的话,有失礼数。   及至午时,许太后留着姐妹俩在慈宁宫用膳。   皇后并未留下,事实上她只坐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用过午膳,许太后要午憩,便让身边的嬷嬷带着姐妹花去逛御花园。   姐妹俩告辞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架不住长辈热情好意,还是应下了。   绕过一条观景游廊,引路的老嬷嬷停下脚步,指着东边,对明婳笑道:“二娘子,那边便是东宫了。”   东宫,太子居所。   六日后,也会是她的居所。   明婳好奇张望着,“那太子现下在里面吗?”   话音未落,斜方忽的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哥哥不在东宫,他去礼部了。”   下一刻,便见一堵粉墙之后,冒出的两个年轻的锦衫小娘子。   宫人们纷纷行礼:“拜见公主殿下、许三姑娘。”   宫里唯一的公主,便是太子裴琏的胞妹,十岁的长乐公主裴瑶。   至于这位许三姑娘……   那水蓝裙衫的妙龄少女袅袅婷婷朝姐妹俩行了个平辈礼:“两位娘子万福,我是镇北侯府长房三女,许兰君。”   这么一说,明婳也明白了。   这是许太后的娘家侄孙女。   说起来,镇北侯府许家和谢氏也是姻亲,明婳的二叔母就是许氏女。   “我知道你。”   明婳看着许兰君,笑眸弯弯:“二叔母在信里提过,说她娘家有个侄女蕙质兰心,作得一手好诗,有长安第一才女之称,想来便是姐姐了。”   许兰君显然没想到这远在边疆的小娘子竟听说过她,一时赧然:“娘子谬赞了。”   还是个孩子的长乐公主则睁着一双水灵灵眼眸,一会儿看看明娓,一会儿看看明婳。   最后还是憋不住,问道:“你们两个,谁才是我的嫂嫂?”   明娓没说话,只挑眉。   明婳一看姐姐这模样,心有灵犀,也挑眉:“你猜?”   长乐鼓着腮帮子,黑眸滴溜溜,最后伸手指向明婳:“你!”   明婳惊诧:“为何是我?”   长乐:“你白,我喜欢白的。”   明婳:“啊?”   长乐:“反正哥哥白的黑的丑的瘦的他都行,但若要我挑,我便挑你当嫂嫂。”   还没等明婳搞明白什么叫白的黑的丑的瘦的都行,许兰君牵住长乐的手,朝姐妹俩抱歉一笑:“两位娘子见谅,阿瑶妹妹年幼,说话多有冒犯,我们还要去藏书阁,不打扰二位游园了。”   许兰君很快带着小公主离开。   见明婳还盯着她们的背影,老嬷嬷眉心轻动,解释了一嘴:“许三娘子是公主殿下的伴读。”   明婳漫不经心地“哦”了声。   明娓却是眯了眯乌眸。   宫中之人说话不会无的放矢,这藏书阁和御花园当真顺路吗?   且那许三娘子方才出现时,眉眼有几分慌乱,显然没料到公主会突然插话——   嗯,有点可疑啊。   明娓心思转了几轮,再次定神,却见自家那没心没肺的傻妹妹已经走到灿烂花丛中,满脸喜色朝她招手:“姐姐快来,这边的牡丹开得好大一朵!还长着金边呢!”   明娓:“……”   这叫她两个月后如何放心回北庭啊! 第004章 【4】   【4】   直到落日熔金,姐妹俩才从慈宁宫离开。   今夜永熙帝在蓬莱殿设宴,本意是为谢家三兄妹接风洗尘。但明婳与太子婚期将至,未免与太子碰上,于是并不出席。   见妹妹不去,明娓也懒得去,干脆一道出宫。   长兄如父,谢明霁放心不下,特来相送,顺便问一问白日觐见的情况。   “皇后娘娘像白玉观音,太后娘娘像咱们祖母,对了,我们逛园子的时候还遇上了长乐公主和许三娘子。”   明婳趴在窗沿,莹白小脸难掩兴奋:“皇宫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今日遇上的都是漂亮人儿,园子里的花儿也都开得可漂亮,哥哥你是没瞧见,那金边牡丹开的比我的脸都大呢!”   见幺妹提起宫中见闻一派眉飞色舞,谢明霁心下复杂,面上却笑着,“你觉得好,那便最好。”   说话间,朱轮马车来到最后一道宫门。   宫禁森严,进出宫闱的马车皆要盘查。   “两位娘子冒犯了。”   禁军低声提醒,掀开车帘一角,确定车里就坐着两位戴帷帽的小娘子,很快放下。   “放行——”   禁军挥了下手,恭敬退至一侧。   马车刚要前行,忽的一队人马呼啦从外而入。   看到打头那道骑着黧黑骏马的修长身影,谢明霁面露诧色,连忙迎上前去,“太子殿下。”   他在马上挹礼:“殿下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裴琏勒住缰绳,见着谢明霁和那辆华盖马车,也记起兄妹三人进宫请安之事。   只是没想到,竟待到日暮才离宫。   “午后去礼部走了一趟。”   裴琏淡声说着,视线从马车收回,落向谢明霁:“今夜宫里设接风宴,子策兄这是?”   “两位妹妹今夜并不出席,臣送一送她们。”   “原来如此。”   马车里,姐妹俩还奇怪怎么迟迟不走,听到车外婢子说是遇见太子了,明婳一双乌眸霎时亮了。   刚扒上窗户,还没冒头,就被明娓一把揪住了耳朵。   “嘶,姐姐轻点轻点,耳朵疼!”   “你还知道疼啊。”   明娓松开,瞪她:“这才一日,就把大婚的规矩忘了?”   明婳自知理亏,揉揉耳朵:“这不是正好碰上了,想着问声好么。”   明娓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算盘。”   既然被拆穿了,明婳也不装了,一把抱住明娓的胳膊:“姐姐,我就隔着车帘悄悄瞄一眼?一眼就好!”   明娓本不肯答应,但明婳晃着她的胳膊,一声又一声好姐姐的唤。   她本就生得一把黄莺出谷般的好嗓子,撒起娇来更是软软糯糯,直甜到人心坎里。   “罢了。”   明娓松口,拿起一旁的帷帽:“我下去替你打掩护,你飞快看一眼就放下帘子,知道么?”   明婳忙不迭点头:“知道,姐姐最好啦!”   眼见明娓钻出马车,明婳忙凑到窗边,小心翼翼掀起莲青色帘子一角,睁大了一双眼。   只见马车之外,暖橘色夕阳宛若一盒打翻的胭脂,将巍峨宫墙都染成一片绚丽明红,高大宫门前整齐列着一队佩刀的劲装人马,为首的是一位身骑黑马的年轻郎君。   他瞧着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薄唇如朱,身着一袭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腰系玉带、佩金钩,乌发单以一根白玉簪固定,清雅而不失矜贵。   彼时绯色霞光斜斜的笼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他静坐马背,肩背笔挺。   宛若一轮皎月,坠入一堆薄如蝉翼的绯红轻纱。   何为众星捧月,何为鹤立鸡群,这便是了。   明婳揪着车帘,屏着呼吸,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这位便是太子哥哥么。   与记忆里那个漂亮小仙童完全不同了,他现下这样的高大,这样的俊美。   而这么俊的郎君,再过几日便是她的夫君啦!   想到这,明婳像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唇角也不觉翘起。   忽然,马背上的男人朝马车投来一瞥。   他生着一双形状好看的凤眸。   与她目光相交的刹那,淡淡的,如冷白月光洒在幽静深潭。   又凉凉的,如碎冰湃过的梅子汤,一个眼神便叫车内的暑热都散了几分。   明婳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等反应过来,迅速甩下帘子,纤薄的肩背牢牢抵着车窗。   完了,被发现了。   她捂着咚咚直跳的胸口,暗暗宽慰自己,没事没事,她的脸都被帘子遮着呢,他应该没瞧见。   但想到那个猝不及防的对视,一颗心仍是扑通扑通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明娓回到马车时,便看到自家妹妹紧贴车壁,单手捂胸,双眼发直,一副魂灵离体的呆模样。   她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回神啦。”   明婳眨了眨眼睛,如梦初醒:“姐姐……”   明娓在旁坐下,乜她一眼:“瞧见了?”   话音刚落,便见自家妹妹双颊染红,赧然点头:“嗯。”   明娓啧了声,“瞧你这点出息。”   明婳也不敢把太子殿下方才和她对视的事说出来,要是叫姐姐知道,定要教训她了。   她只抬起一双明亮乌眸:“姐姐难道不觉得太子殿下好看吗?”   “他长得是不错。”   明娓并不否认,“但一国储君又不是以色侍人的男宠,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明婳忍不住反驳,“谁说不能当饭吃,若是用膳的时候他坐在我面前,我能多吃一碗饭呢。”   说着又撇撇嘴,“他好歹是太子,又比我们年长,姐姐怎好将他比作男宠呢。”   这小声咕哝落入明娓耳中,她哟了声:“这还没嫁过去,就护上了?”   “谁护了,我只是……”   明婳脸颊一红:“只是和你讲道理,背后非议他人,实在有失礼数。”   “啧啧,这太子殿下莫不是个狐狸精变的,才一眼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明娓往腰间迎枕一靠,抬袖作出一副伤心拭泪状:“果真是有了郎君忘了姐,往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啊。”   明婳一时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扑到明娓怀里挠她痒痒肉。   “坏姐姐,就知道取笑我!”   “哎哟别,别挠,哈哈哈哈……”   听着车内依稀传来的银铃笑声,谢明霁便知道妹妹们又在嬉闹了。   余光瞥见太子瞧不出情绪的脸庞,他面色讪讪。   刚要开口解释一二,便听太子开口:“时辰不早了,子策兄先送两位娘子出宫吧,免得误了宫宴。”   “是,臣这就去送。”   谢明霁略一抬袖,转身行至马车旁,和车里交代两句,便示意车夫离去。   待目送着马车远去,一回头发现太子竟未离去。   “太子殿下,您这……”   “孤正要回东宫换身衣袍,子策兄若是无事,去东宫喝杯茶?”   太子相邀,谢明霁自不好拒绝。   何况他也想看一看妹妹日后长居的东宫是何模样。   -   这日直到深夜,谢明霁才酒醉而归。   明娓不放心,亲自往前院去了趟。   看着自家哥哥灌下一碗醒酒汤,明娓才安心,正要离去时,谢明霁叫住她。   “娓娓,今日觐见太后和皇后,你瞧着她们待婳婳如何?”   明娓微怔:“哥哥之前不是问过婳婳了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心大的。”   谢明霁叹口气,忧心忡忡:“早知道她有一日会嫁入皇家,在家时就不会将她养得这般天真了。”   原本两个妹妹的婚事,父母私下和他说过,就在北庭当地选个家风清正的、踏实可靠的,家世不必太高,低嫁也行——   反正有肃王府百万雄兵撑腰,她们嫁过去,自会被婆家捧着、供着,不会受半点委屈。   万万没想到一封圣旨千里迢迢嫁到了皇家。   皇家媳妇岂是那么好当的?   上头有太后、皇后压着,差不多品级的有公主、王妃,这些身份尊贵的女子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皆不是轻易能招惹的。   且这两日接触,他也觉出太子是个寡言少语、端方持重的清冷性子。   虽然推杯换盏间,太子面上始终带着笑,但他明显感觉到那笑意之间隔着一层疏离。   遑论不笑时,太子周身散发的那阵不容违逆的威势。   年纪轻轻便有了帝王风范,还有帝王一般难以捉摸的心思。   说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谢明霁自个儿面对太子时心里都有些发怵,遑论自家迷迷糊糊的小妹妹。   这和把一只小白兔送进狼窝,有何区别?   明娓也知道自家兄长的担忧,轻声安慰了两句,又道:“其他倒没什么,唯有一事要劳烦哥哥。”   谢明霁:“何事?”   “查查那镇北侯府的三娘子许兰君。”   见谢明霁面露疑惑,明娓也没多解释,只道:“哥哥派人去查便是。”   若那许三娘子是个好的,那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若那许三娘子有什么其他心思,她也好替自家妹妹谋划一二。   反正趁现在还能护着,就多护着。   待日后离开长安,鞭长莫及,没法再护……   也只能靠小妹妹自己立起来了! 第005章 【5】   【5】   确定了未来夫君是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明婳在长安的第二个夜晚,睡得格外香甜。   她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烂漫的桃花林里,三月春光明媚,太子殿下宝带轻裘,打马而来。   她又惊又羞:“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太子坐在马背上,“孤来娶妹妹为妻。”   说着,他劲腰一侧,竟一把将她抱上了马。   她惊呼,面红心跳,“太子哥哥,男女授受不亲……”   “婳婳……”   “婳婳?”   “谢明婳!”   明婳一睁开眼,便见自家姐姐坐在床边,蹙眉看她,“你这是梦到什么了?又是扭来扭去又是吃吃傻乐的?”   明婳清醒过来,双颊滚烫:“没…没梦到什么。”   明娓眯起眼:“真的?”   明婳扯过软罗绸被,遮住半张小脸:“真的,我骗你作什么。”   明娓才不信,但看妹妹满脸红霞,估计是做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绮梦,也没再追问,只一把将明婳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那你快些起床洗漱,今日还有好些正事要做呢。”   明婳睡眼惺忪,神情迷茫,“正事?”   “昨日入宫觐见了贵人们,今日得去拜访咱们自家的亲戚了。”   明娓从袖中拿出一封礼单塞到明婳怀中:“这就是我们接下来几日要拜访的亲朋好友。”   明婳拿起单子展开,看到那一长溜的名单,瞌睡虫都吓跑了。   她目瞪口呆:“咱家在长安竟然有这么多亲戚?”   “可不是嘛,姑祖母家、二叔家、表伯、表姑、表舅、表姨、表哥、表姐,还有与咱家交好的一些世伯世叔……”   明娓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报着,见明婳听得发懵,干脆将她拽下床:“反正你快起来,哥哥已经把礼物都搬上马车了,就等咱们俩了。”   明婳看着那长长的单子,叹口气:“好吧。”   本来还以为今日能睡个懒觉呢,看来是没戏了。   且说陇西谢氏,从大渊建国伊始便是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后经数代传承,兴盛不断,到明婳父亲谢伯缙这一代达到了新的鼎盛。   谢伯缙为谢氏嫡长子,本该继承晋国公的爵位,但他年轻时去边疆历练,与发配到北庭的废太子成了生死之交。   后来废太子复起,成了当今的永熙帝,感念挚友的恩情,破格将其封作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姓王。   赐封号肃,掌六十万大军,镇守北庭。   至于谢氏祖上传下的国公爵位,如无意外,将来应当是传给明婳的三叔。   而明婳的二叔,当年科考入仕后便一直留在长安,如今正担任礼部尚书。   按照关系亲疏,兄妹三人先去了端王府拜访祖姑母——四十年前从陇西远嫁到长安的谢氏嫡女,如今的老端王妃,之后再去了嫡亲二叔家。   一整日亲戚走下来,明婳觉着她的脸都要笑僵了,尤其鬼天气还这么闷热!   待夜里回到王府,见她一副蔫儿吧唧的小白菜模样,谢明霁和明娓一合计,觉着以自家妹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除了端王府和谢二叔这两家,其他人家也不必她亲自登门。   于是接下来两日,谢明霁和明娓出门走亲戚,明婳就留在府中,为即将来临的大婚养精蓄锐。   -   东宫,紫霄殿。   辽阔天边布满绚烂红霞,一棱一棱鱼鳞般,波纹林立。   太子亲卫郑禹甫一步入殿中,便见半敞的雕花窗棂前,一袭玄袍的太子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窗外漫天云霞。   直到脚步声走近,他才偏过脸,“如何了?”   郑禹叉手道:“回殿下,今日也是谢世子和谢大娘子一道出门,共拜访了三家,分别是镇北侯府许家、大理寺卿秦家、怀化大将军王家。”   稍顿:“谢二娘子和前两日一样,留在王府,并未出门。”   所谓树大招风,谢家兄妹一进长安,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长安城中各大势力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其中,自然也包括东宫。   原本裴琏对部下的吩咐是,有异动再来禀报。   没想到谢家兄妹进长安第三天,亲卫便来禀:“谢世子在查许三娘子。”   裴琏一时也猜不透谢明霁为何突然调查镇北侯的小娘子,毕竟这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于是另下一道吩咐:“继续盯着,他们兄妹三人的日程行踪,每日来报。”   今日已是汇报的第五日。   除了第三日,兄妹三人一道出了门,之后两日,谢明婳都留在肃王府。   裴琏只当大婚将至,她在府中修身养性,静心待嫁,并未多问。   然而今日郑禹汇报完毕,本该退下时,却露出一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裴琏乜他:“有事就说。”   “也不算什么大事。”   郑禹垂首道:“就是听到肃王府的奴婢们在议论,二娘子今日缠着谢世子哭了一通。”   哭了?   还惹得奴婢们都在议论?   裴琏皱眉,鬼使神差又想到前几日马车里那一双慌慌张张的乌眸。   虽然至今尚未正式见面,可他这位未婚妻子,实在是没什么规矩可言。   稍捻指尖,他问,“可知她为何哭闹?”   郑禹支吾:“似是……似是因为谢世子和谢大娘子把她留在府邸,不带她出门玩……”   话音落下,周遭陡然一静。   裴琏眉头拧起:“就为这个?”   郑禹:“……是、是。”   裴琏默了默:“后来呢?”   郑禹:“啊?”   裴琏斜他一眼:“谢世子如何处置的?”   郑禹悻悻低头:“属下见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便先回来了。”   他小心觑着太子的神情:“明早再与您汇报后续?”   裴琏静了片刻,摆手:“行了,你退下。”   待郑禹离去,金殿很快归于静谧,窗外最后一缕紫色晚霞也被夜色吞噬。   想到那位谢二娘子竟然为了出去玩而哭闹不止,裴琏抬手,修长指尖用力按了按眉心。   父皇这到底是给他找了位妻子,还是给他找了个女儿?   -   若是明婳知道她“哭闹”的消息传入了太子耳中,定要认真纠正,那不是哭闹,是撒娇!   且说这两日她待在肃王府中,吃了睡睡了吃,的确十分惬意。   但哥哥姐姐白日里都在外头奔走,独留她一人闷在府中,也渐渐觉得无趣。   早就听闻长安无比繁华,她有心想出门逛逛,尚宫局派来的宫人们却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大婚将至,二娘子金枝玉体,万分尊贵,怎可独自出门游玩?万一叫些不长眼的冲撞了,或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们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看着面前齐刷刷跪着的一排人,明婳心里有些纳闷。   长安的治安有这么差吗?   还是说有了个“太子妃”的身份,她这血肉骨骼组成的胳膊腿儿,从此便变成了脆琉璃,一摔就碎?   先前她在北庭,只要和母亲说一声,便可套着马车出门逛街、喝茶、听戏,若是天气好了,还能去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跑马呢。   但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着,她也不愿为难他们,终是收回了即将跨出门槛的足尖。   “好吧,不去就不去。” 奇!书!网!w!w !w!.!q!i!s!u !w!a !n !g!.!c!co m   她咕哝着,心想,等晚上哥哥回来,求他去。   怎么说哥哥也是正四品的云麾将军,正儿八经的官身,说话应该比她个闺阁小娘子更有分量?   哪知傍晚谢明霁回到府中,一听明婳想出门,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   明婳脸上笑容一僵,嫣色唇角也委屈得直往下撇:“为什么啊。”   谢明霁正色:“后日便要成婚了,你这个时候不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待嫁,怎么还想着出去玩?”   明婳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前两日你和姐姐都忙着走亲访友,没空陪我出门。那我想自个儿出去逛,宫里那些嬷嬷又不让……哥哥,我们来长安都五日了,我连最繁华的东西两市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从前在北庭我就常听人说,长安一百零八坊是何等的齐整严明,东西两市是何等的繁华热闹,大慈恩寺又是何等的庄严恢弘,还有那万树鸣蝉隔岸虹的乐游原,水满花千树的曲江池……”   说到这,她抬袖拭泪,轻软嗓子也透着几分哭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我尚在自家府中都这个不让、那个不许的无法出门,那待我后日嫁到东宫,出来一趟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谢明霁闻言,语气不觉放软:“哪就有你说的这样惨,日后太子得空了,叫他带你出来逛也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明婳抬起一张瓷白小脸,昏黄烛光下,噙着泪意的乌眸水光潋滟:“明日便是我当小娘子的最后一日了!祖母说过,女子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便是未出阁的日子,若是嫁了人,成了他人妇,便有了许多的身不由己……难道哥哥不想让我再当一日自在快活的谢家小娘子吗?”   “我……”   谢明霁一颗心已经摇摇晃晃软了一大半,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叫他试图再劝:“婳婳,你日后不是寻常妇人,你可是太子妃。且太子他温润和气,你与他好好相处,他怎会不答应带你出门游玩呢?”   等的便是这句话。   明婳长睫遮掩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再次抬眼,雪腮微鼓,满脸委屈:“自家血脉相连的亲哥哥都不肯答应,又怎敢指望毫无血缘的太子答应呢?”   这话简直像把软刀子直直扎进了谢明霁的心。   是啊,自己作为兄长都犹豫不肯,又怎能指望那性情清冷、一心政务的太子殿下?   若是婳婳提出要出宫游玩,太子没准还要怪她玩心太重,不安于室了。   一想到那个场景,谢明霁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泛滥的慈兄心给冲没了。   “既然如此,那明日咱们兄妹一道出门,好好逛逛长安城便是了。”   谢明霁满眼心疼,递了块帕子给明婳:“好了,别哭了,若是明早起来眼睛肿成核桃,那多难看。”   明婳又一次“撒娇”成功,暗暗窃喜。   “哥哥答应了,我便不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接过手帕掖着眼角,又瞄向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明娓:“姐姐?”   明娓对明婳这撒娇的本领早已见怪不怪。   但哪怕明知妹妹是装哭,一想到后日这小丫头便要嫁入那威严森森的皇宫内院,往后再想出宫,的确限制重重——   遑论自己能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四处游历,也都是妹妹主动顶下这门婚事,才给了自己追逐抱负的机会。   妹妹纯善,不忍叫她为难,她又怎忍心连妹妹这最后一日的自由都残忍剥夺呢?   思及此处,明娓上前揉了揉明婳的脑袋:“明日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和哥哥全部给你包圆,可好?”   “真的?”   明婳抬起小脸,还噙着泪意此刻化作满满笑意,望着面前的兄姐:“那我就不客气啦!”   谢明霁和明娓对视一眼,皆无奈轻笑。   小傻子,你这辈子都无需与我们客气。   “谁叫我是你哥哥呢。”   “谁叫我是你姐姐呢。”   -   翌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用罢早膳,兄妹三人就带着鼓囊囊的钱袋子,高高兴兴出了门。   马车才将驶出王府所在的崇仁坊,一道利落的黑影便翻身上马,直奔宫闱。   半个时辰后,东宫。   端坐长案前的裴琏握笔的手指一顿,浓眉拧起:“他们三人出门游玩了?”   “是,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门了。”   郑禹也难以理解,这三兄妹的心如何就这么大?   明日便是大婚之日,新妇不安心待在闺阁中等着嫁人,怎还有闲情逸致跑出去瞎逛?   早就听闻边疆荒僻之地,教化不足,民风开放,当地汉胡混杂,大多是粗鄙无礼之辈,本以为谢家三兄妹好歹是王府世子、高门贵女,应当是循规守礼的,没想到行事竟然如此……嗯,随性。   正腹诽着,面前忽的晃过一抹淡色身影。   郑禹微怔,抬眼便见太子撂下朱笔,提步似欲朝外。   但很快又停住步子,只拢紧长指,语气沉沉:“你带一队人马暗中护卫,务必保证他们周全无虞。”   郑禹掩住眸中诧色,“属下遵命。”   殿内很快静谧,裴琏重新跽坐于长案前。   提笔蘸墨,再看手边折子,却不觉拧起眉。   枕边教妻,枕边教妻。   可这样一个太子妃,他当真能将她教好?   一滴朱墨倏地滴落洁白宣纸之上,裴琏眸色微暗。   半晌,他撂下笔,扬声吩咐:“来人,备马。” 第006章 【6】   【6】   长安城外,天高地阔。   在城内,明婳还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一出城门,就如笼中飞出的鸟儿般,扒着车窗朝外喊:“哥哥,我想骑马!”   想着明日妹妹便要嫁为人妇,下次骑马驰骋还不知是何时,谢明霁点头,“好,骑!”   于是明婳戴着帷帽,和明娓好好赛了一场。   待赶到曲江池畔,明婳说:“哥哥,我们搭个帐子烹茶吧!”   谢明霁也是点头:“好,搭!”   于是穿花拂柳,寻了处风景宜人的林荫,搭起帐子,品茗下棋。   待到中午在久负盛名的望江阁用了一顿曲江宴,驱车返回城中,兄妹三人又逛起东西两市。   东西两市,人流如织,商铺林立,当真是热闹非凡。各种物产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更是看得明婳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到底还是个小娘子,见到喜欢的都想要。   何况今日有哥哥姐姐买单,她也毫不客气,于是乎——   看到一寸一金的天蚕缎,明婳:“哥哥?”   谢明霁:“买。”   看到宝石明艳的镂空镯,明婳:“哥哥?”   谢明霁:“买。”   看到香气四溢的羊肉饼,明婳:“哥哥?”   谢明霁瞥向明娓,明娓笑眯眯掏钱:“好好好,这个我买。”   看到歌舞靡靡的胡姬酒肆,明婳:“哥……”   “别哥了。”   谢明霁嘴角一抽,“你干脆把我卖了好了。”   明婳吐了下舌头:“我可没叫你买,只是想进去瞧瞧而已。”   谢明霁这才松口气,带着两个妹妹入内。   彼时昏黄将至,兄妹三人寻了个靠窗位置,既可看到身姿妖娆的胡姬们跳胡旋舞、拓枝舞,又能一览日暮时分的长安西市。   “真不愧是国都啊。”   明婳单手托着下巴,眺望着窗外鳞次栉比、一眼都望不到头的西市商铺,心底生出无限感慨。   今日不过走马观花走了三处,窥得这座雄伟城池的冰山一角,她便被它的繁华昌盛所折服。   “怪不得人人都想往长安跑,光是东西两市的这些铺子,我便是连逛一个月都逛不腻呢。”明婳道。   明娓浅啜一口乌梅饮,调侃她:“我还不知道你?就你这个惫懒性子,也就在家闷了两日无趣了,才愿意出门。若叫你日日出门逛,你定要抱怨,啊呀这么大的日头晒都要晒死了,还不如待在房里睡懒觉呢。”   她将明婳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逗得谢明霁哈哈直笑。   明婳则是红了一张俏脸,哼哼道:“我才不是这样呢!”   正想举些勤快的事例反驳,街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你别走,别走!”   “把你的爪子拿开,别脏了小爷新裁的袍子!”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赔钱!若是不赔钱,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松开。”   “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啊,救命啊,富家子弟杀人了——!”   明婳正好坐在窗边,一低头就将底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简陋的书画摊子旁,一个破衣烂衫的瘦弱老丈跌坐在地,正牢牢抱着一位锦袍郎君的腿,朝围观路人们哭诉:“求大家伙儿来给小老儿评评理吧!”   那老丈指着地上一副破了口子的画卷,哭道:“这郎君毁了我的画,却不肯赔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这么一副破画,小爷赔你十两还不够?开口便是三百两,你当小爷是冤大头不成?”   那说话的郎君未及弱冠,身着织金宝蓝蜀锦袍,腰系金带,足蹬皂靴,手上提溜着一个画眉笼子,左右围着四五个健奴,俨然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   似是被纠缠得不耐烦,他用力扯着腿:“我警告你快松开,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那老丈却是抱紧了死死不肯松:“那并非寻常画作,而是邱明道人所作的《九峰雪霁图》,是我家的传家之宝!若非家中老妻病重,等着药吃,我又怎么舍得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拿出来变卖……”   说到这,老丈涕泗横流:“谁不知道邱明道人一画千金,我也是急着钱用,才三百两贱卖。哪知才第一日出摊,便遇到这样的事……老天爷啊,你这是要将我们老俩口逼死吗。”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们纷纷打抱不平。   “人家传家宝就这样给毁了,还不肯赔钱,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瞧他这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差钱,但这老丈可是等着银钱救命呢。”   “唉,这些高门子弟惯会仗势欺人,这老丈也是可怜!”   一声又一声议论传入耳中,那纨绔少年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横眉斥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再敢胡说八道,小爷割了你们的舌头!”   欺负弱小,还如此嚣张。   百姓们一时群情激愤,其中一位壮汉大喊道:“老丈莫怕,这可是天子脚下,若他敢耍无赖不赔钱,我定帮你报官!”   “谁无赖了?明明是这老东西要讹我,一幅破画就敢要我三百两,他怎么不去抢?”   纨绔少年说着,又瞪向那壮汉:“还报官?你去啊,尽管去,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   身旁长随面色一变,赶紧扯住他的袍袖:“郎君慎言!若是被老爷知道,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那少年狠狠咬了下牙,好歹是憋住,只厉声命令左右:“快,把他给我拉开!”   “啊,杀人啦——”   那老丈凄凉地哭喊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酒肆楼上,明娓拧起眉头:“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此等狂妄之徒。”   谢明霁也肃着面容,拳头紧握。   眼见着那老汉被两个健奴强硬地拉开,明娓回过头:“哥哥,派个人帮那个老丈一把吧?”   谢明霁刚要应下,却听明婳道,“不急。”   谢明霁和明娓皆是一怔,疑惑看向明婳。   明婳却是将杯中剩下的乌梅饮喝光了,才拿起帷帽施施然起身:“先下去看看吧。”   谢明霁和明娓虽是不解,但见妹妹已经往外走了,也连忙跟了上去。   街边已是聚了好些人,看戏的,唏嘘的,敢怒不敢言的。   “麻烦让一让。”   这清灵悦耳的嗓音一响起,众人循声看去。   便见一位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的窈窕少女,从外围缓步走来。   尽管帷帽轻纱掩住她的容貌,可她这穿戴和周身的气度,一看便知是高门贵女。   长安城里贵女如云,不知几何,但纡尊降贵,愿意走进百姓堆里的却是头一回遇上——   毕竟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娘子一个个精细娇贵,哪怕只是与他们这些庶民擦肩而过,都怕他们身上那股穷酸污浊气儿污了她们尊贵的鼻子。   路人们齐刷刷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小娘子,那少年和老丈也都错愕地看向来人。   却见那小娘子旁若无人般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那副残破的画卷。   她抬手掀开帷幔一角,静静端详起那副画。   而那纨绔少年却透过那掀起的一角,窥见雾白轻纱后那一抹微微抿着的樱色小嘴,双目发怔。   哪怕只是看到个下巴,直觉却告诉他,帷帽下定是个姿容绝色的美人儿。   恍惚间,美人儿放下手,轻纱重新遮掩住全貌。   “这不是邱明道人的真迹。”   明婳拿着画,语气笃定:“这是一副做旧的赝品,顶多三两,并不值三百两。”   话落,在场一片哗然。   “什么?赝品?”   “才值三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百姓们低声议论着,那老丈霎时黑了脸,瞪着这突然冒出的小娘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怎么可能是赝品?”   “可这就是赝品啊,我不会看错的!”   明婳在其他事上或许迷迷糊糊,书画方面却是个行家。   且她没记错的话,邱明道人的《九峰雪霁图》这会儿就在她的嫁妆箱笼里装着呢。   除非去年及笄宴上,北庭的赵副都护家夫人送了个赝品给她当贺礼。   她方才就是不确定,这才亲自过来看看——   这一看,顿时寻出好些漏处。   “邱明道人是南朝姑苏人,惯用姑苏本地产的云丝绢作画,而这幅画却是以徐州的流烟绢所作。还有这赝品的笔触,邱明道人性情狂放不羁,喜以浓墨挥毫为山川云霞,再根据墨痕走势加以细描点缀。可这赝品……”   明婳皱了皱眉头,觉得将这画和邱明道人的真迹放在一起比较,简直是侮辱了原作,她摇头叹道:“这赝品实在是不堪入目,也不知那仿画的人是哪来的胆子,这般粗制滥造都敢拿出来骗人?是欺负邱明道人存世之作太少,无人懂行么?”   她嗓音不高不低,却足以叫在场人都听得清楚。   众人见她谈吐不俗,有理有据,一时间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那老丈。   见情势急转直下,那老丈慌忙起身:“你们可别信她胡说!她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懂什么书画?这就是真迹,是我祖上三辈传下来的宝贝,岂能有假!”   明婳看着那老丈,抿了抿樱唇,似是不忍心说实话:“老伯,有没有可能,你被你祖宗骗了?或者是,你祖宗被骗了?”   她是很认真的发问。   可这话落在那老丈耳中,却如嘲讽一般。   眼见路人们质疑声更响,老丈眼底掠过一抹狠厉,挥拳就朝明婳扑去:“小贱人,我看你们是一伙的吧!”   明婳面色大变,下意识往后躲去。   “小心!”那纨绔惊呼,大步上前。   “婳婳!”谢明霁和明娓也箭步冲上前。   就在纨绔少年即将扶住明婳的胳膊时,手背忽然一阵剧痛,他“嘶”得一声收回手。   还好谢明霁及时上前,一把扶住明婳。   又沉下面色,提步就朝那老丈走去,一拳将其抡倒在地:“不知死活的狗东西,竟敢动我妹妹!”   青年将军的臂力非同小可,那老丈顿时被打翻在地,口中吐血。   “哥哥!”明婳惊呼。   生怕他震怒,当街把人给打死了。   谢明霁方才的确有那么一瞬怒火冲头,想杀了这个死老头,好在明婳的惊呼拉回他的理智。   “官差来了!!”   人群里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一队金吾卫很快跑来:“让开,都让开。”   明婳也不想把事闹大,毕竟他们今天是出来游玩的,于是朝谢明霁摇了摇头。   谢明霁自也明白,和那金吾卫简单说明了情况,又从袖中露出块肃王府的令牌。   队正霎时变了脸色,谢明霁止住他请安的动作,低声:“照规矩处置便是。”   说罢,带着两个妹妹便要离去。   “等等,诸位慢行!”   谢明霁眉头一皱,回头却见那纨绔追了过来。   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跑了两步,少年一张清俊的脸庞通红,视线却是直直的看向明婳。   他叉手道:“这位娘子,我是靖远侯府的魏六郎,方才多亏了你,不然我定要被那骗子讹上了,不知娘子是哪家府上的?明日我定携礼道谢。”   靖远侯府?没印象。   明婳隔着轻纱摇摇头,“不必了,小事而已。”   魏明舟还想再说,谢明霁高大的身躯挡在了明婳身前,“萍水相逢,还请郎君莫要纠缠。”   武将之子,气势凌厉,不容小觑。   魏明舟悻悻地停住脚步。   直到那几道身影在夕阳里走远了,他仍站在原地。   长随上前:“郎君,那老头已经被金吾卫押走了。”   魏明舟毫不在意,只盯着小娘子离去的方向,喃喃道:“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娘子……”   长随道:“可惜没看到模样,不然还能让夫人帮忙打听一二。”   这话却是提醒了魏明舟:“是了,方才我听她的同伴喊了她一声,画画?”   “画画?桦桦?还是嬅嬅?”   他一时高兴起来,“我母亲人脉颇广,如今既知道她闺名,没准就能寻到了。”   说着,他兴冲冲就要回府,只是提溜起画眉笼子时,瞥过自己的手背,不禁纳闷。   方才手背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异常刺痛。   可现下瞧着并无伤痕,是他的错觉?还是他的手有毛病了?   不管了,先回府找母亲打听小娘子去!   街边斜对侧二楼,一处半掩的木窗后。   裴琏手持茶盏,冷眼看着方才还乌泱泱聚成一片的书画摊子前,只剩两个金吾卫在暮色残阳里收拾残局。   郑禹侍立身后:“殿下,天色不早,快要闭市了。”   您明早还要大婚呢,别大晚上的回不去东宫了。   他暗暗担心着,却见一袭月白常服的太子搁下杯盏,斜睇着他:“方才谁叫你出手的?”   郑禹一怔,连忙跪下:“殿下恕罪,属下只是怕旁人唐突了谢二娘子。”   桌边之人久久未出声。   郑禹跪在地上心下惴惴,难道自己会错意了?   可他分明瞧见,那魏世子伸手去扶太子妃的刹那,太子握着杯盏的手陡然收紧了。   良久,头顶才传来那清冷的嗓音:“孤给你一个补过的机会。”   郑禹躬身:“殿下尽管吩咐。”   “待金吾卫那边案子结了,把那老东西的舌头割了。”   郑禹惊愕,抬眼便见太子面无表情地搁下茶盏,缓缓起身。   离开时,裴琏朝那书画摊子又投去一眼。   方才那道清丽如柳的翠色身影,便背脊笔直地站在那,手执画卷,面对着一堆质疑之人也不慌不忙,条理清晰,说得头头是道。   或许,这位太子妃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一无是处? 第007章 【7】   【7】   直到金乌将坠,谢家三兄妹才带着满载各种小玩意儿的马车,回了崇仁坊的肃王府。   对于书画摊子前的那个小插曲,谢明霁和明娓仍是心有余悸。   “没想到那个臭老头竟然这么会做戏,险些就被他骗过去了!”   明娓重重砸了两下拳头:“幸好他没伤着你,不然我定亲自剁了他的爪子!”   谢明霁也道:“若不是婳婳明日大婚,不宜多生是非,就冲他那句辱骂,也得把他的舌头拔出来喂狗。”   “好了,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我现下不是好好的吗?”   明婳笑着缓和气氛,又一把抱住明娓的胳膊:“姐姐,你答应了今晚陪我睡的哦!”   明娓:“知道了知道了。你一路都说八百遍了。”   哪怕她不提,她今夜也是想和她同眠的。   毕竟从明日开始,姐妹俩再想抵足共眠,也不容易了。   夜里,兄妹三人坐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谢明霁还喝了酒。   明明平日里酒量还好,这回才喝了三杯,就红着眼睛看明婳,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婳婳,委屈你了。”   明婳心里也有些酸溜溜,转念想到太子殿下那张脸,又觉得没那么委屈了。   “哥哥别难受了,我明日要嫁的可是太子诶,不知道多少小娘子羡慕我呢!”   未来郎君地位高不说,还长得那么好看。   她先前在北庭暗中相看的那些小郎君,也称得上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但和太子一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眼见晚饭用得差不多,宫里派来的郭嬷嬷温声提醒着,“明日二娘子还得早起梳妆,还是早些歇息吧。”   谢明霁虽然微醺,却也记着正事,颔首:“娓娓,你和婳婳先回房吧,我自个儿再喝点。”   明娓明婳应了声“好”,便与郭嬷嬷一道回了后院。   行至明婳的房门前,郭嬷嬷恭敬拦下明娓:“还请大娘子去隔壁稍作歇息,老奴还有些大婚的规矩要告知二娘子。”   明娓蹙眉,“什么规矩还要避开我?”   明婳也不解:“是啊,我姐姐又不是外人。”   郭嬷嬷面露一丝尴尬:“不是老奴刻意避开大娘子,实在是这事……咳,不是未出阁的娘子该听的。”   这话一出,明娓就懂了。   偏偏明婳还懵着:“那我现下也算未出阁呀。”   明娓失笑,也没多解释,只松开她的胳膊:“你快和嬷嬷进去吧,我先去沐浴,晚些再来陪你。”   明婳道了声“好吧”,便随着郭嬷嬷进屋,施施然在榻边坐下。   “嬷嬷先前不是已经将大婚的流程礼数讲过一遍了么?”   她顺手拿起一把轻纱团扇把玩着,“还有什么事要特地躲着人说?”   郭嬷嬷道:“事关周公之礼,乃是男女姻缘、子嗣绵延的重中之重,还请二娘子听老奴细细说来。”   明婳一怔,待反应过来,双颊发热,手中的团扇也也不禁攥紧了。   郭嬷嬷见她羞赧,干脆连屋内的婢子也都屏退,只与明婳独处。   一时间,灯烛静静燃烧,几声清脆虫鸣自窗外传来,屋内愈发静谧。   郭嬷嬷从袍袖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双手呈给明婳,“二娘子先看看这避火图,粗略了解后,老奴再与您细说这夫妻敦伦之事。”   明婳踌躇片刻,还是抬起白嫩小手接过。   略略翻开第一页,一团绯红立刻从她雪白的脸颊弥漫到耳朵尖。   她甩开册子,扭过脸道,“这、这些……”   简直是不堪入目嘛!   郭嬷嬷垂首,“老奴知道您难为情,但为着明日您与太子的洞房花烛夜,还是多看看为好。”   她不提太子殿下还好,一提到太子,明婳脑中冒出太子清冷矜贵、不可亵渎的模样,再想起那册子上的第一页……   画上男女未着寸缕,一伏一雌抱在一起,还唇对唇,手叩手……   明日夜里,她和太子也要像册子里那样么?   老天爷啊,这也太…太羞人了!   明婳心如擂鼓,一张白皙小脸更是红得滴血。   郭嬷嬷只当闺阁女儿脸皮薄,耐心劝导了一番,见明婳仍低着个小脑袋,小鹌鹑似的不吱声。   便也不强迫她看册子,只以口述的方式讲解起来。   明婳:“……”   完蛋了,耳朵好像也不干净了。   -   当日夜里,灯烛熄灭,屋内一片漆黑阒静。   芙蓉床帐中,姐妹俩肩靠肩地躺着。   “郭嬷嬷到底与你说了些什么?我推门进屋时,你整个人红得像掉进了染缸似的。”   “她…她……哎呀,姐姐你别问了。”   明婳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明娓的胳膊里:“反正等你日后成婚了,你就知道啦。”   “何需等到成婚,我现在也知道呀。”   明娓满不在乎道:“我之前也看过一些春画儿,男女之间不就那么点儿事?”   明婳震惊:“你看过?!”   明娓咳了声:“低声些,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她将妹妹的脑袋按下去,解释道:“就先前去书铺想买些舆图,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正经的书生,藏了本春画儿在角落里,我还当是舆图,找出来翻了翻……”   然后不知不觉翻完了全本。   当时也羞得不行,但在妹妹面前要装稳重,可不能这样说。   “不过就是一件小事而已,不必太紧张。”   明娓拍了拍妹妹的背:“就算你紧张,你那太子夫君定然也会教你,你到时候听他的便是。”   明婳一想到太子,一颗心就砰砰直跳。   她低声问:“太子殿下很会吗?”   明娓心说她又不是太子,怎么知道他会不会。   不过,应该会吧?   寻常世家子弟过了十四岁,房里都会添通房丫鬟,何况太子天潢贵胄,应当也会有大宫女教他?   唉,一想到这个,明娓又联想到日后太子身边还会陆陆续续添些其他妃妾,不禁替自家妹妹揪心。   “婳婳,你听姐姐一句劝。”   “嗯?”   “你可以喜欢太子,但也不要太喜欢他。无论何时,都要以你自己为先,知道吗?”   “不要太喜欢他……要以自己为先……”   明婳口中喃喃着,许是白日玩得太累,她稍微凝神一想,浓浓困意便席卷而来。   明娓还想多给妹妹举几个“无情郎”、“负心汉”的故事,便听怀中响起一阵轻柔的小呼噜声。   借着透过床帷的微光,她看着妹妹露出的雪白肚皮,轻轻叹了口气,扯过薄被给她盖上。   -   翌日,六月初一,上上大吉。   一大早,外头天色还灰蒙蒙的,明婳便被婢子们唤醒。   她昨夜与明娓聊到挺晚,这会儿整个人还迷糊着。   不过这并不妨碍训练有素的宫婢们扶着她,替她洗漱、绞面、梳妆。   全程明婳几乎是阖着眼,宫婢们那一双手又轻又柔,无论是涂脂抹粉亦或是梳理发髻,都好似春柳拂面般轻柔,全无半点不适。   等她缓过困意,再次睁眼,已然是梳妆完毕。   “二娘子本就生得倾城之姿,这般盛装一打扮,更是风华绝代,美若天仙呢!”   明婳:“……”   这话是认真的吗?   她盯着镜中那个脸庞雪白,乌眉红唇的人,一动都不敢动。   生怕一做表情,脸上的妆粉便扑簌簌往下掉。   这就是长安城如今最时兴的妆容?怎么把她画得像惠山大阿福娃娃似的。   不过宫里的嬷嬷们做事,她也不好多说。   万一长安的审美就是这样,她开口问了,旁人没准要在背后笑话她是北庭来的土包子。   思忖间,宫婢们搀着她起身,伺候她更衣。   太子妃的凤冠和婚服一应皆由宫廷敕造。   那顶精美的凤冠衔珠滴翠,饰以牡丹、翠叶、翠云,正中三颗明珠浑圆饱满,光泽明亮。   而那身褕翟婚服也是华美无比,里衬一层素纱襌衣,外衫青色为底,饰以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的长袍,腰系镶嵌着珍珠玉石的腰带、青色组玉,每走一步,环佩叮当,当真是光彩照人,不可逼视。   待梳妆完毕,明娓入内,见着明婳这身打扮,惊艳的同时,也暗暗放下心。   瞧这凤冠霞帔的精细程度,足见皇家对这门婚事的看重。   只要帝后看重谢氏,哪怕和太子处不好,明婳照样能在后宫过得舒坦。   “姐姐,我好看吗?”   明婳满脸欢喜地在明娓面前转了一圈:“我还是头一回穿这么漂亮的衣裳!还有这个冠,可沉可沉了!”   “好看,今日我们家婳婳就是最好看的小娘子。”   明娓笑着说道,却不知道为何,莫名有些鼻酸。   生怕露了相,她忙偏过脸,道:“好了,快些把盖头戴上,哥哥在外头等着背你出门呢,别误了吉时。”   说话间,便有宫婢捧来一条金银丝线绣成的龙凤鸳鸯大红喜帕,毕恭毕敬替明婳戴上。   “吉时已到,新妇出门了!”   穿红着绿的喜嬷嬷含笑高喊着。   很快,明婳便被婢子们簇拥着出了后院。   待行至前院,拜别谢氏在长安的尊长,明婳由着谢明霁背出王府大门。   趴在兄长伟岸的肩膀上,明婳恍惚好似回到了儿时。   时光荏苒,当年那个喊着“哥哥给我买糖吃”的小丫头,也要嫁为他人妇了。   明婳搂着他的脖子:“哥哥,我会不会很重?”   谢明霁身形一顿,旋即低低道,“不重,一点都不重。待你进了东宫,还能多吃些,千万别饿着自己,知道吗?”   明婳迟疑,“哥哥,你哭了吗?”   谢明霁:“怎么会?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今日是你大喜之日,高兴还来不及呢。”   明婳心想,哥哥骗人,嗓子都发哽了。   不过……   哥哥哭了,她也好想哭哦。   不行,脸上的粉这么厚,掉眼泪的话,定会冲出两道白痕。   要是这样子进了洞房,夜里太子殿下一掀盖头,还以为见了鬼呢。   强忍着酸涨的眼眶,明婳笑道,“你放心,我到了东宫也一定好吃好喝,白白胖胖。”   谢明霁扯出一个笑,“好。”   在庄重恢弘的礼乐和一众百姓们的瞩目和贺喜声中,明婳坐上厌翟车,四平八稳地驶向东宫。   -   太子娶妻,非同寻常,排场浩大,礼数更是格外繁琐。   直到日暮西垂,明婳才在婢子的搀扶下进了瑶光殿。   这一日折腾下来,她实在累得够呛。   刚坐上婚床,就想摘下头顶闷热的盖头和沉重的凤冠。   “太子妃不可。”   郭嬷嬷提醒道:“盖头得殿下来掀呢。”   明婳咬唇道:“可我的脖子都快压断了!”   郭嬷嬷面色一变,惶恐低声:“太子妃慎言,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说这些话。”   明婳:“……”   这个不可那个不可,这宫里规矩怎的这样多。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问:“那殿下还有多久来呢?”   郭嬷嬷也知她累了一日实在辛苦,宽慰道:“太子妃莫急,殿下这会儿在前头宴客,应当很快就来了。”   说着,端上杯茶水:“您喝杯水,坐着歇歇。”   明婳也知这会儿急也没用,而且也没听过哪家新婚,新娘子催着新郎官回房的。   她只是后悔,如何选在了大热天里成婚?   若是有下次的话,一定选个凉快的季节!   唔,不对,成婚这种事,应当不会有下次了?   胡思乱想间,她把杯茶水喝完,肚子却咕噜叫了起来。   好饿……   好累……   好想脱了衣裳摘了凤冠,洗个香香澡,躺在床上睡大觉。   太子哥哥怎么还没来啊?   明婳一开始还能端坐着,可随着夜色渐深,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身子也不觉朝着床柱倒去。   一旁的宫人们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太子妃一不小心就摔下去。   明婳的两个陪嫁婢子更是满眼心疼,双手虚抬,时刻做好了去扶的准备。   终于在龙凤喜烛又堆了一层烛泪后,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婚房内的宫人们皆是振奋不已。   婢子采月也没忍住,弯腰提醒自家娘子:“娘子,殿下来了!”   明婳本来还在迷迷瞪瞪,小鸡啄米。   一听到这话,如闻天籁——   太子哥哥来了!   可以摘凤冠、脱翟衣、吃东西、睡觉了!   想到这里,她霎时打起精神,挺直小腰,满心雀跃。   裴琏甫一步入内殿,便看到龙凤喜床上坐着的那道大红色窈窕身影。   坐姿还算端正,只袍摆下那一双小脚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缘故,翘个不停,实在称不上端庄。   他眉心不动声色轻皱,再次提步,面容也恢复一贯的平静。   “太子殿下万福。”殿内宫人纷纷行礼。   “免礼。”   裴琏淡淡说罢,走到床边。   喜嬷嬷适时递上托盘:“请殿下掀喜帕。”   裴琏拿起那杆系着红绸的喜秤,平静视线扫过榻边安安静静坐着的小新娘。   她的脚,没再抖了。   是不紧张了?   他垂下眼,握着喜秤的大掌轻轻一挑。   霎那间,大红盖头掀开,那妆容已糊成一团的小姑娘仰起脸。   珠翠璀璨的凤冠之下,是一双比明珠还要灿烂的弯弯笑眸:“太子哥哥,你可算来啦!” 第008章 【8】   【8】   这轻软清脆的唤声,叫裴琏明显怔了一下。   待看清楚那张红白脂粉斑驳一团的小脸,他浓眉拧起。   怎么糊成个花猫脸?   好怪。   再看一眼。   脸虽花了,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的确是那日在马车里偷看他的那一双。   还是谢家二娘子谢明婳,并未换人。   “太子哥哥,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明婳奇怪,尤其左右宫人看她的眼神也都透着愕然,顿时叫她更不自在了。   “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她抬起手,刚要碰到时,陡然记起画了厚厚的妆,可不能乱摸。   裴琏见她一团天真,薄唇轻抿,欲言又止,终是只说了一句:“别动。”   明婳:“啊?”   下一刻,便见裴琏抬起双手,将她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华丽凤冠摘了下来。   身边的郭嬷嬷惊讶出声:“殿下,还有合卺礼呢,此事摘冠,怕是于礼……”   “不合”二字还未出口,便见那大红喜袍的年轻郎君偏脸投来一眼。   那一眼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绪,莫名叫人心底发颤。   郭嬷嬷背后一寒,又听太子道:“端盆清水过来。”   储君发话,宫人哪敢不从。   哪怕郭嬷嬷是许太后身边的人,也不敢造次,忙不迭示意宫婢去打水。   坐在榻边的明婳只觉得太子哥哥实在太体贴、太厉害了。   他一来,就替她摘了这“虐待脖子”的凤冠。   而且他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都乖乖听他的了!   明婳在心里狠狠夸了太子一番,待抬手揉着额头被凤冠压出的红印子,眼睛也不住地往面前的年轻郎君瞟去。   虽说前几日躲在马车里偷看了几眼,但隔着一段距离,看的也不算太真切。   现下没了喜帕遮挡,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近距离、光明正大的看。   他今日也是一袭大红喜袍,头戴金冠,足蹬赤舄,劲瘦的腰身用金玉革带勒出一段窄细的线条。   前几回见他都是着浅色袍服,明月清风般矜贵疏离。   今日这红袍却将他那张如玉的脸庞衬得格外昳丽,许是饮酒缘故,颊边淡淡的薄红就如晕开的胭脂,配着那轻眯的狭长凤眸,平添了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直瞧得明婳心跳怦然。   怎么会有人无论穿淡色还是艳色都这么好看!   恍惚间又想起姐姐打趣的那句“太子莫不是狐狸精变的”。   明婳盯着面前的人,怔怔地想,可不就是狐狸精变的。   她若是话本里的书生,遇上这样的狐狸精,定然也会为之所惑,吸干吃尽了。   许是她目光里的惊艳痴迷太过明显,一旁的婢子都看不下去了,疯狂朝明婳眨眼睛。   明婳注意到了,疑惑出声:“采月,你眼睛不舒服么?”   采月:“……”   克制着晕倒的冲动,她干巴巴道:“多谢娘子关怀,奴婢并无不适。”   明婳放下心,笑笑:“没事就好。”   又转过脸,继续去看身旁的裴琏。   裴琏自也感受到那道无法忽略的灼灼目光。   有心提醒一二,却顾及殿内这么多双眼睛——   有皇帝的、有太后的、有皇后的,还有其他人的。   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人盯着、看着,或许还会记入史册,流传后世。   裴琏自幼便立志,要当个流芳百世的圣德明君。   是以过去十九年,一直严以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   哪怕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在外饮了好些酒水,这会儿仍保持着头脑清醒,时刻警醒。   不过他这位小太子妃,似乎与他截然相反。   宫婢打水过来,他吩咐:“替太子妃净面。”   明婳满眼惊愕:“现下就净面吗?按照流程,不应该是喝完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再去洗漱沐浴么?”   裴琏看着她,她一脸认真且笃定地回望过来。   那张汗水糊花的小脸,宛若打翻的胭脂盘,多看一眼仿佛都是对眼睛的荼毒。   裴琏偏过脸,再次吩咐:“净面。”   宫婢应了声是,绞了块干净帕子就要上前。   明婳莫名其妙,难道他刚才都没听到她的话吗?   她皱眉,刚想开口,采月急忙上前:“奴婢来吧。”   采月接过宫婢手中的帕子,弯腰凑到明婳耳边,小声道:“主子你还是快些净面吧,妆全都化了,现下和花猫没两样了。”   明婳一惊,乌眸盯着采月,无声地问,真的?   采月讪讪眨眨眼,真的!   明婳懊恼,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采月委屈,奴婢给你使眼色了啊。   明婳:“……哪儿有镜子?”   一干宫人:“……?”   明婳:“谁可以给我一块镜子?”   裴琏眉头轻折,默了片刻,还是朝宫婢略一颔首。   很快另一位宫婢就捧上了一块五珠螺钿铜镜。   明婳接过,借着床边明亮的烛火一照,险些没晕过去。   只见黄澄澄铜镜里,是一张白白红红的脸。   白天看着像大阿福,勉强称得上一句可爱。   晚上妆一花,简直和纸扎人一样可怕。   “快快快快拿开!”   她忙不迭将铜镜还给宫婢,又急急把脸朝采月一抬:“快些给我擦了。”   采月连忙上前:“是。”   一时间,殿内静谧下来,只听得洗帕子擦脸的动静。   宫人们面面相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新婚夜,也是头一回在新婚夜见到这般随心所欲的新妇——   闹闹腾腾的,和一旁安静寡言的太子爷,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郭嬷嬷暗暗发愁,就现下这情况,她简直无法想象晚些的周公之礼该如何办。   明婳很快洗去脸上厚重的脂粉,露出一张清丽瓷白的小脸。   “太子哥哥,你看现在这样可以吗?”   她迫不及待将真容展示给裴琏,毕竟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可不想让他以为娶了个丑八怪。   裴琏一偏头,便看到那张几乎凑到肩膀的小脸,神情一顿。   太近了。   他下意识想往后避开,理智克制住,只屏着一口气,打量着这近在咫尺的雪白面庞。   这的确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   前几日马车外见到了谢大娘子,他觉得双生子应当是差不多模样。   反正他对容色并不看重,若妻子贤德兼貌美,自然最好。若妻子贤德却姿容平庸,那也无妨。   谢大娘子的容色称得上英气娇美,裴琏想,那谢二娘子大抵也是这般模样。   可如今一见——   明明是相似的五官,却组成了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眼前的小娘子,肌肤如雪,眉眼昳丽,小小的脸蛋精致得像是妹妹长乐常抱在怀中的磨喝乐。   是了,她这副盛装打扮,更像妹妹的磨喝乐了。   难怪前日去慈宁宫请安遇到了长乐,长乐一脸高兴的和他说:“皇兄,我可喜欢新嫂嫂了!”   一个等人高的大磨喝乐出现在面前,她能不喜欢么。   “太子哥哥?”   明婳小声唤他,面颊微微发烫:“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挺好看的?”   裴琏稍怔。   虽说他接触的女子不多,但这般……大胆自信的,还是头一个。   尽管她的确有自信的资格。   他挪开视线,没有回答,只示意一旁的礼官:“继续大婚的章程。”   礼官忙清了清嗓子,道:“请太子与太子妃举杯合卺,从此同心同德,百年好合。”   宫婢很快端了合卺酒上前。   明婳上一刻还在纳闷太子怎么又不回答她,下一刻注意力就被那合卺酒吸引过去。   她接过那花纹精致的酒杯,酒水清澈,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甜香。   光嗅着味道就很好喝的样子。   裴琏也拿了杯,二人面对面碰了下。   见他喝了,她才仰头喝了。   乍一喝清清凉凉的味道不错,等酒水入喉,后知后觉一阵火辣袭来。   明婳斯哈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看向裴琏,“太子哥哥,我……”   裴琏道:“忍一忍。”   冷静无波的语气,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明婳一时怔住了。   喉咙里虽然还烧得慌,可她隐约觉着一阵冷淡。   是她想太多了,还是……这么多年没见面,他和自己不熟,所以才这样淡漠?   思忖间,礼官唱喏着,“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愿尔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子孙满堂,白头偕老。[1]”   话音落,这场大婚礼数已成。   明婳坐在榻边还有些迷茫,郭嬷嬷和礼官等人已经退下,殿内只剩下些许宫婢。   她迟疑地看向身旁的太子:“那我…我现在能喝水了吗?”   裴琏看她一眼,暂时压下纠正她错误自称的念头,颔首:“可以。”   宫婢察言观色,很快端来了水。   尽管那种烧 心的感觉已经缓和了不少,明婳还是喝了满满一杯水。   再看从榻边起身的裴琏,她问:“太子哥哥你去哪?”   裴琏:“孤去侧殿沐浴。”   “这样……”   明婳微窘:“那你去吧。”   下一刻,忽然想到什么,“太子哥哥!”   裴琏脚步一顿,侧眸:“嗯?”   明婳一脸难为情:“我肚子饿了,可以叫膳房给我做些吃的吗?”   裴琏蹙眉:“你没用晚膳?”   明婳诚实地点点头,“嬷嬷说你没来之前,盖头不能揭开。”   裴琏一静,眉头皱得更深:“那你一整晚什么都没吃?”   明婳道:“那倒不是。我喊肚子饿,嬷嬷便许我吃了两块糕饼,还有几颗红枣,但这些都是零嘴儿,不顶饱呀。我想吃一碗米,唔,还要一道荤菜一道素菜……若是麻烦的话,煮一碗羊肉汤饼也成,我不挑嘴的。”   说完这些,见裴琏不语,她小心轻唤:“太子哥哥?”   裴琏:“……”   他也是头一次成婚,并不知新妇会一直在房里饿着。   早知如此,他也不会与舅家表兄们喝那么久。   看着小姑娘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眉心轻动,吩咐宫婢:“照太子妃的吩咐去办。”   “是。”宫婢很快领命退下。   裴琏再次看向明婳:“还有别的事么?”   明婳喜笑颜开:“没了没了,你去沐浴吧。”   裴琏收回目光,转过身。   “太子哥哥——”   裴琏背影一顿,心头涌起一阵不耐。   刚拧起浓眉,便见榻边的小娘子弯起双眸,甜甜朝他笑道:“多谢你啦!”   裴琏微怔。   须臾,抿了抿薄唇,转身离开了寝殿。 第009章 【9】   【9】   及至亥时,夜色已深。   明婳吃饱喝足还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回到寝殿前,宫婢还替她梳妆了一番。   虽然没有白日的浓妆夸张,却也挽了发,描黑两弯黛眉,唇上点了嫣色胭脂,天真中添了几分新妇的妩媚。   她开始还觉得奇怪,和采月嘟哝:“沐完浴不就要睡了么,怎的还多此一举挽头发呢。”   采月低低道:“女为悦己者容呀,娘子不想在太子殿下面前漂漂亮亮的吗。”   一提到太子,明婳脸颊羞红,小声道:“采月,你也瞧见太子了,他是不是很俊!”   采月知道自家娘子一直想嫁个俏郎君,掩唇笑道:“可俊了,放眼咱们北庭可挑不出一个比太子还俊的。”   明婳喜欢听这种话。   夫君长得好看,她走出去也有面子。   若是嫁了个丑八怪,她面上都无光。   不过太子夫君容色虽好,可那副冷淡模样……   明婳晃了晃脑袋,安慰自己,肯定是方才殿内人多,他贵为太子总得摆摆架子,若是太平易近人,如何压得住手下呢。   她自觉这个解释很合理,待回到殿内,看到静坐榻边的男人,眼前又是一亮。   只见朦胧花烛光影下,年轻男人乌发披散身后,明明穿着浓艳喜庆的大红亵衣,却因肩背笔直挺拔,神情庄重,显出一种虽堕入红尘却不染风月的孤艳。   明婳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指尖微动,想为他作幅丹青。   裴琏却早已在榻边等得没了耐心。   往常这个时辰,他本该跽坐于案前读史,及至子时,熄灯安置,卯时再起身习武,更衣用膳……   一日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有相应的规划。   虽说此次大婚,三日不用早朝,也不用处理公务,但把时间空耗在等一个小娘子沐浴上,实在叫人不虞。   再看那洗了快半个时辰的新妇,这会儿还站在不远处发愣,裴琏语气不觉淡了:“还站在那作甚?”   明婳如梦初醒,羞窘地朝他走过去:“太子哥哥,你等很久了么?”   裴琏看了她一眼没答,只示意左右宫人:“都退下罢。”   宫人们也知春宵一刻值千金,应了声“是”,很快垂首退下。   红烛高照的寝殿之内,一时只剩下这对年轻的小儿女。   明婳见人都走光了,独自站在裴琏面前,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与局促。   她一紧张,就习惯性地掐手指,一双乌眸忐忑又欢喜地望向裴琏:“太子哥哥,我们……”   一句“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没问出口,便见裴琏神情严肃地看着她:“谢氏,今日行过婚仪,孤便是你的夫君。日后在外人面前,你该称孤为殿下,并非太子哥哥。”   明婳被他一声“谢氏”叫懵了。   还没回过神,又听他道:“你既嫁入东宫,为储君之妻,东宫正妃该有的礼数,你也应当遵守。除了对孤的称呼有误,你的自称也不对,在孤面前,该当自称“臣妾”。明日给皇祖母、父皇、母后请安时,该自称“儿”……”   他又举了好些例子,觉着涵盖周全了,方才再次看向明婳:“你可记住了?”   话音落下,只见面前一袭单薄轻纱红裙的太子妃柳眉蹙起,两边雪白腮帮子也气恼般鼓起:“你唤我谢氏?”   裴琏拧眉,“……?”   明婳:“你竟然唤我谢氏!”   裴琏:“……”   明婳咬着樱唇,一副气得快哭了的模样:“我又不是没有名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唤我!”   她这质问无比认真,裴琏一时语塞。   世人皆是这般称呼已婚妇人,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他也不想在新婚之夜惹哭妻子,毕竟传出去实在不算什么光彩事。   “既然你不喜谢氏这个称呼,那往后孤便唤你……”   裴琏稍顿,看向她:“你家中一般如何唤你?”   明婳见他还算有商有量的,生生把委屈憋了回去,瓮声道:“家中亲人都唤我婳婳。”   裴琏道:“那日后在外人面前,孤唤你太子妃,私下相处,孤唤你……明婳?”   太子妃和明婳,可比冷冰冰的谢氏好多了。   明婳点头同意,“好。”   对她的称呼既已谈妥,裴琏于是又问:“那孤方才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只是……”   明婳拧眉不解:“我为何不能喊你太子哥哥呢?我小时候都是那样喊你的……”   说到这,她还俯身往裴琏面前靠近了些,乌眸眨巴眨巴:“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呀,还一起玩过,你都不记得了吗?”   裴琏看着她这副毫无规矩可言的自来熟,只觉头疼。   虽然知道肃王夫妇娇养女儿,但好歹也是王府千金,高门贵女,如何连基本的规矩礼数都不懂。   “时隔多年,幼年之事早已记不分明。”   且夜色已深,他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与她追忆童年,毕竟今夜还有最后一样礼数未成。   他以目光示意她:“你坐下。”   明婳听到他说不记得儿时的事了,还有些失落。   本想帮着他回忆一二,但见他不容置喙的吩咐,还是老老实实挨着他身旁坐下。   刚一坐定,身旁的年轻男人忽然朝她侧身。   那张俊美的脸庞似是被烛火染上薄红,眉眼间是一片庄重,他抬起手,捧住了她的脸。   这温热的触碰让明婳身子陡然僵住。   裴琏见她这副反应,迟疑片刻,还是打消了按着书册里所写与她唇舌交吻的念头。   捧着脸的修长大掌直接往下,伸向她腰间细细勒着的五彩宫绦,打算直奔主题。   这下明婳的眼睛都睁大了,舌头也不利索了:“太、太子哥哥,你…你……”   裴琏拉着宫绦的长指停下,沉静看她:“你这般惊愕作甚?”   这话该我问你吧!   明婳脸颊绯红:“你在做什么呢!”   裴琏神情平静:“难道没人告诉你,大婚之夜,夫妻要行周公之礼,方算周全圆满?”   原来他是要行周公之礼啊,早说嘛。   明婳松了口气,下一刻脑中冒出昨夜看过的那一页图册。   周公之礼便是两人脱得光溜溜,躺卧在床上,唇对唇,手叩手,还有……   唔,若她没记错,画册上男小人儿的下面那个……   眼睛不自觉往面前男人的大红袍摆下瞟去。   “别乱看。”   一只温热大掌蓦地将她的眼睛捂住。 --奇@ 书#网¥ q i & &s h u & # 9 9 &. c o m--   眼前陡然昏暗,只指缝里漏出一点光儿,明婳透着指缝看到裴琏紧绷的侧脸。   他这是生气了?   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都要脱她衣衫了,她不过隔着衣袍瞟一眼,还什么都没瞧见呢。   摁下心头郁卒,她道,“我不乱看了,你松手吧。”   裴琏把手放下,再看眼前的少女。   哪怕宫婢特地给她梳了个风风韵韵的妇人发式,大红亵衣也勾勒出豆蔻初成的姣好曲线,但她白嫩小脸一团孩气,乌眸溪水般清澈,这副懵懵懂懂状态,实在叫他……不知该如何下手。   罢了,还是等过两日熟悉些再说。   思及此处,裴琏弯腰脱鞋。   余光瞥见明婳还一动不动的坐着,他沉吟着问了句:“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啊,我和姐姐一起睡的时候,都是睡里面的。姐姐说我睡觉不大老实,睡外面怕我掉下来……”   裴琏对她说的这些不感兴趣,话入耳中,自动凝练为三个字——睡里侧。   “那你先躺进去。”   他语气平淡,“时辰不早,也该安置了。”   明婳早就觉着困了,一听要休息,麻溜地爬到榻里。   裴琏也上了榻,长指解开金钩,放下那大红色百子千孙龙凤喜帐,回身便见那小娘子已经乖乖躺下,一头青丝如云般堆在耳侧,衬得一张小脸愈发雪白明艳。   他视线只停了两息,腹间却无端涌起一丝热意。   “太子哥哥,你不睡吗?”那双清润的乌眸看了过来。   裴琏垂下眼:“睡。”   重工的拔步床华丽且宽敞,幔帐一放下,就如与外界隔开一个独立的空间。   裴琏睡姿雅正,一旦躺下,便不再动弹。   正酝酿着睡意,耳侧忽的传来清灵软糯的女声:“太子哥哥,你要睡了吗?”   裴琏并未出声。   明婳见他不理人,心里有些纳闷,他是耳朵不好使么,今夜已经有好几回没理她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规矩礼数,可别人说话他不搭理,这才是无礼呢。   算了,既然他不理她,那她也不理他了!   明婳赌气地想着,但透过床帐的微光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如玉脸庞,忽然又觉得冲着这张脸,好像还能忍一忍?   “太子哥哥,我们是不行周公之礼了么?”   她趴在枕边,一边欣赏着身侧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颜,一边絮絮道:“其实昨晚嬷嬷和我说了好些周公之礼的事,还给我看了本册子,只那册子我看了一页,觉得怪羞人的,就没多看……”   裴琏本以为不出声,她就会自觉闭嘴。   没想到她却和尚念经般越说越欢,忍了又忍,终是睁开了眼。   光线昏暗的大红帷帐里,他乜着她,漆黑凤眸一片清冷:“肃王与王妃难道没教你,食不言寝不语?”   他他他他……他这是嫌她吵?!   从小在家中娇养着,从未受过半分轻慢的明婳顿时只觉无穷的委屈宛若滔滔江水席卷而来,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想到如今已是深夜,而且是她嫁过来的第一夜,终是咬紧牙关,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大度,好娘子不能与坏男人一般计较!   可越这样想,她越是生气,最后还是没忍住,咬着唇咕哝一句:“坏东西!”   也不看那人的反应,一个翻身,便裹着被子气咻咻朝里躺去。   裴琏皱了皱眉,转过脸,只见小姑娘把大红喜被全卷了过去,只留了个蝉蛹似的背影给他。   毫无遮盖的裴琏:“……”   罢了。   他阖上眼,平静地想。   还好如今是夏日。 第010章 【10】   【10】   新婚第一夜,裴琏睡得实在不算好。   先是被褥被抢走,半夜那被子又踢了回来。   他一向浅眠,看着身上被子,还以为是太子妃消了气,愿意分他一些。   念头才起,腰侧便挨了一脚。   “姐姐……”那小姑娘含糊呢喃着,翻了个身,手脚并用趴了过来,显然把他当做了抱枕。   裴琏才拿开她的手,那纤细小腿又缠上来。   拿开腿,雪白藕臂又搭上胸膛。   几番折腾,他索性放弃,任由她的脑袋埋在胸前。   再忍两日。   最多两日,便可分殿而居。   望向大红帐顶,他面无表情地自我宽慰。   好不容易熬到晨光熹微,他将怀中之人扒开,掀帘下榻。   余光瞥见一侧托盘上叠放的明黄绸布,沉吟片刻,寻了个利器划了掌心,弄上点点血痕。   又将绸布揉成一团,掷回托盘,这才提步离开。   -   明婳是被采月唤醒的。   睁眼看到床前站着一排毕恭毕敬的陌生面孔,还愣了一阵。   待记起自己昨日已嫁入东宫,她下意识朝床榻左右看去,却是空空如也。   采月从小在她身旁伺候,一下就猜到她的意思,忙道:“太子殿下卯时便起了,这会儿正在紫霄殿等着娘子一同去慈宁宫请安呢。”   “他卯时就起了?”   明婳愕然,又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采月扶着她下榻:“已是辰时了。”   明婳吸了口凉气,他竟然比她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而且他离开时,她竟毫无察觉。   思忖间,采月已扶着她去半人高的铜镜前。   因着待会儿要给长辈敬茶,宫婢特地给明婳梳了个温婉而不失大气的如意髻。   明婳的两个贴身婢子采月和采雁也没闲着,一个挑选衣裙,一个搭配饰物。   捯饬了小半个时辰,外间走进一宫婢,躬身道:“太子命奴婢传话,问太子妃还需多久?头一日请安,不好叫长辈们久等。”   明婳一听,连忙起身:“我好了,你和他说,随时能出发了。”   宫婢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采雁将一根缠丝红宝石簪插入自家主子乌鸦鸦的鬓发,小声提醒:“娘子您还没用早膳呢。”   “你去给我包两块糕饼,我带着路上吃。”   明婳催道,“快去吧,莫要迟了。”   若是迟了,那规矩比天大的太子殿下,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虽过了一夜,但他不理她的事,她还记着呢。   不多时,明婳就揣了一包糕饼在袖间,在采月和宫婢的陪伴下,上了轿辇。   约莫行了半柱香,明婳在东宫门前和裴琏汇合。   他乘坐的太子肩舆是八人抬的,比她的轿辇宽敞不少,且更加华丽气派。   明婳虽为太子妃,见着他也得下轿行礼——   皇室婚姻便是如此,虽是夫妻,更是君臣。   “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明婳还记着他昨晚说的话,行至肩舆旁,规规矩矩行着礼。   裴琏高坐在肩舆上,淡淡朝下瞥了眼。   她今日一袭明艳的绯色石榴裙,低垂着脑袋瞧不清表情,但头上那些精美华丽的珠钗在盛夏阳光下闪闪发亮,直晃人眼。   “免礼。”他道:“上轿吧。”   明婳应了声“是”,往后走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但见那四角垂落的青色幔帐后,一道深朱色的清瘦背影笔直端坐着,因着角度缘故,他的脸遮住大半,只依稀瞥见一道线条分明的下颌,还有脖颈上兀立的喉结。   怎么会有人连下颌都透着一股矜傲?   明婳嘀咕着,也没再耽误,很快坐回轿辇。   东宫离慈宁宫不算太近。   一路上,明婳边看宫景,边吃糕饼,时不时也会往前看看。   但前头的男人一次也没回过头,只留给她一个如松挺拔的背影……   明婳看着看着,渐渐郁闷地连糕饼都吃不下去了。   她实在想不通,明明他小时候还挺和善,如何长大之后,冷冷淡淡,规矩古板,简直比她父亲还要无趣——   父亲虽是武将,平日也总板着脸,可在母亲面前却是绕指柔化百炼钢,冷肃的眉眼里满是爱意。   可太子看她的眼神,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他很讨厌她么?   可她自问没得罪过他啊。   “太子妃,慈宁宫到了。”   宫婢的提醒声响起,明婳回过神,轿辇已稳稳当当停在了慈宁宫门前。   帕子里还有一块水晶糕没吃完,她包起来递给采月:“先替我收着,想回来路上再吃。”   采月熟练揣进袖里:“娘子放心。”   这一幕恰好被前头的裴琏收入眼中。   怎会有人馋到前来请安还自带糕饼?   他眉心轻折,见明婳走来,淡淡扫过她的嘴角,见未沾上碎渣,才低声道:“待会儿请安,谨言慎行,莫要失礼。”   明婳跟在他半步之后:“我知道。”   裴琏:“……”   她若是真的知道,也不会一口一个“我”了。   昨夜所说,果真是对牛弹琴。   待入到殿内,除了许太后,皇帝皇后也在。   明婳上回已经见过太后和皇后,却是时隔多年第一回 见皇帝。   本来并不紧张的,看到上座那一袭玄色锦袍的威严君主,不禁有些慌了。   裴琏瞥见身侧之人凝滞的脚步,眉头轻皱,很快朝殿中三人抬袖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母后请安。”   明婳有样学样:“孙媳妇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母后请安。”   许太后慈爱笑道:“好好好,都快起来。”   裴琏:“谢皇祖母。”   明婳立马跟上:“谢皇祖母。”   才直起身,前头传来一道浑厚男声:“谢家小女,抬起头来。”   明婳一怔,还是老老实实抬起头。   雪白小脸满是无措,活像一只被揪住后颈皮的呆兔子。   永熙帝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凤眸静静打量着眼前的红裙小姑娘。   他不出声,明婳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毕竟面前这人可是主宰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连父亲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她只屏着呼吸,一边克制着表情,一边惊讶陛下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糟老头子,龙睛凤目,身量高大,是个和父亲一样成熟英俊的美大叔。   也是,能生出太子这样丰神俊秀的儿子,当爹的容貌也不会差到哪去。   思绪缥缈间,永熙帝冷哼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直视朕?”   明婳一惊,心道不是你叫我抬起头吗!   她小脸煞白:“我…我…儿媳…儿臣……”   哎呀,不管了,直接跪吧!   她撩起裙摆就要跪,一旁的皇后皱起眉,看向皇帝:“好端端的,你吓她作甚?”   只见上一刻还肃着面孔的永熙帝,温声细语对皇后道:“这不是多年没见,逗逗小孩儿嘛。”   皇后似是无语住,抿唇不言。   永熙帝轻咳一声,再看将跪未跪的明婳,语气也缓和不少:“不必紧张,朕方才逗你玩的。朕与你父亲是挚友,好不容易求得你做我家儿媳,你既嫁来了,往后便是一家人,你拿朕当做你父亲便是。”   明婳这会儿还有些恍惚。   先前在家中,不是没听过爹娘提起皇帝。   每每提起,父亲都夸其“英明神武、情深义重”,母亲则皱着眉,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虽不知他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这会儿瞧着,明婳觉着她这皇帝公爹貌似还挺好相处的?   初次见面,她也不敢乱说话,好在许太后适时朝身侧的嬷嬷颔首。   嬷嬷会意,端上香茶:“太子妃,该敬茶了。”   敬茶的规矩郭嬷嬷之前和明婳讲过,是以她不慌不忙,依次给三位长辈敬了茶。   长辈们也很是阔绰,皆准备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   一轮敬茶结束,许太后和永熙帝都好生叮嘱了一番,大意是叫他们珍惜这段姻缘,日后好好相处。   皇后仍没怎么说话,只时不时颔首,表示赞同。   喝过半盏茶,见时辰不早,裴琏带着明婳告退。   永熙帝笑吟吟道,“琏儿,趁着今儿个天气好,带你的新妇好好逛一逛东宫。”   裴琏眸光轻晃,低头:“是。”   明婳也弯起眸,朝上座袅袅婷婷一拜:“那儿也告退了,明日再来给长辈们请安。”   许太后和永熙帝笑着应道:“好。”   待那对小儿女的背影消失在屏障后,永熙帝仍噙着浅笑,与皇后感慨:“梓童你瞧,他们俩站在一块儿多般配,金童玉女似的。”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琏儿眼下都泛青了,看来昨晚,他们相处得很是融洽。”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皇后神情复杂。   今早东宫呈上来的那块元帕,她打眼一瞧,便知是她那儿子在糊弄。   新婚之夜未圆房,于新妇而言,无疑是一种轻慢。   也就谢家这小姑娘养得一派纯真没心眼,若换做寻常娘子遭了这事,怕是早已哭红了双眼。   一想到皇帝乱点鸳鸯谱,非得要谢家女做儿媳,隔着迢迢距离,两孩子盲婚哑嫁的,没准会结成一对怨侣,皇后看皇帝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埋怨。   还在感叹儿子儿媳天仙配的永熙帝冷不丁收到自家皇后的冷眼,疑惑:“怎么了?”   皇后垂眸:“时辰不早了,陛下也该上朝了。”   说着和许太后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行至宫道,远远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架轿辇,皇后吩咐身侧宫人:“素筝,待会儿你去趟东宫,帮着太子妃打点一二,若她有何不懂的,你也教一教。”   素筝嬷嬷笑道:“看来您挺喜欢太子妃的呢。”   皇后道:“喜不喜欢,也是我家儿媳了,我这做长辈的,能帮的地方就多帮着些。只感情这事,旁人不好插手,只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您别急,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素筝嬷嬷扶着皇后上了肩舆:“何况太子妃生得玉雪可爱,奴婢瞧着都心生爱怜,遑论太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呢。”   皇后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灿烂的盛夏日头渐渐爬过重重宫阙,天空瓦蓝如画。   明婳坐在轿辇上,看着身后手捧礼品的长长一溜儿宫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长辈们实在太大方了。”   她喜滋滋道:“不过请了个安,就赏赐了这么多东西。”   采月笑道:“这说明尊长们爱重您呢。”   明婳小脸微红,却是半点不谦虚:“我也觉着他们喜欢我。你是没瞧见,太后和陛下就和自家长辈一样,慈蔼极了,说话都笑眯眯的。”   一开始她还有些紧张,但人与人的善意极具感染力,她不知不觉也放松下来。   就目前来说,她觉得这门婚事还算不错。   太后慈蔼,公爹和善,婆母虽然话不多,但也没有为难她。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她那位太子夫君了。   许是不能背后说人,她正腹诽,前头肩舆的男人冷不丁回过头。   四目相对,明婳一怔,而后心虚避开眼。   “停。”   前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明婳看去,便见太子下了肩舆,径直走来。   她霎时正襟危坐,“殿、殿下?”   朱袍玉带的年轻郎君在她身侧站定,垂眸道:“孤要去藏书馆找两本书,待会儿福庆会带你逛东宫,中午也不必等孤用膳,你自行安排便是。”   “啊?可是……”   明婳唇瓣微张,触及男人那双沉静如潭的凤眸,终是咬了咬唇:“哦,知道了。”   眼见那道朱色身影重新坐上肩舆,消失在下一个转弯,明婳纤薄的双肩不禁垮下。   明明方才陛下都说了,让他陪她逛东宫的呢。   什么书那么重要,非得今日去寻不可?   采月看出她的失落,轻唤,“娘子……”   “没事。”   明婳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首,瓷白小脸挤出一抹灿烂笑容:“不就是逛东宫么,我自己逛也是一样的!”   他就找他的破书去吧,她才不稀罕他陪呢! 第011章 【11】   【11】   尽管明婳告诉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已经是个及笄的大姑娘了。   但独自逛东宫时,还是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她向来喜怒全形于色,一点心思都在脸上,从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因她本就是陇西谢氏最尊贵的小娘子,旁人都要以她的脸色行事。   如今到了宫里,采雁和采月互相推搡一番,最后还是由采月低低提醒:“娘子,您现下是太子妃了,可不能瘪嘴,没得被人背后嚼舌根呢。”   明婳蹙眉:“我瘪嘴了么?”   采月讪讪:“嗯呢……”   明婳抬手摸了摸,好吧,的确撅得可以挂毛笔了。   但她郁闷嘛!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般冷落过。   采月和采雁也知自家娘子受委屈了,忙凑上前与她说些开心的。   “明早回门,娘子又能见到世子和大娘子了。”   “是啊是啊,所以您好好跟着福庆公公逛逛,待下回世子和大娘子入宫,您也可以领着他们到处逛一逛呀。”   一提到哥哥姐姐,明婳心情果然变好,那点郁闷也抛到脑后,随着福庆悠哉悠哉逛起了东宫。   东宫地处皇城东侧,主殿为太子的紫霄殿,西侧为太子妃妾居住之所,其中当属明婳现居的瑶光殿最大。东侧则为东宫各处行政机构,譬如詹事府、东宫三寺、左春坊、右春坊等。   明婳作为内宫女眷,福庆只带她逛了紫霄殿和东宫西侧,并未踏足东侧。   饶是这般,乘轿加步行,也逛了足足一个时辰。   及至正午,烈日当空,明婳热得香汗淋漓,一回到瑶光殿,就脱了外衫,直奔殿内的冰盆。   采月和采雁谨记着大娘子明娓的叮嘱,连忙将她从冰盆旁拉起,嘴上嚷着:“娘子莫要贪凉,仔细着风寒。”   凑到耳边则是道:“祖宗您可别忘了规矩,这儿是东宫,不是咱们王府呢。”   东宫东宫东宫,规矩规矩规矩。   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明婳托着一张粉腻酥润的小脸,坐在榻边闷闷不语。   采月采雁小心唤道:“娘子?”   明婳看着这唯二的熟悉脸庞,唇瓣动了动,险些脱口“这个太子妃我反悔不当了行吗?”。   话到嘴边,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句傻话,干巴巴地咽了回去。   嫁都嫁来了,总不能第一日就撂挑子不干了。   谢家女儿,岂能轻易言败?   思及此处,她握紧拳头,“嗯,我可以的!”   这突如其来的亢奋,叫采月采雁吓了一跳。两婢面面相觑,娘子莫不是热糊涂了吧?   明婳却道:“午后六局的管事不是要来给我请安么?现下传膳吧,我吃饱了睡一觉,也好养足精神会会他们。”   虽然不知自家娘子怎么突然振奋起来了,但见她不再无精打采,采月采雁自也乐见,忙不迭下去传膳了。   -   夏日好梦长,明婳一觉醒来,宫婢便打着纱帘禀报:“东宫六局的管事们已在外殿候着了。”   稍顿又补了句:“永乐宫的素筝姑姑也来了。”   永乐宫乃皇后居所,素筝姑姑是皇后亲信。   明婳伸懒腰的动作一顿:“素筝姑姑何时来的?你怎么不早说。”   宫婢惶恐跪下:“太子妃恕罪,素筝姑姑一炷香前来的,听说您在午憩,特地叫奴婢们别打扰。”   “诶,你快起来。”明婳伸手捞她一把:“我就问一句,你跪什么呢。”   她又不是吃人的大老虎,有那么吓人么。   那宫婢小心翼翼起了身,退至一旁。   明婳知道素筝姑姑还在外头候着,稍作梳妆,很快出了寝殿。   入宫前,哥哥姐姐与她交代了许多宫中之事。   像是对待贵人们身旁的心腹,不容小觑,若是得罪了,背后使绊子也够叫人受罪的。   素筝姑姑正端坐在角落,见着明婳出来,连忙行礼:“老奴拜见太子妃。”   听说太子见到这位嬷嬷都要尊称一声姑姑,明婳自也不敢在她面前摆谱,忙道:“姑姑不必多礼。”   素筝姑姑起身,一张圆圆脸庞挂着和善笑意,轻声道:“太子妃刚入宫,诸多事宜尚不熟悉,皇后娘娘放心不下,特让老奴来帮衬一二。”   明婳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还当素筝姑姑突然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原来是皇后派来帮忙的。   “有劳母后记挂,也有劳姑姑大热天跑这一趟。”   明婳笑道:“正好我要去见六局的掌事们,姑姑随我一起吧。等见完他们,我请姑姑吃荔枝冰饮子。”   素筝姑姑一怔,再看眼前少女笑眸弯弯,心头也好似一阵凉风拂过般清爽。   她颔首:“太子妃客气了。”   待跟着明婳一同去到外殿,东宫六局的管事们乌泱泱跪地请安时,素筝姑姑原以为这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或许压不住宫里这群老油子。   没想到明婳从问名、训话到放赏,一套恩威并施的流程下来,竟是有条不紊,大大方方挑不出半点错处。   素筝暗暗纳罕。   待到六局管事退下,素筝也准备告退,明婳却热情无比,真拉着她请了一碗荔枝冰饮子。   直到回了永乐宫,素筝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甜丝丝的荔枝香,在皇后面前更是止不住地夸。   “我们可都小瞧太子妃了,她虽然年岁小,但规矩学得好,御下手段也不差。您派奴婢去给她压场面,奴婢半点劲儿没使,还白捞了一碗冰饮子呢。”   皇后搁下书册:“她倒是个内秀的,我白担心了。”   “哪里是白担心,太子妃知道您惦记她,高兴得很,一个劲儿叫奴婢回来替她谢恩呢。”   素筝给皇后捏肩:“奴婢夸她接见宫人有模有样,她也不瞒着,说是来长安前,肃王妃教她管了一个月的家,还叫她操办了好几场筵席,这才有了些经验。”   皇后勾了勾唇,“看来临时抱佛脚也挺管用。”   素筝颔首:“可不是嘛,奴婢瞧太子妃是个聪颖的,便是不懂,教一教也都会了。”   “瞧你这点出息,那小姑娘一碗冰饮子便把你给收买了。”   皇后说着,清丽眉眼间也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那笑意很快又匿去:“你开始说,琏儿出了慈宁宫,就撂下她去藏书阁了?”   提到这个,素筝笑意也微凝:“是。”   皇后蹙眉:“这孩子,小时候还不觉着,怎么长大了却……”   这皇家父子俩是两个极端,一个太重儿女情长,一个却是生性凉薄不问风月。   皇后只能暗暗盼着儿子早日开窍,不然真把小娘子 的心伤到了,日后再想挽回就难了。   -   这一日,直到夜色沉沉,裴琏才来到瑶光殿。   步入寝殿前,他问福庆:“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福庆如实说了。   得知她在素筝的陪同下接见了六局管事,裴琏稍微放心。   素筝姑姑是宫里老人了,有她帮着压场,便不会出岔子。   福庆觑着太子神情,“送走素筝姑姑后,太子妃就一直待在寝殿里看书。”   “看书?”裴琏眉梢挑起。   待意识到他这念头是存了偏见,他稍敛神色,提步入内。   殿内宫人们见状,欲要行礼。   裴琏看着那道趴在美人榻上的娇懒身影,抬手止住请安。   定睛再看,只见辉耀烛火下,少女一袭轻薄的柳色裙衫,单手支颐,趴在榻上,面前放着一本书、一碟糕饼、一盘葡萄。   她两条纤细小腿翘起,时不时晃悠两下,半空中荡出一道雪白弧线。   虽说姿势不雅,但的确是在看书。   裴琏放下手,宫人们这才纷纷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明婳正托着腮帮子美滋滋看着话本,陡然听到殿内的请安声,心下一惊。   太子来了!   她下意识将话本往枕头下塞去,回头张望。   当看到一袭朱色锦袍的太子就站在不远处,她一个激灵,立刻坐直身子,“太子哥……殿下,你怎么来了?”   裴琏见她这副慌张模样,还有嘴角沾着的糕点渣,蹙眉道,“今日是大婚第二夜。”   依照祖宗定下的规矩,大婚前三日,须得在正妃殿内安置。   见她还呆呆坐着没有半点下榻行礼的觉悟,裴琏只能告诉自己“抓大放小”、“不拘小节”。   毕竟他还想在有生之年平荡四夷,将漠北草原归入大渊版图,若是为了这点小事积郁动火,伤肝损寿,实不划算。   “听说你用过晚膳,便一直在殿内看书。”   裴琏走到榻边,本想坐下,发现榻上又是水果又是糕饼,实在无地可坐,只好站着:“你在读什么书?”   明婳闻言,面色羞窘:“就……随便读的杂书。”   裴琏自幼刻苦,博览群书,难得和这位小妻子有了个可沟通的话题,于是多问了一句:“书名叫什么,孤偶尔也会翻些杂书,没准读过。”   明婳讪讪:“那应该……不会吧。”   裴琏垂眸:“嗯?”   明婳见他一副执意要个回答的认真模样,只好硬着头皮,从枕头里将那册书抽了出来。   “这本是《花园记》。”   “《花园记》?”裴琏疑惑。   “唔,就是讲王母娘娘的园子有七朵花儿,有一日那七朵花儿化成人形偷溜下凡,分别遇上了她们的有情人……”   “然后?”   “然后七朵花儿和她们的情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经过种种磨难和考验,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呀。”   明婳见裴琏若有所思,还当他对这故事也感兴趣,立刻挺直小腰:“这话本写得可好了,我最喜欢里面大花和将军那一对……”   刚打算展开讲讲,裴琏拧眉睇着她:“你平日就看这些书?”   明婳见他表情严肃,活像是儿时的古板夫子,一时也没了底气,支吾道:“倒也不是只看这个……四书五经也学过的……”   但四书五经学过就够了,总不能天天捧着读吧?那多无趣。   裴琏见她闪烁其词,大抵也明白了——   她的确是个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毫无志向的娇娇女。   亏得他还以为她读书知画,并非那等不学无术之人……   这样的妻子,与他的人生规划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一时间,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是失望亦或是绝望的情绪,甚至有一瞬间想去寻父皇质问,为何给他定下这样一门婚事。   娶妻取贤,眼前之人,与贤字毫不沾边。   唯一可取之处,大概只剩她的家世。   皇室与谢氏结为姻亲,陇西北庭的百万雄师,也能安心镇守大渊边境。   “殿下?你怎么不说话啦?”明婳眨了眨眼,不懂太子为何突然板起了面孔。   裴琏回过神,看着她清婉纯真的眉眼,沉沉吐了一口气:“你继续看吧,孤去偏殿沐浴。”   明婳:“哦,好吧。”   待他离开,明婳心下咕哝,他是不喜欢看这种话本吗?   可这话本很有趣啊,七个仙女谈恋爱,一本书可以看七对呢!   直到半个时辰后,裴琏沐浴回来,明婳还捧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他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该安置了。”   明婳正看到大花和将军生离死别关键处,感动得热泪盈眶,头也不抬道:“殿下你先睡吧,我看完这两页再睡。”   裴琏:“……”   哪家妻子新婚第二夜,捧着话本让夫君先睡?   他沉下眉眼,走上前,一把从她掌心抽出书册,“不行。”   明婳:“啊!”   裴琏道:“夜深了,上床安置。”   明婳:“可我这会儿也睡不着啊。”   他又不陪她聊天,躺上床就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   裴琏见她满脸不服气,眉头拧了又拧。   少顷,他拽住她的手腕,直接拉下榻,“睡不着的话,那就和孤把昨晚未行的礼数补全了。” 第012章 【12】   【12】   昨夜未齐的礼数……   除了周公之礼,还能有什么礼。   明婳一时怔住了,明明刚才还抽走她的话本,板着脸说不行,现下却要拉着她做那事。   她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踉踉跄跄被裴琏拉着去了挂着大红幔帐的拔步床边。   那拽着她的手白净修长,如玉石般,却格外有劲。   待他松了手,明婳才晃过神,瞪大一双乌眸看他:“现…现在吗?”   除了亲眷,裴琏平素很少和女子相处,对风月之事的了解也大都来源于书册。   虽说和明婳也不算熟悉,但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与妻子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天经地义。   于是他沉肃了眉眼:“嗯,现在。”   明婳的心也随着他这句肯定而狂跳起来。   她知道夫妻之间是要做这事的,但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脑中虽有画面,可是该怎么开始呢。   裴琏瞥过她绯红的面颊,还有那慌张闪避的长睫,不知为何,喉头也发紧。   想着书中所写,他哑声吩咐:“你躺上床,平躺。”   明婳脑子都空白了,只记得姐姐说过“实在紧张,太子会教你”,于是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待平躺下来,她怯怯偏过脸:“我躺好了,然后呢?”   裴琏薄唇轻抿:“闭眼。”   明婳微诧,但见他神色肃正,还是闭上了眼。   只是她本来就紧张,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后,更紧张了。   她清晰听到她的心跳咚咚敲击着耳膜,须臾,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这声响叫她一颗心霎时悬了起来,想睁开眼,却只能掐紧手指克制住。   但当身侧床榻往下陷了一块,明显感觉他在靠近时,她还是没忍住睁开了眼。   这一睁,映入眼帘的除了太子俊美的脸庞,还有他宽阔的肩背,结实的胸膛,窄窄一截却仿佛蕴藏着蓬勃力量的劲腰。   十九岁尚是抽条长身体的阶段,眼前青年的身形不似壮年男子那般魁梧,冷白皮肤包裹着一层薄薄肌肉,勾勒出削瘦而优美的线条。   明婳呼吸屏住,恍惚地想原来男人的身体也能这么好看,视线也难以克制地随着他腹部凌厉有力的线条往下延伸……   而后,被亵裤隔绝视线。   脑袋地嗡一下,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   霎那间,脸颊发热,身体发热,心跳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她视线怔怔地往上移,却对上一双幽深的漆黑凤眸。   他嗓音低沉:“谁叫你睁开的?”   明婳一时慌得话都说不完整:“我…我……”   “闭上。”他道。   因着不带情绪,落在明婳耳中仿若命令。   她这辈子就没被人这样命令过,哪怕小时候做错事,父兄也会训她,但他们的目光大都无奈且包容。   可眼前的男人,目光清冷,语气更冷。   慌乱霎时被一种委屈的代替,明婳红了眼眶,嘴角也不禁往下捺。   她不想闭眼,她害怕闭眼,为什么要她闭眼。   裴琏见状,不禁拧眉。   他还什么都没做,她哭什么。   沉默片刻,他抽过一侧的枕巾,遮住她的眼。   “明婳。”他按照约定的称呼唤她,尽量缓和了语气,却仍有些别扭的生硬:“你别动,躺着就好。”   明婳眼前一片昏黑,想动却不敢动,或许说也不能动,周公之礼是夫妻必须要做的啊。   她都嫁给他了,他要和她敦伦,她怎能拒绝呢。   可是当那只全然陌生的手搭上她腰间系带时,她还是忍不住发颤。 [奇^书^网][q i].[ s u][w a n g ].[c C]   只得紧紧揪着两侧的被褥,努力保持“不动”。   须臾,腰带松了,他却并未直接褪下她的裙衫,而是俯身覆来。   身上陡然压来的炽热身躯,叫明婳再也无法克制,本能的羞耻感叫她牢牢捂住胸前。   “不要。”她喉间发出一声拒绝。   细细弱弱,猫儿似的,带着压抑的哭腔。   身上那道劲瘦的身躯顿住。   而这份停顿,让明婳再也绷不住情绪,低低啜泣起来:“我不要……我怕……”   怕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怕那未知的“周公之礼”。   也怕她的拒绝惹他生厌。   但从小家中给她的娇宠,使得她并不擅长隐忍,她从来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要就要,不要就是不要的。   她捂着胸口一点点蜷了起来,像是缩进茧里的蝶。   裴琏看着床上蜷成一团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腹间那股靠近她而激起的燥热也沉沉压下。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书上没说。而他又实在不擅长安慰小娘子。   哄妹妹的法子,适合来哄妻子吗?   裴琏沉思片刻,下榻穿好亵衣,再回到榻边,取下她眼上枕巾。   明婳那张白嫩小脸已涨红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憋泪憋的,鸦黑长睫也湿漉漉地凝着。   “不行礼了。”   裴琏低声道,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   明婳的啜泣稍停,她迷惘又怀疑地抬起眼。   他这是在……哄她?   裴琏对上她眸中泪意,面色微绷:“明早还要回门,若哭肿了眼睛,还怎么见人?”   他这一说,明婳也记起这事,抽噎两下,她望着他:“我、我没想哭的……”   裴琏:“但你还是哭了。”   他有些困惑:“哭什么?”   明婳见他已经穿好衣裳,又一脸正色,大抵不会再和她做那事了,情绪也逐渐平复。   “我有点怕……”她小声道。   “怕?”   “嗯。”她一时半会儿却也解释不了那种复杂的情绪,只小心看着他:“太子哥哥,你生气了吗?”   裴琏顿了下,敛眸:“没有。”   明婳却不大信,盯着他的脸,试图寻出端倪。   裴琏面无表情扯过薄被,给她盖上,“安置吧。”   而后就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他放下幔帐,平躺睡下。   明婳仍觉得他大抵是在生气的,只是不好与她计较。   但身侧男人的气息平缓而均匀,渐渐地,她的心好似也被这呼吸抚平。   就算他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明婳还是在闭眼前,壮着胆子问了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光线昏暗的幔帐里,男人闭着眼,看不清表情。   等了一会儿他没出声,明婳觉着他或许睡着了,正要翻身,男人沉静的嗓音传来:“还好。”   明婳怔住,又听他道:“孤知你背井离乡嫁入皇宫,多有不适,但你也得明白,既已嫁入东宫,便是再有不适,也要尽量适应。”   “今日不成,明日再试。无论怎样,终归是要圆房的。”   除非她不介意东宫第一个子嗣并非出自她腹中。   但倘若她真的那般任性,置两家姻亲的利益于不顾,他宁愿和离另娶,也要保证他的长子乃嫡出。   毕竟皇室有位嫡长子,能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   翌日因着要回门,明婳早早地醒了。   为着让哥哥姐姐安心,她特地穿上宫里新裁的夏装,身上戴的钗环首饰也都是昨日太后她们赏赐的。   一番打扮下来,盛妆华服,玉瓒螺髻,柔靥如樱,当真是艳光逼人。   她照镜子时满意的不得了,只觉自己是天下最美的女郎。   可等上了马车,发现太子与她同乘,霎时气势全无,靠坐在车壁旁,心里直发虚。   昨晚昏昏暗暗的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青天白日一冷静,再想起昨夜的狼狈,明婳羞窘地恨不得钻进车底。   行礼行到一半哭着说不要的新妇,要叫人知道了多丢人啊。   相比于她的遮遮掩掩,裴琏若无其事般坦然,还主动与她说话:“回门的礼单看过了?”   明婳鹌鹑般低着头,压根没敢抬:“看过了。”   裴琏:“可还有什么要添补的?”   明婳:“不用了,殿下准备得很周全。”   裴琏看着她深深低埋的小脑袋,满头珠翠光华璀璨,都怕她纤细脆弱的颈子被压折。   终是什么都没说,寻出隔层里的书,看了起来。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回了肃王府,见着哥哥姐姐,明婳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寻到个出口。   儿郎自然有儿郎的话要聊,在前厅和谢明霁喝过一盏茶后,明婳立刻挽着明娓回了后院。   茶水糕点一端上,姐妹俩把门窗一关,鞋一脱,腿一盘,就坐在榻上聊起来。   明娓:“怎么样怎么样,你和太子处得怎么样。”   明婳叹口气:“别提了。”   明娓蹙眉:“怎么了?处得不好?还是他欺负你了?”   “欺负倒也说不上。”   虽然昨夜他的确把她“欺负”哭了,但看在他后来还是哄了她的份上,她便大方原谅他好了。   “他长得很好看。”各种意义上的好看,脸,还有身子。   “但他的性子可闷了,比爹爹还闷,不,比那位给咱们启蒙的孟夫子还要闷,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老学究!”   在自家姐姐面前,明婳半点也不遮掩,噼里啪啦把她这两日的苦闷如实道出。   末了,她托着雪腮,愁眉耷眼,“我原以为我成了亲,也能像爹爹和阿娘那样恩爱情深,浓情蜜意,哪知道大老远跑来,却嫁了个处处都是规矩的老夫子!哦对,他还不许我叫他太子哥哥!你说他过不过分!”   明娓默默咽了下口水。   成亲果然可怕,这才短短两日,就把她天真烂漫的小妹妹变成了一个满腹牢骚的“怨妇”了。   感慨之余,更多的是无奈和心疼。   “婳婳,委屈你了。”明娓握住妹妹的手。   明婳撇撇嘴:“委屈是有点委屈,但也不是特别委屈……我只是不懂,爹爹平日里也肃着脸,可他对阿娘却是关怀备至,温柔体贴的,为何殿下不能这样对我呢?”   “爹爹对阿娘好,那是因为爹爹心悦阿娘呀,太子他……”   后半句话明娓没出口,怕伤了妹妹心,及时刹住。   明婳却抬起小脸,两道黛眉蹙成八字:“姐姐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心悦我咯?”   “……”明娓咳了声:“我可没说。我妹妹这么好,人美嘴甜又心善,北庭多少好儿郎都暗中爱慕你,咱也不差太子这么一个。”   想到北庭那些见到她就红了脸的年轻儿郎,明婳心下稍觉安慰。   可是,“我都已经嫁给他了,旁人再心悦我又有何用,难道我还能和离另嫁不成?”   “呸呸呸,新婚第三天呢,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明娓忙拍了拍她的嘴,又对天拜了拜,“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但对于太子冷淡这回事,明娓有心安慰,但她自身对感情也一窍不通,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只得抬手拍着妹妹的肩,陪着一块儿叹气。   叹了大概不知道多少下后,明婳陡然攥紧了拳头,咬唇道:“我就不信了,有我这么聪明漂亮、善解人意的好娘子日日夜夜陪在身边,他能一点都不动心?”   说着,她双手撑在案几,猛的直起腰身,一双明眸璀璨而坚定:“两个月,最多两个月,若是两个月还不能叫他心仪我,我就躲进箱笼里和你们一起回北庭,再不与他耗着了!” 第013章 【13】   【13】   明娓本想说“钻进箱笼回北庭”这类的话未免太孩子气,但看妹妹斗志满满的模样,也不忍给她泼冷水。   两个月后再说吧。   若是两个月后小夫妻相处得仍不愉快,到时候再想个可靠的法子带妹妹回北庭。   “我们婳婳这么好,定能叫太子倾心的。”   稍作斟酌,明娓决定还是将自家哥哥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明婳。   “你可还记得我们先前遇上的那位许三娘子?”   “记得啊。”   明婳一怔,有些疑惑:“姐姐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明娓抿抿唇,声音也压低了些:“若消息无误,她应当是心仪太子的。”   明婳惊愕:“哈?”   没有吃醋,没有不悦,更多是吃惊与好奇,“姐姐哪听来的?”   明娓见她这反应,便也知自家这傻妹妹也没开情窍。然不管开没开窍,这些事也得在心里有个数。   于是她便将谢明霁打听来的事说了。   那位三娘子许兰君,五年前被选为公主伴读后,便搬入宫中与公主同吃同住,与太子碰面的机会自也多了起来。   但两人之间一直客气守礼,并无逾矩。   若非许兰君在一次长辈们的闲谈中毅然拒绝了太后保媒拉纤的好意,众人甚至都不知这位内敛文静的许三娘子已经心有所属。   “反正那回之后,太后就让镇北侯夫人将她领出了宫,说是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为着陪公主而耽误了终身。后来还是她和刑部尚书家的长子定了亲,长乐公主又哭闹着要她陪,这才重新将她召回。”   明娓道:“不过她与梁家的婚事就订在明年开春,也陪不了多久了。”   “竟还有这么一回事。”明婳怔怔回神:“不过姐姐怎么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太子?”   “据说陛下给太子赐婚那日,她踏空台阶,崴了脚,公主身边的侍婢瞧得一清二楚,渐渐就传出些流言碎语了。”   明娓摸了摸下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至于她是否心仪太子,你自个儿琢磨。但我建议日后还是少接触,能避开就避开吧。”   明婳闻言,心道可惜。   上回见到那位许三娘子,她觉得对方端庄温婉,斯文可亲,还想与她交个朋友呢。   毕竟若无意外,自己就要留在长安一辈子了,总得交些新的朋友。   许三娘子是她来长安见到的第一个高门贵女,也算是缘分。   不过,许三娘子容貌淑丽,颇有才名,又是许太后的侄孙女,为何太后不成人之美,撮合她和太子呢?   放着近在咫尺又和太子熟识的侄孙女不选,偏从迢迢千里的北庭选了自己来做这个太子妃……   舍近求远,实在是令人费解。   直到傍晚回宫的马车上,明婳仍在琢磨这件事儿。   她想不通。   眼睛便偷偷瞟向对座的年轻太子。   因着陪她回门,裴琏今日装扮也颇为庄重。   头戴金冠,一袭薄青色的云纹锦袍,羊脂白玉的黑色革带勒出一截劲瘦腰线。   视线触及他的腰侧,明婳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所见,耳根立刻烧起来,忙不迭避开眼,哪知对方正好掀眸看来。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车内仿佛也静了一静。   裴琏先开了口:“你很热?”   明婳磕磕巴巴:“没、没有很热……”   裴琏:“那脸为何这么红?”   “啊?有吗?那应该是热的吧。”   人心虚时总会假装很忙,明婳也不例外。   一边抬手假装扇风,一边眼神乱瞟:“奇怪,明明太阳都落山了,突然又热起来……”   裴琏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问,只道:“心静自然凉。”   明婳:“……”   他这是嫌她吵么?   她尴尬地放下扇风的手,再看眼前坐姿雅正,好似自带凛冽寒意的男人,思绪又飘回了方才那个疑惑——   太子喜静,那位许三娘子瞧着也是个安静温婉的性子,他们岂不是正好相配?   所以,为什么没选许三娘子为太子妃呢?   许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久到想忽视都不行。   裴琏掀起眼帘:“有事?”   明婳晃过神:“没、没有。”   裴琏:“那为何皱眉?”还那样盯着他。   明婳本想装傻,但对上男人那双凌厉的漆黑狭眸,霎时有种被看穿了的无力。   她唇瓣翕动两下,“我……”   该怎么问呢。   是问,殿下你为何不选许三娘子为太子妃?   还是问,殿下你可知许三娘子或许心仪你?   前者好像她在吃味,后者有碍许三娘子的清誉,好似怎么问都不合适。   眼见她雪白小脸拧成一团,裴琏皱眉:“有事直说,别吞吞吐吐。”   “好吧。”明婳抬起脸:“殿下,我想吃西市的孙记羊肉酥饼了。”   裴琏一怔:“羊肉酥饼?”   明婳点头:“对,孙记的,前几日我和我哥哥姐姐逛西市吃过一回,滋味可美了。”   裴琏:“………”   她方才凝眉思索,竟是为了吃食。   果真……不能对她有什么指望。   “下次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顺道买一份尝尝吧。”   明婳想了想,往他那边挪了些,又轻轻扯住他的袍袖:“太子哥哥,我带了钱,我请你吃呀。”   裴琏扫过那只扯住袖角的雪白小手,再看她那双眼巴巴望来的清润乌眸,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袭上胸膛。   妹妹裴瑶有所求时,也会与他撒娇。   同样是撒娇……   来自妻子的撒娇,与妹妹的撒娇,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很古怪,前所未有,说不上反感,却实实在在叫他绷紧了肩背。   在明婳第三遍软糯糯地喊着“太子哥哥”时,裴琏沉了眉眼:“行了。”   他将袍袖从她的指尖一点点攥出,吩咐车外:“去西市。”   话音方落,便见方才还神情黯淡的小娘子霎时神采熠熠,“太子哥哥……”   “时辰不早了,买完就回宫。”   裴琏说着,又看她一眼:“且孤先前与你说过,不许再那样称呼孤。”   大抵是他答应给她买吃食了,明婳的胆子也大了些:“但你本来就比我大,我为何不能称呼你为哥哥呢。”   裴琏:“你我是夫妻,哪家夫妻在外互称兄妹?”   明婳闻言,险些脱口而出“我爹爹阿娘就会啊”,话到嘴边,注意到他加了个“在外”。   在外的话,爹爹阿娘的确没那般称呼过。   她偶尔撞见几次,阿娘也都红了脸,嗔怪爹爹老不正经。   这样想想,夫妻之间喊哥哥妹妹,的确更像一种闺房情趣。   是有些不妥……   诶,不对,她可是要他两个月内倾心于她的,添点小情趣不是正好吗?   思及此处,明婳抬起眼:“那殿下的意思是,在外不可以,私下可以咯?”   裴琏:“………”   明婳身子朝他倾去:“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靠得近,半边肩膀几乎贴上他的手臂,独属于少女的清甜体香也袭入鼻尖。   裴琏呼吸微滞,而后两根长指抵住她的额头。   他将她的脑袋一点点推开,面无表情,:“车里闷热,别凑太近。”   明婳:“………”   他方才不还说心静自然凉么。   不多时,马车抵达西市,福庆很快买了两份羊肉酥饼回来。   明婳接过酥饼,从荷包摸出一粒银子递去,“有劳了。”   福庆惶恐摆手:“太子妃折煞奴才了,且不说两个羊肉酥饼没几个钱,便是要算钱,奴才尽管往上头报账便是,哪敢叫您掏钱。”   “你就拿着吧。”明婳弯眸:“这回是我请客,不走东宫的账。”   太子妃请客?福庆错愕看向太子,便见太子神色淡淡:“收着吧。”   太子都发话了,福庆也不再推辞,忙接过银子:“多谢太子妃。”   车门重新阖上,明婳笑眯眯递了个饼给裴琏:“还热乎着呢,殿下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裴琏平时的三餐也十分规律,外头天色已暗,若现在吃这饼,晚膳怕是再用不下去。   可看着小妻子举着饼的期待模样……   罢了。   今夜便是同寝的最后一晚,总得与她熟悉些,才能叫她不再那样害怕抗拒。   在明婳亮晶晶的注视下,裴琏接过羊肉烧饼,低头咬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又酥脆又鲜美?”   “还好。”   裴琏不紧不慢咽了,觑见她眉眼间的失落,又补了句:“的确酥脆。”   明婳这才重新笑了起来,也低头咬了口:“我也觉得他家的酥饼烤得特别脆,肉馅或许比宫里的差了些,但也还不错。”   她边嚼边道:“不过最好吃的羊肉当属我们北庭的,我们那儿的牛羊都是在草原上放养的,喝的是雪山水,吃的草是雪水灌溉的,所以肉质鲜甜,一点儿都不膻……”   盯着她沾着油光还絮絮说个不停的小嘴,裴琏沉沉吐出一口气。   食不言,寝不语,她是一条也做不到。   偏偏她还不觉有什么,咔嚓咔嚓吃着手中的饼,由北庭的牛羊肉讲到了北庭的雪山戈壁、沙漠草原。   “长安的确繁华,但我们那的风光也不差的……”   说着,明婳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裴琏:“若我没记错,当年殿下差点就要随我们一起去北庭了。若你那时去了,就能亲眼看见那些壮丽景色,我们还能一起长大,一起玩呢……”   若从小就是玩伴,现下也不会这般冷淡了吧?   明婳越想越觉得可惜,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渐沉冷的眉眼。   那段险些被生母遗弃的过往,是裴琏最不愿提及的记忆。   见她还在喋喋不休,他唇角紧抿,将手中那块羊肉酥饼搁在一旁。   “咦,你怎么不吃了?”明婳疑惑。   “没胃口。”   “啊,那不是浪费了嘛。”明婳看着那块只吃了一口的饼,柳眉轻蹙。   裴琏:“孤方才便说了,不必买两份。”   明婳道:“那我都答应了请客的……”   还想再说,却见窗边的男人偏脸朝外,两根如玉长指捏着眉骨,唇线冷峻。   若说开始明婳还不确定,现下她能确定了,他是真的嫌她聒噪。   但她就是觉得很浪费啊。   且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又沉着一张脸,跟她欠了他八百贯似的。   坏脾气!讨厌鬼!   明婳闷闷想着,也不再出声,只咔嚓咔嚓把自己手里的羊肉馅饼吃了,又拿过案几上那块,咔嚓吃了起来。   裴琏眉心微动,乜去一眼。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明婳鼓起塞满馅饼的雪腮,也气咻咻地将脸偏向一旁。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吃饼啊! 第014章 【14】   【14】   一直回了东宫,明婳都没和裴琏再说话。   采月和采雁见她一脸不高兴,心中都奇怪。   太子不是还转道西市给娘子买了羊肉酥饼么,娘子怎么气咻咻的?   闹别扭归闹别扭,夜幕降临后,裴琏还是来了瑶光殿。   已经是大婚的第三夜,夫妻俩却还未圆房。   既然这事是必定要做的,拖拖拉拉并非裴琏的处事风格。   是以待宫人告退,看着拔步床上那个裹紧锦衾只给他留了个背影的太子妃,裴琏走到榻边坐下,又抬手掰过她的肩。   明婳挣了两下,但她那点力气在身强力健的年轻男人面前完全不够看。   最终还是被掰了过来,右肩被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按住,仿佛将她钉在了床榻上。   感受到那隔着薄薄布料袭来的惊人热度,明婳眼睛瞪得溜圆:“你做什么?”   “今日可适应好了?”裴琏垂眸:“若适应好了,便将礼数做周全。”   明婳原以为他主动拉她,是要和她说软乎话道歉。   从前她在家闹别扭了,哥哥姐姐都会主动哄她:“好了好了是哥哥/姐姐不对,婳婳别生气了。”   明婳都想好了,只要裴琏哄她一句,她就原谅他,可他却……   “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明婳蹙眉,闷声嘟囔:“吵架还能行那种事么?”   她虽没做过,却知那事常被称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既然是“欢”,那肯定得高高兴兴才做的。   可他们现下还在闹别扭呢。   裴琏看着掌下的少女,她姝丽眉眼间透着稚嫩,眼神却无比认真,当然,还存了一丝委屈的愠怒。   明明已及笄,言行举止仍是一团孩气。   或许她本该在家中留到十七八,再嫁给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需肩负责任、只需安乐享福的世家幼子。   却这样小,送入东宫,成了他的妻。   将来,还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默然良久,裴琏收回叩在她肩头的手,“睡吧。”   那结实的热意陡然挪开,明婳顿了下。   待看到他面容平静地侧身脱鞋,明婳便知道他是不打算和她行礼了。   只是,他刚才静默的片刻在想什么呢?   思忖间,裴琏已放下幔帐,床帷间霎时昏暗下来。   他躺上床,明婳往里挪了些。   两人并肩躺着,明明这样亲近,帐内却无比安静。   明婳睡不着,仍琢磨着他在马车里为何突然沉下脸,想他会不会因为她的不配合而生气?   冷不丁,身侧响起男人清冷的嗓音:“你是自愿嫁过来的?”   明婳愣了下:“什么?”   裴琏道:“赐婚圣旨并未指定太子妃人选。”   原来他是问这个。明婳恍然:“算是自愿的吧。姐姐以后想去西域,还想坐大船去琉球、暹罗,家里能嫁的就只剩下我啦。”   裴琏:“……”   明婳也意识到“剩”这个字不大好,好似家里挑了个最差的来敷衍皇室。   她忙补道:“虽然我算学经商比不得姐姐,但我也挺聪明的,学东西特别快,不信的话……殿下找篇文章让我背?”   裴琏道:“文章不用背。”   明婳刚要松口气,又听 他道:“明日孤会给你寻位教习嬷嬷,教你宫规礼数。”   明婳:“啊?”   裴琏:“怎么?”   明婳:“……”   虽然很不想学,但方才是她主动自夸,现下他真给她布置任务了,她若推却,岂非是自打嘴巴了。   “好吧。”明婳蔫蔫应了声。   忽然想到什么,她翻过身,被子下的手往身侧小心翼翼探去。   先是伸出一根小拇指,待碰到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手,对方似是顿了下,却没推开。   明婳胆子便大了,勾住那根长指:“太子哥哥……”   轻轻软软的唤声,深夜猫叫似的,挠得心里一阵痒。   裴琏唇角微绷:“还不睡?”   明婳道:“哥哥,我们和好,不吵架了好不好?”   裴琏顿了顿。   大半夜勾住他,竟是要说这个。   结实的胸膛呼吸起伏两下,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孤本就没有与你吵架。”   “那你在马车里突然不高兴?”   “……”   裴琏不想再提那事,衾被里的大掌捏捏她的手:“明早孤还要上朝,睡觉。”   明婳:“哦……   只他还捏着她的手,全无松开的意思,所以她是抽回来还是不抽呢?   没等纠结出个结果,她先把自己想困了,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明婳醒来,身边照常没了人影。   她也习惯了,刚准备梳妆打扮去给太后皇后请安,两宫却派了人传话。   慈宁宫道,“太后晨间要礼佛,让太子妃不必每日请安,每月初一十五请安便是。”   永乐宫道,“皇后喜静,太子妃每月初一十五给太后请过安,再去永乐宫请安便是。”   这样一来,便不用每天早起了!   明婳高兴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滚,又把帐子一拉,欢欢喜喜睡了个回笼觉。   只是睡饱吃足后,看着偌大一个清冷宫殿,不免生出一种空虚之感。   午后冗长闷热,她身着轻纱夏衫,斜靠在榻边喃喃:“也不知道这会儿哥哥姐姐在做什么?”   采月给她捶腿:“昨日不是才见过吗?”   “昨日是昨日,今日又没见到。”明婳叹气:“我想姐姐了。”   两人娘胎里就挤在一块儿,打小就形影不离,便是偶尔会分开,因着知晓对方很快就回来,也不觉有什么。   可现在……   她在宫里,姐姐在宫外,明明都清闲着,却隔着一堵宫墙不得相见。   “我能去找姐姐玩么,或者把姐姐叫进宫里陪我?”明婳问。   采月采雁对视一眼,低声劝道:“昨日才回门,今日又将大娘子召见宫中,未免和娘家走动得太频繁了。”   明婳道:“那是我亲姐姐,我和我姐姐走动频繁,不是很正常?”   采雁道:“娘子您如今已经嫁人,不单单是谢家娘子,更是皇家媳妇了。”   采月也点头:“是啊,您如今是太子妃,一言一行许多人看着呢。且忍一忍,过个几日再请大娘子来东宫做客,也免得叫人非议。”   采月采雁皆是自小在明婳身边伺候的。   原来明婳身边有四个一等婢女,知晓她要嫁来长安后,另两个不愿背井离乡,便留在了北庭。   采月采雁因着肃王夫妇对家中的恩情,甘愿追随明婳来长安,还在肃王妃面前自梳明志,表示终身不嫁,一生效忠。   现下听着她们二人语重心长的劝慰,明婳并非不明事理,只是心里不免郁郁。   嫁人实在好无趣,血脉相融的嫡亲姐姐一下子成了娘家亲戚。   正打算支起窗户透透气,竹帘才掀起一截,窗外冷不丁探出个乌黑的影儿。   “妈呀,大耗子!”   明婳吓了一跳,猛地甩下帘子。   殿内宫婢们也都花容失色:“哪儿?哪儿有耗子?”   有胆大的宫婢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耗子,帘子掀开,陡然惊住:“公主殿下?”   窗外那突然探头的并非什么黑毛大耗子,而是偷偷溜进瑶光殿的长乐公主。   待宫人将小公主领入殿内,明婳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子,一头雾水:“阿瑶妹妹,你来了怎么不进殿,站在外头不热吗?”   长乐公主裴瑶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眼睛打量着这位嫂嫂。   上回没瞧太仔细,这回却瞧得真真切切,乌发云鬓,冰雪胜雪,当真是人间殊色。   她算是明白为何父皇一定要从北庭给哥哥挑媳妇了。   放眼整个长安城里,的确挑不出一位比这位新嫂嫂还要漂亮的小娘子。   “阿瑶妹妹?”明婳轻唤,瞥过小公主鼻尖的细汗,“你看你热的,坐榻边喝杯乌梅饮子吧。”   裴瑶也没拒绝,在榻边坐下,见明婳还盯着她看,她抿了抿唇:“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没让宫人跟着。”   明婳微怔:“你这是逃学了?”   裴瑶小脸一红:“我才没有逃学。”   明婳:“那为何说是偷跑?”   还顶着正午大太阳,从内宫跑到她的瑶光殿。   裴瑶揪了揪裙摆,不好意思说她是对明婳这位嫂嫂太好奇了才跑过来。   永熙帝和皇后膝下唯有一双儿女,太子和公主相差近九岁,幼年兄妹俩还算亲近,但随着年纪增长,太子忙于政务,母后又被父皇霸占着,裴瑶在宫里越发孤单,直到许兰君进宫伴读,才稍微好些。   她之前一直盼着许兰君能成为她的嫂嫂。   没想到父皇一道圣旨,竟从那个偏远苦寒、冰天雪地的北庭给她选了个嫂嫂。   对此裴瑶其实是不大高兴的,她觉得兰君姐姐就很好,才不要其他嫂嫂。   直到那日在御花园见到了明婳。   她是那样的漂亮,阳光下明眸流转,娇靥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裴瑶与裴琏不同,人和物,她都喜欢漂亮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冲着明婳那张脸,她的心就偏了。   她想与这位漂亮的新嫂嫂亲近,又怕日常与她形影不离的许兰君伤心,这才趁着许兰君午睡,偷溜过来。   没想到一来就被逮住了。   裴瑶垂着小脑袋,心里很是尴尬。   忽的一阵柔柔的香风袭来,她一抬眼,便见漂亮嫂嫂拿着帕子凑近,替她擦着细汗:“阿瑶妹妹,你也和太子哥哥一样不爱说话吗?” 第015章 【15】   【15】   这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裴瑶一下看傻了。   还是明婳又唤了她两声,她才后知后觉红了脸,垂着眼睫小声道:“我不像我皇兄,我喜欢说话的,我只是觉着嫂嫂长得很像我的磨喝乐。”   明婳微怔,“像吗?”   “像呢。”裴瑶捧着乌梅饮,见明婳若有所思,忙道:“我的磨喝乐和宫外的不一样的,我的是父皇特地让宫匠做的,白瓷做的皮肤细腻发光,最好的宫廷画师给她描眉点唇,关节处用木头机关连着,还能伸胳膊伸腿呢。我的宫婢还给她做了很多织锦衣裙,我每天都会给她换新裙子,还会给她洗澡梳头……”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太多,裴瑶掀眸觑着明婳:“嫂嫂,你不是不爱听这些?”   “不会呀。”明婳笑眯眯看着眼前这位活泼的小姑子:“我正在殿里无聊呢,你能来陪我说话,我欢喜极了。”   裴瑶眨巴眨巴眼,“你不会嫌我幼稚吗?”   明婳道,“为何要嫌弃你幼稚?再说了,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小孩子幼稚不是很寻常么。”   裴瑶歪着脑袋:“嫂嫂真的这样想吗?”   “我骗你做什么。”明婳失笑,又反问她:“难道有谁嫌你幼稚不成?”   “还能有谁?我皇兄啰!”   裴瑶撇撇小嘴:“上回我的磨喝乐胳膊摔断了,我伤心极了,他却说我已经十岁,不该为个偶人落泪。可那不是一般的偶人,那是我的宝宝呢,哼,他当真是无趣。还是我父皇好,第二天就让匠人把磨喝乐的胳膊装好了,还让御医给她绑纱布,让她好好修养呢。”   明婳听罢,心想皇帝公爹可真好,带着御医和宫人一起哄着小公主。   至于太子殿下,明婳重重点头:“对,他那人实在无趣极了。”   大抵从古至今,女孩子促进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背后一起蛐蛐人。   两个虽相差五岁却同样被家中娇宠的小娘子找到同盟般凑在一块,毫不客气地蛐蛐起太子。   一旁的宫人们冷汗连连,只恨不得把脑子埋进地里,把耳朵堵住。   这俩小祖宗敢说,她们却不敢听呀!   -   许兰君午觉醒来,发现公主不见了,吓得花容失色。   一路打听着寻来了东宫,刚要入内,便见太子的肩舆迎面而来。   许兰君忙敛了神色,屈膝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裴琏刚从紫宸殿议政回来,今日那两位老御史极其难缠,揪着一件小事死活不肯松口。父皇被他们念烦了,又不好发作,干脆借口身体不适先溜一步,徒留裴琏一人与御史们周全。   自从八岁随皇帝一起临朝听政,自家父皇这种甩手掌柜的行为,裴琏已见怪不怪,好不容易送走两位老御史,这会儿回到东宫,耳朵还有些嗡嗡。   未曾想刚到宫门前,却见到了许兰君。   肩舆停下,他居高看去:“你怎么不在绮罗殿侍奉长乐,来了东宫?”   许兰君恭敬垂首:“臣女一时疏忽,竟叫公主殿下独自跑了出来,臣女现下来寻公主回去。”   裴琏揉着眉骨的长指一顿:“长乐在东宫?”   许兰君:“是。”   裴琏抿唇,前几年自家这个妹妹还挺爱往东宫跑。   后来她每次来,他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听诸位名儒大家讲课,渐渐便来得少了。   “正好孤要回紫霄殿,一道吧。”裴琏道。   许兰君微怔,脑袋垂得更低:“殿下,公主并不在紫霄殿,宫婢说她去了瑶光殿。”   瑶光殿,太子妃的居所。   裴琏凤眸轻眯:“她去瑶光殿作甚?”   许兰君:“臣女不知。”   裴琏:“……”   须臾,他沉声吩咐福庆:“摆驾瑶光殿。”   太子肩舆往瑶光殿而去,许兰君在后随行。   偶尔抬起眼,偷偷瞄向前头那道清隽背影,又很快垂首。   如今太子已娶妻,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慕注定只能掩入心底。   只她想起那日御花园里匆匆一瞥,那位谢氏女郎香娇玉嫩,杏面桃腮,的确是姿容绝色,可言行举止间一派天真,与太子想要的“贤妻”相差甚远。   自己虽比不得那位清河崔氏女的贤名,但比之这位谢氏女郎,她还算得上端庄持重……   罢了,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母亲不是已经明明白白与她说了,谢氏女为妃是陛下钦定之事,连太后都无法插手,又哪轮到她来委屈不甘?   许兰君垂下眼睫想,大抵就是没缘分吧。   哪怕她与太子一起长大,哪怕她苦心经营才女之名只为多些被他青睐的可能……   无缘便是无缘。   -   瑶光殿,裴瑶饮完满满一杯乌梅饮,满是亲近地看向明婳:“嫂嫂,我喜欢你当我嫂嫂。”   虽然兰君姐姐也很好,但她从不会说皇兄的坏话,反倒会严肃纠正“公主不可背后妄议兄长”。   裴瑶知道妄议兄长不对,可就是忍不住嘛!   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个志同道合的,裴瑶霎时觉得这才是她的天选嫂嫂!   听到小公主直白的示好,明婳红着脸,握住她的手,“阿瑶妹妹,我也喜欢你,你以后有空,多来东宫找我玩吧,我的陪嫁里有好些北庭的厨子,我让他们给你做北边的吃食。”   裴瑶双眼发亮,“好啊好啊,那我一寻到机会就来找你玩。”   姑嫂俩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对视笑了会儿,明婳提议打双陆玩。   裴瑶看了眼窗外天色:“最多打三盘,我就得回去了,下午还有音律课呢。”   明婳颔首应下,两人摆起棋盘。   刚打一把,殿外便响起通禀声:“太子殿下到——”   姑嫂俩一怔,待反应过来,裴瑶撂下棋子:“完了,要是叫我皇兄知道我偷溜来东宫,定要训我!”   明婳忙道:“那你快去内殿躲一躲。”   姑嫂俩急急忙忙下榻穿鞋,但还是晚了一步。   “瑶瑶。”   这清冷的嗓音陡然响起,裴瑶肩背一僵,下一刻连忙躲到了明婳后背:“嫂嫂救我!”   明婳:“……”   她也怕他啊!   但她现下既然是嫂嫂了,那就得有个嫂嫂模样。   深吸一口气,明婳抬手将小公主护在了身后,这才转过身,“殿下,你来……”   当看到一袭玄色麒麟纹圆领袍的青年身后半步,还站着道袅袅婷婷的淡蓝身影时,明婳一怔,那个“啦”字也卡在喉中。   许三娘子为何会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   不过他们俩站在一起,一个清冷矜贵,一个温婉如兰……   果然很是般配呢。   明婳恍惚地想着,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说不上的滋味。   未待她琢磨,太子朝她看来,两道浓眉随之皱起,似是欲言又止。   明婳:“……?”   他怎么看到她就皱眉,就这么讨厌她么?   裴琏的目光挪开,往后望去:“瑶瑶,出来。”   裴瑶揪着明婳的衣摆,可怜兮兮:“嫂嫂。”   明婳也回过神,向裴琏和许兰君打了声招呼,道:“我闲来无事,派人去请阿瑶妹妹来我这做客,你们怎么都来了?”   裴琏看她一眼,也没多说,只道:“既是如此,时辰也不早了。”   他微微偏脸:“你说午后她还有音律课?”   身后的许兰君颔首:“是的。”   于是裴琏视线落向裴瑶:“快随许娘子回绮罗殿,莫要误了课时。”   裴瑶见他并没有责怪之意,暗暗松口气,从明婳身后出来,“嫂嫂,那我先回去啦。”   明婳弯眸:“好,下次再来玩。”   裴瑶粲然一笑,“嗯!”   许兰君见状,也屈膝挹礼:“太子、太子妃,那臣女先带着小殿下告退。”   裴琏淡淡嗯了声,明婳走上前打算送一送。   未曾想刚经过裴琏身边,雪白细腕被一把握住。   她微诧抬眼,“殿下?”   裴琏没说话,也没松手,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无一丝变化。   倒是走在前头的许兰君和裴瑶循声回头。   当看到太子牢牢握着太子妃的手,许兰君眼波一颤,忙掩住公主的眼:“殿下,咱们快走吧。”   直到那两道身影走远,明婳挣了下手腕。   裴琏却将她拉到了身前,两根长指伸向她的脸。   明婳眼瞳微睁,却见裴琏从她脸颊撕下一张长长的纸条:“堂堂太子妃,如此仪容,像什么话?”   明婳本想反驳,一看到那张惩罚用的纸条,霎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方才和阿瑶妹妹打双陆,输了一局,忘了脸上还贴着纸条……”   裴琏也猜到是怎么回事,敛眸道:“妹妹年岁小不懂事,你是她长嫂,应当庄重些。”   明婳心道玩游戏要什么庄重?而且她也不知道他大白天的会突然过来。   又想起方才他面对许兰君时始终斯文客气,对自己却又是皱眉又是教训。   心底无端涌上一阵闷气,明婳脸颊一鼓,用力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进向内室:“你若喜欢庄重的,就去找庄重的好了,反正阿瑶妹妹可喜欢我了,我们玩得好着呢!” 第016章 【16】   【16】   裴琏站在外殿,垂眸看着被甩开的手。   左右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采月采雁更是腿肚子都发软,她们知道小娘子在家骄纵惯了,耍耍小性子倒无所谓,可这里是东宫,面前是太子殿下啊。   才嫁过来第四日,怎么就敢与太子说那种话,这不是把人往外面赶吗。   一时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僵凝。   良久,这份阒静才被打破。   “你们俩,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子?”裴琏抬起眼。   听着那话音,采月采雁心头一颤,连忙跪地:“回殿下,是、是,奴婢们是近身伺候娘子的。”   裴琏道:“东宫只有太子妃,没什么娘子。”   采月采雁怔了下,而后战战兢兢,头伏拜得更低:“是、是,奴婢们笨嘴拙舌,殿下息怒。”   裴琏并不怒,只觉着太子妃身边的贴身婢子都这般不知规矩,当真是奴才随主。   “告诉你们主子,大婚三日已过,往后分殿而居,孤今夜不过来。”   说罢,抬步离开。   殿内宫人们纷纷屈膝:“恭送太子殿下。”   直至那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见,采月和采雁才长舒一口气,彼此都从眼里看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稍缓两口气,两婢硬着头皮走到殿内,将太子的话转达给了在榻边生闷气的明婳。   明婳也不指望那木头太子能哄她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走了。   甚至还说要和她分殿而居,今夜不来了。   “可他不是我的夫君吗,而且我们才成婚,他就要去别的地方住?”明婳惊愕。   采月弯腰道:“娘……主子,太子是您的夫君不假,但也不是所有夫妇都会住在一起……”   明婳蹙眉:“可我爹爹阿娘就是每晚住在一块儿,而且我听说,父皇和母后也是同住一殿,这么多年都没分过殿呢。”   采月一噎,将皮球踢给采雁。   采雁上前替明婳锤肩,低声哄道:“主子消消气,咱们王爷王妃和帝后都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但大部分的世家大族、官宦人家,夫妻俩都各有院落,偶尔才住一块儿的……您想想,若是夫妻夜夜住在一起,那后院那些妾侍怎么办……”   话未说完,明婳瞪大了眼:“妾侍?你是说,太子还会有妾侍?”   采雁:“……”   完了,反向安慰了。   于是又把皮球踢回给采月,采月赔着笑脸道:“主子别想那么多,您才刚嫁过来呢,怎会有妾侍。且太子殿下也不是那等贪花好色之徒,奴婢打听过了,先前有个宫女胆大包天想爬床,被太子杖责二十棍赶出去了,从此内殿再无宫婢,全是小太监近身伺候太子起居。这样洁身自好的郎君,怎会才娶妻就纳妾呢。”   两婢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毕竟自家娘子嫁的可是储君,皇家出了皇帝一位痴情种已是稀世罕见,再出一个痴情种,这概率……实在难说。   她们也只能暂时哄着主子,盼着她再大一些,成熟一些,能自然而然接受这些世间规则。   妾侍这一茬暂时揭过,至于分殿而居这事。   明婳看向身后红艳艳的大床,不觉攥紧了膝头衣裙,闷闷咕哝:“分殿就分殿,他不来,我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还没人和我抢被子呢。”   她才不稀罕和他一起睡呢,一点都不!   -   且说另一边,离开东宫的路上,裴瑶轻轻拉住身侧之人的衣袖:“兰君姐姐。”   许兰君兀自发愣,陡然回过神,垂下眼:“小殿下有何吩咐?”   裴瑶咬了咬唇,道:“对不住。”   许兰君愕然:“小殿下为何这样说?”   裴瑶道:“我不该不打招呼就偷溜出来,害你担心。”   许兰君眸光柔了,语气也放软:“小殿下若是下次想来找太子妃玩,大大方方地去,这大热天的你连轿子都没乘,一个人跑这么远,多热多累呀。”   她这般温声细语,裴瑶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与她说实话:“我是怕你知道我来寻嫂嫂,会觉得我是个小叛徒。”   许兰君怔了下,待明白小公主的意思,心下又涩又软。   她蹲下身,神色柔婉:“太子妃是你的嫂嫂,你与她亲近是好事。至于从前那些玩笑话,殿下莫要再多想。臣女已经与梁家郎君定了亲,明年就要与他成婚了。”   裴瑶眨眨眼:“那兰君姐姐你……你不喜欢我皇兄了吗?”   许兰君面色微变,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这种话殿下日后千万别再说了,对臣女、对太子、对太子妃都不好。”   “我知道,所以偷偷问你呢。”裴瑶人虽小,但长在宫里,也知许多事得顾忌。   许兰君垂了垂长睫,再次抬眼,她轻笑:“太子和太子妃才是天生一对,殿下方才不是瞧见了么,咱们还没走出殿内,你皇兄就牵住你嫂嫂的手了。”   那样矜持守礼的一个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去牵女子的手。   如何不叫人羡慕呢。   裴瑶想到方才那一瞥,恍然点头:“是哦,皇兄一向不喜与人亲近的,看来他也很喜欢嫂嫂!”   许兰君扯扯嘴角,牵住小公主的手:“我们快走吧,教音律课的李侍郎脾气不好,迟了怕是要挨训了。”   当日夜里,小公主和帝后一起用膳,照往常叽叽喳喳分享起她这一日都做了些什么,自然也包括溜去东宫的事。   “……我可太喜欢新嫂嫂了,她长得仙女样漂亮,还会陪我打双陆!对了,她还说她带了北庭的厨子,可以给我做北地的吃食。”   裴瑶绘声绘色说着,包括自家皇兄牵嫂嫂的手也说了:“皇兄羞羞脸,我和兰君姐姐都没走远呢,他也不避着些。”   说着,她想到什么,朝自家父皇嘻嘻笑:“我知道了,皇兄是和父皇学的!”   父皇也总爱牵母后的手,好几回她还撞见父皇抱着母后要亲亲。   听到小女儿的童言无忌,皇后赧然,没好气斜了皇帝一眼。   永熙帝倒是一脸坦然,夹了块樱桃肉放进女儿碗中:“好好吃你的饭。”   又夹了块排骨到皇后碗里,温声道:“阿妩也吃,今日御膳房这道排骨烧得很是不错。”   一顿晚膳用完,皇后校考过小公主今日所学,便去沐浴。   永熙帝陪着女儿下了两盘棋,待皇后沐浴回来,便令人将女儿带去侧殿。   “阿妩。”永熙帝走到皇后身边。   刚要贴近,便被皇后推开:“和你说过八百遍,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当着他们的面得多避讳些,你倒好,叫女儿那样说,你羞不羞?”   “这有什么好羞的,父母恩爱是好事,他们该当以咱们为榜样。”   永熙帝说着,揽住皇后纤细的腰,“你看,琏儿不就受到我们的熏陶,都知道牵小姑娘的手了。”   皇后嘴角一抽,刚想开口,永熙帝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细细把玩:“先前你还怪我乱点鸳鸯谱,现下连瑶瑶都说了兄嫂恩爱,你尽可放心了。”   “再说了,这世上哪有不爱美色的男人,琏儿之前执着于娶妻娶贤,那是他还没遇上合眼缘的。这不,谢家小姑娘一入东宫,又俏又乖,他便是块木头也得开花。”   对于这桩婚事,皇帝分外自信:“想当年谢伯缙,比咱们琏儿还要木头,成日冷着张脸,后来遇上那沈氏,还不是被治得服服帖帖,每次一提起沈氏那股腻歪劲儿,啧,简直没眼看。是以我寻思着,谢伯缙英武非凡,沈氏当年又有第一美人之称,他俩生下来的女儿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绝不会差……”   说到这,他顿了下,看向皇后:“当然,那沈氏虽美,阿妩在我心里才是第一。”   皇后握拳锤了下他:“别贫。”   永熙帝这才继续道:“且那沈氏,当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子,想当年她千里迢迢赶来长安,为了保住谢伯缙,甚至愿意以命换命,此等深情厚意,世间难得。女儿随母,她诞下的女儿定也随她一样深情……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琏儿若能娶个这样有情有义的妻子,实乃大幸。”   皇后闻言,眉心微动,淡淡瞥他一眼:“你这是嫌我对你无情也无义?”   永熙帝一顿:“我可没这样说。”   见皇后不语,忙将人揽入怀中:“我就喜欢你对我这样。再说了,不是说琏儿的事么,我只是想着力所能及给咱们的儿子选个好娘子……咳,今夜月色这样好,咱们也早些安歇罢。”   “你松开……”   “别动了,仔细摔着。”   永熙帝稳稳当当将皇后从榻边抱起,大步走向内殿。   转过天,日晚倦梳头。   皇后眉眼娇艳地坐在菱花镜前,素筝俯身耳语,“昨夜太子宿在了紫霄殿,仍未圆房。”   皇后眉心轻蹙:“昨日是大婚第四日?”   素筝:“是的。”   皇后叹口气:“我就知道,就他那性子,哪能那么快就开窍。”   估摸昨日说的牵手,也是那父女俩想当然,一个敢说,一个也敢信。   思忖片刻,皇后看向窗牖外的天色,道:“派个人去紫宸殿,待太子议政结束,请他过来。” 第017章 【17】   【17】   傍晚时分,橘红夕阳斜照在重檐庑殿顶上,永乐宫庭前的牡丹开得正艳。   一袭天青色宫装的皇后站在窗畔,慢条斯理的修剪着花枝,又将修剪好的鲜艳花枝插进色泽如玉的青瓷斛中,花瓣鲜艳,素手纤纤,一派静谧。   裴琏随着素筝姑姑进殿,入目便是这如画一幕。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素筝屈膝禀报。   皇后执剪的动作一顿,偏过脸,看着屏风旁一袭玄色锦袍的高大青年,眸色微柔:“琏儿来了。”   裴琏抬袖,躬身挹礼:“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不必多礼。”   皇后将银剪放下,拿过帕子擦手,“外头酷热,坐着饮杯凉茶消暑。”   不多时,便有宫人端上凉茶和糕点瓜果。   母子俩一个坐在榻边,一个坐在月牙凳上。   皇后朝素筝略一颔首,素筝会意,立刻领着殿内宫人们退下。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幽香静谧。   裴琏眼波微动,面上不显,不紧不慢啜着杯中清茶。   皇后静静看着面前的俊美青年,一晃眼,当年襁褓里孱弱的小婴孩,而今成了个挺拔高大的儿郎。   更成了其他小姑娘的夫君。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心底唏嘘一阵,她搁下杯盏,看向太子:“太子妃嫁进东宫也有五日了,你与她相处得如何?”   裴琏来时便猜到原因,如今听到母后发问,平静答道:“还好。”   皇后挑眼看他,也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若是还好,为何迟迟未全大礼?”   裴琏握着杯盏的长指微拢,抿唇不语。   “你如今大了,这些事本不该我问。但明婳是我和你父皇的故人之女,你父皇下旨为你求娶她时,还特地附上一封私函,再三与肃王夫妇保证会将明婳当女儿来看,绝不叫她受委屈。我与你父皇曾受过肃王夫妇恩惠,自是要信守承诺,善待他们的女儿。”   皇后凝眸,看向裴琏:“人家好好的女儿嫁你为妻,你却叫她独守空房,这要是传出去,你叫外人如何想她?又叫宫外的谢家兄妹作何想法?”   裴琏默然一阵,开口道:“儿臣并无冷落太子妃之意,只是……”   皇后:“只是什么?”   看着皇后满是关怀的脸庞,裴琏薄唇轻动两下,最后还是低下头:“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会尽快与太子妃全了礼数。”   皇后闻言,柳眉轻蹙,静了一会儿,道:“我寻你来,并非逼着你与明婳亲近。只你得知道,她如今是你的妻,你既娶了人家,总得好好待她,遑论她小小年纪,离乡背井,多有不易。你想想,若是瑶瑶有一日也远嫁他乡,被她夫君如此冷待,你知道了气不气?”   裴琏眉心轻折,须臾,颔首:“母后教诲的是。”   皇后:“……”   深深吸了口气,她放缓语气,试探道:“你是对这桩婚事不满,还是明婳哪儿得罪了你?此处就你我母子二人,你尽可与我实话实说。”   裴琏面色沉静,搁下茶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不敢不满。至于太子妃……”   眼前闪过那张一团天真的娇媚小脸,他语气稍淡:“她既已入东宫,便是儿臣之妻,儿臣会与她相敬如宾,和平相处。”   皇后听出来他话中意思,美眸眯起:“你不喜欢她?”   裴琏道:“她是儿臣的妻子,儿臣会敬她。”   皇后凝噎,道:“只敬不爱?还是你有旁的心仪之人?”   “儿臣并无心悦之人,只帝王之爱,应当予以社稷江山、天下百姓,岂可耽于私情?”   稍顿,裴琏头颅垂得更低:“还请母后见谅,儿臣无心情爱,只想做个贤德君主,福泽天下百姓,开拓我朝疆域,庇佑我大渊后世千秋万代。”   皇后:“………”   儿子胸有大志,一心为公,她能说什么呢。   只她隐约觉着他是受到她与皇帝的影响,才会如此排斥男女情爱之事。   有心询问,却又难以启齿。   沉默良久,她抬眼道:“你心怀天下乃国之幸事,我也知男女之事,须得你情我愿,旁人强求不得,但她既已嫁你为妻,你为人夫婿,也得担起责任,莫要轻慢人家。”   稍顿,又补道:“哪怕看在她谢氏一门为国戍边的赫赫功绩份上,切莫寒了忠臣之心。”   裴琏颔首:“儿臣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说的已说了,他也都答应得好好的,皇后也不再多留。   只在他退下前,多提醒一句:“圆房之事还是得尽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谢家兄妹还在长安,若是叫他们知道自家妹妹入宫多日,仍未成礼,保不齐生出误会。”   裴琏再次应了声“是”,便行礼退下。   素筝亲自送到太子到门口,折返内殿,便见皇后静坐榻边,支颐不语。   “娘娘这是怎么了,一脸闷闷不乐?”素筝疑惑:“难道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   “若真能争一争倒好了。”   皇后面色郁郁:“他从小规矩守礼,半点不让我和他父皇操心,方才我说什么,他也无有不应……”   素筝:“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么?可我为人母亲的,却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心思了。”   皇后扯出一抹苦笑,眼神也变得彷徨:“素筝,你说他是不是还在怨我……怨我当年生下他不理不睬,怨我狠心要将他送去北庭……”   “娘娘莫要胡思乱想,那都过去多少年了。”素筝握住皇后的手,安慰道:“且太子殿下是奴婢看着长大的 ,他是个极孝顺的,便是真知道了当年那些事,心疼您还来不及,又怎会怪您呢?”   皇后仍是愁眉不展,只得暗暗祈祷此番敲打之后,儿子回去能与谢家小姑娘好好相处。   -   东宫,瑶光殿。   明婳白日里跟着教习嬷嬷学了一整日的宫规,那些繁文缛节背得她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美滋滋用过晚膳,沐发浴身,刚倒在美人榻上准备看话本放松一下。   才翻开两页,殿外便传来宫人细细长长的通禀声:“太子殿下到——”   捧着话本的雪白小手一抖,明婳猛然起身,满脸错愕。   不是分殿而居么,他怎么来了? 第018章 【18】   【18】   “快快快,快把这些吃的端到一边去。”   明婳将话本塞进枕头下,忙穿了鞋,一头如缎般的乌发却是来不及挽,半湿半干地垂在身后。   裴琏踏入内殿时,便见羊角宫灯透出的暖色柔光静静笼着美人榻,而榻边的确也亭亭站着位美人儿。   乌发垂腰,雪肤杏眸,一袭烟粉色纱衣敞着,胸前紧裹着的兜衣若隐若现,牙白绸裤之下,是一双随意踏在睡鞋里的小脚。   绣鞋绯红,赤足皙白,宛若莲瓣盛雪。   裴琏早知她一贯随性,却不料一入殿,就看到她这般毫无遮掩的娇慵姿态。   是世家女郎在闺中皆是如此,还是独她一人?   明婳站在榻边,感受到男人的视线在她脚背流连了片刻,不禁蜷起足尖。   完了完了,他肯定又要嫌她衣衫不整、不够得体了。   “太子殿下万福。”   宫婢们的请安声适时提醒了明婳,她也连忙行礼:“拜见殿下。”   一屈膝,烟粉轻纱溜下半边,露出半截雪肩。   明婳悄悄用手提了下,不料那轻纱又往下滑……   明婳大窘,之前也没发现这料子这么滑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琏看着她这点小动作还有那两只染红的耳尖,眉心微动:“起来吧。”   “是。”明婳暗暗松口气,直起身后,忙不迭将外衫的系带系上。   再次抬眼,一袭玉色长袍的太子已然走到身前,施施然在榻边坐下。   明婳这会儿一肚子疑惑,但想到白日教习嬷嬷教得那些规矩,只得暂时憋住,吩咐宫婢:“快上茶。”   裴琏道:“不必忙活,你们都退下。”   明婳眼睫轻颤了颤,下意识看向采月。   采月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便带着其他宫婢退下。   一时间,阒静寝殿内只剩下明婳和裴琏二人。   见她还呆呆站着,裴琏道:“不坐?”   明婳哦了声,边坐边偷偷瞄向对侧那身姿端正,宛若月下谪仙般的男人,终究是没憋住:“殿下,你怎么来了?”   裴琏淡淡看她:“孤不能来?”   明婳一噎,小声咕哝:“不是你自己说的分殿而居嘛,这才第二天呢……”   提到这事,裴琏眼底也掠过一抹不自在,只面上不显,平静道:“分殿而居不假,但你我至今尚未全礼,若是传扬出去,于你我婚事多有不利,亦有损皇室和谢氏的颜面。”   原来他大晚上过来,还是为了那周公之礼。   虽是意料之中,明婳心底却莫名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她垂下鸦黑眼睫,默不作声。   对面之人却开了口:“可沐浴过了?”   明婳低低嗯了声,再次抬眼,神色忐忑:“是现下就要行那事么?”   看着烛光下那张白净清艳的小脸,裴琏忽的想起母后说的那句“若是瑶瑶远嫁他乡,她夫君如此冷待于她,你气不气?”。   搭在膝头的长指稍拢,他稍缓语气:“你还有旁的事要做?”   “那倒没有。”明婳道:“就是我头发还没干,我阿娘说了,得把头发绞干了再睡觉,不然寒气入脑,第二日醒来会头疼。”   裴琏闻言,视线落向少女垂落身后那一头乌发,默了片刻,他站起身。   明婳见他陡然起身,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却朝她走了过来。   迎着她错愕的目光,他弯腰拿起搭在一旁的巾帕,伸向她的发。   “殿下?”明婳错愕。   “别动。”   裴琏将她圆溜溜的小脑袋按下去,又展开帕子将那头乌发包起,不紧不慢擦拭着:“若扯疼了,记得出声。”   明婳怔怔坐在榻边,简直难以置信。   昨日还冷冰冰的太子殿下竟然在替她擦头发?   她不是在做梦吧!   趁他不注意,她悄悄掐了下腿侧。   嘶,疼的!   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在替她擦头发,而且还这么温柔……   一时间,明婳只觉这两日横亘在胸间的闷意好似拂来一阵凉爽清风,云开月明。   又忍不住去想,他前两日对她那样冷淡,或许是心情不好,又或者和她还不熟悉,才会那样疏离?又又或者是听说她今日有很乖地学了一日规矩,发现她的长处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现下这般温柔亲近,都叫她心下欢喜。   明婳心情一好就话多,自然而然与他分享起来:“太子哥哥,我今日和嬷嬷学了宫规第一册 ,嬷嬷夸我聪颖,教一遍就会了呢。”   那拭发的手似是一顿,而后男人轻轻嗯了声。   明婳知道他是个寡言的性子,也不计较,自顾自道:“她还说这几日先背宫规,等宫规都背熟悉了,再学行礼……你们长安这边的礼数和我们北庭可太不一样了,你们这边的娘子出门要戴帷帽,走路要轻摇慢摆,就连迈步,连脚尖先落地还是脚背再落地都有讲究……”   因着是低头擦发的姿势,她也瞧不见背后男人的神情,见他没出声打断,只当他爱听,于是继续絮絮说着。   裴琏本想着宫婢手脚慢,他上手或能快一些。   未曾想她小小的脑袋竟长了这么多的头发,擦干一绺又一绺,仿佛擦不尽般。   就如她那张嘴,樱桃般小巧,却能滔滔不绝说这么久的废话。   终于,在她端起茶杯歇口气时,裴琏没忍住道:“你每次绞干头发,都要耗费这些时辰?”   “对呀,头发长就比较麻烦。不过也还好,我可以躺着看话本,让采月采雁一左一右替我擦,不知不觉就擦干了。”   说到这,明婳忽然想到什么,仰起脸:“太子哥哥,你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还是唤婢子们进来吧,这种事本就不该劳烦你。”   裴琏一垂眼,便看到乌发下掩着的那张莹白小脸。   他知道她的脸小,但从这个角度看去,尤其显得小,那双波光潋滟的黑眸好似占了近半张脸。   这样娇柔小巧的人,又生着一副至纯至真的性情……   也不知父皇在那私函之中是如何保证,才能诓得肃王夫妇放心把她嫁入皇宫。   “殿下。”明婳眨眨眼,“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裴琏晃过神,将她撩起的发放下,遮住那双琉璃般纯澈的眸:“不用唤旁人,还差发尾就好了。”   明婳“哦”了声,也没再说话,只透过长发间隙,看着眼前的男人身体。   他今日系着一条羊脂白玉的云纹锦带,简简单单,却将一把劲腰束得更窄。   脑中冷不丁又浮现那夜,他赤着上身的模样。   那把腰,那么细,又那么劲。   惹得人想伸手抱一抱、摸一摸……   男人的腰,也会像她的一样软吗?   思绪纷飞间,男人沉缓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好了,可以上床安置了。”   明婳一怔,而后双颊发烫,忙不迭点头:“好,我把头发梳顺了就过去,你…你先去吧。”   裴琏手中还拿着巾帕,便见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像只脱笼兔子般,逃也似的圾拉着睡鞋朝菱花镜跑去。   毛毛躁躁,莽莽撞撞……   罢了,念在她年岁尚小的份上。   他沉沉吐了口气,将巾帕撂在一旁,便抬步朝那张仍挂着大红百子千孙帐的拔步床走去。   等明婳梳好头发,走到床边时,两边帐子已然放下,脚踏上那双麒麟纹赤舄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已经在帐子里了。   这个认知叫她心跳加快,缓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掀起幔帐。   只见光线昏暗的床帷间,容色清俊的男人已脱下那件玉色外袍,仅着牙白亵衣,端坐在床边。   见帘子掀开,他撩起眼皮,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宛若咬到一口夏日碎冰,明婳心底一激灵,同时一阵说不出的紧张和羞耻从脚趾传到头顶。   “上来罢。”裴琏淡淡道。   “好、好。”明婳垂着眼,压根不敢再看他,很快脱了鞋,“太子哥哥,你……你让一让,我要爬到里面去……”   裴琏收了双腿,腾出一片地方。   下一刻便见她弯着腰,像只小猫似的慢慢往里爬去,两只雪白足尖弓着,如两弯月牙儿。   意识到今夜的目光在这双足上停留过多,他僵硬地偏过脸,却不防看到少女塌下的腰肢。   如烟似雾的烟粉轻纱下,那雪腻纤腰,似一抹折柳,盈盈不堪一握。   不堪么?   裴琏眸色微动,鬼使神差抬起了手。   “啊!”   腰间陡然被勾住,明婳身子一僵,没等她回头,顷刻间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回神,细腰隔着一层薄纱被男人紧紧握住,她脑袋贴着枕头,身前忽的一重。   十八九岁,正是男子最为气血蓬勃的年纪。   那具牢牢覆上的身躯,热意逼人,难以忽视。   待看到年轻男人那张如玉脸庞近在咫尺,晦暗光线里,那双狭眸精光摄人,她心头一阵慌乱。   “太子哥哥……你……你……”   她眼睫颤颤,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还没躺好,衣裳也没褪……”   看着那张红润润的樱唇,裴琏喉头微滚,“无妨。”   他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头吻上那抹嫣红。 第019章 【19】   【19】   裴琏根本不会接吻,《素女经》里也只写了交姤的细节,并未提及交吻该如何。   他只是遵循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甫一贴上那抹樱唇,便被那不可思议的触感惊住,而后便循着本能,撬开贝齿,深入探究。   也是从此刻起,男女风月跳脱出书页上的墨字,成为这唇齒厮磨間,彼此纏繞的氣息、緊緊相貼的體溫、唇舌交融的津液……   一切都那样的具象、真切。   他掌下之人那样乖,明明气息乱得厉害,却一动不动,乖乖由他主导着。   直到一张白皙小脸涨得绯红,她终是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太子……哥哥……”   细碎的嘤咛,唤回裴琏短暂的冷静。   他停下动作,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失控。   明明只是一个吻而已。   小姑娘那本就红润的唇瓣,却被他不得章法的亲吻弄得一团糟。   像是开到极盛颓靡的花,微微翕张,艳丽妖冶,泛着蜜色光泽,无声誘惑。   她的眼睛还被遮着,但不停顫動的睫毛如羽毛拂着他的掌心,引得一阵奇异酥癢。   裴琏稍缓气息,挪开掌心,却未从她身上移开:“怎么了?”   明婳缓缓睁开眼,眸底好似笼着一层濛濛水雾,她双颊绯红地望着身前的男人:“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他刚才亲得好用力,还伸了舌头。   话本里只说唇贴唇,也没说舌缠舌啊。   明婳只觉裑体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反应,她大口大口缓着气,视线又不自觉落在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没想到他虽然话不多,平时也冷冰冰的,这张唇却那样……温热。   裴琏自也感受到她的注视,漆黑眸色愈发幽暗。   看来她是半点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这般胆大盯着男人的唇,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搭在她腰间的掌心收拢,他嗓音微啞:“缓过气了?”   明婳一怔:“啊?”   裴琏:“若是缓好了,那便继续。”   明婳双眸微微睁大:“还来啊?”   裴琏拧眉,“大婚前夕,没人和你讲过周公之礼?”   明婳讪讪红了脸:“讲了的。”   既然讲了,她怎的还问出“还来”这种傻话?   裴琏深深吐了口气,拿出耐心,望着眼前这张绯丽的小脸:“方才只是开始,并不算成礼。”   明婳愕然:“那还不算吗?”   裴琏道:“不算。”   明婳:“那方才算什么?”   裴琏沉默了,陡然有种多年前在教妹妹“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不得三”的无力。   “算是礼数的一部分。”   他淡声道,以防她再问,狭眸睇盯着她:“接下来要行正礼,你若觉着羞赧,孤可像方才那样遮住你的眼。”   明婳想到方才交吻时,虽然眼睛也被遮着,但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比第一回 蒙枕巾好多了。   于是乖乖应下:“好。”   她这样配合,裴琏眉眼稍舒。   修长的大掌再次蒙住了那双漂亮明亮的水眸。   另一只手在衾被之下,不紧不慢褪去彼此的亵衣。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光线昏朦的大红帐子里温度好似逐渐攀升。   明婳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她隐约能看到掌下透进来的一点朦胧的光,大抵是方才那个深吻叫她稍微熟悉了他的气息与触碰,衣裳被松开时的肌膚相貼,虽有些羞,却不抗拒。   她恍惚回想着大婚前夕郭嬷嬷口述的那些过程,感受到太子也正在按照那套流程在行礼。   裑子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當燒火棍似的灼燙靠近,她忍不住蜷起,双臂也下意识抱住他。   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她害怕,却又本能信任这个即将侵蚀她的男人:“太子哥哥。”   裴琏此刻也不好受,冷白脸庞泛着薄红,额上青筋鼓起,但感受到她的瑟缩,还是停下:“怎么了?”   嗓音啞的,似是冒火。   “那个……”明婳抿唇,在他怀里紧闭双眼:“怕。”   虽在一晃而过的画册里瞧见过那个,但就目前感受到的,实物与画册简直是两回事。   她觉得她不行。   “太子哥哥,不然还是改日吧?”   “改日也会有这么一遭。”   裴琏沉声道,却也感知到她的紧张艰涩,于是放缓语气:“大礼不成,便算不得夫妻,难道你想与孤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   明婳连忙摇头:“我嫁给你,肯定是要与你要真夫妻的,只是……”   她有些忐忑地仰起脸:“我听人说,夫妻一体,若是做了夫妻,那便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了。太子哥哥,若我与你做了真夫妻,你会喜欢我一些吗?”   她问得认真,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含一丝杂念。   裴琏有一瞬恍惚。   见他不出声,明婳蹙眉,“太子哥哥?”   “是,夫妻一体。”   裴琏避开她清澈的目光,头颅埋进她的颈间,“你是我妻,我自会与你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也不等明婳细想这话,他以膝分开她的口口:“好婳婳,且忍一忍。”   磁沉嗓音伴随着热息钻进耳廓,这亲昵的低哄叫明婳一颗心軟得一塌糊涂,“好。”   但她越想着放松,却越是紧张。   一番折腾后无法,裴瑕只好捏住她的下颌,再次吻了上去。   绵长悱恻的吻,像是一剂兑了蜜糖的麻沸散。   不知不觉中,混沌了明婳的意识,搅乱了她的知觉,麻痹了她的痛觉。   但那一刹那还是痛的。   大抵长大成人总是会伴随着疼痛。   看到她眼角的泪,裴琏劲瘦的口口一顿。   强压下那肆意窜动的热意,他俯裑亲了亲她的眼角:“礼已成,别哭了。”   听到这话,明婳像是得了安慰不用再压抑情绪的孩子,双臂将他抱得更紧,喉中呜咽:“哥哥。”   裴琏喉头滚了滚,长臂一勒,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别喊哥哥。”   她有些迷惘:“可是你之前说私下里能喊的。”   “是,孤允你私下里喊,但……”   裴琏托着她的臀往后,嗓音愈啞:“唤孤子玉,子玉哥哥。”   明婳不解,懵懂呢喃:“子玉?”   “太傅给孤取的字。”   “子玉……”   明婳这会儿虽仍陷在情慾,却也记得清楚:“《礼记》说男子二十冠而字,你还没及冠,如何就取了字?”   该求知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一堆求知欲。   裴琏略觉无奈,但还是答道:“皇室子弟的名与字一样,皆须提前备好,再交于钦天监卜算吉凶。还有半年,孤便及冠了。”   也不给她再问的机会,他握紧她的口口:“你是第一个以字称呼孤的。但在明年冠礼之前,不许往外说,知道么?”   明婳被他弄得痒,又听他说是“第一个”,心里蓦得生出一种隐秘的欢喜。   “好,我不说。”她认真保证:“以后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这般喊你。”   裴琏低低嗯了声,又将两根长指塞进她的唇瓣。   迎着她困惑的目光,他道,“疼就咬着。”   话音落下,大红的百子千孙帐摇曳起来,帐面上绣工精致的图案好似也变得鲜活,随律而动。然而哪怕有手指堵着,依旧掩不住那一声又一声逐渐微弱的“子玉哥哥”。   大婚第五夜,红烛高照,鸾凤和鸣。   谢氏明婳正式成了太子裴琏的妻。   裴琏也成为了谢明婳的夫君。 第020章 【20】   【20】   夜阑人静,月出星隐。   瑶光殿的廊庑外,值夜的采月难掩激动,只恨不得将偏房里的采雁摇醒,共享喜讯。   只是当殿内再次响起那压抑着的呜咽,采月心头的激动也变成担忧。   有意凑到门边听一听,余光瞥见福庆揣着手看来,立马讪讪直起腰:“这……怎的还没叫水?不然公公催一催?”   福庆哎哟一声:“采月姑娘这说的什么话,主子们在里头办正事,咱们做奴才的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催啊。”   采月道:“可这都丑时了……”   太子殿下戌时来的瑶光殿,一晃眼已经过去三个时辰。   那可是整整三个时辰啊。   她耳听得自家小娘子的啜泣落了又起,起了又落,算上现下这回,已是第三回 ?   采月虽是在室女,却也知晓女子初次会疼,娘子自小娇养着,一身细皮嫩肉稍微用些力都会摁出个红印子,而今第一夜,却遇上个不知怜香惜玉的郎君,这么晚了竟还在折腾!   “采月姑娘且宽心,殿下虽瞧着面冷,却不是那等粗鲁莽汉。”   福庆安抚着:“咱家知晓你心疼太子妃,但你也往好处想想,太子与太子妃鱼水和谐,可是夫妇恩爱的好事呢。”   采月干笑两声:“是,公公说的是。”   再听殿内那隐隐约约的动静,也只盼着太子能温柔些。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⑨ ⑨ . c o m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内终于传来唤水声。   采月松口气,忙不迭招呼宫人抬热水。   本以为还能看一眼自家娘子的情况,屏风后却传来太子倦懒沉哑的嗓音:“都退下。”   宫人们垂着脑袋,纷纷退下。   采月出门前偷瞄了眼,只瞧见屏风上透着两道影儿。   太子似是抱着自家娘子,衣衫凌乱堆在腰间。   娘子那头长发如云逶逶垂下,牡丹锦屏后隐约露出一截如酥白腻的肩膀,莹润盈盈……   嗐,莫说气血方刚的太子殿下了,便是她这女子瞧着都脸红呢。   -   翌日直到中午,明婳才昏昏转醒。   她下意识想翻个身,浑身却好似被磨盘碾过,无一寸不透着酸疼,喉中也闷哼一声。   外头守着的采雁听到动静,忙不迭上前:“主子,您醒了?”   明婳揉着惺忪睡眼,看着透入帐子里的明光,恍惚了一瞬。   “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已是午时了。”采雁道,“您可要起身?”   “午时了!”   明婳惊坐起,身上酸疼又叫她倒吸一口凉气。   采雁紧张道:“主子您怎么了?”   “没,我没事。”   明婳蹙眉,低头一看,霎时小脸通红。   她虽穿着兜衣和亵裤,然而其余露在外头的肌肤,零星散落着深深浅浅的绯色。   昨夜到最后只觉着意识涣散,精疲力竭,未曾想竟留了这么多的痕迹……   坏哥哥。   她暗暗咕哝,但想到昨夜的亲密交融,又忍不住将脸埋进衾被里,吃吃笑出声。   帘外的采雁听得这偷笑声,疑惑:“主子?”   明婳掀开幔帐一角,探出个脑袋,一双明眸朝采雁狡黠地眨了眨:“采雁,昨晚我和太子哥哥做真夫妻啦。”   采雁弯起眼角:“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今儿个一早采月便和奴婢说了。”   明婳微诧:“她怎会知道?”   采雁:“昨日是她值夜,一直在外头守着呢。”   明婳原以为昨夜圆房是件只有她和太子知晓的秘密,不曾想已然成了东宫众人皆知的事。   那她昨夜还强撑着力气,求他不要让宫人入内伺候洗漱,岂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   “哎呀。”明婳抬手捂脸:“这么多人知道了,我还怎么出门见人。”   采雁笑道:“这有什么?您与殿下是夫妻,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说着又好哄一番,好歹将明婳从帐子里哄了出来。   换衣时,采雁看着自家主子各处的痕迹,边涂药边叹气:“昨夜您是初次呢,殿下竟也不收着些!”   瞧这红一块粉一块的,没想到太子瞧着光风霁月、清心寡欲一人,床帷间竟是这般孟浪。   “没事的,就是瞧着吓人,但不疼的……”   说到这,忽又想起最开始那一阵,明婳腿肚子不禁抽了下。   那一阵还是疼的。   像是被铁杵凿开,生生拓开一条道。   好在他那时亲着她,把她亲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疼痛来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礼便成了。   再之后便渐渐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滋味来。   想到昨夜裴琏坚实的胸膛和温热的气息,明婳双颊又红了起来,小声道:“我从前不懂为何人们把那事唤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直到昨夜,方知那的确是件很欢喜的事呢。”   采雁没嫁过人,听到这事也红了脸:“主子,这些事可不好往外说。”   “我知道,这不是没外人嘛。”   明婳自然也是羞的,但此刻心里的欢喜胜过了羞赧,她红着耳根垂下眼:“我觉得太子哥哥是喜欢我的。”   采雁微怔:“怎么说?”   明婳没解释,只翘起嘴角:“反正就是喜欢。”   若不喜欢,第一回 礼成,不就可以歇下么。   他为何又揽着她来了第二回 、第三回呢。   定然是喜欢她,才会和她再三欢好。   采雁见她眉眼间春情荡漾,一派娇娆之态,便猜昨夜大抵很是融洽,于是笑着附和道:“是,主子倾城之姿,世间哪个男子能不动心呢?”   明婳自信满满:“嘿嘿,我也这样觉得。”   主仆俩这边厢喁喁私语,笑声不断。   紫宸殿内,君臣议政,气氛肃穆。   “……吴良辅贪墨一案虽已结案,然此案牵扯出来的大小官员竟有上百人,其中甚至包括御史台的官吏,此等贪腐之风若不严惩,国将不国,贻害无穷!”左丞相刘永拱手,“臣提议,或可另设一监察机构,独立于六部,与御史台互为掣肘,确保吏治清明。”   话音落下,户部尚书周明平上前一步,“丞相之论,恕微臣不敢苟同。御史台自古便为监察百官之要地,其责甚重,不必多言,若因偶现蠹虫,便轻言增设,恐非治本之策。再者,增设机构,耗资靡费,且权责如何界定,与御史台何者为尊,皆为难题,还请陛下三思。”   “微臣与周尚书观点一致,当先整顿御史台,去蠹存良,方为上策。”   殿内臣工们各抒己见,面上一片平和,实则暗流涌动。   永熙帝心下已有论断,却是习惯性朝下首的太子看去。   太子八岁那年,永熙帝便在御案旁添了套桌椅。   每日早上,他带着太子一起上朝,待朝议结束,他在御书房批折子,太子则在偏殿与太傅学习诗书礼乐、治国道理。   这孩子打小就稳重老成,虽少了几分活泼,但克己复礼、勤勉刻苦,从小到大,无人不赞——   也正是因着有这么一位聪颖勤勉的储君,朝中那些催促永熙帝广纳后宫,繁衍皇嗣的声音也逐渐平息。   眨眼数年过去,当年那个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小孩童,一步步长成如今芝兰玉树、端正持重的儿郎。   只要再等五年,小女儿及笄,皇长孙估摸着也诞生了,他便能安心将皇位传给太子,和皇后出宫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永熙帝满眼慈爱地看向儿子。   却见往常议政都全神贯注、目光如炬的太子,今日眉宇间似有一丝恍惚。   永熙帝眼底掠过一抹兴味。   真是天上落红雨,他这自小一板一眼、爱政如命的儿子,竟也会跑神了?   刚想再观察一阵这“奇观”,刘丞相抬起头:“不知陛下与太子殿下有何论断,臣等洗耳恭听。”   这话一出,裴琏眸光一凛,回过神来。   他看向永熙帝:“父皇?”   永熙帝心底啧了声。   这个刘老汉,再和老周老柳吵一会儿不好么,这么快扫兴。   敛起遗憾,他道:“先说说你的看法。”   裴琏思忖片刻,不疾不徐道:“依儿臣之见,当务之急,正如周柳二位大人所说,先强化御史台,严惩贪腐。至于新设机构之事,还需容后再议。毕竟父皇要的是清明盛世,而非冗官朝堂。”   目光微转,瞥见刘尚书要开口,他缓声补道:“当然,加强御史台职能,固能利剑出鞘,监察四方,然权柄之重,亦需审慎以持。未防又养出一个吴良辅那般的巨贪,儿臣以为强化御史台之际,必须明确其权责之界,使监察之权集中而又不失于偏颇,既高效而又无滥权之忧。再者,可于御史台内部改制,构建新的制衡,犹如古之鼎足而立,相互牵制,以防失衡。”   刘丞相暗自思量太子之论,未再开口。   其余几位老臣则面露赞许,“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水至清则无鱼,治贪之道,在于平衡与制约,不可偏废。”   永熙帝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面露嘉许。   到底是亲父子,心连心,与他所想一样。   “既然诸位爱卿皆赞成太子所言,则当即刻着手,整饬御史台之务。”永熙帝轻敲桌面,扯唇:“这些年那群老东西的确太安逸了……不过此事棘手,诸位觉着该派谁去办?”   刘丞相道:“陛下,御史台为君王之耳目,又为百官之镜鉴,如此重要,自然要让陛下最为信赖之人去办。”   话落,裴琏起身挹礼:“儿臣愿领此差。”   永熙帝眉梢轻挑:“吴良辅一案便是你一手督办,而今好不容易结案,你也不打算歇一歇?”正好多陪陪那娇滴滴的新妇。   裴琏却是神色坚定,言辞恳切:“为父皇分忧解难,乃儿臣身为储君之责。御史台整顿之事,关乎朝廷清正,国家安宁,儿臣岂敢有丝毫懈怠?”   永熙帝一看这架势,便知太子定然又想在御史台大刀阔斧整顿一番。   也罢。   年轻人有冲劲,他也喜闻乐见:“那这差事便交于你,这几日你写个章程,呈上来给朕看看。”   裴琏应道:“儿臣遵命。”   议政结束,官员退下。   永熙帝批了几本军务,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今儿个天气不错,听说太液池的荷花开了好些,待批完折子,你带你新妇去划划船赏赏荷?”   裴琏拿着朱笔的手一顿,抬眼道:“父皇有雅兴,带母后去便是,儿臣晚些还得写御史台改制的策论。”   永熙帝道:“改制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你晚两日也不妨事。”   裴琏:“早一日改了,那些吃空饷不干事的蠹虫也能早一日下台,省下的银钱或能给穷苦百姓多一碗米粮,边疆的将士能多一把兵器……”   “好了,别念了。”永熙帝摆手:“反正这事交给你办了,你自个儿折腾去。”   说着,他撂下笔,“你忙吧,朕歇着了。”   裴琏起身恭送,永熙帝经过他桌前,脚步却是停下,一双凤眸透着打量。   裴琏疑惑:“父皇还有何吩咐?”   永熙帝瞥过裴琏眼下那淡淡的薄青,似有所悟,又不确定。   “勤政虽好,却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永熙帝语重心长拍了拍儿子的肩,便背着手往外走去。   裴琏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长指轻抚过眼下,沉默片刻,重新掀袍坐下。   -   一出紫宸殿,永熙帝便吩咐太监总管刘进忠:“去东宫打听下,太子昨夜可是又苦读到深夜?”   待御辇到了永乐宫没多久,刘进忠就抱着拂尘回来,在永熙帝耳边低低禀报。   永熙帝眉目舒展,抚掌道:“难怪呢。”   皇后正在合香,听到这动静,不禁抬眼:“怎么了?”   永熙帝挥退宫人,走到皇后身旁,将东宫昨夜之事说了。   末了,笑道:“到底是年轻,折腾到丑时,卯时竟还能起来锻炼……”   皇后闻言,神色有些恍惚。   永熙帝拉着她:“怎么,羡慕年轻人了?虽说和年轻时是比不了,但一夜三次也不是不……”   皇后嗔他一眼:“都这把年纪了,你消停点。”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还皱眉。”   “没什么……”   皇后垂了垂眼睫,心底不禁担心,太子是否见她催了,这才完成任务般当夜就成了礼。   若真是这般,谢家小娘子知道实情,得有多伤心?   思及此处,她撂下香勺,起身朝外。   永熙帝诧异,“阿妩,你去哪?”   皇后头也不回:“你自歇着吧,我去私库转转,挑些东西送给儿媳妇。”   -   傍晚时分,余霞成绮,皇后的赏赐也送到了瑶光殿。   看着那几乎堆满桌子的金银首饰、玉石摆件、昂贵香料、绫罗锦绣,明婳一整个受宠若惊。   “母后这也太客气了,上回见面她就送我一大堆呢,这才几天,又送了这么多!”   饶是明婳从小锦衣玉食,富贵无忧,而今看到那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华美凤钗,还有那满满一盒浑圆无暇的南珠,也不禁直了眼。   “这些实在太贵重了,素筝姑姑,我无功不受禄,怎 可平白拿母后这么多好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   素筝看着太子妃眉眼间那股妩媚娇态,便知昨夜的确是成了礼数的,心底也不免对这小娘子多了几分爱怜。   “这些都是娘娘都对您的心意,再说您哪里无功了,昨夜侍奉殿下也实是辛苦了。”   说着又指着一个檀木盒子:“里头都是些滋补珍品,娘娘说了,女子不能总等着旁人来爱,得先学会爱自己,方方面面都对自己好些。”   明婳的注意力全在“昨夜辛苦”之上,一张粉面霎时羞红。   天老爷,这事都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了,羞死人了。   素筝留在东宫喝了一杯茶,便回去复命。   明婳看着那满桌子的金银珠宝,满眼光亮:“发达了!”   采月和采雁对视一笑,整理入册时,太监在外来禀,说是皇帝也下了赏赐。   送了半边鹿来。   “那今晚可以做炙鹿肉吃了!”   明婳笑吟吟吩咐宫人:“不必送去膳房,就在我的小厨房,让我们北庭的厨子掌勺,也好让殿下尝一尝北庭的手艺。”   宫人笑着称是,将那半边新鲜的鹿扛去了小厨房。   裴琏甫一回到东宫,福庆便将瑶光殿的动向禀明。   皇后重赏,皇帝也送了鹿,两位尊长对太子妃的恩宠,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   “殿下,今夜可要去太子妃那边用膳?”福庆问。   裴琏没立刻答。   眼前却浮现昨夜床帷间的软玉娇香,莺啼怯怯。   晨起离开时,她的手还依赖地缠在他的腰间,像条刚破壳孵化的小蛇。   瞧着柔弱无辜,但……   白日议政时,总叫他分心。   哪怕执笔批折子,看到手掌,便不觉想到昨夜里,这手握过她的口口、纤腰,雪足……   长指也被她含入唇瓣间,潮湿温热。   这一想,腹间便绷得厉害。   但他深知,耽于女色,绝非贤君之德。   遑论古语有言,纵欲之乐,忧患随焉。   须得克制,守心,正念,方为圣贤仁君之道。   眸光轻敛,裴琏淡声道,“孤还有政务要忙,就不过去了。”   福庆惊诧,他虽是无根之人,却也知男人在这事开了荤,便是图新鲜也会放纵几日。   昨夜听殿内那些动静,应当挺和谐的,如何今日便变得如此冷淡,竟然连去用个晚膳都不愿了?   这话传到明婳耳中时,她也怔了好一会儿。   “可是鹿肉都快烤好了,可香呢……”   采月和采雁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偏偏这时,膳房的婢子在外禀报:“太子妃,厨娘说炙鹿肉已经做好,现下可要摆盘?”   明婳回过神,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略作思忖,朝外吩咐:“你让她片好装进食盒,太子殿下无暇过来,我给他送过去。”   婢子应下,忙下去办了。   采月凑到明婳身旁:“主子,您都不生气吗?”   明婳仰脸看她,一双明眸亮晶晶的:“这有什么好气的,福庆方才不是说了,他在忙政务,不得空呢。”   采月一噎,心道这不过是个托词罢了,哪会真忙到一顿饭都没空吃。   但见自家主子一派天真赤诚,也不忍叫她伤心,于是道:“是,听说殿下在紫宸殿忙到申时才回,定是太忙了。”   “是呀。”明婳点点头:“父皇母后对我那么好,才嫁过来几日,便给我送了那么多的东西,投桃报李,我也应当多多体谅殿下,好好照顾他才是。”   采月闻言心下酸涩,还想再说,采雁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采月明了,暗暗叹口气,便随着明婳进了内室,伺候她梳妆打扮。   一炷香后,明婳揽镜自照,自觉顾盼生辉,光艳逼人,这才欢欢喜喜地带着宫婢和食盒往紫霄殿而去。 第021章 【21】   【21】   “殿下?, 太子妃在外求见。”   紫霄殿书阁,福庆抱着拂尘小心翼翼禀报。   四?角白纱灯里的暖光笼着堆叠书册与奏折的长案,也洒在长案后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执笔的长指稍顿, 却未抬眼, 待笔下?句子完整后, 方才出声:“她?来做什么?”   福庆觑着太子的脸色:“太子妃带着食盒,说是给您送晚膳。”   送晚膳?   裴琏眉心轻动,她?是真不知“公务繁忙”的意思, 还是装作?不知?   无论?如何,人已到殿前, 若拒而不见, 想来明日一早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请她?进来。”裴琏道。   福庆应了声“是”, 即刻毕恭毕敬往外迎去。   这是明婳第一次进入紫霄殿,前几?日逛东宫, 只在外围转了一圈。   紫霄殿前有侍卫把守, 没有太子吩咐,谁也不允许入内。   是以这会儿跟在福庆公公身后,她?打量着紫霄殿里的一切, 既觉新奇,又有些惴惴。   相比于她?的瑶光殿, 紫霄殿更为庄重古朴, 四?周悬挂的幔帐皆是暗云纹的深青色, 除了角落的朱漆小几?上摆着盆景, 其余再无任何装点, 愈发显得清冷空旷。   步入书阁, 倒有了些生活气息,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架堆满典籍书册, 青鹤瓷九转顶炉里燃着上好的山间六调香,白梅与白檀木的幽香弥漫在阒静的殿宇里,宛若置身于冬日梅花林。   而明亮烛火间,那一袭月白色毂衫的郎君端坐桌案,宛若梅花仙君,清雅出尘,遗世独立。   明婳呼吸不禁屏住,生怕惊扰了他。   但?案前之人还是抬起了眼,隔着一段距离,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那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定定落在她?的脸上。   明婳连忙垂首行礼:“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她?故作?镇定,胸腔里的心脏却是砰砰狂跳。   毕竟昨夜才那般亲密过,现下?再见面,莫名有种难以言喻的羞窘。   心里忐忑时,上首传来那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免礼。”   明婳缓缓直起身,斟酌片刻,望向上座的男人:“今日父皇送来了半边鹿,我让我们北庭的厨娘做了顿全鹿宴,可香了。你没空去我那,我就给你送来了。”   裴琏停下?墨笔,看向殿内站着的少女。   一袭藕荷色蝶纹纱裙,竹青束腰,袅袅婷婷,娇若芙蕖。   单论?容色,的确是无可挑剔。   至于性情?……   看着那张压根藏不住半点心事?的绯红小脸,裴琏略一颔首:“有劳你了。”   侧过脸,看向福庆:“摆膳罢。”   “是。”福庆躬身,领着瑶光殿的婢子去侧殿。   看着还呆呆站在殿中的明婳,裴琏道:“你先?坐,孤还差几?笔未成。”   明婳见他桌前摊着笔墨与奏本,忙不迭颔首:“嗯嗯,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她?这般乖觉,裴琏也没再多说,继续忙着手头?公务。   明婳自?己找了把交手椅坐下?,眼睛也没闲着。   一会儿看看书阁内的装潢摆设,暗暗啧声,好多书。   一会儿看看上首专注案牍的男人,深深敬佩,好认真。   还好没误会他,他的确是在忙呢。   不过他每日怎的这么多政务?批折子不该是陛下?的事?么?   听采雁说,他今早卯时就走了。   昨夜他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白日都不会困么?   想着想着,不觉出了神。   直到一道高大阴影将她?笼住,她?才陡然回神,愕然抬眼:“殿、殿下??”   裴琏看着她?这迷糊模样,眉心轻折:“想什么这么入神?”   明婳站起身,磕磕巴巴:“没、没什么。”   她?问:“你忙完了?”   裴琏:“还没。”   明婳:“啊?”   裴琏弯腰,牵过她?的手:“先?用?膳。”   明婳:“噢噢。”   待往前走了两步,她?才恍然意识到,裴琏在牵她?的手!   哪怕昨夜已经做过更亲密的事?,可他这般自?然地牵过她?的手,仍叫她?一颗心欣喜地扑通狂跳。   果然做了真夫妻,就不一样了。   明婳满怀信心的想,照这般相处下?去,没准再过些时日,他就变成和爹爹一样的温柔郎君了。   步入侧殿,丰盛的膳食已经摆好。   两人相对跽坐,明婳笑眸弯弯地介绍着:“主?菜是炙鹿肉,另几?道分?别是丁香鹿肉、龙眼珊瑚鹿肉、鹿肉黄芪汤,还有鹿血豆腐、菘菜拌鹿条……这些都是我们北庭的做法,也不知道殿下?吃不吃得惯,你尝尝看?”   医书记载:鹿肉味甘,补虚赢,益气力,强五脏,养血生容。   看着这一桌全鹿宴,裴琏想到午后永熙帝临走时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分?明已知昨夜圆房之事。   知道也就罢了,还特地送头鹿来……   裴琏无奈扯唇,再看对座的小妻子,她?正满脸热情?地劝道:“尤其这道炙鹿肉,得趁热吃,滋味才好,殿下?快尝尝。”   俨然不知这桌席面意味着什么。   罢了。   裴琏执起牙箸,夹起一块炙鹿肉。   “得蘸这个酱,这个酱是我家厨娘独家配方,别处都没有的!”   明婳指着一个盛着棕褐色酱汁的白瓷碟,语气里透着小小得意:“罗厨娘是我们府上手艺最好的厨娘,我爹爹阿娘怕我来长安吃不习惯,便将她?也一同?陪嫁过来了。”   嫁妆,是娘家给出嫁女的底气。   大渊朝虽不兴丰厚陪嫁,但?嫁妆多少,代表着女方对这门婚事?、对出嫁女儿的重视。   明婳的嫁妆礼单,裴琏之前也看过,若非身份品级限制,那嫁妆简直要比皇帝嫁女还要丰厚。   早就听闻肃王夫妇爱女更甚爱子,这嫁妆礼单,足见此言不虚。   裴琏按照她?所说的,蘸了那酱汁,送入嘴里。   明婳双眼期待:“怎么样?”   裴琏点头?:“的确不错。”   “是吧!”明婳弯眸:“只要是吃过罗厨娘做的炙鹿肉,就没有不夸的!”   她?也拿起牙箸夹了块,却还不忘劝道:“你忙了一天实在辛苦,多吃些。”   裴琏看着这满桌的鹿肉,说实话,有些无从下?手。   父皇安得什么心,他不是不知。   但?昨夜初试云雨,已有些孟浪,若再放纵,于身心皆无益。   他停箸片刻,伸向盘中的佐菜。   明婳这边吃肉吃得津津有味,见太子只吃菜不吃肉,还当他是客气,忙体贴地给他碗里夹了好几?块肉:“殿下?,你别客气,虽说这些是我小厨房做的,但?鹿肉是父皇赏赐的呢。”   “母后今日也送了我特别多好东西,我都喜欢极了。”   她?说着,又给他舀了一碗鹿肉黄芪汤,一脸真挚道:“我知道我或许有些规矩还不太周全,但?我会努力和教习嬷嬷学,一定会做个好妻子,好好照顾你的!”   突如其来的表决心,叫裴琏执箸的手微顿。   抬眼看去,少女莹白脸庞在烛火里,暖玉般皎洁。   明明只是一夜,眉眼间的神情?却有了些细微不同?。   青涩之中,添了些女人的妩媚。   世人皆言,女子贞烈柔情?,跟了哪个男人,便死心塌地。   昨夜敦伦时,她?还一脸认真问他,做了夫妻后,会更喜欢她?么。   喜欢么。   若他是寻常郎君,或可应了她?。   可她?怎能傻到向未来的帝王祈求喜欢?   “食不言寝不语。”   裴琏说着,视线落向手边那满满一大碗鹿肉汤:“你不必给孤夹菜,自?己吃便是。”   “我刚才已经吃很多了,倒是殿下?你都没怎么吃肉。”   明婳疑惑:“难道殿下?不喜欢吃鹿肉吗?”   裴琏默了两息,掀眸看她?:“你今日身子如何?”   明婳怔了下?,待反应过来,双颊立刻染上绯霞:“还…还好。”   这个人怎么回事?!   旁边还有这么多宫人在呢,他如何能一本正经问起这个来。   裴琏看着她?那张粉光若腻的绯红小脸,不觉想起昨夜床帷间,她?不堪受力的娇媚姿态。   喉头?稍滚,他转过脸,端起一旁的茶杯。   一杯茶水饮尽,胸间那股燥意却始终挥之不去。   明婳见他突然又不说话了,不解:“殿下?,怎么了?”   “没事?。”裴琏放下?牙箸:“孤用?好了。”   “啊?才吃这么点就吃饱了?”   明婳惊讶道:“好歹把这碗汤喝了,都舀出来了,不好浪费呢。”   她?认真的语气,让裴琏想到上次回门时,她?为了不浪费生生吃下?两块羊肉酥饼。   听说她?那夜积食,晚膳都没吃。   沉吟片刻,他到底还是端起那碗鹿肉黄芪汤。   明婳眼看着他用?完一碗汤,眉开眼笑:“是了,你每日那么辛苦,就得多吃多喝,不然哪有力气处理那么多公务呢。”   裴琏:“……”   淡淡乜了她?一眼,他起身:“孤回书阁,你慢用?。”   明婳还想再说,他已然转身离去。   “好吧。”她?喃喃,心底虽有些小失落,但?想到他是忙正事?,自?己也不便打扰。   往好处想,起码他陪她?一起用?饭了呢。   自?我安慰一番,她?很快重振精神,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待吃饱喝足,明婳摸着鼓鼓的肚皮,满脸幸福地打了个嗝。   “主?子,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   采月捧上漱口的香茶,轻声问:“咱们是现下?告辞,还是再坐会儿?”   明婳闻言,也有些纠结:“他这么忙,今晚估计不会去瑶光殿了,可是……”   要分?开住吗?   虽然她?已经知道了并非所有夫妻都是夜夜同?住的,但?从小看着父母亲同?吃同?住,如胶似漆,她?潜意识里觉得那才是真正夫妻该有的样子。   “采月,你说……若我想留下?来,太子哥哥会同?意吗?”明婳有些拿不准。   采月就更没把握了:“这奴婢也不知,但?殿下?不是在忙公务么,估摸着会忙到很晚?”   明婳闻言,本就没底的心霎时更泄气了。   咬了咬唇瓣,她?深吸一口气:“我去问问吧。”   反正问问也不会掉块肉。   哪知满怀忐忑回到书阁,裴琏却不在里面。   问过宫人才知,他回来没一会儿,就去了后殿的竹林。   明婳边提着裙摆往竹林走,边闷闷嘟哝:“他早说要出门消食,就叫我一起嘛。”   她?正好吃撑了,也想散散步呢。   行至小竹林,月色泠泠,盛夏夜风虽褪去几?分?白日燥热,仍觉温凉。   也不知是走得热了,还是什么缘故,待明婳从书阁走到竹林,只觉浑身莫名燥热。   她?抬手扇风,手指也不禁松了松领口,好叫热意发散。   “采月,你有没有觉得很热?”   “没呢。”采月道:“这竹林的风还挺凉爽。”   “奇怪,我怎么觉得这儿反倒比殿内更热。”   “那您坐着歇歇,奴婢给您扇风?”   “不了。”   明婳摇摇头?,压下?身体那莫名热意:“还是先?去寻殿下?吧。”   又往前走了数十步,只见掩映在翠竹间的凉亭里,静坐着一道清冷身影。   明婳示意采月不必跟上,自?己拎着裙摆走了过去。   她?脚步放的很轻,然而踩在青石板落下?的竹叶上,依旧发出细微沙沙声。   刚要迈入亭内,那背对着的男人语气似有不耐:“孤已说过,任何人不许打扰。”   明婳脚步一停:“太子哥哥,是我。”   那清隽背影似是一顿。   正默念道家《清心诀》的裴琏睁开眼,待回头?看到那一脸乖巧站在月光下?的小娘子,搭在桌边的长指不禁拢紧。   “你怎么来了?”他道,低沉嗓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用?完晚膳了,本想去书阁寻你,没想到你来了这。”   明婳见左右无人,也放松了些,缓步上前:“你是出来消食的吗?”   裴琏看着她?走近,抿唇不语。   明婳自?顾自?在他旁边的石凳坐下?,四?周打量一番:“没想到紫霄殿里还有这么幽静一处,若是挂上轻纱,摆上玉簟,夜里在这睡觉应当挺凉快的。”   借着朦胧月影,裴琏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瓷白脸庞,还有她?微敞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雪肌,只觉方才散去的那些热意,又再度涌来。   从前也吃过鹿肉,却不会像现下?这般燥热。   思来想去,大抵是低估了那碗鹿肉黄芪汤的效用?。   深深沉下?一口浊气,裴琏道:“时辰不早了,你既用?过晚膳,便先?回瑶光殿歇息罢。”   明婳一怔。   须臾,她?轻咬唇瓣,怯怯望向他:“子玉哥哥,我今夜能不能留在紫霄殿住?”   裴琏拧眉:“你要留宿?”   明婳点点头?,也有些难为情?:“我们如今是真正的夫妻了,夫妻就是要一块儿住的……我爹爹阿娘,还有父皇母后都是这样的……”   裴琏看着她?蝶翼般轻轻垂下?的长睫,月光下?盈盈扑闪,羞意撩人。   本就拢着的长指不禁收得更紧。   他偏过脸,试图调和气息。   衣袖却被拽住。   侧眸看去,便见他的小妻子抬起娇靥,可怜兮兮:“子玉哥哥,好不好么?”   裴琏眸色微深。   身体的血像是有热力催着,翻涌沸腾,她?莺啼呖呖般的“子玉哥哥”在推波助澜。   她?刚才说了什么。   哦,已是真正的夫妻了。   既是夫妻,总不止一夜的……   明婳忽然察觉到太子看向她?的视线有些不同?了,方才还淡淡的,这会儿却黑沉沉的,无端叫人心里发慌。   她?下?意识想松开衣袖,他却道:“婳婳,过来。”   明婳怔住。   他每次一叫她?“婳婳”,她?的脑袋就好似变成浆糊般,晕晕乎乎,再无法思考。   如被施了傀儡术,她?乖乖朝他走去,神色懵懂:“子玉哥哥?”   还未站定,纤细手腕就被男人的大掌叩住。   稍稍用?力一拉,她?就跌坐在他的腿上。   明婳惊了,而后双颊通红:“你…你……”   那只灼烫而宽大的手掌隔着轻纱握住她?的腰,昏暗月色下?,他面上没多少表情?,嗓音却喑哑:“闭上眼。”   不疾不徐的嗓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明婳只觉她?的意识都快要被腰间那只手给烫化了,本不想闭眼的,但?对上男人幽深的眸光,还是羞得闭上了眼。   那眼神太过灼热,看得她?心里发慌。   双眸阖上的刹那,下?颌便被捏起,男人的薄唇覆了上来。   已不是第一次接吻。   可这会儿还在外头?呢。   明婳只觉脑子里“嗡”得一声,魂儿都惊得飞远了。   再度寻回意识,他的舌已经撬了进来,挟着淡淡甘冽的茶香。   明婳红了脸,虽然她?喜欢与他亲密,可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小娘子,细白手指揪紧了他的衣襟,她?偏过脸:“别……”   裴琏稍顿,狭长凤眸轻轻眯起:“怎么?”   明婳羞得将整张脸都埋入他怀里:“这…这还在外头?,宫人们还在。”   虽然站的远远地,但?若是往他们这边瞧,还是一眼能瞧出是在做什么。   裴琏垂眸,看着牢牢缩在怀中的小姑娘。   月光之下?,雪肌妙肤,弱骨纤形,一张脸红得仿佛能滴出血。   这样害羞,却又那样大胆地与他说想要留宿……   裴琏头?颅微低,薄唇擦过她?的额发:“来时可沐浴了?”   明婳愣了下?,待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脑袋埋得更低:“还没,我想着用?过膳再……啊!”   身子陡然腾空,她?惊呼着,下?意识抱紧了男人窄劲的腰。   “子玉哥哥?”   “嗯。”   裴琏抱着她?大步往外走。   明婳紧张又迷茫:“我们这是去哪?”   裴琏:“后殿汤池。”   明婳:“……!?”   这、这是要一起沐浴的意思么?   她?惊愕到不敢相信。   裴琏面无波澜,抱着她?大步往后殿而去。   守在外侧的宫人们见状,纷纷自?觉地低下?头?,不敢多看。   直到那两道身影走远了,仍处在震惊中的采月抬起头?:“这这这这!”   福庆也难掩惊愕,太子妃到底做了什么,竟能勾得一向最重规矩的太子殿下?破了功,这众目睽睽之下?就抱去汤池了?   -   又是一夜旖旎近天明。   明婳累得不轻,迷迷糊糊间还变了个梦。   梦里她?成了条白面片,先?是被捏来揉去,浑身都揉得绵軟无力了,再被丢进沸水锅里,翻来覆去,从里到外煮得筋骨都酥散了,她?在热水里挣扎着喊:“不行了不行了,再不捞起来就要化了。”   化了的面片就不是面片,要成面片粥了。   好不容易那双手终于把她?捞了出来,她?整个黏腻非常,热乎乎,軟趴趴,再无半点挣扎的气力,只能委屈巴巴地哭:“哪有你这样煮面的,都快煮化了,我面生好苦啊,如何就跟了这么个厨子……”   偏偏那厨子不但?把握不住火候,还是个哑巴。   任她?怎么哭,他也不出声。   明婳快要气死了,便一直哭一直哭:“你个笨厨子,坏厨子……”   “主?子?”   “主?子,您醒醒……”   “主?子!!”   明婳陡然惊醒,眼角还有湿润泪痕。   她?泪意朦胧看着陌生的深青色幔帐,眨了眨眼,这是哪?好老?气的幔帐,和她?爹爹的品味一样。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魇着了么?”   床畔熟悉的温柔嗓音拉回明婳的思绪,她?偏过脸,就看到采月跪坐在脚踏旁,正满脸担忧望着她?。   明婳困惑:“采月,这是哪?”   “这是太子的寝殿啊。”采月忧心忡忡探出手:“主?子,您别吓奴婢。”   明婳愣了两息,关于昨夜的记忆也如潮水般涌上脑海。   昨夜她?被太子抱去了汤池,再之后衣裳褪尽,肌肤相贴,自?是情?难自?禁,该做的都做了。   但?汤池里又不似前夜在床上,她?整个人热得厉害,脑袋也晕得厉害,不一会儿就没了力气,整个人就像个面人似的,由?着他任意施为,她?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上。   除了热,就是晕。   到最后也不知是累得没力气,还是哭到没力气,总之就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便是现在。   明婳捂着仍有些昏沉沉的脑袋,黛眉轻蹙:“我怎么会在这?昨晚……昨晚怎么回事??”   采月道:“主?子都不记得了么?”   汤池里的一切难以启齿,明婳羞窘道:“记不太清了……”   采月便将她?知道的都说了:“昨夜太子将您抱去了汤池,约莫两个时辰后,才将您抱回寝殿。太子殿下?卯时便洗漱上朝去了,特地吩咐奴婢们别搅扰您,让您好生歇息。”   两个时辰么。   明婳睁大了眼瞳,他们竟然在汤池里待了两个时辰!   难怪她?晕得厉害,这能不晕么。   “主?子,您方才是梦到什么了,一直哭着说不要。”采月满眼关怀。   明婳:“………”   她?好像明白为何会做那样的梦了。   昨夜汤池里,她?可不就像一条面片,翻来叠去,毫无抵抗之力。   “我没事?……”   她?将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只觉无颜见人。   采月见她?这羞红脸的模样,也明白什么般,轻咳一声:“已过午时了,主?子可要起身?”   明婳想起来,可她?稍稍一起身,身上就脱力般,又跌了回去。   “不行,好累……”她?道:“使不上力气。”   昨日早上虽也累,却没这么累。   这一回好像整个人被掏空般,明婳觉得她?和梦中那条煮废了的面片无异了,只得窘迫地看向采月:“你扶我一把?”   采月应诺,挽起半边幔帐,当明光透入帐内,她?不禁倒吸口凉气。   只见那一身雪肌,浅痕叠深痕,斑驳不一,很是骇人。   采月心疼得几?乎要掉泪:“怎的弄成这样?”   明婳是趴着的,看不清背上的情?况,但?想到昨夜的情?况,也有些纳闷:“昨夜总觉得热得厉害,身子里似有火在烧。”   太子也好似变了个人,较之前夜的温柔克制,凶悍不少。   是汤池的缘故么?   明婳想不通,采月则是心疼不已,只觉太子未免太狠了些。   她?干脆让明婳在床上躺着,自?个儿忙里忙外,伺候她?洗漱,又端来些许好克化的米粥甜汤。   待到明婳恢复些力气,采月道:“主?子,我们回瑶光殿上药吧,您再好好睡一觉。”   明婳望着外头?天色:“这个时辰,殿下?应当快回来了?”   采月微怔:“主?子想等殿下?回来?”   “嗯。”明婳点点头?:“回瑶光殿也是闲着,我在这睡也是一样的,等他回来,没准夜里还能一块儿用?膳呢。”   采月哑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虽说疼惜自?家娘子弄得这一身痕,但?太子愿与娘子亲近,总归是件好事?。   “那主?子您歇着,奴婢让人回瑶光殿取药。”   “好。”明婳颔首,又懒洋洋躺回被窝。   她?盯着头?顶暮气沉沉的床帐,心头?暗想,还是她?瑶光殿的帐子好看,鲜亮明媚,瞧着心情?都好。   若是日后她?长久住在紫霄殿里,得想个办法劝太子哥哥把这老?气横秋的帐子给换掉,换成鹅黄色绣牡丹花的,或是浅蓝色绣云龙蝠寿纹的,漂亮又吉利。   寝殿外,听到采月吩咐宫人回瑶光殿取药,紫霄殿的司寝太监福瑞小心询问:“采月姑娘,太子妃还在里头?歇着?”   “是呢。”采月看向他:“怎么?”   福瑞讪讪笑道:“没怎么,随便问问。”   这宫里就没有随便说话的人。   采月稍一思忖,便猜到怎么回事?。   紫霄殿乃是太子居所,哪怕是太子妃,无令也不可在此留宿,便是留宿,醒来后也得尽快离去。   想通这点,采月看向福瑞:“殿下?离去前,可说了让我们主?子醒来后便离开?”   福瑞道:“那倒没有。”   采月:“那福瑞公公方才还赶人?”   “采月姑娘这说的哪里话,便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赶太子妃呀。”   福瑞赔着笑脸:“我就问问而已。”   采月也是当差的,不欲与他为难,只道:“再怎么说,我家主?子也是殿下?正妻,殿下?既没吩咐,也轮不到旁人自?作?主?张。”   “是是是,采月姑娘说的是。”福瑞一叠声应着,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拿捏不准。   一方面,太子一向最重规矩。   另一方面,太子妃的受宠人尽皆知。   两边都是不好开罪的……   罢了,睁一只眼闭只眼吧!   福瑞将宝押在了太子妃身上,毕竟昨夜太子妃都叫太子破了规矩,待会儿殿下?回来,应该不会计较这些?   然而申时,裴琏忙完大半日的公务回到紫霄殿,得知明婳还在寝殿里睡着,面色不禁微沉。   福瑞见状,心里霎时凉了大半截。   完了,押错宝了。   刚准备下?跪求饶,便见太子紧抿薄唇,一言不发地进了寝殿。   福瑞惶恐抬眼,望着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暗暗祈祷,老?天保佑,太子妃可千万将太子哄住了啊!   寝殿内,雕花窗棂半开。   有风吹入殿内,翠绿竹帘下?系着的淡黄色丝穗轻轻摇曳。   守在外间的采月见着太子入内,连忙行礼。   裴琏抬手,止住,低声问:“你们主?子还在里头?睡?”   “是。”采月垂着头?,又补了句:“主?子上过药便睡了。”   裴琏蹙眉:“上药?”   采月道:“殿下?看了便知。”   裴琏不再多言,抬步入内。   深青色幔帐逶逶垂下?,这是他熟悉的寝殿,可今日因着帐子里躺了个女子,空气都好似多了一丝脂粉气。   行至那张六柱万字不断头?的紫檀拔步床旁,他抬手,长指撩开幔帐一角。   只见昏昏幔帐里,姿容昳丽的少女趴睡着,宛若一枝娇懒春睡的海.棠。   似是贪凉,薄被堆在一旁,上身仅着鹅黄兜衣,露出大片雪背。   雪腻如玉,却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红痕,尤其腰侧、脚踝,淤红甚深。   那婢子说的上药,竟是指这个。   想到昨夜的失控,裴琏眸色微暗。   是他低估了那碗鹿肉汤的效用?,也高估了他于此事?上的自?制力。   明明理智告诉他,该停下?。   可她?眼角迷离含泪的模样,仿佛解开内心深处那暗不见光囚笼的钥匙,那蛰伏的兽在胸膛左突右跳,叫嚣着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是那样娇小,却能包容一切。   那样温軟,却能承受强烈的横口直口。   其间最为诱/人的,莫过于她?望向他时,那全然依赖信任的目光。   傻,没见过这么傻的。   若是将她?卖了,她?没准还乐呵呵替他数钱。   “傻子。”   他轻喃,修长指尖伸向她?身上的红痕。   露在外面的都涂了药,若他没记错,亵裤之下?的红痕也不少。   也不知是否上过药了。   指尖刚碰上她?的裤带,帐子里响起一声细细嘤咛。   裴琏偏脸看去,那熟睡的的小美人儿也正好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帐内也陡然一静。   下?一刻,明婳涨红小脸,忙不迭扯过被子遮在身前:“子玉哥哥,真的不能再来了。”   裴琏:“………”   薄唇紧抿,他道:“孤不碰你。”   明婳视线往下?,轻咬朱唇:“那你的手……”   裴琏:“看看你的伤。”   明婳:“……”   看……那里的伤?   本就绯红的小脸霎时更烫,她?忙并拢双腿,又拿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不、不用?,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见她?反应这般激烈,裴琏沉默片刻,终是收回手。   “都上了药么?”   “上了。”   “腿上的……”   “也上了!”   他可别再问了!   明婳牢牢裹在被子里,整个像只煮熟的虾。   裴琏侧过身,“什么时辰醒来的?”   被子里的明婳,“午时……”   裴琏:“醒来可进了吃食?”   听他问这些,明婳也渐渐放松,“吃了,喝了粥还吃了糕饼。”   裴琏淡淡嗯了声,再看缩成一团的小山包,默了两息,到底伸出手。   像是剥粽子般,他将她?的 小脑袋从被子里剥出来,见她?涨红的脸,他拧眉:“你不热?”   明婳眨巴眨巴眼:“热。”   裴琏:“既然热,还闷着?”   明婳抿唇,心道还不是你方才问那些羞人的问题。   似是读懂她?的腹诽,裴琏俊美的脸庞也闪过一丝不自?在。   扯着衾被的长指微拢,他望着她?:“昨夜,是孤孟浪了。”   迎着她?睁大的乌黑瞳眸,他继续道:“下?次会注意些……”   “你…你别说啦!”明婳羞得又要去抢被子。   可她?力气哪比不过青壮男人,见他仍定定看着她?,似是在等她?的一个回答,明婳眼睫颤了颤。   须臾,她?深吸一口气,朝他勾了勾小手指。   “子玉哥哥,你附耳来。”   裴琏眼神轻晃。   这天底下?敢对他勾手指的,大抵只有这没心没肺的小傻子了。   念在她?身上那些红痕的份上,他还是朝她?弯下?腰。   哪知刚俯身,脖子就被两条绵軟的藕臂揽住。   她?借力稍稍抬起身,红唇贴到他耳边:“虽然有些累,但?我喜欢和你做夫妻的。”   少女轻軟的嗓音随着淡淡馨香拂来,裴琏呼吸一滞。   那抹唇离开了,她?轻声道:“子玉哥哥扶我起来好不好,腰上还酸得厉害。”   裴琏:“.......”   大掌从后牢牢托住她?的腰,他将她?扶起,又顺手抄过枕头?垫在她?腰后。   明婳靠坐在床头?,一头?如瀑乌发如云堆在耳侧,她?抬起脸,朝他弯了双眸:“谢谢哥哥。”   裴琏眸色稍沉。   谁教她?这样笑的……   “子玉哥哥?”明婳不解地看着他忽然拧起的眉头?。   裴琏看她?一眼,“以后不许这样冲男人笑。”   明婳心里纳闷,为什么?   不等她?问,床边的男人站起身:“快些起身,半个时辰后,陪孤去太液池。”   明婳啊了声,不解问:“去那做什么?”   他头?也没回,只道:“泛舟。”   -   “哈?你没瞧错,琏儿带他的新妇去太液池泛舟了?”   永熙帝难以置信,皇后也满是惊愕。   刘进忠笑得满脸褶子:“奴才虽老?了,但?认人还是不会错的,太子殿下?的的确确带着太子妃去太液池泛舟了!听说还备了好些吃食浆饮,大抵是要在舟上用?晚膳了。”   永熙帝:“……这还是我儿子么。”   皇后:“是啊,还是琏儿么。”   小公主?:“泛舟!我也要去!”   刚要撒丫子往外跑,被永熙帝一把揪住:“你皇兄难得开了窍,你别去胡闹。”   裴瑶不服气:“我哪里胡闹了,我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为何不能找哥哥嫂嫂一起玩?”   永熙帝:“改日,改日父皇带你去。”   裴瑶噘嘴:“和父皇不好玩,我喜欢和嫂嫂玩。”   永熙帝:“……”   从前心心念念想要个小棉袄,现下?漏风棉袄伤透老?父亲的心。   骂不舍得骂,打更是不舍得打,只得将目光投向妻子:“阿妩。”   皇后习以为常,只淡淡瞥了小公主?一眼:“裴瑶。”   母上大人两个字,硬控十岁小公主?。   裴瑶耷拉下?脑袋,小声咕哝:“好吧,不去就不去……”   反正嫂嫂已经嫁入东宫了,也不怕没机会一块儿玩。   **   落日熔金,太液池畔,藕花深处,一叶小舟在清幽荷香中徐徐穿梭。   傍晚橘红色的夕光静洒,染红这粼粼池面,也染红船头?年轻郎君的玉色毂衫。   他不过随意斜坐在舟前,然那挺拔的身姿,轮廓深邃的侧颜,在这连绵荷叶荷花的映衬下?,美得宛若画中人。   明婳看着这一幕,不觉痴了。   只恨现下?没有笔墨纸砚,不然她?定要画下?来。   回去,回去她?一定画!   不知不觉,舟楫也划回岸边。   从船上下?来时,明婳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觉得这一日从睁眼开始,都是那么美好。   她?在紫霄殿睡到自?然醒,醒来后太子温柔的关怀,还带她?来泛舟赏荷.......   这一切,简直像做梦般。   明婳沉浸其中,只觉幸福无比。   然而,是梦终是要醒的——   当漆黑夜色将最后一丝晚霞吞噬殆尽,裴琏也将她?送回了瑶光殿。   她?下?了肩舆,他仍端坐着,并无下?舆之意。   明婳回身,愕然看他:“殿下??”   裴琏:“嗯?”   明婳悄悄揪着怀里的荷花梗:“你……你不进去吗?”   裴琏道:“不了,孤今夜回紫霄殿歇息。”   他语气很淡,好似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明婳却觉得,不对的,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从昨晚到前一刻,他们不还和和乐乐,很要好吗。   为什么突然又要分?殿而居?   若非一堆宫人在旁,她?定要开口问他,而如今,她?只能蹙着黛眉,睁着一双清亮乌眸望着他。   无声在问,为什么呢。   是她?哪里又做错了么。   裴琏自?也看懂她?的困惑,薄唇稍抿:“明日孤得去趟御史台,须得养好精神,你也早些歇着罢。   说罢,稍一抬袖,示意福庆。   “殿下?起驾——”   肩舆很快抬起,那道月白色背影高高在上。   夏日晚风轻拂,瑶光殿前悬着的大红宫灯下?,明婳望着那一行逐渐隐没于暮色的身影,昳丽眉眼间浮现一丝迷惘。   难道和她?睡,就养不好精神吗? 第022章 【22】   【22】   明婳想不明白, 这一夜便怀揣着?郁闷睡去。   翌日醒来,得知太子朝会?散罢,便去了御史台。   明婳坐在榻边喃喃:“他的确没骗人……”   可为什么?, 她心里就闷闷地不高兴呢。   采月采雁端来她平日爱吃的糕点哄她, 明婳没胃口, 只问:“怎么?不见刘嬷嬷,她不是要教我学规矩么?,已经两日没见她了。”   这倒是稀奇了, 主子竟然主动问起教习嬷嬷。   采月道:“奴婢去尚宫局问问。”   明婳恹恹嗯了声,用了半块糕饼觉得索然无味, 干脆撂下, 走到?书案前?。   书案上摆着?个雨过?天青色的汝窑花觚, 里头?插着?两支昨日摘下来的荷花,含苞待放, 清香袭人。   明婳盯着?看了会?儿, 便吩咐采雁取来笔墨纸砚,她要作?画。   她喜欢画画。   大多时候是心情好的时候画,心情不好她比较喜欢吃。   可今日吃不管用, 明婳寻思着?,总得找个办法排解一二。   于是她提笔作?画。   当一副墨荷图画成, 采月也从尚宫局回来:“主子, 嬷嬷说?前?日清晨太子派人吩咐, 说?是这几日您身体?不适, 暂缓五日再来瑶光殿教习规矩, 她这才没来。”   稍顿, 采月道:“嬷嬷还以为您是知道的。”   明婳撇撇唇,心道她上哪里知道。   太子哥哥就是个哑巴, 无论梦里还是现?实,都是光做不说?的。   “既然是殿下吩咐的,那不来就不来吧。”   明婳倒也乐得清闲,再加之身上确还酸疼着?,是要缓缓。   她抬手拿起画,采月看到?,诧异:“倒是和主子平日里的风格很?不一样。”   明婳瞥了眼:“是不同。”   她本来想画一幅色彩斑斓的人物风景小品,但心境不同,画着?画着?便成了一幅乌云雨荷图。   不过?……   她摸着?下颌打量:“感觉画的还挺好?”   采月采雁跟在明婳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也学了点鉴画的本事,一左一右站着?着?。   “线条凌厉,用墨胆大。”   “那种山雨欲来的沉闷与雨荷傲立风中的筋骨,简直栩栩如生。”   两婢相对一眼,异口同声朝明婳伸出个大拇指:“一个字,绝!”   明婳一怔,而?后“噗嗤”笑出声来。   见她笑了,两婢也都弯起眼角:“主子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明婳笑容微顿,迟疑问:“你们觉得我笑起来好看吗?”   “好看啊,主子您笑起来简直是那个……”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对对对,顾盼生辉,风情万种!”   两婢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明婳却是黯然垂了眼睫:“那为何……”   “为何太子哥哥叫我以后不许笑呢?”   “因他眼瞎!”   转过?天的午后,终于得以进宫探望妹妹的明娓忿忿拍桌:“好个竖子,我们谢家如珠似宝的小娘子嫁给?他了,不指望他哄着?捧着?吧,连笑都不许你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找他算账去!”   明娓一撸衣袖,抬脚就要冲去紫霄殿。   明婳连忙拉住,又朝采雁采月使眼色,示意她们去外头?把门。   “姐姐,你冷静!”   “这叫我怎么?冷静,早知道你嫁过?来要受这个气,干脆……干脆咱俩一起剃掉头?发在家当姑子好了!”   明娓早几日就想入宫见妹妹了,但兄长劝她说?没有刚嫁女,娘家人就急哄哄上门探望的。   传出去不像话。   明娓也知道这么?个理?,于是硬憋了几日。   哪知一进宫,就见自家妹妹像颗霜打过?的小白菜,蔫儿吧唧的。   偏她和太子一道见客时,还强颜欢笑,说?着?:“很?好,一切都好。”   好不好的,糊弄蠢哥哥还行,哪里能?糊弄同心相连的胞姐。   于是谢明霁和太子去紫霄殿喝茶,明娓就和明婳来了瑶光殿。   乍一看瑶光殿内的装潢摆件,吃喝用具,的确未见薄待。   可妹妹那故作?坚强的小模样,看的明娓心里酸溜溜,一问之下,方知这几日妹妹既被?“骗身”又被?“骗心”。   “我早跟你说?了,少看些情情爱爱的话本,爱人之前?先爱自己,你偏不听,现?下好了!”   明娓伸着?长指,摁着?明婳的脑袋戳戳戳戳。   明婳捂着?脑门:“姐姐别戳了,再戳要戳个洞了。”   明娓哼道:“真戳个洞就好了,把你脑子里的水都倒一倒。”   明婳:“……”   她丧气地挎着?肩膀,咕哝道:“太子哥哥说?我,你也来说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说?着?直接往美人榻上一倒,生无可恋望着?描金绘凤的房梁:“你把我埋了吧。”   明娓:“……”   无奈叹了口气,她抬手拽起妹妹:“我哪是真怪你,只是见你为个男人这般失魂落魄,恨你不争气!”   “我哪不争气了……”   明婳瓮声道:“我已经很?乖很?听话了啊,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还不够吗?”   明娓噎住,心中默念着?亲妹妹、亲生的亲生的。   稍缓口气,她拉着?明婳的手,正色道:“我知道你一直盼着?爹爹阿娘那样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姻缘,但婳婳,这世上不是每对夫妻都像爹爹阿娘那样的,或者说?爹爹阿娘那样的才是极少数。至于太子……”   明娓抿抿唇,有些事本不想与妹妹说?,但见妹妹已经被?狐狸精太子迷得七荤八素的,干脆说?了:“太子他就不是能?与你谈情说?爱的人!”   “这些日我在宫外也没闲着?,大宴小宴上逮着?机会?就打听太子。他这个人,只爱江山不爱美人,在陛下赐婚之前?,唯一与他沾上一点关系的女子,是清河崔氏一位三?娘子。”   “没有说?崔三?娘子不好的意思,她的确是位贤名在外的好女子,品行举止无可挑剔,但她的容貌……”   明娓稍作?斟酌,道:“长安贵女们私下唤她崔无盐。”   明婳怔了怔,这些事都是她在宫里浑然不知的。   “太子哥哥……喜欢那样的?”   “也不是说?喜欢那样的,男人都好色,只要不眼瞎,美丑还是能?辨的。只太子这人,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风月美色这回事,他娶妻便是娶妻,这妻美丑高矮都无所谓,只要能?做好这个妻,谢明婳、崔明婳、周明婳都无所谓……”   明娓竹筒倒豆子,明婳却纳闷地蹙起眉。   太子脑子里真的没有风月美色这回事吗?   明明前?两日,他都这样那样对她了……   瞧着?,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吧?   “……婳婳,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   “啊?在听在听。”   明婳面色一凛,乖乖直起腰杆。   明娓:“……”   得嘞,又白说?。   有时她觉得,或许双生子的性格容易走两个极端。   妹妹养的天真无邪,对外界大都抱着?最纯粹的善意,遇事总爱先反省自身过?错。   而?她呢,对外界大都抱着?审视的敌意,遇事冲动自负,极少自省。   用爹娘的话来说?,一个傻子,一个犟种。   或许因着?有这样两个妹妹,倒将兄长谢明霁磨出个包容耐心、稳重低调的脾气。   “你若闲来无事,就和从前?在家里一样,看看话本作?作?画,听说?宫里教坊司的女乐不错,你也可请她们过?来给?你跳跳舞唱唱曲儿,这世间快活的事那么?多,何必将喜怒哀乐全系于一个男人。”   明娓说?着?,忽又从腰带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明婳好奇:“这是什么??”   “阿娘给?你调的避子丸,原本你出嫁时就该给?你,但大婚那日太多事,一下给?忘了。回门那次,你和太子没成,我又给?忘了……”   明娓惭愧挠了挠鼻尖:“好在这回想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他们俩这么?快就成了。   “阿娘说?了,你年岁还小,怀胎凶险,她无法在你身边陪着?,便特?地给?你配了这药。里头?共有三?十颗,吃一颗可管一月不孕。她叫你视情况用,起码得满了十七再有孕,知道么??”   明婳点点头?:“知道了。”   听阿娘的话,总是没错的。   何况她自己觉着?自己还小呢,哪能?这么?快就多出个小娃娃。   不过?,她和太子哥哥的小娃娃……   一定会?很?漂亮吧,就像小时候的太子哥哥一样。   “对了,这避子丸你偷偷吃,谁也不许告诉,若叫皇家知道你吃避子丸……”明娓抿唇,“唔,反正不好。”   明婳稍一琢磨,便明白其中利害:“我知道的,我谁也不说?,采月采雁也不告诉。”   明娓这才放心,只想到?妹妹嫁的这个郎君,仍觉得心气不顺,揪着?她的耳朵,恶声恶气警告:“反正你不许再为男人受委屈了!能?过?就过?,过?不了大不了和离归家,总不能?叫你一辈子受这窝囊气!”   “诶,疼疼疼。”明婳揉着?耳朵:“姐姐气糊涂了,哪有太子妃和离的。”   明娓眼珠一转,凑近低低道:“本该等我和哥哥回北庭再告诉你的,但……早说?晚说?都一样。阿娘说?了,若实在到?了万不得已,铁了心不想和他过?了,你就去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会?给?你想辙,帮你和离的。”   想到?那位白玉观音般清冷,却又对她赏赐连连的皇后婆母,明婳惊愕:“皇后娘娘会?帮我和离?”   “会?的。”明娓很?坚定:“阿娘说?了,皇后娘娘是至情之人,深知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再加之阿娘曾于她有恩,她会?帮你的。”   明婳不知姐姐哪来的这般笃定,但她一向像相信阿娘一样相信姐姐。   “嗯,我知道了!”   明婳点头?,稍缓,又道:“不过?我觉着?,太子哥哥并非全然无情,他是喜欢我的……”   明娓:“………”   她呲着?牙,一把揪住明婳的后衣领:“走!”   “啊?去哪?”   “给?我把《氓》抄一百遍,抄不完以后别叫我姐姐!”   她就不信,这恋爱脑还治不了了!   -   紫霄殿,西殿明间。   青花梅枝花觚里斜插着?一支粉荷,与庄严古朴的装潢似有些格格不入。   也正是因着?突兀,谢明霁好奇问了句:“殿下喜欢荷花?”   裴琏顺着?瞧过?去。   自太液池摘下,已过?去两日,未曾想这花竟还开着?。   那日回到?紫霄殿,福庆抱着?一怀的莲花请示如何安排。   他向来不喜花花草草,本打算让福庆处理?掉。   话到?嘴边,忽又想起那小姑娘趴在船头?,一边摘花一边念念有词:“太子哥哥,你的紫霄殿太冷清了,什么?摆件都没有,这些花你拿回去,各处插一些,每日瞧着?心情都好些呢。”   她摘了许多花,一半留给?瑶光殿,一半分给?他的紫霄殿。   视线在福庆怀中那堆花停留两息,他道:“你看着?摆便是。”   福庆便看着?摆了。   于是这两日的紫霄殿,随处可见荷花清影。   谢明霁以为太子喜欢荷花,太子不疾不徐收回视线,淡淡道:“孤不喜花草。”   谢明霁:“……?”   裴琏:“摘多了,随便摆摆。”   谢明霁讪讪:“原来如此。”   俩人对座下棋,聊了会?儿家常,又聊起北庭军政,直说?到?无话可聊。   谢明霁边硬着?头?皮输棋,边暗暗腹诽,娓娓和婳婳到?底在聊什么?聊这么?久,太阳都要落山了,他已输了一下午,再输下去都要对下棋有阴影了……   终于,殿外传来内侍禀告:“谢大娘子从瑶光殿出来了。”   谢明霁长舒一口气,撂下棋子,朝裴琏道:“时辰也不早了,既然妹妹们那边散了,那臣也不再叨扰殿下,先告辞了。”   裴琏瞥了眼那一塌糊涂的棋局,微笑:“好。”   他起身,抬手送客:“孤送兄长。”   谢明霁没拒绝,与裴琏一道往外。   稍作?斟酌,他问:“听说?殿下给?婳婳寻了个教习嬷嬷?”   裴琏颔首:“是,尚宫局的刘教习,宫里的老人了。”   谢明霁默了两息,叹道:“臣也不怕与殿下说?句实话,家里原是想着?让两位妹妹下嫁,或是招个赘婿,便是怕她们嫁去他府,规矩不周,被?人磋磨。陛下恩典赐下时,全家深感惶恐,唯恐家中女儿性情顽劣,不堪相配。”   裴琏不语,指尖摩挲着?,静静听。   “为了不负皇恩,双亲已抓紧教导妹妹礼数规矩,但婚期逼近,难免有些缺漏。”   谢明霁停步,看向裴琏:“琏弟,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便托大再如儿时这般唤你一声。我妹妹她,偶尔有些孩子脾气,但本性不坏的,若她有不足之处,还请你多担待一二。她这人是个实心眼,你对她好一分,她便对你好三?分……”   谢明霁恨不得将自家妹妹的好处都与太子说?一遍,却也知言多必失。   于是吸了口气,抬袖对太子深深一挹:“还请殿下对她多些耐心,我们全家感激不尽。”   “兄长这说?的什么?话。”   裴琏扶起谢明霁:“她是孤的正妻,孤自当敬之护之。”   谢明霁直身:“有殿下这句话,臣也放心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⑼ ⑼ . c o m   不多时,抬着?明娓的软轿停在紫霄殿外。   谢明霁拱手与裴琏告辞。   裴琏静立阶前?,含笑目送。   直到?谢家兄妹俩走远,面上笑意渐渐敛起。   身侧的福庆察言观色,上前?道:“殿下,快到?晚膳时辰了。”   裴琏轻轻“嗯”了声。   福庆一时也摸不准,这嗯是什么?意思。   但想到?昨夜殿下是在紫霄殿用膳歇息,估计今夜也是一样?   唉,可惜了千娇百媚的太子妃,偏嫁了个木头?郎君。   正惋惜着?,一双云纹赤舄从眼帘晃过?:“去瑶光殿传话,孤晚些过?去。”   福庆惯性颔首,“是。”   咦,瑶光殿?   “奴才这便去!” 第023章 【23】   【23】   是?夜, 月明星稀,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裴琏步入瑶光殿时,明婳仍坐在书案前抄诗。   午后被姐姐押着抄了?十遍《氓》, 她两只腕子都?酸了?, 一番讨价还价, 姐姐答应一百遍的《氓》改成二十遍,另加二十遍《白头吟》。   全部?抄好后送去肃王府,姐姐下?次再进宫, 便给她带西?市成记的糖饼子和新出?的话本。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明婳一只手托着雪腮, 一只手握笔, 写一句, 嘴里还跟着念一句。   歪歪斜斜,俨然是?课堂上夫子最不喜的学生模样。   裴琏一进来, 便瞧见这?一幕。   “咳。”采雁试图提醒。   明婳依旧垂着眼, 懒懒散散地念,“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采雁:“咳咳!”   明婳:“今日斗酒会, 明日沟水头……”   采雁:“咳咳咳!”   明婳终于抬起头:“采雁,你着风寒了?么??”   采雁朝她挤眼睛, 明婳微怔, 偏头一看, 便见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旁, 赫然站着一道修长清雅的玉色身影。   “殿下??”她忙不迭撂下?笔, 站起身:“你何?时来的?”   一个时辰前, 紫霄殿派人传话,说是?夜里太子会来。   明婳原以为他要?来用晚膳, 等了?又?等,也没见他来,心里还惦念着姐姐布置的抄写任务,干脆不再等,自己用膳了?。   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这?个时候来了?。   “刚来。”   裴琏淡淡答了?句,走上前:“在做什么??”   明婳看着桌上堆叠的纸张,讪讪道:“就随便……练练字。”   她都?为人新妇了?,总不好说是?被姐姐摁着罚抄,那多丢人。   裴琏本是?随口一问,见她这?般局促,反倒往桌上堆叠的纸张扫了?眼。   “卓文君的《白头吟》?”   “唔,是?……”   明婳点头,见他凝目看着,还当他要?问为何?要?抄这?首诗。   正在心里斟酌着说辞,却听他道:“你这?字,形散神也散,的确得多练练。”   明婳:“……?”   裴琏回?望她:“怎么?,孤说的不对?”   明婳揪了?揪衣摆,小声咕哝:“我用心写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   “所以你现?下?没用心?”   裴琏眉心轻折,不解:“既是?练字,若不用心,练来作甚?”   明婳一怔,想要?反驳,可对着男人一本正经?的脸,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但?她不喜欢他那种看笨蛋的眼神,就好像她一无是?处般。   “我虽不擅书法,但?丹青尚可。”   说着,像是?佐证般,她吩咐采雁:“你去拿几幅我的画作来。”   裴琏眉心微动,虽觉没那个必要?,但?想到傍晚谢明霁所托之言,也没阻止。   反正今夜的时间已腾出?来,专为陪她。   采雁很快下?去拿画,裴琏站在书案旁,看到她那首诗只抄到一半,抿唇道:“不抄完?”   明婳看他:“你都?来了?,我怎好再继续做自己的事,那不就把你晾在一旁了??”   “无妨。”裴琏道:“做人做事,皆须有始有终,把这?个抄完罢。”   他都?这?样说了?,明婳:“好吧。”   她重新落座,提笔默书。   裴琏就站在身侧,她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活像是?监考的夫子般。   明婳如芒在背,坐姿也不觉端正起来,一笔一划,半点不敢松懈。   待抄到“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句,手腕忽的被握住。   明婳一抖,回?头便见裴琏从后俯身,如玉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   她呼吸陡然屏住,瞪大?双眸:“殿…殿下??”   “看字,别看孤。”   裴琏面无表情,握着她的手腕稍用了?些力,语气不冷不淡:“落笔要?专心,腕间也稍带些力。见字如面,行书亦可窥见一个人的心性……”   他说什么?,明婳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   太子哥哥握我的手了?!   他离得好近!   睫毛好长啊!身上的熏香也好好闻!   心跳得好快,淡定淡定,谢明婳你争点气!姐姐一下?午的教诲难道都?忘了?么?!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到最后一句“何?用钱刀为”落于纸下?,裴琏松开了?手。   “你自己看看,现?下?是?不是?好些?”   明婳低头看去,果真比她自己写的字更为清秀端正,又?添几分遒劲凌厉之意。   “太子哥哥,你好厉害啊!”她仰起脸,满眼欢喜。   这?就厉害了??   裴琏面无波澜,道:“只要你肯用心练,也能练出?来。”   明婳其实不大?想练,她一向随性,觉着字只要丑到没法看,就没练的必要?。   但?他都?这?样说了?,她便应道:“好吧,我以后得空就练。”   话音落下?,两人都?没再说话,书案前一时静了?下?来。   好在没一会儿,采雁便抱着一堆画轴走来。   明婳看向采雁,采雁回?了?个肯定的眼神。   主仆间的默契让明婳稍稍松口气,打开一看,果然都?是?她较为得意的几幅。   “殿下?你看,这?些都?是?我画的!”   献宝一般,明婳将那些画轴在桌案摊开,“这?幅是?塞上风光,这?张是?仕女图,这?张是?花鸟……”   裴琏负手上前,视线触及那些画作,狭眸也掠过一抹诧色。   古往今来名师大?家的佳作,他也看过不少。   眼前这?些与名家之作相比,虽显稚嫩,然书画不分家,字有灵,画亦有灵。   这?些画卷,无论山水、人物、道释、花鸟,全然无一丝匠气,清新自然,满纸灵动。   画风别具一格,前所未有。   而她,如今还不满十六。   裴琏凝眸,看向面前的少女,“这?些都?是?你画的?”   “对啊,都?是?我画的。这?个是?去年画的,这?幅是?年初画的……”   明婳说着,打开最后一幅,发现?昨天画的那幅墨荷图也拿来了?,她微怔,下?意识想卷起来。   裴琏生得一双利眼,霎时就瞧见那幅风格截然不同的墨荷图。   “为何?收起来?”他问。   “这?个……”明婳支吾:“这?是?昨日画的。”   裴琏闻言,伸手拿过,缓缓展开。   笔触有灵,何?况她这?幅画毫无技巧,全是?情绪。   “你昨日心绪不佳?”裴琏睇向她。   明婳垂了?垂眼,没说话。   裴琏似有所悟,再看那副墨荷图,恍然记起她那日泛舟时,似是?提到过回?来之后要?作画……   原来最后作出?了?这?幅画。   “你这?些画作,都?很不错。”   稍顿,他道:“这?幅墨荷图,可否赠予孤?”   明婳错愕,“你…你想要?我的画?”   裴琏颔首,“不舍得割爱?”   “舍得舍得。”明婳连连点头:“你喜欢的话,你就拿去。”   这?般大?方,全然忘了?昨日的闷闷不乐。   裴琏看着她明媚纯粹的眼眸,忽又?想起谢明霁说的那句“她是?个实心眼”。   的确是?。   他收起那画,想了?想,轻声道:“多谢。”   明婳摇头:“我们是?夫妻呢,客气什么?。”   裴琏闻言,又?看她一眼。   是?,无论愿意与否,她已是?他的妻。   二人又?赏过一阵画,见时辰不早,明婳先去沐浴。   待到夜阑人静,大?红色幔帐里,两人并肩躺着。   帐子里光线昏暗,明婳频频侧过脸。   窸窸窣窣的,裴琏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不困?”   明婳道:“有一点困。”   裴琏:“既然困,那就躺好睡觉。”   明婳:“哦。”   帐子里安静下?来,然而静了?没一会儿,她又?偏过了?脑袋。   这?一回?,裴琏睁开了?眼,也偏过脸:“有事就说。”   明婳没料到他会看过来,像是?被抓包的小贼般,半张脸缩进被子里:“没什么?事。”   “现?下?不说,待会儿再乱动,孤……”   薄唇抿了?抿,裴琏道,“孤便回?紫霄殿歇息。”   “啊?我说我说。”明婳翻过身,生怕他跑一般,抬手抱住他的胳膊:“我只是?在想……”   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她声音也不禁小了?:“今晚……今晚我们不做夫妻事么??”   怀中?抱着的手臂似是?一顿。   少倾,头顶传来男人略沉的嗓音:“你想做?”   他这?话问的!   明婳霎时双颊通红:“我没有,我只是?问问。”   毕竟前两回?同寝,都?做了?那事,她以为他今晚突然过来,还是?要?做那事的。   裴琏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默了?两息,道:“夫妻睡在一起,并非一定要?做那事。”   稍顿,他道:“你身上那些痕,可好些了??”   提到那些,明婳脸更热了?:“好些了?,这?两日都?有涂药,基本都?消了?。”   裴琏嗯了?声,借着昏昏光线,看向紧搂着他手臂的小妻子。   本来今夜打定主意,修身养性,不做其他,未料到她竟然主动提起,还主动贴了?过来。   隔着一层薄薄亵衣,他的臂弯能感受到她胸前紧贴的温軟。   经?过前两夜,他已知那莹軟一团握在掌心是?何?触/感,羊脂白玉般,细腻生温,馨香盈盈。   正是?血气最盛的年纪,如一堆干柴,半点火星子都?能燎原。   身子似有热意升腾,裴琏侧过身,嗓音微沉:“你若是?想做……”   “没,我没想!”   到底是?个小娘子,明婳生怕叫他误会她是?个好色之徒,忙松开他的手臂:“我方才只是?问问,现?下?知道并非一定要?做那事,那我也能安心睡了?。”   看着陡然空落落的手,裴琏:“……”   喉头滚了?滚,他闭上双眼,平躺回?去:“既是?不想,那便睡吧。”   “嗯嗯,这?就睡。”明婳说完就闭上眼。   因着下?午和兄姐相见太过兴奋,这?会儿的确是?累了?,一静下?心,很快就睡了?过去。   听着身侧轻柔均匀的呼吸,裴琏体内的热意却依旧躁着。   从前未曾经?历过,纵是?晨起时有反应,凝神静气一番便也平复了?。   而今尝过云雨,知晓那蚀骨/销魂的滋味……   前两夜的旖旎冷不丁在脑中?浮现?。   呼吸不觉重了?,裴琏睁开双眼,看向身侧。   她睡 得正熟,素净小脸恬静而安详。   几个深呼吸后,裴琏掀开幔帐,提步下?床。   寝殿外守夜的宫人都?在小鸡啄米,昏昏欲睡了?,陡然听到门开,一个激灵。   待看到那道披着玄色外袍的高大?身影,诧异瞪大?了?眼:“殿、殿下??”   裴琏头也不回?,大?步朝偏殿而去。   “备水,孤要?沐浴。”   -   翌日上午,明婳醒来,得知昨天半夜裴琏又?洗了?个澡,还一头雾水。   “睡前不是?洗过了?么?,怎么?又?洗呢?”   她想不明白,采月采雁都?是?没嫁人的,自也不明白。   主仆三人一琢磨,最后只当太子殿下?生性爱洁,夜里热出?了?一点汗都?要?沐浴。   于是?这?日夜里,得知裴琏仍会过来,明婳特地吩咐宫人多加两个冰盆。   她觉得她实在太会体贴人了?。   等到沐浴过后,上了?榻,她一脸期待地问:“殿下?,你今夜有没有感觉哪里不一样啦?”   不一样?   裴琏凝眸,静静看着面前的小妻子。   她刚沐浴过,如瀑乌发像昨夜一般柔顺地垂在身后,身上穿着的寝衣与昨夜也并无两异,小脸也洗尽铅华,素净清婉,并无不同……   可她既然这?般问了?,定是?有不同的。   裴琏便又?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一遍,倒真寻出?些许不同——   她的脚指甲变红了?。   她本就生得一双小巧雪足,而今染上艳丽朱色,圆润润的脚指宛若一颗颗红宝石,愈发衬得纤足莹白娇嫩。   裴琏眸色微深:“怎想到把脚趾染红?”   明婳本来是?想让他感受一下?今夜格外凉爽的温度,没想到他却突然提到她的脚。   哪怕是?北庭民风开放,女子的脚也是?不能被旁人瞧见的。   虽说他是?她的夫君,但?这?样直直盯着看,仍叫明婳羞赧。   足背微弓,她试图缩进被子里:“昨日就染了?,是?我姐姐从西?市淘来的新玩意,也是?用凤仙花汁做的,但?不用照旧法子包指头,只拿棉棒涂上两层,晾干之后,就会变得红润润了?。”   因这?是?第一次用这?新玩意,她便先在脚上试试。   未曾想到会被太子注意到……   “子玉哥哥,你是?觉得不好看吗?”明婳疑惑。   裴琏看着她悄悄藏起双足的羞怯模样,薄唇抿了?抿:“你藏起来,孤无法评判。”   明婳一时没明白他这?意思。   裴琏并未多说,只俯过身,长臂一捞,便握住她的脚踝。   男人掌心炽热如铁,所握之处仿佛都?要?化掉。   明婳不防他这?举动,吓了?一跳。   再次定神,右足已被他托在掌心。   他的肤色在男子里算是?白的,但?和明婳相比,还是?显出?区别来。   如今他握着那雪白小巧的足,沉默凝视着,明婳只觉浑不自在。   她红着脸,试图缩回?:“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那只大?掌却握得很紧。   明婳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子玉哥哥……”   裴琏抬眼,看着她乌发垂腰,满脸绯红的娇媚模样,喉头微滚。   叩住纤细脚踝的大?掌往下?一拉,迎着她错愕的目光,他俯身,吻上她的唇。   是?她先勾他的。   裴琏想,那他也不必再客气。   -   直到半夜,明婳才被裴琏从水里捞出?。   本来是?叫水清洗的,未曾想最后弄得一地都?是?。   明婳躺进帐子后,脑子还是?晕晕乎乎,实在不大?明白事情怎么?从“添了?两个冰盆求夸夸”变成了?他握着她的脚踝欺了?进来。   身侧的床榻往下?沉了?些,一身清爽的男人在身侧躺下?。   目光似是?在她面上停留片刻,他问:“可还好?”   明婳:“……”   现?在知道问了?,刚才她哭唧唧说不行了?的时候,怎不见他问呢。   她心里憋着气,闷闷往被子里钻去。   裴琏见她不说话,只当她累了?:“睡罢。”   他侧过身,平躺着睡好。   明婳:“……?”   他就这?样睡了??她脚踝这?会儿还疼呢。   “哼!”她气咻咻发出?声。   裴琏偏过脸:“怎么??”   明婳觉着他实在太笨了?,看不出?她在生气,要?他哄么?。   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等他主动来哄怕是?难了?,但?她这?会儿又?有事跟他说,怕睡一觉醒来给忘了?。   于是?她咬了?咬唇瓣,低声道,“子玉哥哥,我疼。”   刚得了?餍足,男人此刻也多了?几分温存,他睁开眼:“哪里疼?”   明婳:“哪里都?疼。”   裴琏:“……”   今日时间虽长了?些,但?只来了?两回?。   前两夜次数更多,也没见她喊疼……   难道前两夜一直忍着没说?   思及此处,他翻过身,朝她伸出?手。   明婳见他又?摸过来,吓了?一跳:“殿下??”   “不是?喊疼?给你揉揉。”裴琏将她拉入怀中?,道:“还是?说,需要?上药?”   说着,他起身便要?去拿药。   明婳想到方才弄一地水就已经?够尴尬了?,要?是?这?个时候还拿药,明早宫人们都?不知要?怎么?看她了?。   “不用了?,倒也没那么?疼。”   她一把搂住他的腰:“殿下?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疼了?。”   原来喊疼,只是?为了?装可怜,提条件。   裴琏神色微动,躺了?回?去,“什么?事?”   明婳发现?只要?抱着他说话,他好像没那么?冰冷了?,于是?斟酌着道:“我姐姐说她月底和一些友人约好了?去乐游原游猎,子玉哥哥,我可以去吗?”   裴琏:“……”   “不可以。”他道。   话音落,紧搂在腰间的手似是?一僵。   裴琏也意识到这?否定乍一听有些冷硬了?。   薄唇轻抿,他拍拍她的背:“你是?太子妃,身份贵重,不可随意出?宫游玩。”   明婳不理解:“和我哥哥姐姐一起都?不行吗?”   裴琏道:“你若在宫里无趣,可请他们入宫看你,或是?找教坊司的女乐来唱曲。”   明婳听出?他话里的拒绝,静了?片刻,问:“那我以后都?不能出?去玩了?吗?”   一入宫门深似海,裴琏以为她知晓这?个道理。   刚要?开口,又?听她道:“你带我出?去玩,也不行吗?”   裴琏眉头蹙起。   光阴似金,他已尽量腾出?夜里的时间陪她,又?哪有那么?多时间陪她玩乐?   “孤政务繁忙,不得空。”   “也没说经?常带,偶尔一两回?,唔,一个月两回??一回??”   她讨价还价,裴琏压住不耐。   打算与她说道理,低头就看到她趴在怀中?,一张媚意未褪的绯红小脸仰着,那双乌眸在昏昏罗帐间如明珠般,亮晶晶,又?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良久,他沉沉吐出?一口气:“七日后是?我外祖父的寿宴,届时应当有些热闹,你可想去?”   明婳眼睛亮起:“我能去吗?”   裴琏:“你若想去,孤可带你一起。”   事实上,他原打算傍晚抽空去一趟李府,与外祖父送个寿礼、喝杯茶就回?来,顶多耗费一个时辰。   倘若赴宴,喝酒用饭,少说两个时辰,多则半日,便空耗在这?些无甚意义?的事上。   明婳只想着能出?去玩,游猎去不了?,宴会也行,总比闷在宫里好。   “我想去。”她兴奋起来:“我来长安也有半月了?,还没正儿八经?参加过一场筵席呢。”   昨日听到明娓各种赴宴游玩,还结交了?不少长安贵女,她都?羡慕死了?。   她也想对外头多些了?解,若能交到些许新朋友,那便更好了?。   “那这?几日你就好好跟着刘嬷嬷学习礼数,好歹是?给长辈拜寿,切不可出?差错。”   明婳自也明白他的意思。   这?不但?是?第一次见他母族亲戚,也是?她这?个太子妃,正式在长安各大?世家贵族面前亮相。   “殿下?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裴琏淡淡嗯了?声,拿开她缠在腰间的手:“睡罢。”   过日子,总得有个盼头。   明婳短期盼望的,便是?七日后的礼国公府寿宴。   听说七十整寿,几乎长安城的世家显贵都?会去。   虽然不能去乐游原游猎,但?一想到七日后又?能见到哥哥姐姐,明婳跟着刘嬷嬷学规矩都?多了?一股劲儿。   不过接下?来这?几日,裴琏都?是?深夜来她的瑶光殿。   她都?睡着了?,还是?第二天婢子告诉她,她才知道半夜里被窝里躺进了?一个男人。   偶尔有两次她知道他来,都?是?她特地熬着等他。   他来了?见她没睡,抱着她亲了?亲,就掀起她的衣摆。   要?不是?身上的痕迹和酸疼,她醒来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那种梦。   总之,在礼国公寿宴那天。   明婳终于在白天,除了?床上的其他地方见到了?她的夫君。   瑶光殿的庭院里,太子一袭紫色麒麟纹圆领袍,腰系玉带,负手而立,端的是?丰神俊朗,矜贵端方。   “太子哥哥!”明婳唤道。   盛夏明净的日光里,男人缓缓回?过身。   当看到那拎着裙摆宛若一只蹁跹小蝴蝶扑来的妻子,他微怔。   不过一瞬,便敛了?眸,蹙起眉。   这?些时日的规矩,她都?学到哪去了?? 第024章 【24】   【24】   待明婳走?到身前, 裴琏正色看她:“稳重些。”   明婳见着?他?的一腔欢喜,如同兜头浇了盆凉水般,哗啦, 灭了。   她低低哦了声, 也没再问他?, 太子哥哥我今日的妆好不?好看?发髻漂不?漂亮?衣裙合不?合适?有这么美貌的娘子,你带出去也很有面吧?   经?过这半月相处,她也发现了, 除了床笫之间,其他?时候他?都很冷淡。   不?爱说话, 也不?爱……听她说话。   他?就像是一块木头。   木头会有开花的一天吗?   明婳不?知道, 毕竟她也只有过这么一个男人, 并?没有经?验可总结。   但她记着?她在明娓面前立下的“豪言壮语”,两?个月, 两?个月要让他?动心?。   若两?个月这块木头还不?开花, 那她……   她就不?和他?好了呗。   她是满脑子情爱,又?不?是真傻,大好年华却死磕一块呆木头。   两?人一路走?向殿外。   坐上马车, 相顾无言,一片静谧。   察觉到她的沉默, 裴琏掀起?眼帘:“怎么不?说话?”   明婳靠着?窗边坐, 清润乌眸看向他?, 闷闷道:“殿下方才说的, 稳重些。我不?知道怎样才够稳重, 想来想去, 学你的模样,应当就算稳重了?”   裴琏:“……”   先前倒没发现她如此牙尖嘴利。   本想说叫她“稳重些”, 并?非不?让她说话。   话到嘴边,又?觉没那个解释的必要——   她既要学他?,便由?着?她学,若今日一整日都能学下来,那的确是够“稳重”,想来不?会再出错。   马车里又?陷入了静谧。   不?过这静谧持续到宫门?前,就被另一道声音打破。   “殿下慢行?,慢行?!”   驱车赶来的是绮罗殿的内侍,华盖朱漆的车窗推开,里头探出长乐公主裴瑶的小脑袋。   马车很快并?肩停下,裴瑶没下车,隔着?车窗和兄嫂打招呼。   “嫂嫂!”她先欢喜地唤了明婳,得了明婳一声同样难掩欢喜的“阿瑶妹妹”,这才敛了笑,老老实实看向裴琏:“皇兄。”   裴琏:“……嗯。”   她俩统共才见过两?回,妹妹竟直接越过他?,和他?的妻子先打招呼。   “嫂嫂,你也是要去外祖父家赴宴吗?我也是!”   裴瑶热情招呼着?:“你要不?要来我的马车坐,我车上有蜜饯局新制的果子,还有冰湃过的荔枝膏水!”   明婳一听就心?动了。   有吃有喝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和裴琏坐一车太无趣了,哪比得上和小妹妹吃喝聊天快活。   心?念一动,她朝裴琏眨巴眨巴眼:“殿下?”   裴琏岂看不?出她的心?思,长指捏了捏眉骨,淡淡道:“想去便去。”   反正今日是陪她出来,她玩的高兴了,或许能消停一些时日。   见他?答应,明婳一喜,小泥鳅般利落地钻出了马车,和隔壁马车里的另一条小泥鳅快乐汇合。   过了宫门?查验,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   裴琏端坐车内,闭目养神。   偶尔听得几声后车飘来的笑语,不?禁蹙眉,她们到底哪来那么多可高兴的事,整日笑着?不?累么?   若是明婳能知道他?心?中所想,定要答上一句:“有很多可高兴的事啊。”   见到可爱的小妹妹,高兴。   吃到美味的糕饼蜜饯,高兴。   待会儿赴宴又?能见到哥哥姐姐,或许还能交到新朋友,简直就是高兴他?娘给高兴开门?,高兴到家了!   马车在朱雀大街上辚辚行?驶,约莫半个时辰,进入离东市不?远的崇仁坊,停在礼国公府门?前。   临下车时,裴瑶挽住明婳的手?,“嫂嫂,你不?用紧张,我外祖父和舅父舅母都是极宽厚和善的,李家的表亲们也都很好,待会儿你就跟着?我,我带着?你认人。”   明婳弯眸:“好,那我就跟着?阿瑶妹妹啦!”   她这一笑,娇靥灿烂,裴瑶一时看呆了。   直到明婳唤她两?声,裴瑶才怔怔回过神,真诚感叹:“嫂嫂,你可真好看。”   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今日明婳盛装打扮了一番,裴瑶觉着?自家嫂嫂比前两?回见到还要美。   宛若一朵沾染雨露、娇艳绽放的花,肌肤白里透红,眉眼媚意?撩人。   好美好美好美,美到她都要嫉妒皇兄了!   她每晚只能抱着?木头做的磨喝乐睡,皇兄却能每晚抱着?香香软软的漂亮嫂嫂睡!可恶!   明婳被小姑子直白的夸奖说得双颊泛红,眼角愈弯:“阿瑶妹妹也可爱极了。”   裴瑶却知道,论容色,她比嫂嫂还是差一截的。   但没关?系,长相是爹妈给的,她虽不?能长成绝色大美人,但日后可以努力找个大美人驸马!   姑嫂俩一起?下了马车,裴瑶牵着?美人嫂嫂的手?,感受到周围投来的惊艳目光,腰杆都挺得更直了。   怎么样,我嫂嫂,漂亮吧!   裴琏从马车下来,一回头,便见姑嫂俩手?牵手?,站在一起?有说有笑,恍若她们才是一道赴宴的。   稍作沉吟,裴琏喊道:“谢氏。”   喊第一遍没反应,直喊了第三遍,明婳才反应过来是在喊她。   她错愕抬眼,他?目光如炬回望她,“过来。”   明婳不?喜“谢氏”这个称呼,而且阿瑶妹妹说了要带她认亲戚呢。   但男人的目光压了过来,沉沉威严,不?容抗拒。   明婳只好抱歉地松开裴瑶的手?,朝裴琏走?去。   臭皇兄和她抢嫂嫂!   裴瑶不?服,宫婢弯下腰,低声劝道:“太子妃和太子是夫妻,这种场合,自是得与太子殿下一起?的。待见过长辈们,入了内院,公主再找太子妃玩也不?迟呢。”   裴瑶:“……好吧。”   明婳这边走?到裴琏面前,十五六岁,正是憋不?住事的年纪,她小声咕哝:“殿下怎么又?唤我谢氏了?”   裴琏语气平静:“在外面总得庄重些。”   明婳:“哦。”   裴琏看她一眼,又?看了看跟在后头,同样满脸哀怨的裴瑶,浓眉不?禁轻拧。   他?不?过唤回自己的妻子,怎的一个两?个好似他?是什么拆散鸳鸯的恶人?   实是莫名其妙。   收回视线,裴琏沉声提醒着?,“别?挂脸,随孤入内,记着?礼数。”   明婳:“……知道了。”   话落,两?人一道步入门?庭低调却热闹非凡的礼国公府,裴瑶则跟在他?们身后半步。   太子、太子妃和公主一道登门?,此等恩宠,叫礼国公府上下受宠若惊。   礼国公家两?位舅父舅母,齐齐携着?家中儿郎出门?恭迎,其余赴宴的宾客也都赶来拜见。   “太子殿下万福、太子妃万福、长乐殿下金安——”   看着?两?侧乌泱泱行?礼请安的众人,裴琏神色温润道:“今日是孤外祖父的大寿,算是家宴,诸位不?必多礼,尽兴宴饮便是。”   说着?,又?携明婳和裴瑶一道走?向李家大舅父,太史?令李砚书,问过好后,从袖中取出一份缎面册子:“舅父,这是孤与太子妃的贺礼单子。”   李国舅双手?接过太子递来的礼单,含笑道:“殿下和太子妃客气了。”   裴瑶从后头探出小脑袋,嬉笑道:“大舅舅,我也给外祖父准备了寿礼,但我想待会儿亲自送给他?。”   李国舅看向小公主的目光则少了几分敬畏,更多是慈爱的疼爱:“好好好,瑶瑶亲自送礼,你外祖父定然欢喜。”   稍作寒暄,李国舅抬袖,在前引路:“老爷子在轩鹤堂。”   裴琏颔首,带着?明婳和裴瑶随李家长辈们一道往内堂去。   待他?们进了二门?,方才行?礼的宾客们这才直起?身来,望着?那一行?众星捧月般的锦绣身影,低声议论。   “可不?得了,太子殿下一向极少游乐宴饮,今日竟然亲自赴宴了。”   “到底是外祖父,又?是七十整寿,总得来一趟,方显孝道。”   “不?是说太子只是记在皇后名下的,也不?是亲的……”   “嘘!你不?要命了,胡说什么。”   人群里一位年长些的中年男人,瞪了眼那年轻的青袍后生:“我带你来国公府长见识,可不?是叫你乱嚼舌根的。再说了,你懂什么!你只要记住,太子就是皇后亲子,其他?别?去瞎打听。”   青袍后生才入长安官场没两?年,听到上峰这般说,立刻讪讪低下头:“是、是。”   男人们感叹太子登门?,足见皇家对?礼国公府的恩宠。   女?人们的注意?力则都被那位小小年纪的太子妃给吸引。   “早就听闻肃王妃年轻时风华绝代,貌比嫦娥,今日一见太子妃,亦是倾国倾城,人间殊色啊。”   “是啊,我方才看了眼,啧啧,真是满长安都挑不?出一位比她还要标致的小娘子。”   “难怪陛下要大老远从北庭娶媳呢,论起?家世与容貌,的确是寻不?出比谢氏娘子更出众的了。”   “那可不?,陛下对?太子的器重有目共睹,自是要挑天下最好的娘子给自家儿子。”   前院里议论纷纷,前往内堂的路上,李家两?位舅母也都与明婳聊了起?来。   且说礼国公府之内,老国公李昌道与故去的老太太共育有二子一女?。   长子是大国舅李砚书,妻子是清河崔氏嫡女?,二人有三子两?女?。   次子李成远,妻子是端王府的嘉宁郡主裴氏,共育有一双儿女?。   论起?亲疏关?系,明婳还得喊二舅母嘉宁郡主一声表姑。   因着?嘉宁郡主的生母,而今的老端王妃,正是四十年前远嫁长安的谢氏嫡女?,明婳的嫡亲姑祖母。   先前随着?哥哥姐姐一起?拜访亲戚那回,明婳便在端王府见到过嘉宁郡主。如今再在礼国公府遇上,她也少了拘谨,笑吟吟与嘉宁郡主聊起?来。   大舅母崔氏虽然话少,但像裴瑶所说的,也是个宽厚慈爱的长辈。   她就温温柔柔在旁听着?她们聊,偶尔出声关?怀两?句。   说说笑笑间,众人来到了老国公的轩鹤堂。   李老爷子其实并?不?喜欢旁人称呼他?为国公,他?虽曾是永熙帝的老师,有教诲之功,却也知晓他?于朝政社稷的功劳,实在担不?起?公爵之位——   但永熙帝爱重皇后,爱屋及乌,自也厚待皇后的娘家,给老丈人封了个公爵位。   李老爷子推脱再三,最后还是拗不?过永熙帝,当了这国公,却并?不?肯世袭罔替。   对?此,有夸李老爷子淡泊名利、为人清正的,也有讥讽他?假仁假义假清高的。   李老爷子却不?管那些,他?只谨记着?“德不?配位,必有殃灾”,并?将此条列入家训之中,警醒后代。   且说一干小辈齐聚轩鹤堂,裴琏和明婳、裴瑶,依次上前给李老爷子祝寿。   对?着?两?位自小看到大的外孙,李老爷子自是随性些,更多目光放在了外孙子的新妇身上。   见眼前这小娘子粉衫黛裙,身形窈窕,一张水灵灵的莹白小脸,美而不?妖,艳而不?媚,稚气未脱的眉眼间清气灵动,一看就是个心?思澄澈的好孩子。   李老爷子放下心?来,他?那皇帝女?婿年轻时虽做了很多糊涂事,但看人眼光还算不?错。   “太子妃不?必多礼,初次见面,我这做外祖父的,也有见面礼给你。”   李老爷子须发皆白,一袭青袍,端坐太师椅道:“听说你喜好书画,我珍藏了一副前秦赵夫人的《童子戏水图》,今日便赠予你。”   《童子戏水图》既是前朝古画,价值不?菲,又?有子孙绵延的好寓意?,足见长辈对?新妇的祝福。   明婳起?身,盈盈朝上座那位仙风道骨的李老爷子拜道:“明婳多谢外祖父。”   李老爷子和李家人见她有些规矩虽不?算周全,但一举一动落落大方,毫无半分矫情忸怩,也都满意?含笑。   毕竟长得漂亮又?大大方方的小姑娘,谁能不?喜欢呢?   哦对?,太子不?一定喜欢。   李老爷子捋须,不?动声色觑向自家那位处处皆好,唯独心?性凉薄的外孙。   心?下既怜,又?无奈。   想当年这孩子刚出生,便被女?儿所弃,不?管不?顾数年,七岁时又?险些被送去北庭。   而今帝后重修旧好,但孩子的性情已然受到影响。   他?又?是个早慧聪颖的,幼时尚存几分孩童稚气,长大后愈发寡言,一心?读书从政,于感情之事淡漠疏离……   似是要与他?的父皇走?两?个极端。   常言道隔辈亲,李老爷子自是不?舍得责怪外孙子的,只在心?里又?把永熙帝骂了遍,这个害人不?浅的昏君。   给李老爷子拜过寿后,裴琏留在前院,明婳和裴瑶则随着?两?位舅母去后院,和女?宾们一同吃席。   路上明婳问二舅母嘉宁郡主:“表姑母,我姐姐可来赴宴了?”   嘉宁郡主哎呀一声,惊讶看她:“你姐姐说是身体不?适,并?未赴宴,你不?知道么?”   “我姐姐身体不?适?”明婳错愕,面露忧色,“她哪里不?适?我前几日见她,她还红光满面,活蹦乱跳地呢。”   嘉宁郡主安抚:“具体哪里不?舒服,我也不?知,你兄长倒是赴宴了,就在前院,你可要见他??”   明婳自是要见的,忙点头:“有劳姑母了。”   嘉宁郡主说了声客气,旋即派人去前院请谢明霁。   又?让崔氏带着?裴瑶先去后院,自己则是领着?明婳去了花园旁的一处纳凉水榭。   不?多时,谢明霁便来了。   双方互相见过礼,嘉宁郡主知道他?们兄妹俩有话聊,也不?打扰:“你们兄妹聊着?吧,我去后头待客。”   说着?留下身边的心?腹婢女?,“待太子妃与谢世子说完话,你给太子妃带路。”   婢女?应诺,和采月一同守在水榭廊庑外。   这水榭视野开阔,四面悬着?莹绿轻纱,既起?遮蔽作用,又?平添几分清幽韵致。   不?过明婳此刻也无心?赏景,迫不?及待问着?自家兄长:“姐姐怎么了?好端端怎会身体不?适?”   提到这事,谢明霁面色复杂。   左右看看没外人,才叹道:“别?提了,说出去都丢人!那个不?省心?的臭丫头,前日女?扮男装溜去了平康坊,被人当做登徒子,揍了个乌眼青!”   明婳霎时瞪大了眼:“哈?”   “现下右眼圈还青一团呢,哪还有脸出来见人!”谢明霁黑着?脸:“我都不?想说她,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她也敢偷溜着?去!溜去也就算了,还被人打了!且等着?瞧吧,等回到北庭,我定要和爹娘说,叫阿娘狠狠抽她一顿!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   若明娓是个儿郎,谢明霁早就抄起?棍子打断他?的狗腿。   可这是个妹妹,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真是气的他?牙痒痒。   忿忿将心?里憋的郁闷和小妹妹说了,谢明霁再一抬眼,便见小妹妹目瞪口呆,仍是震惊着?。   “婳婳?”谢明霁打了个响指。   明婳回过神,抬手?托着?惊掉的下巴,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你们在宫外的日子这么有趣吗?”   谢明霁:“.........”   明婳问:“姐姐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她为什么会被打啊?没带下人一起?吗?”   好想直接跑去肃王府找姐姐,吃第一手?的瓜!   谢明霁:“……”   果然是双生姐妹,一个两?个,没一个叫他?省心?的。   “伤得不?重,就是眼睛被人砸了一拳。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也不?肯说。后来我派人去查,才知她那日误闯了一位淸倌儿的闺房,也不?知她在里头做什么了,估计把人家吓坏了,就给了她一拳……”   谢明霁咬牙:“要我说,打一拳轻了,就该打断她的狗腿,看她下次还敢不?敢乱跑。”   明婳知道明娓并?无大碍,暗松口气,不?过:“那个淸倌儿长得好看吗?姐姐到底做什么了?”   谢明霁瞪她:“这是重点嘛!”   明婳缩了下脖子,讪讪笑道:“问问么。”   谢明霁懒得说,他?这会儿一想到明娓这破事就头疼,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转而看向明婳,问起?她和太子相处的情况。   明婳在哥哥面前是报喜不?报忧的,只说一切都好。   又?聊了一阵,得知前后院皆已开席,兄妹俩便各自散了。   明婳作为女?眷中身份尊贵者,自是和裴瑶坐在席面上座。   虽是第一次在长安贵圈里露面,但她从前在北庭,没少跟着?母亲出门?宴客应酬,是以对?这些场面不?慌不?忙,再加之有嘉宁郡主和裴瑶在旁陪着?,更是底气十足,丝毫不?怵。   午宴用罢,园子里安排了唱戏的,贵妇们三五成群地去了。   小娘子们没耐心?听那咿咿呀呀的戏,都聚在花园里,或是斗草、捶丸,或是打双陆、荡秋千。   明婳年纪小,却已是妇人,虽然心?底很想和裴瑶她们一起?打捶丸,但还是装成大人模样和两?位舅母去了西边的戏园。   倘若唱些才子佳人的戏码,明婳或许还能耐着?性子听一听。   但今日为着?应景,戏班子唱的都是《目连救母》、《五女?祝寿》之类的戏,才听了一出,明婳就打着?哈欠直犯困。   嘉宁郡主看出她的百无聊赖,附耳道:“若觉无趣,便回园子里找长乐玩吧。”   明婳心?里雀跃,但谨记着?裴琏叮嘱的“稳重”,低声道:“可以吗?”   嘉宁郡主一看她的眼睛,便看透了,莞尔道:“这有什么不?可?给自家外祖父祝寿,哪有那么拘束?”   说着?,她吩咐婢子:“带太子妃去花园吧。”   有了长辈的许可,明婳也不?再在戏园里耽误大好时光,略整裙摆,先行?离开。   众位贵妇纷纷起?身相送。   待她离去,有人窃窃私语:“才听一场呢,怎的这么早就走?了。”   嘉宁郡主笑道:“太子妃年纪虽小,却有长嫂风范,心?里惦记着?园子里的小公主呢。”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皆赞道:“难怪方才瞧着?公主殿下与太子妃那般亲近,有这样一个体贴的嫂子,难怪姑嫂俩感情好。”   明婳全然不?知戏园子里的情况,她跟着?国公府的婢子,往花园方向而去。   行?至半路,忽的天上掉下来一只蝴蝶纸鸢。   不?偏不?倚的,刚好落在她面前五步之距。   明婳诧异:“这大中午的,谁放纸鸢啊?”   不?晒吗?   采月上前捡了起?来,递到明婳面前:“主子您看,这纸鸢做的还挺精巧呢。”   明婳看了两?眼,的确不?错,环顾四周道:“等一会儿吧,这纸鸢的主人估摸着?要寻来了,正好还给她。”   反正这会儿闲着?也无事,明婳带着?婢子们在近处寻了个凉亭坐着?等。   不?到一会儿,便有人匆匆寻来。   叫明婳惊讶的是,那纸鸢主人并?非小娘子,而是个年轻儿郎。   她站在凉亭阶上,望着?阶下那锦袍玉带的清俊郎君,蹙了蹙眉:“我怎么觉着?你有点眼熟?”   阶下的靖远侯府世子魏明舟闻言,难抑欢喜地抬起?眼。   她还记得他?! 第025章 【25】   【25】   魏明舟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中激动,但抬起眼时,欢喜仍从眼睛里溢出来。   “靖远侯府魏六郎拜见太子妃, 太子妃万福。”   他朝她抬袖作揖, 语调克制, 生怕唐突佳人。   靖远侯府……   明婳垂眸略一思?忖,也有了印象:“啊,是你!西市被诈的那个!”   魏明舟点头:“对对对, 是我!”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明婳觉得还?挺有缘的, “这个蝴蝶纸鸢是你的么?”   “是我的。”   魏明舟抬起头, 借着看?纸鸢的机会, 悄悄看?着阶上?那一道窈窕娇丽的身影。   为?着今日赴宴,明婳特地?盛装打扮一番, 内里是一袭黛蓝色十六破裙, 外披着件粉红色纱绣海棠花纹夏衫,腰系宫绦,头戴珠翠。   上?一回隔着帷帽轻纱, 只窥见下颌,今日看?到全貌, 只见她冰肌玉骨, 翠眉朱唇, 额间还?贴了一枚红色海棠花钿, 愈发衬 得眉眼精致, 柔媚胜花。   魏明舟再一次看?怔了, 胸腔里的那颗心也砰砰砰聒噪不休。   他早知她是个美人。   前些时日打听到她的身份,知道她有个双生姐姐, 他还?寻了个机会去看?谢大娘子,便是为?了知道那日替他解围之人到底是何模样。   虽为?双生子,哪怕容貌相似,但还?是截然不同的。   魏明舟私心觉着,还?是她最美。   人美,心也善。   可?惜……   可?惜打听到她的身份时,她已嫁入东宫,为?储君妻。   长随将消息告诉他时,他如遭雷劈,缓了三天都没?缓过来。   她怎么能是太子妃呢。   又为?何是她呢。   既是双生子,皇家?为?何不求娶嫡长女,如何越过姐姐娶了妹妹呢。   魏明舟想不通,越想越难受。   他活了十八年,斗鸡遛狗、纵情?游乐,顺风顺水的人生里,头一遭心动,头一回生出娶妻的心思?,罗敷却已有夫。   且那个夫,还?是满朝赞誉、贤名在外的太子殿下。   这叫他怎么比?又叫他如何敢肖想?拿靖远侯府全家?的性命去想吗。   他是纨绔,又不是憨子。   至于今日……   见她一面吧。   他想,见一面,起码看?一眼她的模样,也算是全了那份无疾而终的心动。   可?现下真的见到,心动非但没?止住,反而跳得更快了。   “魏郎君,太子妃问你话呢?”   嘉宁郡主的心腹婢子秋烟上?前一步,以身形遮挡了魏明舟的视线,面色肃正道:“此处虽非内院,然郎君身为?外男,还?是尽快拿了纸鸢离去罢。”   这条路算是内外院的必经之路,再加之魏明舟今日是国公府的宾客,是以婢子也不好?直接赶人。   魏明舟也回过神,忙垂下眼:“是我唐突了,还?请太子妃恕罪。”   明婳初为?太子妃,实际上?对这个身份还?没?有完全适应,更多时候她觉着她还?是谢家?的小?娘子。   但这婢子的话也提醒了她,她如今是太子妃了——   要摆架子吗?唔,还?是等日后再多学学吧。   毕竟威严这种东西,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的。   “你不必太紧张,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明婳抿了抿朱唇,故作沉稳道:“这个纸鸢既是你的,你拿回去吧。”   她示意采月递了过去。   魏明舟双手接过:“多谢太子妃。”   “客气。”明婳道:“举手之劳而已。”   物归原主,但凉亭外那人却并?未离去。   明婳疑惑:“你还?有事吗?”   魏明舟深深缓了口气,道:“上?回多亏了太子妃在西市出手相助,我才洗清冤屈,免于讹诈。可?惜我有眼不识金镶玉,竟不知出手相助的恩人便是太子妃……此份恩情?,魏六谨记于心,感激不尽。”   明婳微怔,而后失笑:“就一件小?事罢了,哪算得上?什么恩情??魏郎君实在言重了。”   魏明舟抬首,于袖后露出一双明亮认真的眼:“可?能于太子妃而言是件小?事,但对魏六来说,意义非凡。”   那天所有人都指责他,不信他,觉得他衣着富贵,便先入为?主,觉着他是仗势欺人的恶霸。   唯独她不同。   她不因他的穿着打扮有偏见,更不惧他人的纷纷议论?,以纤弱身躯挡在他身前,为?他辩解,还?他清白。   “……那日之后,我一直想寻到恩人,携礼答谢。未曾想……”   魏明舟稍顿,道:“未曾想今日竟在国公府遇上?恩人,可?见这真是上?天所赐的缘分。”   这话一出,秋烟和采月等婢子都微微皱眉。   虽然知道这位魏郎君是在表达感激,但“天赐的缘分”哪就轮到他和太子妃了?   明婳也觉得这话怪怪的,但她只当是长安人太重礼数、太客气了。   “真的就是一件小?事,不足挂齿。”   明婳说着,忽又想到什么,“对了,那个老骗子后来怎么样了?”   那日离开西市后,她转过天就大婚了,便也彻底将这事抛到脑后,如今既碰上?了,还?有点好?奇那骗子的下场。   魏明舟见她发问,秉着能与她多说一句便说一句的心态,忙道:“那老骗子被抓去衙门?,经过审问,供认不讳,按照《大渊律》判了二十杖,监禁两年,不过……”   明婳歪了歪头:“不过什么?”   对上?那双清凌凌的水眸,魏明舟终是隐瞒了那老骗子被割舌之事。   前阵子长随将此事禀告给他时,他也惊了一跳,怎就被割了舌头。   打听一番,却是捂得死死地?,什么也没?查到。   待知晓谢家?三兄妹的身份,魏明舟便觉得大抵是肃王世子做的,毕竟那日那老骗子出言不逊,肃王世子为?妹妹出气也是寻常。   这种血淋淋的污糟事,没?必要说出来污了小?娘子的耳朵。   “没?什么。”魏明舟摇了摇头,缓声道:“那老骗子是罪有应得,此次绳之以法,谅他日后也不敢再招摇撞骗!”   知晓歹人得了教训,明婳也放下心来:“那就好?。”   话说到此,魏明舟也知该当离去。   只双脚好?似有他自己?的想法,定定钉在原地?。   他与她身份悬殊,下次再见还?不知是何时,于是下意识再多呆一会儿。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再找个什么话茬,采月上?前一步,轻声对明婳道:“主子,我们走吧。”   明婳也想着回后花园玩,应道:“好?。”   秋烟和采月哪怕只是初次见面,当都是在显贵高门?当差的,互相交换个眼神,便也悟了。   “有劳魏郎君让让。”秋烟低垂眉眼,语气恭敬。   魏明舟便是再不舍,也让到一旁:“某恭送太子妃。”   明婳缓步下台阶,刚下凉亭,秋烟忽的惊呼一声:“太子妃当心,您裙上?爬了只虫!”   明婳面色微变,循声看?去。   只见黛色裙摆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只青色螳螂。   还?不等她作出反应,一道修长身影宛若疾风,跨步上?前:“太子妃莫怕!”   明婳一怔,脱口而出:“没?事,我——”   “不怕”两个字还?没?出口,那道颀长身影已然蹲在面前,双掌一合,便将那只大螳螂给逮住了。   魏明舟抬起头,朝她安抚般笑了笑:“没?事了,已经逮住了。”   明婳:“……!”   徒手抓螳螂,壮士!   不过,“我也没?怕啊,一只螳螂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她一脸淡定,倒显得第一时刻“英雄救美”的魏明舟有些憨了。   魏明舟满脸窘迫,不是说小?娘子都怕虫吗?   下一刻又释然了,她果然与众不同!   此刻俩人一站一蹲,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陡然,一道略显沉冷的嗓音从斜侧方响起:“这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   明婳陡然一惊,忙不迭回过头。   只见花木葳蕤的青石小?路上?,一袭暗纹紫袍的裴琏正负手而立。   午后明亮的阳光下,男人冷白的脸庞瞧不清情?绪,然而那双直勾勾看?来的凤眸,利箭般冷冽锋利。   明婳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待回过神时,裴琏已迈步走来。   “太子殿下万福。”   一干奴婢们纷纷垂首请安。   魏明舟连忙将掌心那只青色螳螂丢远了,才直起身来,敛衽抬袖,恭敬朝来人行礼:“靖远侯府魏明舟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裴琏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只淡淡扫过眼前这个年轻郎君一眼,便记了起来。   西市那个险些被讹诈的世家?纨绔。   只是,他为?何出现在这?   且方才,还?蹲在太子妃的裙下,离得那样近。   裴琏眸中冷意微闪,并?未叫起,只再次问了一遍:“方才是怎么回事?”   明婳一看?他这冷硬的眉眼,便知他大抵是误会了,赶忙解释:“殿下,方才有只虫飞到我裙衫上?,魏郎君好?心相助,替我赶虫呢。”   魏郎君?   敢情?这么一会儿,她与这个魏明舟已互通姓名了?   裴琏神色不明地?乜了她一眼,并?未出声,只看?向仍保持挹礼姿态的魏明舟:“你不在外院饮宴,如何来到此处?”   魏明舟低垂的脸庞白了几分,心下暗道倒霉,怎就偏偏被太子殿下撞见了。   但太子发问,他只得强撑着发麻的头皮,将纸鸢断线之事说了。   “还?请殿下恕罪,某并?非有意冒犯太子妃,只是担心太子妃为?飞虫所扰,一时情?急才出手捉虫……”   担心?   他的妻子何时轮到旁的男人来担心?   裴琏眼底闪过一抹晦色,再次抬眼,扫过明婳身边一干素裙婢子,“太子妃裙上?落虫,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话落,一众婢子面色煞白,齐齐跪地?:“奴婢该死,求殿下恕罪。”   突如其来跪倒这么一大片,明婳也吓了一跳。   “殿下。”她急忙走到裴琏身边:“就一只小?螳螂而已,何至于闹得这么严重?再说了,这事也不怪她们。”   裴琏黑黢黢的眸子睇向她:“护主不力?,不怪她们,怪谁?”   明婳下意识摇头:“她们没?有护主不力?,只是还?没?反应过来……”   话未说完,裴琏道:“你的意思?是,怪这位魏氏郎君动作太快?”   明婳错愕:“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裴琏盯着她:“不怪婢子,不怪这魏氏郎君,那该怪谁?”   明婳一时间被他绕晕了。   也不等她反应,垂在一侧的手腕忽的被他握住。   裴琏牵着她,冷眼看?向一侧躬身的魏明舟:“看?在今日是孤外祖父寿宴的份上?,孤不予你计较,若日后再敢有半分逾矩,孤定然要好?好?问一问靖远侯,往常都是如何教导家?中子弟。”   魏明舟背脊一僵,霎时躬得更深,“殿下仁厚,某谨记教诲。”   裴琏不再多言,只视线沉沉扫过地?上?一干宫婢:“回宫后,各领十板子,罚一月月钱。”   宫婢们战战兢兢,伏地?叩谢:“多谢殿下。”   明婳只觉他这是小?题大做:“殿下,你这.......”   暗紫色袖袍遮挡之下,那叩着细腕的大掌加重了力?气。   置若罔闻般,他拉着她,大步离开凉亭。   身侧的内侍和地?上?的宫婢们见状,连忙直身,快步跟上?。   方才还?算热闹的凉亭,一时只剩魏明舟一人站着。   正午烈阳之下,他抬起头,望向那两道被簇拥着离去的身影,一向玩世不恭的脸庞也浮现出一丝凝重。   太子待她似乎......有些冷漠了。   是因着自己?方才的唐突之举么?   是,他承认的确是逾矩,然而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且他们也都解释了原委,太子仍这般态度,未免过于严苛。   严苛。   魏明舟恍然大悟,是了,太子对她的态度,压根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君,更像是位严苛夫子。   饶是魏明舟这么个不涉官场的富贵闲人,也听说过太子雷厉风行的做派,只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对外是这套做派,私下与妻子相处竟也这般……   那位谢小?娘子,瞧着那般温柔娇怯,如何能受得了呢?   明婳的确受不了了。   待裴琏拉着她的手一直走到寂寂无人的廊庑,她忍不住挣动:“殿下,你放开……”   裴琏没?松开,只停下脚步,沉静看?她:“此处并?非东宫,耳目混杂,你我一言一行皆须端正庄重,不可?落人话柄。”   他的语气太过冷静,冷静到好?似明婳再挣扎反驳,便是她不识大体,无理取闹。   明婳一时被摄住了,待回过神来,只好?压着那口闷气,由他牵着走。   不知不觉,俩人竟走到最开始与谢明霁谈话的那座水榭。   裴琏带着她入内,吩咐内侍与宫婢们在外守着,这才松开她的手腕。   明婳一抬手,雪白腕间俨然已被拽出一道红痕。   心底蓦得涌上?一阵难言的委屈,她鼻尖微酸,却咬着唇,没?吭声,只低头揉着微疼的手腕。   裴琏自也看?到那道红痕,面色一顿。   须臾,他走上?前,朝她伸手。   还?未碰到,便见她猛然躲开,宛若躲避什么洪水猛兽,满脸戒备看?着他。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僵在半空中。   默了一瞬,裴琏放缓语气:“给孤看?看?。”   “不敢劳烦殿下。”   蝶翼般的长睫颤了颤,明婳将双手藏在身后,仰脸看?他:“现下没?有旁人了,不知殿下还?有何指教?还?是说,方才在外头罚完了下人,现下要罚我了?”   裴琏闻言,默了两息,蹙眉凝着她:“你不服气?”   明婳当然不服气,“不过一件芝麻大点的事,殿下何必又是威胁他人,又是惩罚下人,至于么?”   至于么?   当然至于。   看?着面前之人难掩愤懑的清婉眉眼,裴琏眸色微沉:“礼记内则有载,男女七岁不同席。那魏六已是成人,你去岁也已及笄,且你身为?一朝太子妃,更该遵循礼数,与外男避嫌。”   “可?我方才已经解释过,是突然飞来的一只虫。”明婳皱着一张莹白小?脸,低低嘟哝:“若不是你正好?来了,这事早就过去,压根就不算事……”   见她仍不知认错,裴琏浓眉紧锁。   还?要开口,水榭外传来福庆小?心翼翼的提醒:“殿下,郑统领传话,马车已备好?。”   “知道了,孤这便来。”   裴琏正色,看?向明婳:“孤有紧急公务处理,你晚些与长乐一道回宫。”   稍顿,又沉沉盯着她的眼睛,肃声补了句:“你也仔细想想,错在何处。”   他提步离开水榭。   水榭悬挂的莹绿色轻纱掀起又落下,望着那道高大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明婳只觉莫名其妙。   明明是他小?题大做,为?何要叫她反省过错?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㈨ ㈨ . c o m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原地?跺脚。   混蛋,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外头的采月本?就担心里头的动静,等太子一走远,赶忙走了进来:“主子,您还?好?么?太子殿下可?有为?难你?”   “不好?,一点都不好?!”   明婳一脸郁色地?咬着樱唇,攥紧拳头:“我再也不要和他好?了!”   撂下这话,她也拎着裙摆,大步离开水榭。   -   傍晚时分,余霞成绮,长安各大城门?暮鼓阵阵,百姓们或骑驴或赶马,纷纷趁着日落前归家?。   处理完城外一桩旧案的隐患,裴琏靠坐于马车青灰色的迎枕头,单手抵着雕花窗牖,不紧不慢地?捏了捏酸涨的眉骨。   不多时,车门?外传来福庆的声音:“殿下,快到宫城了。”   裴琏阖着眼,淡淡“嗯”了声。   忽的,揉着眉心的指尖一停,他嗓音沉哑:“待会儿问问宫门?令,太子妃和长乐可?回来了。”   “是。”福庆应诺一声,待到马车进入宫门?时,他连忙下车去问。   待得到结果,福庆重新坐回马车前,朝内禀报:“回殿下,公主的马车半个时辰前便回了,太子妃也在车内。”   裴琏:“嗯。”   马车再次启动,辚辚行驶在铺满橘红色夕阳的阒静宫道上?。   听着车轮滚过石板的声响,裴琏的思?绪也不经意从公务回到午后那个戛然而止的争执上?。   他实在不懂,这种一目了然的错事,有何争执的必要。   午后郑禹说城外有变动,他急需离府,思?及此番她是随他赴宴,又是头次来外祖父家?,决定还?是亲自来与她说明一二。   未曾想刚往后院,便撞见凉亭那一幕。   盛夏中午,又是放纸鸢,又是捉虫.......   也就她没?心眼,非但不疑,还?觉着那魏明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   若非她是他的妻子,像此等事,多问一句都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可?偏偏她毫不知错,反倒视他如敌,一脸戒备。   理智告诉他,为?个傻子犯不着。   可?她避开他手的画面,一遍又一遍浮现眼前……   揉着眉骨的长指移到额心,他用力?摁了摁,试图平息胸间荡起的那阵无名燥意。   帘外却传来询问:“殿下,到东宫了,是回紫霄殿,还?是……”   还?是什么,不言而喻。   裴琏放下手,面无表情?:“回紫霄殿。”   帘外应道:“是。”   裴琏想着,今夜就让她一个人静静,好?好?反思?。   若她知错能改,他便不与她计较。   转眼间,一夜过去。   翌日午后,裴琏从紫宸殿散朝回来,临进东宫时,他问福庆:“太子妃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福庆微怔,而后实诚摇头:“没?什么动静,一整日都待在瑶光殿呢。”   裴琏凤眸轻眯,转了转指间的青白玉扳指。   看?来还?是不知错。   福庆揣测着问:“殿下,可?是要移驾瑶光殿?”   话音未落,便见太子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福庆打了个激灵,讪讪低头:“殿下恕罪,是奴才多嘴了。”   转眼又过去一日。   傍晚时分,裴琏于长案搁下朱笔,望着窗外红霞漫天,问:“瑶光殿今日可?有何动向?”   福庆:“与往常无异。”   余光觑见年轻太子微沉的眉宇,福庆悻悻咽着口水,不敢多言。   裴琏沉默,盯着折子上?游龙走蛇的策论?,薄薄唇角不觉绷紧。   第二日了。   事不过三,便再给她一日。   翌日,政务繁忙。   裴琏一直忙到暮色四合,方才回到东宫。   经过至德门?时,他轻叩肩舆扶手,看?向随驾的青袍内侍:“今日瑶光殿……”   似是早等着他问,福庆忙道:“今日太子妃出门?了。”   裴琏眉梢轻挑:“嗯?”   “回殿下,太子妃今日出门?,是往公主的绮罗殿去了。”   福庆佝着清瘦的身子,汗流浃背,后半句话也愈发艰难细弱:“听说太子妃还?收拾了裙衫,说是今夜留在绮罗殿和长乐殿下同住,便不回东宫了。”   话音落下,空气好?似凝固住了,只听得几声盛夏晚风里的蝉鸣,还?有男人轻叩扶手声。   一下。   两下。   三下   ……   良久,轻叩声停。   “摆驾,绮罗殿。” 第026章 【26】   【26】   夜幕降临, 绮罗殿内烛火辉耀,鎏金香炉里?燃着上好的?百合宫香,清香袅袅。   华榻之上, 两位年轻小娘子对坐着, 面前的?朱漆茶几摆着一大堆小巧的?珠宝首饰和绫罗小衣。   “嫂嫂, 你看这件鸾尾长裙,这是我亲手给宝宝做的?。”   裴瑶盘腿坐着,一手拿着个做工精致的?磨喝乐, 一手拿起一件湖蓝色镶草绿色宽边的?襦裙往磨喝乐身上比划:“我缝了整整七天,手都扎破了好几个洞呢。”   明婳看着那件做工虽糙, 但看得出用心的?小裙子, 轻笑道:“这颜色搭配得很好, 宝宝有新裙子穿,一定也欢喜的?。”   “是吧!”裴瑶满脸笑意, 低头看向手中取名为“阿宝”的?偶人:“宝宝, 你听到没有,嫂嫂也说这裙子好看呢。”   明婳虽已过了玩磨喝乐的?年岁,但看到小公主如此喜欢这个偶人, 也想起幼年阿娘亲手给她和明娓做过两个布娃娃。   那时她们姐妹俩也给娃娃取了名,每天抱着娃娃睡, 给娃娃洗澡梳发……   然随着年岁增长, 那曾经爱不?释手的?玩偶, 也渐渐被抛在脑后。   明婳神情恍惚地想, 也不?知道那两个布娃娃现下去哪里?了, 是不?是已经堆在库房积灰了。   “嫂嫂, 你夜里?都是几时歇下的?呢?”   裴瑶将磨喝乐放回?那锦绣堆叠的?“小床”,一脸期待地朝明婳眨眨眼:“我今晚可以抱着你睡吗?”   对于小姑子的?亲近, 明婳心里?既欢喜又有些?难为情:“可以呀,不?过我睡觉可能会踢被子,你或许得多准备一条薄被。”   裴瑶一口应下:“那没问题!”   今晚能抱着香香软软的?嫂子睡了!小公主欢喜不?已。   她可喜欢抱着美人儿睡觉了。   七岁之前,她住在永乐宫,时不?时还?能挤走父皇,抱着母后一起睡。   可七岁一到,父皇说她已是个大孩子了,还?将绮罗殿作为生辰礼送给她。   那时裴瑶沉浸在“大孩子”的?夸奖里?,兴高采烈地搬来了绮罗殿。   但很快她悟了,父皇就是个大忽悠,分明就是想一个人霸占母后。   发现被套路后,裴瑶还?委屈巴巴地去找永熙帝讨说法。   永熙帝面不?改色地给她说了一堆道理?,把她说得哑口无言,最后还?是乖乖回?了绮罗殿。   这边厢姑嫂俩给磨喝乐换着一件件裙子,玩的?不?亦乐乎,裴瑶的?贴身大宫女?百合忽然走了过来,面色似有些?慌张。   裴瑶不?解地回?过脸:“怎么了?”   “长乐殿下,太?子妃。”百合屈膝行礼:“太?子殿下来了。”   此话一出,姑嫂俩都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想——   他来做什么?   因着已是夜晚,哪怕是嫡亲兄妹,裴琏也不?好进妹妹寝殿,只在外殿静坐。   趁这档口,明婳和裴瑶赶紧起身,边穿鞋边嘀咕。   “皇兄是来寻嫂嫂吗?”   “……他寻我做什么?”   且不?说他们还?在闹别扭,就他这样大忙人,怎会有空专门来寻她?   经过那日在水榭的?不?欢而散,明婳觉着她还?是少自?作多情为好。   裴瑶穿上云头锦鞋,抱着明婳的?胳膊:“反正?我不?管,嫂嫂答应今晚陪我睡的?。”   明婳朝她点头:“嗯!不?管他来做什么,我才不?和他走。”   确定仪容并未不?妥之处,两人一道往外走去。   外殿花厅内,一袭玄色长袍的?裴琏端坐于黄花梨木扶手椅,手边是宫人刚沏的?香茗,茶香幽幽,他却?并无品茶之意。   待听得鹅黄色绣折枝莲纹的?锦障后传来脚步声,垂下的?眼帘撩起,不?疾不?徐地朝前看去。   只见灯火通明的?殿内,一对衣着鲜妍的?小娘子手挽着手,并肩走了出来。   裴琏只略看裴瑶一眼,视线便?落向那乌发轻挽,身着绯裙的?太?子妃。   三日未见,她容色依旧,眉眼间那股倔意,也如那日一样。   显然是不?知悔改。   裴瑶虽然会在背后蛐蛐自?家皇兄,但当着他的?面,还?是敬畏更多。   她走上前,老实行礼,“皇兄万福。”   明婳虽有不?服,但碍于礼数,也上前屈膝:“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裴琏敛眸,淡淡嗯了声。   裴瑶拉着明婳的?手到一旁坐下,疑惑看向突然造访的?裴琏:“这么晚了,皇兄怎么来我这了?”   裴琏扫过两个小娘子握着的手,见她们一个天真疑问,一个垂着脑袋不?说话,薄唇轻启:“孤寻太子妃有事。”   裴瑶:“……!”   果然是来和她抢嫂嫂的。   “什么事这么要紧,不?能明天再说?”裴瑶纳闷道。   裴琏乜她一眼:“兄嫂之事,你少打听。”   说着,又看向一直低着头的?明婳:“收拾一下,随孤回?东宫。”   明婳闻言,柳眉蹙起,他竟然真的是来找她的?   可他找她做什么呢?   她回?不?回?东宫,也不?妨碍他住在紫霄殿吧。   思及此处,明婳抬起脸,故作淡定道,“殿下,我和阿瑶妹妹说好了,今日在她这留宿。你若有事吩咐,明日再说吧。”   裴瑶在旁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嫂嫂今夜陪我睡呢。”   裴琏闻言,沉眸凝着明婳:“身为东宫正?妃,擅自?留宿其他宫室,成何体统。”   明婳:“……”   果然他特?地寻来,又是为着规矩礼数这些?。   她心下郁卒,便?听到身旁的?裴瑶脆生生开了口:“什么叫其他宫室,皇兄,难道我是外人吗?”   小公主撅起嘴,一脸不?高兴:“还?是说,你觉得嫂嫂是外人,不?想我与她亲近?”   裴琏一顿,霎时有些?失语。   明婳则是亮起双眸,朝小公主投去赞赏目光。   裴琏将她这表情尽入眼底,搭在膝头的?长指拢了拢。   非但不?知错,还?仗着妹妹年幼无知,得意起来。   实在是错上加错。   天色已晚,哪怕公主尚幼,作为兄长也不?好在她宫室久留。   何况裴琏也懒得与这两个幼稚的?小娘子浪费时间。   他从交手椅起身,大步走到她们面前,朝明婳伸出手:“随孤回?去。”   他身形高大挺拔,站在她们眼前,逆着烛光,宛若一道浓重?阴影将她们密不?透风地罩住。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周身那种久居高位的?凌厉气场,宛若潮水铺天盖地渗透殿内每一寸空气。   裴瑶咽了咽口水,有点害怕和无措。   明婳心底也七上八下的?,尤其一抬眼,便?对上那双漆黑的?狭眸,更是忍不?住轻颤。   他好像生气了?   可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她不?过就是来小公主殿里?住一夜,这可是他的?亲妹妹,她的?亲小姑子!   “谢氏。”   裴琏唤道,视线淡淡扫过裴瑶拉着明婳的?手:“长乐,松开你皇嫂。”   裴瑶心底一哆嗦。   皇兄喊她封号,就如母后喊她全名一样恐怖。   可她仍想挣扎一下,仰起小脸,放软语气:“皇兄,今夜就让嫂嫂陪我住一晚嘛,反正?你这几日不?是都睡在紫霄殿么……”   他自?己不?和嫂嫂睡觉,还?不?让嫂嫂陪她睡,未免也太?蛮横。   裴琏闻言,眸光一凛,语气愈发肃穆:“兄嫂的?私事,岂能容你随意置喙?你如今也有十岁,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知,看来明日孤得与父皇母后说说,让他们给你换一个教习嬷嬷才是。”   裴瑶小脸一白,“皇兄,你别!”   裴琏不?再看她,转而看向明婳,语气不?虞:“你还?要继续留在这?”   明婳只觉着眼前的?男人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动物。   他对她凶也就算了,连对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都这般不?近人情。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兄长!   明婳一时既心疼公主,又心生愧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小公主。   “阿瑶妹妹。”她垂下鸦黑羽睫,将衣袖从裴瑶的?手中抽了出来,低低道:“今日就算了吧,我先?回?东宫,等下次有机会,我再来陪你……”   裴瑶不?乐意,但她又的?确挺怕兄长。   撇了撇嘴,她抬起一双盛满委屈的?眼睛,没好气地看向自?家皇兄。   裴琏淡淡瞥她一眼,道:“你枉顾宫规在先?,有何好委屈?”   话音落下,裴瑶眼中似是泛起点点泪意。   裴琏薄唇轻抿,到底还?是放缓语气,道:“孤并非不?让你与你皇嫂亲近,只她是东宫之人,你是后宫之人,所属不?同。下回?你想留她作伴,便?派人向母后和孤打声招呼,好叫我们心里?有个数,也不?至于乱了规矩。”   裴瑶是皇宫里?长大的?,也知道宫规森严,哪怕她贵为公主,有些?规矩也得遵守。   譬如今日之事,若真的?告到父皇母后面前,她和嫂嫂也是理?亏的?一方?。   裴瑶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我知道了……”   裴琏眉宇稍舒,再看另一个犟种。   那犟种正?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   沉沉吐了口气,裴琏弯腰,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直接将人从座位拉了起来。   “夜已深了,你我不?便?再搅扰妹妹休息。”   他声线清冷,看向明婳的?目光亦是清清冷冷,如寒月,如坚冰。   事到如今,明婳也知再赖着不?走,不?但自?己倒霉,没准还?会连累小公主。   她低下脑袋,“知道了。”   裴琏看一眼明婳的?婢子采雁:“替太?子妃收拾东西?。”   采雁战战兢兢应了声“是”,忙不?迭走进内殿。   这间隙,明婳看着裴瑶,裴瑶也看着她。   二人依依不?舍,目光里?也带着一种同仇敌忾的?不?满。   但再有不?满,等采雁收拾好东西?出来,明婳还?是老老实实随裴琏离开了绮罗殿。   待兄嫂离去,裴瑶气得直锤榻:“坏皇兄,坏死?了!”   百合在旁替她抚背,低低劝道:“殿下还?是消消气吧,就方?才那情况,便?是太?子妃真留下来住,也不?算什么好事。”   裴瑶不?解,抬起稚嫩小脸:“为什么?”   百合叹口气:“您没瞧出来,太?子与太?子妃在闹别扭么。”   裴瑶啊了声:“有吗?”   百合点头:“有。您和太?子妃一走出来,太?子的?目光就直勾勾落在太?子妃身上,太?子妃却?是不?敢看太?子呢。”   裴瑶不?以为然:“那多正?常,别说嫂嫂了,我和皇兄相处这么多年,我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呀。”   同样是生着一双凤眸,父皇总是笑眯眯的?,太?子哥哥的?眼睛就冷森森的?。   大夏天里?被他扫一眼,简直比睡在冰鉴里?还?要冷。   百合还?想再说,但见小公主一脸稚气,知晓她到底是年纪尚小,还?不?懂那些?暗流涌动。   “总之殿下这几日还?是少往东宫去吧。”百合温声劝道:“太?子方?才有句话说的?对,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你个小姑子不?好掺和。”   裴瑶似懂非懂,但一想到马上拥入怀中的?美人嫂嫂走了,再次恨得直锤床。   天边明月高悬,洒下一地清霜。   夜间昏暗寂静的?冗长宫道上,明婳和裴琏共乘一舆。   刚一坐定,他就松开她的?手,靠后端坐着。   明婳偷偷偏过脸,瞥向身侧那张在月色下愈发清冷的?俊美脸庞,这几日稍稍散去的?闷意又涌了心头。   规矩规矩规矩,他脑子里?除了规矩,还?有什么?   也难为他了,大晚上的?还?忙里?抽空 跑来绮罗殿逮她。   新仇加旧恨,两股怨气堆在心里?,明婳决定之后再也不?和他说话。   于是这一路上,裴琏沉默,明婳也沉默。   裴琏朝前端坐,明婳就侧身朝外,只给他留半个饱满圆润的?后脑勺。   这份赌气太?过明显,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裴琏看在眼里?,并未多言。   直到肩舆稳稳当当停在了瑶光殿,明婳迫不?及待地下了辇。   却?不?料裴琏也走了下来。   明婳满脸惊愕,他怎么下来了?   话到嘴边想问,陡然记着刚才发誓“再不?和他说话”,只得掐紧掌心憋着,双目疑惑地看着他。   裴琏没解释,自?顾自?朝里?走去。   明婳气结,这个人,这又不?是他的?地盘!   转念一想,是啊,他是太?子,整个东宫都是他的?地盘,小小的?瑶光殿算什么呢。   这个认知让明婳有些?沮丧,却?也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前。   待她磨磨蹭蹭地迈入内殿,只见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旁,那身姿如松的?年轻男人,端坐在糊了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窗牖下。   暖色灯光斜斜地打在他骨相深邃的?脸庞,那双狭长凤眸愈发晦暗不?明。   明婳见他这般姿态,迟疑两息,打算改道去侧殿。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榻边男人沉声开口:“你们都退下,将门带上。”   殿内宫婢们面面相觑,不?敢不?从,边垂眼边往后退:“是。”   采雁担忧自?家主子,深深看了明婳好几眼,却?也无法忤逆太?子之意,只得揣着担忧退到门口,又小心翼翼守在门边,时刻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一室之内,裴琏坐在榻边,明婳站在屏风旁,想跑,又无处跑。   两人隔空对视着,殿内一片阒静,那胶着的?视线却?好似有暗流攒动。   细白手指不?禁揪紧衣摆,明婳觉着她快要撑不?住了。   这时,裴琏道:“过来。”   明婳咬了咬朱唇,脚步一动不?动。   裴琏看着她那股倔劲儿,眸色微暗:“你不?过来,等孤过去,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明婳:“……”   虽不?知道他说的?另一番光景是指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算了,成大事者能屈能伸!   她深吸一口气,闷着脸走了过去。   行至榻边,本想绕到桌几另一侧坐下,裴琏却?道:“孤许你坐了?”   明婳惊愕抬眸,连坐都不?让她坐了?   裴琏道:“站过来。”   明婳不?动,只睁着一双乌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裴琏额心隐隐作疼。   都说枕边教妻,可他这妻,是块顽石。   还?是块脾气不?小的?顽石。   想撒手不?管,但……   已经嫁入东宫,和他有了夫妻之实。   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也不?愿轻易放弃。   稍缓心绪,他索性抬手,一把将她拉到身前。   他这一拽,好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明婳终于憋不?住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细细软软的?嗓音里?似是挟着一丝哭腔。   裴琏疑心自?己听错了,抬眼看去,便?见小姑娘脑袋垂得低低的?,一边挣脱着他的?手,纤细的?肩膀一边颤抖着。   他怔了下,问:“你哭了?”   “谁哭了,我才没哭……”   浓浓哭腔,压都压不?住。   裴琏的?表情微僵,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小娘子哭。   却?是第一次惹哭小娘子。   他松开拽着她的?那只手,薄唇抿了抿,道:“孤弄疼你了?”   明婳偏过脸,没理?他,薄薄鼻翼却?因抽噎而翕动。   她努力憋着眼泪,只觉得好丢人。   怎么才说一句话,就憋不?住委屈哭了呢!   他肯定在心里?笑话她了吧,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   裴琏并不?擅长哄人,尤其是哄女?人。   思忖片刻,他从榻边起身,而后抬手揽住她的?肩。   明婳抬起一双泪眼朦胧的?乌眸,惊愕看他。   裴琏唇角紧抿着,喉头滚了滚,欲言又止。   少倾,他只揽着她的?肩,带到榻边坐下,低声问:“可要喝水?”   明婳:“……?”   她在哭,他竟问她喝不?喝水?   她没回?答,裴琏权当她默认,给她倒了杯水。   递到了面前,明婳才含泪看他一眼:“我不?喝。”   裴琏:“……”   瞥过她眸中潋滟,他沉默地把茶杯搁回?茶几,再次看她:“那别哭了。”   一贯冷硬的?语气,好似命令。   明婳嘴角往下直捺,没忍住仰起脸,哽噎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欺负我,还?不?许我哭?”   裴琏一顿,浓眉紧蹙:“孤何时欺负你了?”   “你都要把我欺负死?了,还?说没欺负我?”   明婳只觉他实在欺人太?甚,这几日憋在心里?的?闷意也化作泪水发泄出来,哭腔愈发浓重?:“你在国公府凶我,把我的?手都拽疼了,还?罚我的?婢子杖责和月钱。这三日你对我不?理?不?睬也就算了,我去找阿瑶妹妹玩,你还?专门寻来绮罗殿不?许我留宿,凶我就算了,还?凶阿瑶妹妹……方?才…呜……方?才甚至连坐都不?许我坐……裴子玉,你怎么这么坏,为何总是欺负我……”   她越说越伤心,泪珠儿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从雪白颊边颗颗淌落。   裴琏听到她的?控诉直皱眉。   听到她大胆直呼他“裴子玉”,眉头更深。   但看到她哭得一张脸都涨得绯红,终是摁下心底闷意。   他道:“孤并非凶你,只你做错了事,须得有人纠正?。小错不?纠,必酿大祸,这个道理?,你读过书应当知晓。”   明婳红着眼眶,啜泣看他:“我哪做错了?分明是你小题大做。”   裴琏眯眸:“孤小题大做?”   明婳道:“不?是么?那日在国公府明明就那么件小事,你非揪着不?放。”   裴琏气笑了,黑眸深深盯着她道:“你贵为太?子妃,却?与外男私下会面,且他蹲在你裙下,离你不?过一步之距。你可想过,若那日撞见的?不?是孤,而是旁人,外头会传成什么样?”   明婳一噎。   稍顿,她眨了下湿漉漉的?眼睫:“可我都与你说了,那就是个意外……”   “意外?”   裴琏冷嗤:“何人会大中午放纸鸢,且那纸鸢早不?断晚不?断,偏偏在你经过那条路时落下?又有何人会在已婚妇人身侧诸婢环绕的?情况下,枉顾礼数去扑女?子裙衫?谢明婳,孤知道你从小被家中娇养着长大,不?知人间险恶,但孤已经明明白白给你指出错误,你却?仍执迷不?悟,不?思悔改,你简直是……”   话到嘴边,被她颤颤的?泪光戛然止住。   裴琏深吸口气,提醒自?己,这是他的?妻,不?是臣工下属。   可明婳却?小脸泛白地望向他:“我简直是什么?”   裴琏:“没什么。”   “你是想说我笨,还?是想骂我蠢?”   明婳眼中泪光闪烁,鼻尖发酸:“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我的?……是不?是从我嫁过来的?第一天,你就对我很不?满意,所以才一直这般冷冰冰的?,对我百般挑剔?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为何不?早说,你早和父皇母后说不?满意这门婚事,那我也不?用离开我的?爹爹阿娘,大老远跑到长安嫁给你,做这劳什子的?太?子妃……”   裴琏胸间升起一阵燥意,拧眉看她:“你冷静点。”   “我哪里?不?冷静了,我现下很冷静。既然你这般嫌弃我,大不?了明日就去找父皇母后,我们和离好了……”   当真是越说越不?像话。   见她边掉眼泪,那张嫣色小嘴还?说个不?停,裴琏心下愈燥。   少倾,在她惊愕的?泪眸里?,他俯身,牢牢堵住那抹喋喋不?休的?樱唇。 第027章 【27】   【27】   明?婳一时呆住了。   噙着泪光的乌眸微微睁大?, 难以置信他这?举动。   等反应过来想推开他,男人的手掌已?握住她的腰,顺着力道将她压在了榻上。   明?婳:“唔!”   裴琏吻着她, 那黑沉沉的眸子仿佛透不进?半点光, 定定看着她。   明?婳被他这?般看着, 双颊发烫,下意识偏过脸。   也是趁这?档口,裴琏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颌, 稍稍一用力,她吃痛启唇, 他的舌便探了进?来。   明?婳的脑子“嗡”得?一声, 这?个?人怎么?这?样?!   她的手一开始还挣着, 可身子被他压着,唇瓣又被他吻着, 渐渐也软了手脚, 失了力气。   直到意识被搅成一团浆糊,裴琏才停下这?个?吻。   只他并未从她身上离开,而是撑着手臂, 俯身看她。   见她湿润的羽睫密密交织,莹白小脸透着绯红, 鼻尖也红, 楚楚可怜中透着一丝撩人的媚态。   裴琏原本只想堵住她的嘴, 让她别再哭, 可现下……   明?婳对上男人那双透着热意的黑眸, 心?下一乱, 更多还是委屈:“你耍无赖,还欺负我!”   她双手推着他的胸膛:“走开。”   裴琏非但不走, 反扣住她两只手:“别闹了。”   明?婳泪眼汪汪:“我哪里闹了,明?明?是你欺人太甚!”   她越挣,裴琏眉头拧得?越紧,“你再哭,孤便亲你了。”   明?婳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人怎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般不正经的话。   裴琏眯眸:“不信?”   也不等她回答,他低头,再次吻住那抹如花娇嫩的唇瓣。   明?婳:“唔……!”   她也没说不信啊!   又一记深吻结束,两人皆有些喘。   明?婳喘得?更厉害些,朱唇微张,双颊都泛起靡丽的潮红。   裴琏眸色微暗。   算起来,也有好几日没碰她。   长指拂过她耳侧的碎发,刚要俯身,明?婳抬手捂住唇瓣,一双水眸圆溜溜瞪向他:“我不哭了,你不许亲了!”   兀立的喉结稍滚,裴琏抿唇:“不哭就?行。”   说罢,他撑着身子坐起,将方才倒的那杯水一饮而尽。   等明?婳拢着微乱的领口坐起时,他已?喝下第二杯水。   明?婳见状,心?里不禁纳闷,交吻而已?,他有这?么?渴?   待第三杯水入腹,裴琏才稍压燥意,侧身对上她的目光:“你喝吗?”   明?婳抿了抿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唇,还是诚实地点了下头。   裴琏给她倒了杯,见她垂着眼睫,小口小口喝着,像是裴瑶幼年养过的一只小奶猫,一时失神。   直到那杯水喝完,他问她:“现下可冷静了?”   明?婳咬唇:“我没有不冷静。”   裴琏不欲与她争辩这?个?,只道:“国?公府和?今夜绮罗殿之事,皆因你规矩不周才惹起事端,但念在你才入宫,这?次孤便不与你计较,倘若下次……”   看到她小脸绯红、梨花带雨的模样?,他沉默一瞬,终是没再说重话,只抬起手揩去她眼下的泪痕:“以后有话好好说,别哭。”   明?婳道:“我有好好说,明?明?就?是你不讲理,整日凶巴巴的欺负我。”   想到她方才的那些控诉,裴琏眉心?紧锁。   他何时真的凶过她?   那日当着那么?多人,他顾着她的体面,将她带到了无人之处,才与她指出过错。   至于今日,也是将她从绮罗殿带回来,打算与她好好说道。   反倒是她,又哭又闹,连和?离这?种荒唐之言都说得?出口。   思及此处,裴琏肃正面容,望着她道:“谢明?婳,你记清楚,你是孤的妻子,孤不会无缘无故凶你,或欺负你,因着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有不妥,也是孤的不妥,有何不利,也于孤不利。”   “你我虽于幼时相?识,然分隔这?些年,再度重逢,实则与陌生人并无多大?区别。但既结为夫妻,拜过天地祖宗,饮过合卺酒,无论如何,孤都倾尽全力护你一生尊荣,高枕无忧。”   稍顿,他定定看着她,语气愈发严肃:“但孤也盼着你能快些适应太子妃这?个?身份,庄重成熟些,莫要再因些许小事生出嫌隙,徒增不必要的烦忧,你可明?白?”   他的神情认真而郑重,说出的话听起来也句句在理。   可明?婳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也没等她想出来,裴琏便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哭得?一身汗,先去沐浴罢。”   明?婳唇瓣翕动两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去偏殿沐浴了。   采雁伺候她洗漱时,看到她红红的眼睛和?微肿的唇,还吓了一跳:“殿下欺负主子了?”   明?婳说不上来,她觉得?他有在欺负她,可真要列举出是如何欺负,又不知从何说起。   总之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沉甸甸,闷得?慌。   这?种郁垒之气一直伴随到入睡。   昏暗阒静的床帷间?,裴琏从后揽住她,她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抵开。   男人颀长身躯一顿,他低声问:“怎么?了?”   明?婳垂着脑袋,想了想,还是小声道:“我没错。”   裴琏:“……”   明?婳道:“是你把人想的太坏了,那位魏郎君与我萍水相?逢,甚至在那日之前连我的面都没见过,何必折腾那么?一出特地来堵我?还有那飞虫,是,的确是有些逾矩,可他也是情急之下的好心?,如何到你嘴里就?成了居心?叵测。”   直到如今,她仍旧宁愿相?信个?外男,也不愿信他?   裴琏压下胸间?那股莫名翻腾的闷意,沉声道,“一个?登徒子,值得?你这?般维护?”   “人家哪里就?登徒子了?你怎的以貌取人。”   明?婳抬手将那只搭在腰间?的大?掌拉开,暗暗咕哝,明?明?他自己才是登徒子,说不过她,就?堵她的嘴,何其无赖。   见她推开,裴琏也懒得?再与她争辩这?些,将手收回,回身躺平,不再多言。   明?婳见他躺了回去,等了一会儿也毫无动静,长睫不禁垂下。   她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他会认错,还是期待他会来哄她?   别傻了。   他这?样?恪守规矩礼数之人,如何会觉得?他有错呢。   脑海中忽又浮现沐浴前他说的那番话。   她意识到是哪儿不对了。   他提到荣辱与共,提到会对她负责,会给她尊荣无忧,唯独没有提到,他会喜欢她、爱她。   明?婳回过头,朝身边那道黑乎乎的身影看了眼。   难道真的像姐姐说的那样?,他是块没有心?的木头么??   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明?婳又翻身躺了回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两个?月还未到……   实在不行,便和?哥哥姐姐一起回北庭。   折腾一天,她也累了,阖上双眸很?快就?睡了过去。   床榻外侧的裴琏听到那轻轻响起的呼吸声,睁开了眼,偏头看去。   默了片刻,他抬手替她掖了下被角,也重新闭上眼。   -   翌日,明?婳醒来时,身边照常没了人影。   福庆公公却送来了一个?大?箱子。   打开一看,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好些字帖、两方上好的徽墨、一方银鎏金簪花暖砚盒、几刀上好的澄心?笺纸、大?小各两只的紫檀木雕花狼毫笔,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幅价值不菲的名家字画,像是六朝三大?家的《寒汀落雁图》、《丰年瑞雪图》、《四季花鸟图》、《寒林平野图》,还有《名姬帖》、《卫氏和?南帖》。   这?一大?箱东西,随便拎出一样?,都能算得?上一封厚礼,他倒好,直接送来了一箱?   明?婳蹙眉,他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   福庆见太子妃每拆一副画卷,便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禁笑道:“太子妃,这?些都是殿下特地吩咐奴才去私库里给您寻出来的。太子知晓您喜欢文墨字画,便叫奴才统统都给您送来,好叫您闲时也能品字鉴画,以作消遣。”   明?婳拿着那幅《寒林平野图》看了又看,的确是价值万金的真迹,心?绪一时更复杂:“这?些真的是他叫你送来的?”   “这?岂能有假?”福庆道:“若非殿下吩咐,奴才哪有胆子碰这?些宝贝。万一磕着碰着,奴才长八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见明?婳不说话,福庆只当她太高兴了,毕竟这?一箱子实在过于贵重。   “太子殿下虽寡言少语,可他心?里却是惦记着太子妃的呢。”福庆躬身笑道。   明?婳更恍惚了。   他心?里惦记她?   她怎么?……不太信呢。   无论怎样?,礼物送到,福庆领了份赏钱,先行告退。   采月和?采雁立刻围了上来,看着箱子里那堆珍品,啧声感慨:“太子殿下可真阔绰,一出手便是一箱名家字画!”   明?婳坐在桌边,也被这?大?手笔弄得?有些懵。   难道这?是他们?皇室送礼的习惯?   上回皇后娘娘赏赐东西,也是按箱送。   恍惚了好一阵,明?婳抬脸吩咐:“你们?看着整理吧。”   稍顿,又道:“徽墨、澄心?笺纸和?那个?砚台都拿出来,摆书桌上。”   既然他都送来了,她不用白不用。   权当做是他昨日气哭她的赔礼好了。   -   裴琏近日忙着整顿御史台之事,焚膏继晷,朝乾夕惕。   这?日又是忙到深夜才撂下墨笔,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   余光瞥见书阁斜侧挂着的那幅墨荷图,才记起早上吩咐之事。   白日福庆来复命时,他正要出宫,遂也没多问,骑马便走。   现下再想起,裴琏召来福庆:“太子妃收到字画有何反应?”   福庆还以为太子把这?件事忘了呢,忙道:“太子妃收到字画高兴坏了,拿着画看得?眼睛眨都不眨,爱不释手呢。”   裴琏点点头:“嗯。”   福庆垂下脑袋,刚要退到一旁,裴琏忽的乜他:“没了?”   福庆微怔,努力回想了下:“太子妃……太子妃还说,多谢殿下。”   其实这?句“多谢殿下”并非太子妃说的,太子妃一直坐在桌边发呆,还是她的婢子代为谢恩。   “太子妃定然是太欢喜了,欢喜到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福庆堆着笑道。   裴琏敛眸不语。   他送那些,是想叫她有些事做。   多练练字,赏赏画,精力放在这?些事上,也能少想些毫无意义的情情爱爱。   何况她在作画方面有天赋,便多学多练,免得?辜负大?好天资。   一阵长久静谧后,福庆小心?提醒:“殿下,夜已?深了,可要安置?”   想到昨夜睡到半程,她迷迷糊糊缠到他怀里,撩得?一身燥,她自个?儿倒是睡得?香。   裴琏吩咐道,“备水罢。”   这?意思,便是要留在紫霄殿住了。   福庆抱着拂尘退下,心?里兀自奇怪。   原以为白日送了一堆厚礼过去,殿下夜里会去瑶光殿歇的呢。   瑶光殿里,明?婳躺在床上也觉得?奇怪。   他今夜是不来了么??   本来还想问问他突然送来那一堆是什么?意思,若真是赔罪,那她看在那些珍贵字画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   但他没来……   唉,算了。   明?婳扯过被子蒙住脸,不想他了,睡觉!   接下来的几日,裴琏愈发忙碌,早出晚归,日不暇给,东宫里简直瞧不见他的人影。   明?婳一开始还能忍着不去打听,后来还是没忍住,派人去打听了,方知他这?阵子在忙御史台改制之事,每日孜孜矻矻,有时甚至连吃饭也顾不上。   “主子,您若想见殿下,不如送些汤水点心?过去?”采月建议。   “谁说我想见他了。”明?婳眼神飘忽:“我才不想……”   采月和?采雁对视一眼,皆看出她的口是心?非。   只是主子似乎还在为先前那事生气,她们?作为家生奴婢,自也是站在明?婳这?边的。   但她们?也知,夫妻若想长长久久、和?和?美美,一直这?样?互不相?见,便是再深厚的感情也会淡去,遑论太子和?自家主子并无什么?感情可言。   采月和?采雁私下里道:“再过两日吧,过两日再劝劝看。”   到在她们?劝导之前,明?娓先递牌子入了宫。   在府中休养了近十日,她眼上那团乌青总算消了。   这?不一能出门,她立刻就?进?宫来寻妹妹。   明?婳见着她自然也是无限欢喜,婢子们?一端上茶水糕饼,姐妹俩就?掩上门说悄悄话。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姐姐,你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怎的就?被人打了呢。”   “可别提了!”明?娓猛灌了一大?口茶水,才与明?婳道:“我本打算去平康坊长长见识,却看到一老鸨拿鞭子在抽个?小姑娘,我一时没忍住出手阻拦,反被他们?一伙人追着满楼跑……”   她当时一路狂跑,误打误撞跑进?一座较为偏僻的院落,翻进?窗户,躲上了床。   “我以为床上没人的,毕竟那会儿日头刚落,正是平康坊开张做生意的时辰,娘子们?应当都去前头了。哪知一掀帘子躲上去,床上却躺着个?人……”   明?娓稍顿,压低了声音:“是个?很?漂亮的男人,也不知是病了,还是怎么?着,总之脸色雪白雪白的。”   明?婳倒吸一口凉气:“姐姐你跑男人床上去了?”   “你小点声!”明?娓瞪她一眼,自己的脸却也有些红,咳了声:“我估摸着他是个?男宠面首之流吧,反正长得?挺好看的。他见我出现,以为我是歹人,直接给了我一拳……”   事实上,是她急急忙忙躲进?床里时,一个?不慎,绊倒了。   双手不偏不倚撑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那种男宠面首,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睡个?觉也不好好穿衣服,袒胸露腹的……   怎么?说呢,反正也算得?上她“轻薄”了他,加之她那时做一副男装打扮,那漂亮男宠大?抵以为她是个?好龙阳的客人,抬手就?来了一拳。   挺疼。   但正如谢明?霁说的,活该。   “反正不是什么?光彩事,你知道就?好了,别往外说。”明?娓讪讪摸了下鼻子,又端起茶杯喝了口。   明?婳张了张嘴,很?是惊愕,半晌,很?是好奇问:“平康坊里也有女客吗?”   明?娓这?阵子在长安四处晃荡,涨了不少见识,这?会儿也乐得?在妹妹面前显摆:“当然有啊,不然那些粉面油头的男宠养来作甚?不过女客不会像男人们?那么?光明?正大?地去逛,大?都是叫人拿轿子或是马车,将人抬到私宅里相?会。”   这?些都是明?婳从前不知晓的,她睁大?眼睛看着明?娓,等着她说更多。   明?娓也不负所望,把她在长安城里听到的风流轶事都与妹妹八卦了一遍。   大?多数养面首的,都是公主、郡主和?县主这?些有封号的高门贵女,当然也有一些寡居的高门妇人捺不住寂寞,偷偷找相?好,或是去庙里与花和?尚私会,但这?些风言风语,也无人查证。   明?婳为闺阁女子时,这?些事自然入不了她的耳朵。   现如今她是经过人事的妇人了,才发现男女之事竟然这?般乱。   明?娓反正是不打算嫁人的,从前她想着,或可找个?赘婿放在家里。如今来长安走了一遭,见识开阔了,便觉得?赘婿也不必招了,若是无聊了,养几个?面首玩玩就?成。   聊完这?事,明?娓关心?起明?婳的近况,“你和?太子相?处得?如何?兄长说那日礼国?公做寿,他带了你去,看来你们?关系好些了?”   明?婳托着腮:“唉,别提了。”   明?娓:“怎么?了?他对你不好?”   明?婳耷拉眉眼:“说好,也不算好。说不好……也算不上不好。”   只能说这?场婚事,与她所期待的婚后生活完全不同。   双生子心?有灵犀,明?娓一看妹妹这?别扭劲儿,便猜到是怎么?回事,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且看看吧,还是那句话,能适应就?适应,适应不了,一个?月后随我和?兄长归家,就?当没来过长安。”   但明?娓隐约觉着,虽然阿娘说了皇后娘娘会帮妹妹,皇家却并无太子妃和?离的前例。   所谓“和?离”,八成也是像当年皇后娘娘离宫那般,舍弃本来身份,以“病逝”为由,金蝉脱壳。   的确不到万不得?已?,不必走到那一步。   丢了身份不说,还伤了皇室与谢氏的情分.......   毕竟这?场婚事,从一开始便不是单纯的两姓之好,更多是为了长安朝廷与地方势力的平衡。   只这?些沉重复杂之事,明?娓也不想说出来给妹妹压力,抬手揉揉她的脑袋,聊起开心?的事来:“下个?月帝后前往骊山避暑,我和?哥哥也在随行之列,等到了骊山,我们?便能经常见面,也能一块儿游猎了!”   明?婳啊了声,面露迷茫:“骊山避暑?”   明?娓道:“你不知道这?事?”   明?婳摇摇头:“不知道啊。”   “每年夏日,陛下都会带着皇后娘娘,还有部分王公贵族和?臣工前往骊山避暑,往年都是六月去,八月回。今年因着你与太子的婚事,往后退了一个?月,改成七月了。”   明?娓蹙眉:“算算日子,过几日便要出发了,你怎的浑然不知,难道太子没与你说吗?”   明?婳讪讪:“他最?近一直在忙公事,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明?娓:“那他派人传个?话也行啊。”   明?婳抿唇不语,心?里却忍不住想,是他太忙忘记了,还是他压根就?没打算带她去?   是了,上回礼国?公府赴宴,还是她主动提了想出去玩,他才带她去的。   只这?些事,她也不好与姐姐诉苦。   毕竟,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那日都说了,想要她成熟稳重些……   哪有太子妃,动不动缠着太子要出去玩的呢。   想是这?么?想,但等明?娓走后,明?婳坐在榻边,越想越心?痒。   到底为什么?不和?她说啊。 %51%69%53%68%75%39%39.%63%6f%6d   她真的真的好想出去玩啊!   理智告诉她,成熟、稳重、淡定。   但一想到姐姐提及的骊山行宫,春日山花烂漫,夏日避暑纳凉,秋日狩猎赏枫,冬日温泉舒骨,且自从大?渊立国?以来,经过数代皇帝的修缮扩建,愈发华美恢弘,风景宜人。   明?婳心?里就?像无数只猫爪在挠,无比向往。   眼见她在殿内眉头紧锁,来回踱步,采月和?采雁试探开口,“不然您去问问太子殿下?”   明?婳有这?个?打算,却又抹不下面子,目露迟疑:“我去问他,会不会不太好?”   两婢都了解她的性子,一个?说,“这?有什么?不好,问问而已?,又不吃亏。”   一个?说:“难道您不想去骊山行宫,不想和?世子爷、大?娘子多多见面么??行宫可比皇宫的规矩松泛多了。”   这?些话简直说进?了明?婳的心?坎。   她想啊,想的要命。   眼见窗外红霞绮丽,夜幕将至,明?婳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两婢:“中午蒸的桂花糕和?樱桃煎还有么??有的话,装上两碟,我去紫霄殿走一趟好了。” 第028章 【28】   【28】   明婳到达紫霄殿时, 裴琏正与郑禹交代着御史台的安排。   听到太?子妃来了?,郑禹察言观色,拱手:“那属下?先告退……”   裴琏乜他一眼:“事还没说完, 你退去?哪?”   说着, 看向福庆:“先带她去?寝殿。”   福庆跟在太?子身边, 也知太?子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忙起来时更是不喜被人打扰。   于?是垂首应道:“奴才这就去?。”   待到福庆退下?,郑禹看向长案后?的太?子:“万一太?子妃有要事寻殿下?……”   太?子神色清冷道:“那也不是你该问的。”   郑禹一怔, 连忙屈膝:“属下?多嘴。”   “起来。”裴琏揉揉眉心,继续说回御史台监察事宜。   书阁外?, 得知太?子还在和?臣属谈论公务, 明婳咋舌:“都这个时辰了?, 他竟然还在忙?”   “陛下?将整饬御史台之事全权交予殿下?,而那御史台积弊已久, 沉疴冗杂, 收拾起来费心费力,殿下?又一贯亲力亲为,这些时日眼瞧着都瘦了?一圈。”   福庆躬身道, “殿下?让奴才请您去?寝殿稍作歇息,他忙完了?便过来。”   明婳只觉这太?子当得也太?辛苦了?, 颔首:“有劳公公了?。”   不多时, 她随着福庆到了?太?子寝殿。   上回她也来过寝殿, 却是睡了?一天一夜, 未曾好好打量殿内的布设。   这回她清醒着, 又闲来无事, 便在寝殿四处溜达起来。   寝屋算是一个人最私密的空间?,从那些细枝末节里也能看出这个人的性格与喜好。   像是明婳喜欢鲜艳明丽的风格, 无论是从前在肃王府的闺房,还是瑶光殿的寝殿,都装点得明媚又温馨,屋内处处熏着清雅微甜的鹅梨帐中香。   姐姐明娓则喜欢繁复华丽的西域风,墙上不挂花鸟字画,挂的都是色彩斑斓的波斯挂毯,屋里的灯盏也是绿色雕花琉璃灯,所熏香料也是热烈浓郁的乳香。   她爱财,还按照风水,在寝屋西南角挂了?好些金灿灿的铜钱风铃。   用姐姐的话来说:“心绪不佳时,把?窗子打开,听风吹过铜钱声,心情就好了?。”   明婳也曾到过哥哥谢明霁的寝屋,虽然只是站在门外?瞅了?一眼,但正中挂着的那八尺高?的《六骏图》,壮阔肃杀,一眼便知是习武之人的房间?。   至于?裴琏的寝殿……   明婳环顾着这古朴素雅的殿宇, 从幔帐、桌椅、屏风到长榻、窗纸、梅瓶,一切都是那样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却也单调无趣。   唯二可?窥出些许喜好的,一个是香炉里燃着山间?六调香,一个是次间?一整面墙的大渊疆域图。   六调香气味清幽怡人,明婳很喜欢。   至于?那整面墙的疆域图,她驻足仰首,视线先落在那钉了?枚小红旗的长安,再沿着长长的路线一路往西。   她看到了?陇西肃州,那是她们谢氏的祖地,有她的祖父母和?亲族。   再往上很远,便到了?北庭都护府,那是她的家?,有她的父亲和?母亲……   从北庭到长安那大半年的路程,浓缩到这张疆域图上,长长曲折的一条,几乎跨越半个大渊。   明婳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惆怅,她想家?了?。   也不知这个时候,爹爹阿娘在家?做什么,应当也在想念他们兄妹三人吧。   暗自?神伤了?一阵,再次抬起头,明婳看向疆域图右上方那一大片灰色区域。   那是东突厥和?戎狄的地盘,上面钉了?好几枚飞镖——   是裴琏钉的么?   明婳思忖,也只能是他了?。   大多帝王都想做出一番功业,身为未来帝王的裴琏也不例外?。   东突厥和?戎狄虽然现下?与大渊修好,但明婳也曾听父亲提过,盼着有生之年能再和?东突厥打一场,取了?那吉栵可?汗的脑袋,好替他战死在沙场的同袍们报仇。   每次父亲提起这事,母亲都沉默不语。   母亲是不希望打仗的,父亲每回带兵出征,她都担心得一宿宿合不上眼。   但打仗对娇养在朱门绣户的明婳来说,是件很遥远的事。   同样,她觉得对于?长在皇宫内苑的裴琏来说,也是件很遥远的事。   又在疆域图前看了?一会儿,明婳就走到内殿坐下?,百无聊赖地等着。   白纱灯罩里的灯烛静静燃烧,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荜拨”声。   书阁里,裴琏与郑禹交代完公事,又坐在案前忙着御驾离宫后?的皇城布防。   待他撂下?墨笔,稍作松泛时,福庆壮着胆子上前:“殿下忙完了??”   裴琏看他:“怎么?”   福庆讪讪道:“太?子妃还在寝殿等着您呢。”   裴琏面色一顿:“她还在?”   福庆噎住了?,心道不是您说让太?子妃在寝殿等么?好嘛,竟然真将人给忘了?。   裴琏问:“她这趟过来,是有何?事?”   福庆道:“这…这奴才也不知,但太?子妃带着食盒,应当是给您送吃食?”   裴琏眉头轻蹙,他一日三餐皆由御膳房照应,何?须她费这个心神。   短暂沉默后?,他掀袍起身,往外?走去?。   寝殿门外?,宫婢们毕恭毕敬守着。   裴琏瞥见有点眼熟的采月,脚步稍顿:“你们主子还在里头?”   采月垂着脑袋,小心翼翼道:“是。”   裴琏推门走了?进去?,室内一片静谧,悄无声息。   及至里间?,方才看到那斜趴在榻边案几熟睡的娇小身影。   她今日穿着一袭红底绣折枝海棠的窄袖襦裙,乌发高?挽,露出一截纤细白腻的颈子。   裴琏走到她身侧,她也无知无觉,依旧趴睡着。   暖黄烛光透过一层白灯纱,柔柔洒在少女娇婉的脸庞,也不知是睡得太?香,还是睡热了?,那细腻雪肌透着淡淡绯色,雨后?海棠般,娇媚动人。   再看桌上,摆着两样糕点,一份桂花糕,一份樱桃煎,一看都是她喜欢吃的。   而他,素来不喜甜食。   裴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   说她体贴,送的吃食都不合他的口味。   说她不体贴,又能一直等他等到睡着。   无奈叹口气,裴琏弯腰,抬手将榻边之人抱起。   才将走了?两步,怀中响起一声细细嘤咛。   他低下?头,便见明婳揉着睡眼,看到他时,她还有些懵:“太?子哥哥?”   裴琏:“嗯。”   “你忙完了??现下?什么时辰了??”   明婳在他怀中左右顾盼,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你怎么抱着我?”   “忙完了?。亥时三刻。抱你去?床上睡。”   裴琏言简意赅地答完后?,垂眼看她:“还要问什么?”   明婳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想起正事,点了?点头:“要问。”   于?是裴琏将她放下?来,自?己也在榻边坐下?:“说吧。”   明婳抿抿唇,试图迂回些:“你公务繁忙定然累了?,先喝口水,吃些糕点?这桂花糕和?樱桃煎都是小厨房今日新?做的,特别新?鲜。”   当然主要是为了?招待姐姐明娓才做的,正好还有的剩,就让人给装来了?,不然空手而来也不像样。   裴琏看着那两碟糕点,并不想尝。   但对上少女清亮的乌眸,想到她等到这么晚,终是拿竹签子叉了?枚樱桃煎送入口中。   齁甜。   他囫囵咽下?,端起茶水连喝了?两口。   明婳看着他:“怎么样?是不是很甜。”   裴琏:“嗯,很甜。”   明婳弯眸:“那你多吃些,吃甜食心情会好呢。”   “吃多了?对牙不好。”裴琏搁下?竹签,看向明婳:“你今日特地过来,就是为了?送点心?”   明婳微怔,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这不是有几日没见到殿下?了?么,就……就来看看你。”   说着,她往裴琏脸上瞄了?好几眼,正如福庆说的,的确瞧着清瘦了?些,下?颌线条越发凌厉。   裴琏也知这段时间?疏忽了?她。   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忙起来也是昏天黑地,有时连吃喝也顾不上。   但如今,他是有妻室之人,且他这位太?子妃与寻常端庄守礼的贵女不同,她需要他的喜爱与关怀。   “这些时日孤忙于?政务,无暇分心。”   裴琏解释了?一句,又看向她:“上回送去?的书画字帖,你可?有跟着临摹?”   明婳愣了?下?:“跟着练了?……”   但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更多时候还是在看话本。   裴琏一看她这般,便知是懈怠。有心想教,转念一想大晚上的,若将话说重?了?,她怕是要睡不着。   默了?两息,他道:“等孤忙完这一阵,去?瑶光殿检查你练习的字帖与画作。”   明婳:“……!”   她这是嫁了?个夫君,还是嫁给了?个夫子?   但想到今日过来的目的,她还是憋住郁闷,道:“好吧,那我回去?好好练一练。”   说着,又假装不经?意提起:“今日我姐姐进宫探望我了?。”   女眷入东宫,是太?子妃的事,并不归裴琏管。   他浅啜口茶水,淡淡嗯了?声。   明婳觑着他的脸色道:“她还说过几日,父皇母后?要去?骊山避暑,她和?哥哥也在随行之列。”   裴琏眉心微动,却未抬眼:“那挺好的。”   明婳见他不接茬,也不再弯弯绕绕,免得把?自?己急死:“殿下?,我听说骊山避暑,皇祖母、父皇母后?和?阿瑶妹妹他们都会去?……那我们不去?吗?”   至此,裴琏算是明白她为何?而来。   并非贤淑体贴,还是为了?玩乐。   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他抬起眼,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你想去??”   明婳:“想啊!”   谁乐意闷在宫里,不想出去?玩。   念头刚起,下?一刻便听裴琏道:“孤早前便已禀明父皇,今年留在长安监政,不去?骊山。”   稍顿,他看向明婳:“是以孤并未与你提及避暑之事。”   宛若晴天一霹雳,明婳呆住了?,“为什么啊,为何?你往年都去?,偏偏今年不去?呢。”   裴琏见她小脸上掩不住的失落,沉吟道:“今年事务繁杂,不便离京。”   加之皇帝觉着太?子已经?成家?,有意将权力逐渐让渡给他,待到他日新?旧皇权正式更替时,也能平平稳稳,水到渠成。   只这些是国事,裴琏并不与她提。   但见她仿佛一颗霜打过的小白菜,裴琏抿唇问:“你很想去??”   明婳垂眉耷眼:“嗯……”   裴琏道:“那明日孤与母后?说一声,你随他们同去?便是。”   明婳愕然抬眼:“我能去?吗?”   裴琏看着她眸底光彩潋滟的模样,远比那日闪烁着泪光的样子要顺眼得多。   “按理说,夫唱妇随,你我又是新?婚,孤不去?,你也应当留在东宫……”   他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道:“但念在你年幼远嫁,与亲人相处的时日无多,姑且破一次例。”   免得强行将她拘在东宫,她又得掉眼泪说他欺负她。   惹哭小娘子这事,裴琏实在不想经?历第二回 。   明婳见他竟然答应了?,霎时有种拨云见月的欢喜,忍不住起身朝他扑去?:“太?子哥哥,你太?好啦!”   那挺拔身躯似是僵了?下?,明婳也意识到她的失态。   她讪讪的,撑着身子就要起来:“我…我是太?高?兴了?……”   后?腰却被一只大掌给揽住。   明婳一怔,仰起脸。   恰好裴琏也低头看来。   四目相对,他寒潭般深暗的眼底,无比清晰倒影出她绯红的脸。   “太?子哥哥……”明婳蓦得有些慌。   裴琏的目光在她红通通的颊边停留两息,又落向她那樱桃般红润润的唇。   “来时可?沐浴了??”他问。   “没…还没……”   “嗯,那一起。”   不等明婳反应,便被男人揽着腰一把?抱起。   桌上的桂花糕和?樱桃煎或许不合裴琏的胃口,但今夜送上门的,总有一样值得细品。   -   翌日散朝后?,裴琏本打算去?趟永乐宫。   但见永熙帝要去?,索性托皇帝转达:“此次骊山避暑,太?子妃想一同前往,劳烦父皇和?母后?说一声,让母后?安排一番。”   永熙帝闻言纳罕:“你不是不去?吗,怎么又去?了??”   裴琏纠正:“谢氏去?,儿臣不去?。”   “你们才成婚,正是热乎的时候,却要分隔两地?”   永熙帝蹙眉,很是不赞同:“要去?就一起去?,一个去?一个不去?像什么话。”   裴琏道:“谢氏已嫁入东宫,往后?与儿臣有一辈子的时间?相处,不差这么一个月。且儿臣这阵子忙于?政务,恐无暇顾及她,与其让她独自?闷在宫内,倒不如出门散散心,正好也可?与谢氏兄妹多相处一阵。”   永熙帝听罢,若有所思睇了?眼自?家?儿子。   裴琏皱眉:“父皇为何?这般看儿臣?”   永熙帝没答,只问:“你媳妇去?骊山,你也舍得?”   裴琏道:“一月而已,有何?不舍。”   永熙帝又问:“那你媳妇也舍得撇下?你?”   裴琏一顿,想到昨夜她欢喜的眉眼,抿唇不语。   永熙帝一眼看透,抬手拍拍儿子的肩:“这世间?,真心最是难得。朕知道你心中只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那是你这会儿还年轻,且你身边有朕、有你母后?、有你皇祖母和?妹妹陪着,你便不觉孤独。然而你皇祖母年纪愈大,瑶瑶过几年也会下?降,朕与你母后?也终将会先你们兄妹一步离去?……父母、子女、兄弟姊妹,都各有各的归宿与去?处,能陪你到最后?的,还是你的妻。”   “帝王为何?被称作孤家?寡人?便是坐在这万人之巅的宝座,却无一人可?依、无一人敢信。”   永熙帝正色道:“明婳是个好娘子,心底纯善,为人赤诚,琏儿,你要好好珍惜,莫要伤了?小姑娘的心。”   稍顿,似是忆起一些不堪往事,永熙帝深深叹口气:“小娘子的心一旦碎了?,再想追回来,当真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皇帝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诫儿子。   裴琏却看向他,不发一言。   皇帝只当他在思悟,道:“太?子妃去?行宫之事,朕会与你母后?提一提。但你也仔细想想,若能一起去?,自?是最好。”   待永熙帝离去?,裴琏站在廊庑之下?,望着那远去?的御辇,神色不明。   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或许是件幸事。   但帝王的情爱,在绝对权力的加持下?,极易成为一把?失控的利剑.......   想到父皇母后?过往的恩怨情仇,裴琏依旧坚信,作为帝王,无情更好。   他只走他认为对的路,做一位合格帝王该做的事,更不想将感?情与精力浪费在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爱之上。   至于?谢氏……   她会是他的太?子妃,他未来的皇后?,他嫡长子的母亲。   也会是这世间?尊贵的女子。   -   靖远侯府。   得知太?子妃此次也会去?骊山,魏明舟迫不及待找上了?靖远侯:“父亲,此次我随您一道前往骊山吧。”   靖远侯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满脸不悦:“前些时日问你,你不是说不去?吗?怎么又要去?了?。”   魏明舟以拳抵唇,悻悻咳了?声:“这几日儿子思虑了?一番,虽说伴驾规矩多,却能增长不少见识......儿子明年便及冠,也是该收收心,好好为日后?的前程谋划了?。”   听得这番话,靖远侯将魏明舟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了?又看,最后?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嘀咕:“这也没烧啊......”   “父亲!”魏明舟推开靖远侯的手,道:“儿子是认真的。”   靖远侯疑惑:“你最近又闯什么祸了??”   魏明舟:“没啊。”   靖远侯:“真的没?”   魏明舟:“真没!”   靖远侯摸了?摸胡子,还是不信。   但伴驾去?骊山这事,他应下?了?:“到了?骊山猎场,正好练一练你那个破骑射。去?岁你骑射一门考得一塌糊涂,连礼部沈大书呆的小儿子都没考过,简直给我们魏家?祖宗丢人!想你太?祖父便是拉的一手好弓,于?千军万马之间?射中敌寇首领的喉咙,一举平了?燕州之乱,这才搏来了?咱家?的侯爵之位!你作为武将之后?,骑射却连个文官之子都不如,祖宗们若是地下?有知,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提到这事,魏明舟面露窘色:“去?年真是个意外?,我胳膊扭伤了?才......”   “行了?。”靖远侯不耐烦听他这些借口,挥了?挥手:“总之今年国子监岁试,你若还考成那般,你就收拾包袱滚去?蓟州,我权当没你这么个儿子。”   魏明舟讪讪称是,叉手退下?。   心下?却想,哪怕为了?离她更近一些,他也要留在长安。   若能入朝为官,或许有朝一日,还能被她多看一眼。   -   这日深夜,裴琏忙完政务,来到瑶光殿时,明婳已经?在睡梦之中。   迷迷糊糊感?受到被窝里多了?一个人,她还懵了?一瞬,待嗅到那阵熟悉的清冷梅花香,身子也放松下?来。   “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她呢喃。   身后?之人道:“孤不能来?”   明婳正困着,没接这话,只懒洋洋翻了?个身,往他怀里拱去?。   裴琏身上的香气有种幽幽的寒凉,她便觉得凑到他怀里更舒服——   虽然他的身子贴近后?是热的,且在某些情况下?会变得更热,但她就是喜欢钻他怀里。   许是他肩宽腰又细,十分好抱。   眼见那温软身躯又缠在怀中,裴琏迟疑片刻,到底没有推开,只拍了?拍她的背:“骊山避暑之事,孤已经?禀明父皇,母后?那边会着手安排。”   明婳眼睛微睁,梦呓般:“骊山.......骊山.......”   陡然清醒过来,她的脚蹬着裴琏的小腿直往上扒拉:“父皇母后?已经?答应了?吗?”   好似被当成一棵树的裴琏:“……答应了?。”   “太?好了?!”   有了?昨夜的亲密,明婳这会儿也大胆起来,搂着他的脖子便吧唧亲了?一口:“多谢殿下?。”   感?受到脖间?那柔软的一触,裴琏微怔。   须臾,他抿唇,拍了?下?她的腰:“睡下?去?些。”   他能答应让她去?行宫,明婳自?是无有不应,松开他的脖子,往下?躺了?些:“这样行吗?”   裴琏:“嗯。”   起码热息不会拂过颈间?,溜来溜去?,猫爪挠痒似的。   昏暗帷帐间?,裴琏交代了?一些前往骊山的注意事宜,明婳一一记下?。   不知不觉有些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已经?很晚了?,太?子哥哥,剩下?的明日再说吧。”   其实已交代得差不多,其他的事有教习嬷嬷提醒,也不必他操心。   裴琏嗯了?声:“睡吧。”   明婳便阖上眼,放纵思绪睡去?。   迷迷糊糊间?,好似听到男人又问了?句什么,但她困得厉害,也没细听,便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枕边一片清寒,明婳还疑心昨夜一切是自?己在做梦。   但等她起床梳洗完毕,殿外?传来宫婢的禀告:“太?子妃,皇后?娘娘请您去?永乐宫一趟。” 第029章 【29】   【29】   十五那日, 明婳便按照吩咐,前往慈宁宫和永乐宫给两位长辈请过安。   那回请安,皇后的态度不算冷淡, 却也不算热情, 就如三?月的春风, 轻轻浅浅又不失细腻。   明婳之前还以为是皇后不大满意?她,后来问过裴瑶和宫婢们,方知皇后一直是这?么个性子, 对他们这?些小辈还算温和,对皇帝那是不高兴便摆脸色, 甚至还曾在半夜将皇帝赶去偏殿睡。   明婳听罢, 顿觉皇后娘娘对自己当真是十分和蔼温柔了。   且说现?下, 得知皇后有请,明婳特地换了身?较为清雅的衣裙, 身?上首饰也都?戴着皇后之前赏赐的, 揽镜自照,确定端庄得体,这?才带着婢子们往永乐宫去。   一回生, 二回熟。   第?二次来永乐宫,明婳不再紧张, 只?是心里疑惑:“皇后娘娘怎么突然召见我了?”   采雁猜测:“或许是想主子了?”   明婳:“……”   这?怎么可能, 皇后就不像是那种会牵挂人的人。   转念一想, 裴琏不也是吗?   昨晚他深夜而来, 和她说起骊山行宫的事, 言语间好似没有一丝不舍。   想到这?, 能去行宫避暑的欢喜都?不觉淡了些。   思忖间,主仆俩到了永乐宫。   素筝姑姑早早地在门口相迎, 笑着给明婳请安,又道:“娘娘正在里头合香呢。”   明婳随之入内,便见光线充沛的明间内,一身?白底绣淡蓝兰花纹宫装的皇后正跽坐在长榻上,面前那张檀木长案上摆着各种各样小瓷罐,正中放着个小小的水滴形白瓷香炉,香炉旁则是整整齐齐几?样合香工具。   听到脚步声,皇后抬起眼:“来了。”   明净阳光透过淡青色的纱窗,斑驳错落,她抬眸刹那,似露珠滚过幽兰叶。   原来美人不用巧笑嫣然,也能美得惊心。   明婳恍惚了一瞬,忙红着脸行礼:“儿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不必多礼。”皇后道:“过来坐吧。”   明婳上前,刚想坐在月牙凳上,皇后问:“你可会合香?”   明婳怔了下,面露惭色:“会一点,不精通。”   皇后道:“我记着你母亲很擅调香。”   提到这?个,明婳更惭愧:“是,我阿娘之前教过我和姐姐学,但我们……比较鲁钝,调得不好。”   实际还是懒。   合香需要耐心和细心,她和姐姐都?坐不住,每回被母亲摁着学,一旦香气偏差了一点,都?不愿重新调配。   明娓的想法是:“花银子买不就成了么,何?必费这?么大劲儿自己合。”   明婳则是觉着:“香味闻着都?差不多,不必计较这?么一点点细微区别。”   肃王妃见她们姐妹都?不是合香这?块料,也不强求,随她们玩去了。   现?下被皇后问起来,明婳只?觉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当初就跟着母亲好好学了。   皇后似看出?她的窘迫,道:“人各有长短,不必妄自菲薄,你若不嫌烟火熏眼,可坐过来看。”   明婳自然喜欢与皇后亲近,忙拎着裙摆坐在对面,只?见皇后这?套合香器具典雅巧丽,不愧是宫廷敕造,比之王府的要精致不少。   皇后手持银质香勺,闲聊家常般道:“你去行宫的事,你父皇也与我说了。按说你是太子妃,应当住在行宫西殿,但此次琏儿不去,瑶瑶又素来与你亲近,知晓你要去,便嚷着要与你同住。我寻你来便是问问,你是想住在西殿,还是和瑶瑶同住月华殿?”   明婳想了想,道:“儿愿意?和阿瑶妹妹一块儿住,两个人同住也热闹呢。”   皇后点头:“好,那便这?般安排。”   明婳道了谢,又听皇后问:“你入东宫也快一月,与太子相处得可还好?”   迎上皇后冰雪般的眼眸,明婳咬唇,迟疑片刻才道:“儿与殿下……殿下他……很忙。”   前些时日,她的确为他的冷漠古板而气恼,觉得他就是块臭木头。   但他后来给她送了那么多名贵字画,还让她去骊山行宫,她便觉得他也没有太坏,就是性情冷了些。   且他每回亲她、抱她,与她做亲密事时,那份缠绵悱恻,总叫她生出?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之人。   皇后看着对座眉眼稚嫩的小娘子。   多年轻啊,还不到十六,正是懵懂青涩的年纪。   她不觉放缓了语气:“婳婳,你可喜欢他?”   明婳怔了下,而后双颊发烫,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喜欢的吧。”   皇后问:“喜欢他什么呢?”   明婳被问住:“喜欢不就是喜欢吗……”   皇后:“你没来长安之前,应当也有见过别家儿郎,你对他们可会像对太子那样喜欢?”   明婳摇头:“不会。”   皇后问:“为何??”   明婳道:“因为他们不是我夫君啊,太子是我夫君呢。”   皇后无奈,却无不耐:“若太子并非你夫君,与旁的儿郎一样,你可会喜欢他?”   明婳歪着脑袋,思忖片刻:“还是喜欢的。”   皇后:“嗯?”   明婳的脸更红了,难为情道:“殿下生得好看呀,我在北庭就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儿郎。”   皇后一怔,而后失笑。   还是年少慕艾啊。   照理说太子也正是这?般的年龄,他却早慧,压抑着天性……   “母后,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明婳问。   皇后摇头:“没什么,只?是……只?是太子那个性子,有些孤僻冷清。”   皇后望向她道:“身?为他的母亲,我自然希望你们夫妻和美,你能喜欢他、多多爱他。但作为你母亲的故交,我又担心你耽于情爱,把太多心思寄托在男人身?上……”   或许世?上真有因果?轮回这?一说,曾经许太后的左右为难,如今她也算是尝了一遭。   “明婳,爱人之前,先自爱。”   皇后道:“无论最后能否修成正果?,我盼着你们都?能好好的。”   一直到回到瑶光殿的路上,明婳都?在想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话。   明婳觉得奇怪,怎么皇后娘娘与姐姐说的话都?一样。   可她没有不爱自己呀,她可喜欢自己了。   不过皇后娘娘人真好,每次去永乐宫都?是连吃带拿,这?回送了她好几?样新调的香,其中也包括裴琏惯用的山间六调香。   明婳决定以后裴琏来瑶光殿,她就点上这?个香。   没想到当天夜里,裴琏就来了。   看着青烟袅袅的鎏金莲纹香炉,他问:“你换了熏香?”   “对呀,母后给的,是不是很好闻!”   过几?日就要出?去玩了,明婳心情也特别好,脸上的笑容也多了:“除了这?一样,母后还送了我好几?味她调制的合香呢,每个都?特别好闻。不过我知道你喜欢这?种香,就点了这?个。”   裴琏眼波微动,面上却不显,掀袍在榻边坐下:“母后今日寻你过去,所为何?事?”   明婳也坐下,老老实实把宫殿安排的事说了,但关于喜欢的那段讨论,她没说。   那都?是女孩子的悄悄话,才不和男子说。   “……总之母后交代?我回来收拾箱笼,说是不用带太多,行宫那边一应具备,便是真的缺了什么,也能到山下城镇采买。”明婳托着下巴,一双美眸亮晶晶的:“母后说骊山围场特别大,跑马、狩猎、郊游,玩一整个夏日都?玩不厌,对了,夜里还会有篝火晚宴!有烤全羊、烤獐子、烤鹿肉……”   听到“鹿肉”二字,裴琏端着茶盏的长指微顿。   那日夜里,他有些失控,她其实也没好到哪去,哪哪都?滚烫,烫到仿佛要化成一团。   “到了行宫,少吃鹿肉,少饮酒。”裴琏道。   “啊?”明婳看他:“为什么?”   裴琏道:“鹿肉大补,吃多了流鼻血。”   至于少饮酒,他睇着她:“喝酒易误事,难道你酒量很好?”   明婳摇摇头,一脸老实:“我酒量不好的。”   裴琏:“那就别沾酒,免得酒后失仪……”   他不在她身?边,也无人帮她收拾烂摊子。   罢了,明日还是往永乐宫去一趟,拜托母后费心看顾她一些。   闲聊了两句,裴琏便起身?去沐浴。   明婳见他今日来的这?般早,这?会儿又去沐浴了,也猜到待会儿要做什么,一颗心砰砰直跳。   说来也奇怪,明明已经做过好些回夫妻事了,可每回做这?事,她还是很紧张。   待到夜里,熄了外间几?盏灯,放下层层薄如蝉翼的红绡帐,并肩躺着时,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咚咚咚咚,好似下一刻便从?腔子里跳出?来。   裴琏侧过身?,照往常一样,先勾住她的腰,再覆身?而上。   明婳觉着他好似特别喜欢她的腰和双足。   每回起来照镜子,腰上痕迹最重,脚踝也有握痕,上回在紫霄殿共浴时,脚踝还多了个牙印。   她记不清那牙印是什么时候咬的,想了许久,猜测应当是意?乱情迷时,腿搭在他肩上,他便顺手抓着咬了口。   对此明婳很是纳闷,他又不属狗,怎么连脚都?咬。   “在想什么?”   衣带已然解开,男人吐息间的热意?拂过她的脖颈,明婳痒得缩了缩脖子,很小声:“没…没想什么。”   裴琏感受到她的瑟缩。   她在床下和他顶嘴时倒是胆大,一到床上就拘谨羞涩。   含羞草般,碰一下,缩一下。   这?个时候,裴琏会选择吻她。   她似是很喜欢亲吻,每回亲着亲着,便会放下警惕与拘谨。   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儿,在和煦微风里缓缓绽放,花瓣舒展,不再保留地将那份娇媚展示于人。   这?时的她,艳丽,柔軟,又有雏鸟般的依赖。   他也愿意?予她几?分体贴。   “婳婳。”他唤她,“放松些。”   明婳便红着脸,闭上眼。   但循循容纳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牢牢抱住男人劲瘦的口口。   裴琏也不大好受,她还是太小,身?子小,骨架小,开始总是要多费些耐心,免得伤着她。   “子玉哥哥。”她抱着他小声唤,白皙小脸已经红透了,枝头熟透的桃子般。   裴琏眸色微深,俯身?再次吻住那抹朱红唇瓣。   红绡纱帐逶逶垂动,宛若潮水携浪来,一声淹过一声,一波盖过一波。   直至夜深,红浪退去,帐内绽开浓郁兰麝,掩过山间六调的幽幽清寒。   一片昏暗里,心跳和呼吸过了很久还未平息。   明婳汗涔涔地窝在裴琏怀中,仿佛精疲力?尽。   裴琏摸了摸她的额发,嗓音带着事后的哑:“孤抱你去沐浴。”   汗水黏腻并不好受,可她却抱着他的腰,摇摇头:“子玉哥哥。”   在床笫之间,他话不多,而她说的最多的便是这?四?个字。   裴琏看着窝在怀中的小妻子:“怎么?”   明婳呢喃道:“没怎么,就是想再抱抱你。”   裴琏知她许是还陷在方才情事的余韵里,道:“待清洗洁净,再抱也不迟。”   “不……”明婳闭着眼:“就想现?在抱。”   年纪小,也爱使小性子。   裴琏垂下眼,盯着她酡红汗湿的脸,无奈。   罢了,再容她一会儿。   搭在她腰间的手也挪到了她光洁的背上,哄孩子般有一下没一下拍着。   两人安静地温存了一阵,明婳总算缓过气,脑中冷不丁冒出?皇后娘娘白日说的那些话。   她咬了咬唇,从?男人年轻结实的胸膛上爬起,鼓足勇气问:“子玉哥哥,你真的不同我们一起去行宫吗?”   拍背的大掌有一瞬停顿,而后放了下来。   借着透过纱帐的昏昏烛光,裴琏看着眼前这?张微酡姣美的小脸,道:“你想孤去?”   “嗯!”   虽然他总是冷着脸,但想到大家伙儿都?走了,就留他一人在长安,未免太可怜。   明婳撑着手臂,往他身?前挪了挪,一双水润明眸晶晶亮:“一起去吧,行宫那么好玩呢。而且我打听过了,先前父皇在行宫也照样处理政务,不是非得留在长安不可。”   她靠得近,又未着寸缕,身?上的馨香丝丝缕缕涌入鼻尖,裴琏喉头微滚了滚。   心里有刹那的动摇。   但意?识到这?份动摇后,他很快沉了眸。   明婳还在等着他的回答,裴琏却是抬手,扯过被子将她一裹:“孤已安排好皇城内的巡防,如若临时变卦,又要重新安排布局,许多事也需重新规划,多有不妥。”   尤其前往骊山,只?是为了一时玩乐,简直是错上加错。   果?然,美色在怀,易腐人心。   裴琏心下自省,也不等明婳多说,便将她连人带被子的抱了起来,吩咐殿外送水。   一番清理之后,二人重新回到帐中,明婳却还在想去骊山的事。   她知道裴琏身?为太子,出?行一事肯定不如她轻松,她临时要去,皇后给她安排车马宫殿就成,但裴琏要出?行,要顾及方方面面 。   且现?下离出?发的时间不到四?日,临时变动,的确麻烦。   但一想到他真的不去,心底不免泛起一丝小小失落。   “为何?叹气?”   枕边冷不丁响起男人的声音,明婳怔了下:“啊?”   裴琏侧过身?:“你方才在叹气。”   明婳抿了抿唇,道:“就是觉得有点遗憾……”   裴琏:“遗憾什么?”   明婳道:“你不能一起去骊山呀。”   裴琏静了两息,道:“孤并不爱玩乐,便是去了,也无法陪你游猎踏青,何?况你有你兄长与姐姐作伴,没什么好遗憾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明婳迟疑片刻,忽的翻个身?,骨碌滚到了他怀中:“你是我夫君,和哥哥姐姐是不一样的。”   她身?子绵軟,又刚沐浴过,清清爽爽,裴琏便也抬手将她抱住。   明婳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清香,忽又仰起脸,望着他:“子玉哥哥,我去骊山一个月,你会想我吗?”   想她?   裴琏微微蹙眉,沉默下来。   明婳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开口,细白指尖攥着他的衣襟,又问了一遍:“想吗?不想吗?到底想不想吗?”   她问得急,纤娜身?子也在怀里蹭来蹭去。   黑暗中,裴琏薄薄唇角紧抿成一条线,原本搂着她的手,滑去腰间。   “啊,你……!”   天旋地转间,细腰便被牢牢握住,男人高大的身?躯再次覆了上来。   明婳睁大了眼,炽热的气息喷薄在颊边,他轻轻咬了下她的唇。   她才将吃痛启唇,他的舌便长/驱/直/入……   方才的澡又是白洗。   翌日明婳醒来时,也不记得他有没有回答她那个问题,她就如一叶舟,随着他汹涌的波涛沉沉浮浮。   最后她连怎么被抱起洗漱,又怎么被抱回来,也毫无印象。   唯一记得的是,他特别狠,好几?次她都?觉得她的腰要折了,连哼唧的力?气都?没了。   好在接下来三?日,裴琏都?在紫霄殿住,不然明婳觉着她的小命要丢在床上了。   但出?行的前一晚,他还是来了瑶光殿。   明婳看到他,想到那晚被弄得晕过去,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她觉得他就是故意?的,不想回答她,就榨得她没力?气。   相较于她的郁闷,裴琏若无其事般,问她:“出?行的箱笼可都?收拾好了?”   明婳低着脑袋,不理他。   裴琏淡淡扫过一旁的采月采雁。   两婢霎时战战兢兢地躬着身?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采月硬着头皮道:“回殿下,已经收拾妥当了。”   裴琏嗯了声,余光瞥见明婳偷瞄的小动作,眸光轻动。   须臾,他道:“孤去沐浴。”   他一走,采月和采雁立刻凑到明婳身?边:“主子,方才殿下问话,您怎么不答呀。”   “是啊,虽说太子殿下是您的夫君,可他到底是太子,是储君。”   方才那静谧的一阵,两婢心里都?捏着一把冷汗,生怕太子殿下动怒,拂袖离去。   明婳也不知如何?解释,想了想,她支颐问:“你们觉着殿下他……喜欢我吗?”   两婢皆是一怔,彼此对视一眼后,采月道:“奴婢觉着殿下是喜欢主子的,不然他为何?要给主子送那么多名家字画,还破了规矩,让主子去骊山避暑?”   采雁点头:“是,且奴婢说句僭越的,若是不喜欢,殿下大可去寻旁的女子,何?必隔三?差五来咱们瑶光殿?”   明婳闻言,眉眼稍松,不过又很快拧起:“可他若是喜欢我,我问他分别一个月会不会想我,他为何?不答?”   采月:“您看殿下那种性子,是会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的嘛?”   明婳:“..........”   好像有点道理。   两婢知道她为何?郁卒后,好声劝道:“明日咱们便要去骊山了,这?之后一个月都?见不着,主子还是莫要与殿下闹别扭,免得各自憋着一口气,您玩不好不说,时间久了彼此心里还容易积怨。”   明婳静静听着,思绪不禁飘到另一件事上。   她和姐姐说两个月内让裴琏为她动心,现?下一分别就是一个月,等她再次回宫,岂不是没剩多少时间了?   但让她不去玩是不可能的.......   唔,看来只?能多多写信了。   鸿雁传书,也能谈情。   于是这?夜熄了灯,明婳主动提道:“殿下,我到了骊山会常常给你寄信的。”   帐中静了一会儿,才响起男人的声音:“嗯。”   明婳又道:“你要是想我了,也可以给我寄信。”   裴琏:“嗯。”   明婳眸光亮了亮,他答应了,说明他也是会想她的。   看来真的如采月她们说的那样,他只?是不会甜言蜜语罢了。   明婳一时又高兴起来,翻身?滚到了裴琏怀中。   裴琏睁开眼:“不睡?”   明婳红着脸道:“还不是很困。”   这?暗示已经很明显。   裴琏气息微重,大掌揽上她的腰,低声问:“不疼了?”   原来上回他也知道过分了!   明婳咬着唇,又羞又气地拿脑袋撞了下他的胸膛,小声咕哝:“你还说呢,就知道欺负我。”   因着那日夜里过分了些,裴琏今夜过来,并无那个打算。   只?想着她明日便要离宫,于情于礼,他也要来一趟瑶光殿。   没想到小傻子主动凑了过来。   “明日一早便要出?发。”   长指揉了揉她的腰身?,他头颅低下,贴在她的耳畔:“孤会克制些。”   像是安抚,又是像是保证,明婳也放松下来,羞怯应了声:“嗯。”   这?个晚上,明婳深刻悟到了一个道理——   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明明说着会克制,是,次数是克制了,可时长加倍。   转过天的清晨,明婳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热。   一睁开眼,身?旁竟然还躺着人。   这?还是成婚后,第?一次早上起来,他在身?边。   明婳有些恍惚,灰蒙蒙晨光里,年轻男人那双漆黑眸子看来。   “醒了?”他问,嗓音透着几?分刚醒来的沉哑。   “你…你怎么没起?”明婳惊讶。   “今日送你们出?宫,没有朝会。”   他哑声说着,看着她晨起时迷糊娇憨的小模样,大掌沿着衾被往下,握着她的脚踝,抬起。   “现?下还早。”   他头颅低下,亲着她的后颈,再次欺了进去。   于是这?个早晨,明婳又悟到了一个道理——   在床下再冰冷规矩的男人,到了床上会变成另一幅模样。   一个时辰后,窗外天光明亮。   明婳照镜子时都?不敢看自己的脸,那眼波流转间的娇媚水色,简直不正经极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着一袭苍青色云纹蟒袍,金冠玉带,宛若青竹,端坐在外间看书。   听到她从?内殿出?来的动静,年轻男人搁下书册,淡淡投来一眼。   触及她粉光若腻的红润脸蛋,还有那略显别扭的走路姿势,他下颌微绷。   少倾,他大步上前,牵住她的手:“走吧,莫让长辈们久等。” 第030章 【30】   【30】   骊山距离长安不算远, 但出宫仪仗人数众多,浩浩汤汤一堆人,也得趁早出发, 免得正午日头毒辣, 耽误行?程。   裴琏一直送明婳到了承天门, 临上轿辇时,明婳还问了句:“殿下,你真?的不去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 这话问的太傻,裴琏道:“不去。”   明婳也知道问了句傻话, 但就是……有些不舍。   “那你记得给我写信哦。”明婳乌眸清亮, 目光肯定:“我会给你写信的!”   裴琏眸光轻动, 捏了捏她?的手:“上车吧。”   左右还有许多宫人看着,明婳也不再耽误, 弯腰钻进马车。   眼见宝蓝色车帘落下, 裴琏也翻身上马,在马车旁随行?。   礼乐响起,长长的仪仗井然有序地朝朱雀门而去。   仪仗之中最为奢华的御轿里, 永熙帝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眼。   待回身坐正,他摇头叹道:“也不知那小子是怎么想的, 他不陪媳妇去骊山也就罢了, 也不知说些甜言蜜语将人哄着留下来?, 成?婚不到一月, 夫妻就分离两地, 像什么话?”   皇后斜靠在迎枕, 慢条斯理地剥着冰湃过的荔枝:“你以为琏儿像你那般油腔滑调,没个正经?”   永熙帝凑过去:“在外头朕还是很正经的, 但对自己的妻子如何能像对外人那般?”   “坐过去些,天气热呢,还腻在一块儿。”皇后抬手推他。   永熙帝不肯让,皇后无奈,将一枚剥好的荔枝塞他嘴里:“要我说都怪你,好端端赐婚作甚!”   永熙帝吃着皇后送来?的荔枝,这才?心满意足地坐正,只是对她?这话表示不赞同:“我若不赐婚,你哪有这么好的儿媳?听说你前几?日送了她?好些合香,还留她?用?了午膳,可见你对朕挑的这个媳妇还是很满意的。”   皇后道:“我满意有什么用?,又不是我和她?过一辈子,还得要琏儿喜欢。”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给他做新妇,他还不喜欢?难道他想娶仙女不成?。”   永熙帝哼道,见皇后拧着眉头,又缓了语气:“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必操心,况且我看琏儿也不是毫无情意,你没瞧见他方才?一路牵着明婳,还亲自送上了马车?”   皇后眉眼这才?稍舒,又想到昨夜太子是在瑶光殿过夜。   只是不知他是真?心实意想去陪新妇,还是故意做样子,免得被人非议……   不多时,仪仗队伍到达朱雀门。   裴琏送到此处,便不再往前送,刚要往前头与长辈们告别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殿下!”   他驱马的动作稍顿,侧过脸,便见车帘后露出半张姣美的小脸。   她?那双乌眸清凌凌望来?,“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裴琏想了想,骑马靠近,朝车窗弯腰,低声道:“玩归玩,别惹祸。”   明婳道:“才?不会惹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裴琏:“那就好。”   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骑着马往前了。   望着马背上那道高大?身影渐行?渐远,明婳嘴角轻撇,放下车帘。   一回头,正剥着莲蓬的采月轻笑:“主?子若是真?的这么舍不得殿下,不然不去骊山了?”   “去,作何不去!”明婳哼道,“骊山行?宫可比待在这个闷葫芦身边有趣多了。”   再说了,他都没有舍不得她?,她?干嘛还要惦记他!   -   仪仗出城后行?了半日,及至午时,日头正盛,永熙帝一声令下,让队伍靠阴凉处休整一个时辰。   趁这歇晌的功夫,明娓派人请示过皇后,便欢欢喜喜钻进明婳的马车里。   “到底是皇家的马车,躺着就是舒服。”   明娓懒洋洋靠坐在迎枕上,从银碟中抓了一把剥好的新鲜莲子往嘴里送,余光瞥见妹妹心不在焉的模样,疑惑:“怎的出来?玩还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明婳垂着眼睫道:“是天气太热了,提不起兴致。”   明娓也没多想,安抚道:“再坚持一会儿,到了骊山就凉快了,这会儿正是花木灿烂,游玩赏景的好时候呢。”   有姐姐陪着,明婳渐渐也放下那点离别思绪。   待到傍晚,马车也到达骊山行?宫。   夏日的骊山绿树成?荫,天色布满着绚烂的红霞,群山在霞光笼罩下犹如蒙着一层绯色轻纱,而那依山而建的重重宫阙,朱墙巍峨,琉璃瓦青,金碧辉煌,富丽雄奇,当真?称得上“天下第一行?宫”。   饶是生在北庭,见惯了雪山沙漠,孤雁落日,乍一看到这座雄伟宫殿,姐妹俩仍觉震撼。   马车抵达行宫外围,明娓便下了车,前往外臣居所。   “咱们先各自安顿,晚点宫宴上见。”明娓握着明婳的手:“反正在这见面,可比宫里方便多了。”   明婳笑着应下,姐妹俩分开,仪仗继续往宫墙里去。   骊山行?宫虽不如皇宫那般规矩森严,但皇家与随行?臣属们的居住范围边界分明,马车越往里走,越是壮丽威严,朱红盘龙柱高高竖起,重檐庑殿的黄琉璃顶穷极工巧,尽显皇家气度。   太后住在西边的春晖殿,帝后同住在太极殿,明婳和裴瑶住在靠近梅花林的月华殿。   刚来?行?宫,收拾箱笼,布置规整,不知不觉便到了夜幕降临时。   裴瑶东西少,一收拾好,便迫不及待跑到主?殿,开口第一句便是,“嫂嫂,皇兄没来?,今晚我能和你睡了吗!”   明婳一怔,而后噗嗤笑出声:“可以啊,反正接下来?一个月咱们都住在一块儿,想何时同寝都行?。”   裴瑶立刻欢呼起来?:“太好了!那等到冬日来?泡温泉,皇兄也留在长安好了。”   小公主?这般雀跃,明婳笑了笑,思绪也不自觉飘回皇宫。   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在紫霄殿忙政务吧。   明婳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不爱吃喝玩乐,却喜欢案牍劳形,忙个不停。   思忖间,裴瑶轻轻拉住她?的袖子:“嫂嫂,宫宴也快开始了,咱们去丽正殿吧。”   明婳弯眸,颔首:“好。”   姑嫂俩牵着手,边一道往外走去,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明婳问起怎么不见许兰君,裴瑶道:“是皇祖母吩咐的,她?说兰君姐姐明年便要出阁,得安心在家待嫁,便不再入宫伴读了。”   明婳好奇:“那你之后就没有伴读了?”   裴瑶道:“母后想让我入国子监读书?呢。”   明婳啊了声:“国子监?那不是男子读书?之地么。”   裴瑶知道自家嫂嫂长居偏僻北地,对长安很多情况并不了解,便将国子监的情况与她?说了。   原本国子监的确为男子读书?之地,但从十年前开始,皇后特?地在国子监设立了一处女学。   特?设女学的本意是想让世间女子也有读书?入仕,展示才?学的机会,然而世家贵女们无一人愿意。   毕竟她?们若想读书?识字,家中自会聘请女先生,或是在族学读到十岁,已是足够。   反正女子不必科举,读再多书?也不能当饭吃,倒不如将女红、女则、女训学好,嫁个好郎君。   皇后虽贵为国母,却也不能逼着贵女们进女学,遂鼓励宫中婢女报名,经过三?轮考核,勉强凑出五十个资质尚可的宫婢入学。   第一个三?年过去,倒真?培养了几?位出类拔萃者?,才?学本领丝毫不逊于男子,皇后或提拔她?们为女官,或帮她?们在民间开设医馆、善堂、学社。   再往后皇后又扩大?范围,各州府有想进学读书?的女子,皆可通过遴选进入女学。   一届又一届的小娘子们从女学出来?,虽说大?部分学成?之后还是相夫教子,但也有不少女子当官立业,有了一方全新的天地。   可惜的是,十年过去,仍旧没有贵女愿意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进入女学。   “所以母后想让我以身作则。”裴瑶道:“我贵为公主?都去了女学,她?们应当也能少些顾虑。”   说到这,裴瑶深深一叹:“不过这么一来?,我压力就大?了,若是学不好,那便是叫天下人看笑话啦。”   明婳没想到皇后竟然还在推行?女学,女子学堂在民风开化的北庭都是匪夷所思的事呢。   “你若觉得压力大?,那便和母后说说,不去了?”   明婳觉得堂堂公主?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吃喝玩乐不就很好。   裴瑶却是摇头:“我想帮母后。而且母后说了,我是公主?,享天下万民的供养,自然也要给万民谋福祉。皇兄是男子,不用?她?教,自有一堆人劝着他给男子谋福祉。但天下女子也是我大?渊朝的百姓,也下地种?田、贩货打渔,春秋两税里也有她?们的一份血汗,我作为公主?,受她?们供养,也得尽我一份力,为她?们多谋福祉呢。”   明婳怔住,蓦得有种?灵台被劈了一道的感觉。   直到步入宫宴,裴瑶晃了晃她?的手:“嫂嫂,你怎么了?”   明婳回过神,看着小姑子稚气未脱的小脸,面露愧色,“没什么,只是你比我还小五岁,心里却揣着天下百姓,而我却从未想过那些,当真?是惭愧……”   裴瑶弯起眼眸:“因为我是公主?啊,和嫂嫂你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确是不一样。   皇家主?宰着这个天下,制定着世间的规则,皇家的女儿便也有改变规则的机会。   但现下,明婳也是皇家一员了。   她?是储君之妻,未来?的一国之母。   恍惚间,明婳好似懂了,为何裴琏总是对她?一副不满意的模样。   或许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她?,的确不是他所期待的太子妃。   骊山行?宫内觥筹交错,歌舞翩翩,盛宴正酣。   长安东宫,紫霄殿。   裴琏处理完今日的奏折,一抬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长指揉了揉眉心,他正要起身往外,余光不经意瞥见挂在书?架一侧的墨荷图。   视线一顿,他盯着烛光照映下愈发栩栩如生的荷花。   乌云压顶,荷花凌风而立,茎叶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竟显出几?分不逊于梅花的傲骨。   若非看到她?的婢子拿出那一堆画作,裴琏实在不信这副墨荷图,竟出自那个娇娇弱弱、糊里糊涂的小娘子。   可惜老天爷赋予她?此等才?能,她?却浑噩懈怠,实在是暴殄天物。   裴琏背着手想,待她?从骊山回来?,还是得劝劝她?,若是劝不动,便用?些手段鞭策她?,总之这事既叫他碰见,且这人还是他的妻子,便不能就让她?这般浪费天赋,蹉跎度日。   看着久久驻足于画前的太子殿下,站在一旁福庆心下纳罕。   殿下这是在想太子妃吗?   也是,太子妃人间殊色,哪个男人能不动心。   可惜殿下功业心太重,明明惦记着,却只能独守东宫,睹物思人。   福庆心下正叹息,忽的听到上首传来?声音:“把这幅画收起来?。”   福庆一怔:“收、收起来??”   裴琏:“嗯。”   福庆错愕:“可这幅画不是太子妃送您的么,您……”   话未说完,便见太子清冷乜来?一眼:“叫你收便收,何来?这么多废话。”   福庆一个激灵,掀袍就要跪,“殿下息怒……”   “行?了。”   裴琏挥挥手,转身走下台阶:“搁进私库,妥善保管。”   “奴才?遵命。”   福庆恭敬躬身,直到那青竹般的颀长身影消失在书?阁,这才?暗暗松口气。   再看那幅墨荷图,他片刻不敢耽误,连忙上前小心翼翼摘下。   心里却不禁纳闷,先前不是还挂得好好的么,怎么太子妃一走,便要收起来?了?   难道是怕睹物伤情?   -   夏日的骊山行?宫的确比长安皇宫舒适百倍,不但气候凉爽,风景如画,更有许多游乐活动。   明婳刚来?第一日还惦记着裴琏,待到与明娓、裴瑶,还有一些王公贵族家的小娘子一起玩牌、赏花、踢毽子、打秋千,渐渐也将男人抛到了脑后。   唯一想他时,大?抵是在夜里熄灯后。   会想他这会儿在做什么?有没有安置?会不会也在想她??   虽然夜里抱着小公主?睡觉也很舒服,但明婳还是觉得裴琏更好抱。   他个高腿长,宽肩窄腰,一抬手便能将她?整个圈在怀里,像是个大?摇篮般,每次靠在他的怀里,她?都睡得格外安稳。   唯一美中不足大?抵是夏天太热,抱久了容易出汗,这也叫明婳期待起冬日,若那时抱着他,肯定像个暖炉般舒服。   这般悠闲自在的在行?宫里过了七日,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明婳白日里也会想裴琏了。   这日她?和明娓去后山围场骑马,明娓见她?心不在焉,忍不住拿马鞭木柄轻敲了下她?的头:“回魂啦!”   明婳捂着额头,委屈看她?:“姐姐!”   “先前不是一直嚷嚷着想出来?跑马么,如何真?的出来?了,你却这般魂不守舍?”   明婳抿了抿唇,不说话。   明娓一看她?这副模样便知有事,故作伤心:“唉,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才?成?婚没多久呢,都有事瞒着我了,心寒,真?正的心寒……”   明婳最受不了姐姐这一招激将,失笑道:“你别演了。”   明娓:“那你倒是快说。”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已经离宫七日了,他却一封信都没给我寄。”   明娓怔了下,旋即明白了妹妹口中的“他”是谁。   “就为这事?”明娓不客气翻了个白眼:“出来?玩还惦记男人,你真?是没救了。”   明婳知道姐姐素来?对情爱之事不屑一顾,但是:“他是我的夫君啊,我难道不该惦记他吗?”   明娓一噎,这话倒是无可辩驳。   “没说你不能惦记他,但他都不惦记你,你还惦记他做什么?”   明娓斜她?一眼:“早就与你说过了,太子就不是谈情说爱的人,你不如把他当做个过日子的搭子,只求荣华尊贵,不求一丝真?情,这日子也能过得舒心些。”   过日子的搭子?   明婳柳眉蹙起,可她?期盼的一直是一段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   明娓一看明婳皱着眉,便知她?陷入死?胡同里了。   许是自家爹娘太过恩爱美满,自家这妹妹从小到大?的人生目标就是寻到一个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本来?这在北庭,有爹娘帮着把关,也不算一件难事。   坏就坏在那封圣旨上,定要嫁个谢氏女来?皇家。   而那位太子除了容色符合妹妹的心意,性格与妹妹所期盼的如意郎君简直是南辕北辙……   要想破局,唯有三?个法子。   第一,太子变成?妹妹所期盼的如意郎君。   第二,妹妹把太子当个搭子,不谈情爱,只过日子。   第三?,和离,一别两宽,各自快活。   照明娓看来?,第二个法子最简单,也是最优解。   毕竟情爱这回事,虚无缥缈,自家爹娘那种?算是大?浪淘金了,实际上纳妾收通房的世家子弟一抓一大?把,也许今天迷恋妹妹美色,过个七八年就不爱了,到时候妹妹这个恋爱脑伤得更深。   倒不如现下就摒弃恋爱脑,安心当个太子妃,吃喝玩乐,尽享尊荣,岂不快哉?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想到这里,明娓大?步上前,一把揉住妹妹的脸蛋:“婳婳啊婳婳,不然你也寻个志向吧!”   明婳双颊被挤得肉嘟嘟,嘴巴也被挤得撅起,含糊咕哝:“可是我……我就是胸无大?志啊。”   明娓:“………”   她?松手,叹道:“罢了,那还是和离吧。”   明婳垂着眼,不吱声。   她?还是喜欢裴琏的。   且她?觉得裴琏也是喜欢她?的。   姐妹俩各怀心思地牵马走着,忽的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   两人抬眼看去,便见不远处是个马球场,周遭围着一圈栅栏,旁边两侧又搭着棚子,摆着几?排座位。   一伙锦衣华服的年轻郎君娘子们正在打马球,身形矫健,笑闹不断。   明娓来?了兴致,看向明婳:“过去看看?”   闲着也是闲着,明婳颔首,戴上帷帽,和明娓一起骑马过去。   她?们二人并未入内,只坐在马上,于场外看着。   当看到红队一位锦衣郎君一个侧身,直接从蓝方手中夺过马球,且一击即中,场上顿时又一阵欢呼。   “好球啊!”明娓也忍不住抚掌:“这郎君身手不错啊,这球都能抢回来?!”   明婳顺着看去,见到那黑色骏马上的红袍身影,不禁一怔。   待到那人手握缰绳,策马回身时,明婳错愕:“是他?”   明娓好奇:“你认识?”   明婳道:“姐姐还记得我大?婚前一日,西市那个险些被讹诈的纨绔郎君吗?”   这么一提,明娓记起来?了,“是他?”   明婳点头:“嗯,靖远侯府的魏六郎。”   明娓诧异:“不过一面之缘,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明婳便将礼国公府寿宴上的事说了。   明娓正感叹着“那还挺有缘的”,斜方忽又传来?一道欢呼声,只见一袭红袍的魏明舟又击中一球。   锣鼓声响,马球赛结束,红方获胜。   众人欢呼:“六郎,六郎!!”   一声盖过一声的喜悦,连着明娓和明婳这两位路人都受到感染,也弯了眉眼:“没想到他打马球还挺厉害的。”   球场之上,魏明舟被簇拥着走到一旁,刚要接过长随递来?的茶水,鬼使?神差间,朝外场看了眼。   只这一眼,他端着茶杯的动作猛顿,茶水也险些洒出来?。   “六郎这是赢了马球赛,欢喜得连茶杯都拿不住了吗?”友人打趣道。   魏明舟却是怔怔盯着马球场外那一行?离去的身影,虽说为首两人的身形差不多,可他一眼便认出那道烟粉色窈窕身影。   是她?。   她?竟然来?看马球赛了!   “六郎,六郎你这是怎么了?”   友人奇怪,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魏明舟回过神,垂头喝茶:“没什么。”   胸腔里那颗心却是砰砰狂跳,连着嘴角也不禁翘起。   还好他刚才?表现的不错,若是在她?面前丢脸,他恐怕这辈子都不想碰马球杆了。   这一场偶遇,明婳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天夜里回到月华殿,得知明日会有内侍回长安,明婳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写封信给裴琏。   但她?也有女儿家的矜持,不想表现得太想他。   于是只在信里写骊山多么好玩、宫宴多么热闹,她?在这里乐不思蜀,欢喜极了。   裴瑶见皇嫂写信,眼珠滴溜溜一转,也坐到桌案前:“那我也写封信给皇兄吧!”   她?提起笔,唰唰两下就写完了。   明婳见状不禁好奇:“你写的什么,这么快?”   裴瑶不说,只嘿嘿一笑。   明婳也不好窥探隐私,便没再问。   转过天的傍晚,这两封来?自骊山的书?信以及一个小巧的包裹,就出现在裴琏的长案之上。 第031章 【31】   【31】   紫霄殿内烛火通明, 福庆躬着身?子道:“骊山来的信,听刘贵儿说,今日一早太子妃身?边的宫人就?给他送去, 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妥善交到殿下您手上呢。”   裴琏瞥过那两封信和那个蓝灰色花罗包袱, 抿了?抿唇, 掀袍坐下。   他先?拿起明婳的信,封皮上书:「太子亲启」。   拆开之后第一句却是?:「子玉哥哥,见字如晤, 展信舒颜。」   一旁的福庆清楚看到太子原本微绷的侧脸,竟在看到太子妃的书信后柔和了?几分?。   心下不禁稀奇, 太子妃写什么了??竟有?这般奇效。   其实明婳也没写什么, 都是?些?吃喝玩乐的琐碎小事, 譬如今日结交了?某某家的小娘子,明日宴会上吃到的獐子肉特别鲜嫩, 后日小娘子们?在花园里?办了?个裙幄宴……诸如此类, 没甚意义,却满满写了?两页纸。   最后一句倒是?显露些?许情绪,大?意是?说骊山日子丰富多彩, 他不来实在是?亏大?了?。   裴琏扯扯嘴角,将信放下, 又拆开了?裴瑶送来的那封。   小公主送来的信只有?短短一句话——   「皇兄, 我每晚都抱着嫂嫂睡哦!嫂嫂可?香了?!嘻!」   裴琏的眉头不觉蹙起。   福庆在旁看得心惊胆战, 长乐殿下是?写了?什么, 竟叫殿下这般不虞。   可?他问也不敢问, 只得屏息凝神, 揣着小心看着太子放下书信,拆开那个包袱。   包袱里?也是?一堆琐碎, 几枚红彤彤的野山楂、两朵已经蔫儿的蔷薇花、一只草编的小狗,小狗脑袋上还插着个草编的小蝴蝶……   这奇怪的造型,裴琏拿起,看了?又看。   福庆见状,笑道:“这是?长乐殿下编的吗?怪有?趣的呢。”   裴琏:“………”   按照书信里?所写,这蝴蝶小狗应该是?他那小妻子亲手编的。   果?真还是?个孩子心性。   裴琏无奈摇了?下头,又吩咐福庆将那几颗野山楂拿下去分?食,那两朵蔫儿的蔷薇花和草编小狗则随着书信收进了?匣子里?。   福庆接过野山楂,谢了?赏赐,又轻声询问:“殿下可?要回信,明日刘贵儿便回骊山了?。”   裴琏思?忖片刻,道:“晚些?写一封,你明早送去。”   福庆笑着称是?,正要退至一旁,忽又想到一事来:“殿下,还有?不到一月便是?太子妃的生辰了?,这生辰礼是?否提前筹备起来,免得您忙起来顾不上。”   裴琏微怔,而后也记起钦天监送来的生辰八字上,她的生辰正是?在八月初三。   八月初,按理说御驾已经回銮了?。   如玉长指轻敲了?敲桌面,他问,“库房里?还有?字画吗?”   福庆一噎,讪讪道:“上回您说都送去给太子妃,奴才就?都寻出来送去瑶光殿了?。”   裴琏:“.........”   那回的确忘了?还有?生辰这回事,只想着库里?那些?字画留着他也没空欣赏,倒不如赠给懂画之人。   沉吟片刻,他道:“你这两日去宫外各家书画铺子转转,若有?什么稀罕的名家珍藏,觉着合适便买回来。”   福庆听罢,怔了?怔:“这……”   裴琏瞧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掀起黑眸:“怎么?”   福庆赔着笑脸悻悻道:“奴才想着您上回已经送过好些?名家字画了?,这回又是?送字画,太子妃是?否会觉着您在敷衍?毕竟这是?她嫁来长安的第一个生辰。”   裴琏拧眉:“她喜欢字画,孤投其所好,怎么叫敷衍?”   况且她除了?字画,好似也没什么其他爱好。   难不成他去书肆给她搜罗一堆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或是?送她一箩筐 的羊肉馅饼?   那成何体统。   福庆也只敢提个醒,真叫他出主意他也没那胆子,万一想出来的点子还不如字画,岂非是?自讨苦吃,于是?他老老实实闭了?嘴。   好在太子也没多问,坐在桌边摊开宣纸,开始写信。   翌日上午忙完政务,裴琏出宫办事,回城途径一家古玩铺子,不觉勒住缰绳,放慢了?步调。   身?后的郑禹跟上前,疑惑:“殿下想逛铺子?”   裴琏没答,只看向?郑禹:“若孤没记错,你娶妻已有?三年?”   郑禹没想到太子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点头:“是?,有?三年了?。”   裴琏沉吟道:“你妻子过生辰,你都送些?什么?”   “嗐,女人嘛,都喜欢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那些?……”   郑禹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看向?裴琏:“殿下要给太子妃送礼?”   裴琏并未否认,转了?转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你有何建议?”   郑禹思?忖道:“若是给寻常女子送礼,漂亮衣裙、金银首饰足矣,不过太子妃并非寻常女子,她出身?高门,又被肃王夫妇娇养着长大?,什么好东西没有?就属下的经验来看,礼物固然要贵重,但更重要的是送礼之人的那份心意。”   裴琏眼波微动:“心意?”   郑禹点头:“是?啊,世?间女子多重情,不然怎有?那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呢?”   裴琏淡淡扫了?郑禹一眼,“你倒是?很懂女人。”   也不等郑禹回答,他便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随孤进去逛逛。”   -   骊山行宫,月华殿。   “信,主子,东宫送来的信!”   采月一拿到信,就?拎着裙子喜孜孜赶了?回来。   明婳原本在和小公主打双陆,一听到有?信来,霎时撂下棋子:“信在哪?给我看看。”   待她接过那薄薄一封书信拆开来看,裴瑶托着下巴,眨巴眨巴眼:“嫂嫂还是?别抱太大?希望,就?皇兄那个寡言少语的性子,见面都不怎么说话,写信估计也没几句。”   到底是?亲兄妹,明婳一拆开信,果?然如裴瑶说的一样,总共就?三句话。   第一句是?说收到她的信和礼物了?,第二句让她在骊山别只顾着和裴瑶这个小孩玩,有?空多读书练字,第三句便是?寻常的“顺颂时祺,敬请妆安”。   唰唰唰三下就?看完了?,明婳柳眉拧起:“就?这么点?”   裴瑶探着小脑袋:“我能看嘛?”   很规矩的一封信,没什么不可?看的,明婳递给了?她。   裴瑶看过,撅起小嘴:“他不陪我玩就?算了?,还不让你和我玩,哼,坏皇兄!”   余光瞥见自家嫂嫂郁闷的表情,她连忙安慰:“嫂嫂你也别失望,皇兄好歹还给你回了?信,却是?一个字也没回我呢。”   人有?的时候的确是?靠比惨,才能看出优越。   听了?裴瑶这话,明婳突然觉得这封简短的信也不算太糟了?。   但想到自己写了?满满两页纸,且还送了?亲手做的小礼物,却只换来三句话,心底依旧空落落的。   这情绪一直延续到第二日和裴瑶去后山溯溪,眼前古木参天,山峦连绵,溪水叮咚,一片怡然惬意的山野风光,她却生出几分?岁月沧桑的惆怅之感。   裴瑶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一到山野间,就?如脱了?笼的小鸟,撒欢儿到处跑,高兴的不得了?。   “嫂嫂,你快看,那里?有?兔子!”   裴瑶忽的惊喜出声,连忙拉着明婳:“还是?只小兔子,嫂嫂,咱们?去逮兔子吧!”   也不等明婳反应,小公主拉着她的袖子就?跑了?起来。   明婳也看到了?草丛里?的兔子,本来没想追的,但见小姑子兴致勃勃,也不愿扫兴,便跟着她一起抓了?。   一干宫人忙跟上前,那动静吓得小兔子蹦的更欢了?,裴瑶连忙回头:“你们?远着点跟,别把兔子吓跑了?!”   小公主有?亲自逮兔子的兴致,宫人们?只好隔着一段距离跟着。   姑嫂俩气喘吁吁追了?一阵,裴瑶跑得没力气了?,脚步也慢下来。   那兔子似乎也累了?,窝在草丛里?一动一动。   明婳见状,连忙朝裴瑶做了?个“嘘”的动作,而后自己拎起翠绿罗裙,屏着呼吸,蹑手蹑脚朝那兔子一点点靠近。   眼见那兔子近在咫尺,明婳面上一喜,张开双臂就?直接扑了?上去。   她的手都摸到兔子尾巴了?,却还是?差一点,叫那兔子从掌心逃了?出去。   衣裙都弄脏了?,兔子却没逮到,真是?气死人!   明婳懊恼地捶了?下地,下一刻却听得“咻”一声,一支箭矢破风飞来。   “啊!”   “嫂嫂小心!”   “太子妃!”   那箭矢却是?从明婳眼前掠过,直接击中了?那只兔子。   饶是?如此,明婳也吓得不轻,跌坐在地上小脸雪白。   直到一人骑马赶来,很快揪住那只兔子的耳朵,朝着明婳赔罪:“太子妃恕罪,某并非存心惊扰。”   明婳捂着扑通直跳的胸口?,抬头看向?来人,却见面前之人正是?前日才在马球场见过的魏明舟。   她正惊愕着,裴瑶也很快跑了?过来,小小的身?子揽在了?明婳身?前,横眉冷竖,瞪向?那突然出现的年轻儿郎:“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吓到我嫂嫂,仔细我砍了?你的脑袋!”   到底是?大?渊唯一的嫡公主,哪怕年纪尚小,发起怒来也威仪赫赫。   魏明舟忙单膝跪下,“长乐殿下恕罪,某乃靖远侯第六子,随友人们?一道出来游猎,未曾想太子妃与殿下也在此处,某并非有?意惊扰太子妃,只是?见到这兔子即将溜走,一时情急才出了?手。”   稍顿,他一手抓着兔子,一手拿起那枚箭矢:“殿下请看,箭矢用布缠上了?,伤不了?人,兔子也只是?砸晕了?。”   明婳也理好衣裙站起身?来,见那箭头果?然缠着布,不免多看了?魏明舟一眼。   他看到兔子第一反应竟是?射晕,而非射死,可?见是?个纯善细致之人。   “阿瑶妹妹,看来是?个误会。”   明婳拍了?下裴瑶的肩头,对于小公主方才开口?便是?砍脑袋,心下有?些?微妙。不过那份微妙很快闪了?过去,她看向?魏明舟:“魏郎君,你起来吧。”   魏明舟松口?气,“多谢太子妃。”   待直起身?,他微微抬头,看了?眼面前罗裙轻盈,乌发高盘的娇丽美人,又迅速垂下眼,双手奉上那只晕过去的小兔子:“太子妃,兔子。”   跟在后头的宫人们?也都急匆匆跑了?过来,“太子妃您没事吧?”   “我没事。”   明婳轻笑一下,见魏明舟还举着那只兔子,她示意采月接过。   采月会意,走上前接过那兔子,又凑到明婳身?后:“有?气儿,还活着。”   明婳颔首,朝魏明舟道:“那就?多谢魏郎君了?。”   魏明舟听到她的感谢,耳根微红:“太子妃实在客气了?。”   稍顿,他看向?明婳:“太子妃喜欢兔子?”   不等明婳开口?,裴瑶就?板着小脸上前:“兔子是?我要的,我嫂嫂最讨厌兔子!虽说你帮我抓了?兔子,但你也吓到了?我嫂嫂,功过相抵,我便不予你计较,你快速速离去!”   这副不近人情的跋扈冷傲模样,让明婳都恍惚了?一瞬。   这还是?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子吗。   魏明舟见公主不悦,也不再?多留,抬手深深挹礼,“无意惊扰殿下与太子妃踏青雅兴,某这就?告退。”   见明婳朝他这边看来,魏明舟抿了?抿唇,,再?次挹礼,便骑马离去。   那道清隽的单薄背影很快消失在林间。   明婳收回目光,示意采月将兔子递给裴瑶:“阿瑶妹妹,你的兔子。”   裴瑶看了?眼,撅起小嘴:“我不要了?。”   明婳惊愕:“为什么?”   裴瑶道:“被外人碰过了?,我不想要了?。”   见明婳还愣怔着,裴瑶又恢复平日活泼可?爱的模样,牵住她的手,走回溪边的休憩处:“嫂嫂想养就?养,不想养就?送旁人好了?。”   明婳看着那只晕掉的小兔子,想了?想,问采月:“要养吗?”   采月怔了?下:“养着也行,奴婢都依主子。”   明婳像裴瑶这么大?的年纪时,倒是?养过兔子,不过现下对养小动物也没什么兴趣。   见裴瑶真的不肯要了?,叹了?口?气,吩咐采月:“放了?吧。”   采月有?些?不解,但还是?领命放了?。   裴瑶见嫂嫂也没留下这兔子,眼底闪过一抹欢喜,面上却不显,只拉着明婳坐下,低声问她:“嫂嫂认识方才那人?我听你问也没问,便喊了?他魏郎君。”   明婳没想到小姑子这般敏锐,于是?将与魏明舟相识的经过如实说了?。   哪知裴瑶越听小脸越黑,到最后干脆皱着眉头道:“嫂嫂以后离这个人远些?吧!若下次再?遇上,直接派人打他打一顿!”   明婳:“啊?”   裴瑶:“这人就?是?个登徒子!几次三番来你面前晃,实在讨厌!”   明婳闻言,再?看裴瑶板着小脸的正经模样,不禁失笑。   从前觉得裴瑶与裴琏完全是?两种性情,可?这会儿一瞧,当真是?亲兄妹,连说的话都一样。   “也没几次三番,除却西市那回,今日不过是?第三次见……”   前日马球赛那个也不算见,她和明娓只是?站场外远远看了?一会儿就?走了?,估计人家魏郎君都不知道。   裴瑶却不管,抱着明婳的胳膊道:“反正我不喜欢他,嫂嫂你别再?理他。”   不然……   不然她就?让人杀掉那个讨厌鬼,叫他再?也不能出现嫂嫂面前。   明婳并不知道小公主的心思?,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好,不理不理,下次见到就?躲得远远好吧。”   这日夜里?,裴瑶没留在月华殿用膳,而是?去了?帝后的太极殿。   永熙帝一见女儿来了?,打趣道:“哟,这是?谁家小娘子,怎么跑我们?这来了??”   裴瑶知道父皇这是?调侃她这阵子天天在月华殿缠着明婳,都不来陪她们?用膳,忙上前撒了?会儿娇。   待一家三口?一起用过晚膳,裴瑶忽然看向?永熙帝:“父皇,您下封圣旨让皇兄来骊山吧。”   永熙帝挑眉:“想你皇兄了??”   “我才不想他。”裴瑶道,“只是?他和嫂嫂才成婚不久,不是?该多陪陪嫂嫂吗?我看嫂嫂很想他呢。”   永熙帝叹道:“要是?你皇兄有?你一半知情知趣,也不枉朕一番苦心了?。”   裴瑶一见有?戏,忙道:“那父皇快点下旨吧,皇兄定不会违逆旨意的。”   不等永熙帝开口?,皇后蹙眉乜来一眼:“旨意岂是?儿戏,瞎胡闹。”   又板着脸看向?女儿:“你叫你父皇下旨让你皇兄过来,万一你皇兄以为是?你嫂嫂告状或是?抱怨呢?大?人的事,你个孩子掺和作甚。”   永熙帝和皇后在女儿面前,是?典型的慈父严母。   被母后一教?训,小公主霎时不敢再?吱声。   只是?等皇后去外间安排事时,永熙帝悄悄将女儿拉到一旁:“怎么突然想到叫你皇兄来骊山了??”   父女俩向?来一条心,裴瑶有?些?事会瞒着皇后,却从来不瞒皇帝,于是?将白日里?那魏六郎送兔子的事说了?。   永熙帝听罢,凤眸一眯。   魏六郎,靖远侯魏洛中的第六子。   待裴瑶离开太极殿,永熙帝招来太监总管刘进忠:“若朕没记错,魏洛中就?这么一个嫡子?”   刘进忠应道:“是?,前头五个都是?庶出的,侯夫人老蚌生珠,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个嫡子,实在是?宝贝的不得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永熙帝望着长安的方向?,越发觉着自己有?先?见之明:“若非朕赐婚及时,谢家女哪还轮到他。”   “你去,把这消息往东宫透一透,且看他知不知道急。”   -   明婳并不知太极殿发生的一切,连林间抓兔子那事也很快忘到了?脑后。   转眼又过了?几日,她和明娓去春晖殿给许太后请安时,明娓忽的起身?,向?许太后和皇后求个恩典。   “八月初三是?我们?姐妹俩的生辰,往年家中都在同一日给我们?庆生,臣女知晓如今婳婳成了?太子妃,是?要在宫中庆生的。但过完这个生辰,臣女和兄长便要离开长安了?,下次再?一起庆生也不知是?何年。是?以臣女和兄长商议一番,想请两位娘娘开恩,准允妹妹过府,我们?兄妹三人再?一起过个生辰。”   虽说太子妃回娘家庆生,于礼不合,但想到他们?兄妹三人即将分?离,从此山高水远,再?见一面属实艰难。   人心都是?肉长的,许太后和皇后也愿给予一些?宽容。   婆媳俩对视一眼,便默契地应了?下来:“既然如此,那你们?兄妹三人便趁着这日子,再?好好聚一聚。”   明娓和明婳闻言皆是?一喜,连忙起身?谢恩。   许太后慈蔼地示意她们?坐下,又劝道:“八月初三离中秋很近了?,你们?兄妹俩不如再?多留几日,在长安过个中秋再?走,也好过在路上过节。”   皇后也是?这么个想法:“陛下打算八月初八回銮,左右也不差那么几日。”   明娓自然也是?想多陪陪妹妹的,但他们?此趟是?送亲的,怕在长安滞留太久,惹得闲话。   不过太后和皇后都这样说了?,明娓心念稍动,朝两位叉手:“那臣女回去与兄长再?商议一番。”   又闲坐聊了?会儿家常,明婳和明娓先?告退。   许太后和皇后婆媳坐着,问起:“婳婳生辰,琏儿可?知?”   皇后:“……”   她也不知儿子知不知。   许太后叹口?气:“那孩子是?随了?你,生得一副冷淡性子。”   皇后无法反驳,她育有?一双儿女,对女儿自问是?尽心尽力毫无亏欠,但对于儿子,哪怕她这些?年一直试图弥补,但终归有?所亏欠。   “婳婳在长安的第一个生辰,他总得有?些?表示。”许太后道:“你回头派人给他传个信,若是?能抽空赶来陪她庆生最好,若是?太忙无暇分?身?,生辰礼总得厚厚备上。”   皇后颔首:“是?,儿这就?回去安排。”   -   行宫的日子悠闲惬意,转眼盛夏七月过去,步入八月,夜里?的晚风也有?了?些?许瑟瑟秋凉。   八月初三这日一早,得了?皇后令牌的明婳穿着一身?新裁的鲜亮裙衫,珠光宝气地坐上马车,前往兄长和姐姐在骊山暂居的宅院。   行宫外围供臣子们?居住的宅院规格大?同小异,虽比不上他们?自己在长安置办的府邸气派华丽,却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且清丽朴素,颇有?几分?山居野趣。   今日为着给姐妹俩庆生,太后、皇后一早派人给明婳送来生辰礼时,还让膳房送来了?几样好菜和宫廷御酒。   明婳下了?马车,便招呼宫人将那些?吃食,连同太后、皇后送给明娓的生辰礼也一起送进府里?。   太后送给明娓的是?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镯,皇后送的是?一把黄金做的算盘。   明娓爱财,见着金子两眼就?放光,拿起这把金算盘时简直欢喜得嘴角都咧到耳后根:“这礼物简直送到我心坎里?了?,我今晚要枕着这把算盘睡觉!”   明婳噗嗤一笑:“你也不嫌硌得慌。”   “我这也是?托了?你的福,才得了?这样丰厚的生辰礼。”明娓笑着,又好奇:“她们?都送了?你什么?”   明婳道:“皇祖母也送了?我一枚玉镯,母后送的是?一套红宝石头面。”   同是?玉镯,太后送自家孙媳妇的,是?更为贵重精巧的缠金白玉镯。   而皇后送的那套红宝石头面,更是?珠光灿烂,精美无双。   明婳虽没细说,明娓也知两位长辈自是?不会亏待妹妹,笑吟吟挽着妹妹的手道:“走吧,看看我和兄长送你的礼物。”   明婳弯眸:“我也给姐姐准备了?礼物。”   毕竟是?十六岁的生辰,又是?她们?离家过得第一个生辰,自然是?热热闹闹,用心对待。   一直待到傍晚,明婳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明娓喝得有?点多,抱着柱子一直喊:“婳婳,妹妹,我们?又长大?一岁啦!”   谢明霁本想送明婳出府的,明婳见姐姐醉成这样,也是?又心酸又心疼,怕哥哥再?送她,她会憋不住掉眼泪,便挤出一抹笑容道:“哥哥你去照顾姐姐吧,就?这么几步路,我自己出门便是?。”   谢明霁看着小妹妹红红的眼眶,点头,笑道:“好。”   又叮嘱采月和采雁:“扶好你们?娘子。”   采月采雁称是?,一左一右扶着明婳出门。   明婳也就?喝了?两杯酒,微醺,脑袋还是?清醒的,绕过影壁就?松开采月采雁:“不必扶,我能走的。”   不曾想刚走出宅院,正准备上马车,忽的前方一道哒哒马蹄声传来。   明婳循声看去,不禁诧异。   来人却是?大?半个月没见的魏明舟。   左右宫婢们?也都惊愕不已,下意识护在明婳身?前。   魏明舟翻身?下马,言简意赅:“上回惊扰太子妃,是?某疏忽。得知今日是?太子妃生辰,备礼一份,既是?赔罪,也是?贺礼,还望太子妃能不计前嫌收下。”   明婳便是?再?迟钝,也觉察出这位魏郎君实在太客气了?。   只是?对方态度始终和煦有?礼,现下还专门来赔罪送礼,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摇头婉拒着:“上回之事你也是?好意,怪不得你,也不必赔罪。这礼我不能收,魏郎君还是?拿回去吧。”   说着,她便要上车。   魏明舟抿了?抿唇,想到太监总管刘公公的吩咐,还是?硬着头皮道:“若太子妃真的不怪某惊扰之罪,便将这贺礼当做是?当日对您在西市仗义执言的谢礼吧。”   他举着那礼盒,双手抬起,朝明婳深深躬身?。   这般客气恭敬,叫明婳不收都不好意思?了?。   “那…那就?多谢魏郎君了?。”   明婳面露窘色,以眼神示意采月接过,有?意和魏明舟说以后还是?别再?碰面,转念一想,这话似有?歧义,到底什么都没说。   她踩着杌凳,掀帘上车。   当看到马车里?端坐的玄袍男人时,她乌眸微睁,惊喜唤道:“太子哥哥!”   光线昏暗的车厢里?,男人深邃的脸庞瞧不出情绪,唯有?那幽暗的眸子不疾不徐扫过她的脸,而后沉沉落向?了?她怀中那个精致小巧的雕花妆匣。 第032章 【32】   【32】?   明婳从几日前便期盼着裴琏来骊山陪她过生辰。   而?这个期盼也在天色渐晚时, 愈发?微弱,就像被浇湿的木头上那最后一缕苟延残喘、不肯熄灭的火苗。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今日也是?姐姐的生辰, 她也不想扫兴, 是?以将失落隐藏得很好, 只高高兴兴告诉兄长和姐姐:“殿下政务缠身才来不了,但他一大早就派人?给我送了生辰礼,满满一大箱的笔墨纸砚和名家字画, 随便一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她说得振振有词,谢明霁和明娓将信将疑, 也没再问。   直到?日头西?斜, 从谢宅出来时, 明婳也觉着裴琏八成是?把她的生辰给忘了。   但又抱着一丝幻想,万一回到?月华殿, 就能?看到?来自东宫的生辰礼呢。   她已全然不敢奢望裴琏会来骊山。   有份生辰礼, 已经很好了。   万万没想到?,一掀开车帘,那心心念念之人?竟出现?在眼?前。   若非怀中抱着匣子, 明婳都想扑到?他怀里去了。   “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怎么在马车里, 都不进去坐坐?”明婳难掩欢喜地问了一连串。   端坐车中的年轻男人?却撩起眼?皮, 神色晦暗地问她:“你可知你如今是?有夫之妇?”   这突然一问让明婳怔了怔。   “我知道啊。”她点头, 抱着匣子在旁坐下。   裴琏见她从上车到?坐下, 始终宝贝似的抱着那个匣子, 胸间蓦得浮起一阵难言的燥意?, 语气也沉下:“既然知道,谁给你的胆子与外男私相?授受?这些黄口小儿都知道的礼数, 肃王夫妇没教过你?”   明婳被他这质问弄得一头雾水:“我何时和外男私相?授受了?”   再看他那张板起的冷肃面庞,心底也腾得升起一番委屈与愠怒:“你说我也就罢了,提我爹爹阿娘作甚?今日过生辰本来高高兴兴的,你一见面就板着一张脸凶我,难道我欠你八百贯不成!”   裴琏睇她:“你有错在先,还不许孤指出?”   明婳只觉眼?前之人?简直不可理喻,“有错有错有错,我们?一个月未见,见面才说了两句话?,我哪里又有错了?”   “你怀中抱着的便是?证据,还想抵赖?”   裴琏又瞥了眼?那匣子,只觉分外刺目,语调也愈发?冷厉:“拿出去,丢了。”   明婳:“……?”   她柳眉紧蹙,双手却是?本能?地抱紧了匣子:“不可能?,你便是?把我赶下车,我都不可能?丢了这匣子。”   裴琏闻言,望向她的目光复杂而?锋利:“你就如此看重一个外人?送的礼物?”   “她才不是?外人?!”   明婳毫不犹豫地反驳,也不惧眼?前男人?阴沉如水的面色,抱紧匣子道:“虽说我成了你们?皇家媳妇,但谢家永远是?我的家,我爹爹娘亲、兄长姐姐他们?也都是?我的骨肉至亲,绝非外人?。”   她未及笄之前也参加过好些婚宴,每次听到?“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种话?,便觉万分刺耳。   新妇只是?嫁去夫家,又不是?卖去了夫家,一桩婚事罢了,亲生父母、兄弟手足如何就成外人??实在是?世间第一大谬论?。   现?下见裴琏也这般说,明婳真的生气了。   “你不送我生辰礼也就罢了,我姐姐送我的生辰礼,你竟蛮横到?要我丢了?”   明婳蹙着柳眉,像护犊子的母虎般瞪他:“我、才、不、要!”   裴琏听到?这话?,愣了一愣。   须臾,他看向那个精美的檀木匣子,又看向面前双颊气鼓鼓、眼?神却格外明澈坚定的小妻子,眉心紧锁:“这个匣子是?你姐姐送的礼物?”   “不然呢?”明婳瞥他一眼?,幽幽咕哝:“你又没送。”   马车内虽然宽敞却是?密闭,这声咕哝自也飘到?裴琏耳中。   他薄唇翕动,似有话?说,最后还是?压住,只正色看她:“方才在外头,那魏六郎不是?也送了你一物?”   提到?这茬,明婳有些心虚了。   裴琏方才一直坐在马车里,估摸是?看到?,或是?听到?了。   “是?,他说是?谢礼。”   蝶翼般的鸦黑长睫轻颤了颤,明婳的声音也不觉小了:“我说了不用的,但他实在太客气了,我也不好意?思让人?干站着,就收下了。”   话?说到?这,她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裴琏先前的质问。   她愕然抬眼?,“你以为我怀里抱着的,是?他送的礼物?”   裴琏:“……”   静了两息,他面无表情道:“虽是?误会,却也不算完全冤枉了你。”   明婳见他明知是?误会,却还这般态度,心底也憋着一口气,板起一张酡红脸庞:“人家好心好意?送我生辰礼物,怎的到?你嘴里就成了私相授受?你未免将人?想得也太无?耻了。”   “好心好意??”   想到?前些时日听到?的那只言片语,裴琏冷嗤:“又是马球赛又是抓兔子,现?下又巴巴上赶着送生辰礼,原来你信中所说的有趣,便是?这等的有趣,难怪乐不思蜀,不想回长安了。”   他本就冷着一张脸,语调平平地说出这话?,嘲讽之意?竟是?更浓。   明婳这辈子哪受到?过这等冤枉,一张雪白小脸都涨得通红,看向面前冷若冰霜的男人?:“裴子玉,你…你……”   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还没出口,泪珠儿便不争气地从颊边滚落。   “啪嗒”一声,一滴泪落在膝头的红底洒金绣罗裙上,霎时洇了一小团。   裴琏没想到?她竟然又哭了。   一贯清冷从容的脸庞也闪过一抹无?措,不过转瞬,他就拧起眉头:“好端端又哭作甚?”   “哪里好端端了,我过个生辰,你不陪我也就算了,一见面就凶我,冤枉我,教训我……我本来高高兴兴的,都怪你……”   明婳试图克制眼?泪,却也不知是?这些天的失落积攒太久,还是?喝了两杯酒,酒壮怂人?胆的缘故,总之她泪眼?朦胧瞪着面前的男人?:“裴子玉,我……我真的再也不要和你好,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说着,一抹眼?泪,拍着车壁:“停下,停下!”   外头驱车的太监和随行的侍卫一早便换成裴琏安排的人?手,如今听到?车内的动静,皆是?愕然。   这怎么听着不大妙啊?   迟疑片刻,赶车的太监问:“殿下?”   里头似是?传来一声闷哼,而?后才是?太子低沉的嗓音:“继续行驶。”   太子的命令无?人?敢违逆,太监悻悻地应了声“是?”,继续挥着马鞭朝前。   光线昏昏的车厢里,明婳被裴琏抱坐在怀中,男人?长臂牢牢横在她身前,而?她正低头咬着他的虎口,扭动着身子要出来。   裴琏铁青着脸色,嗓音沉沉:“别胡闹了。”   明婳仍挣扎着,直到?口腔里弥漫着一丝铁锈味,她才停下挣扎,心头惴惴地偏过脸。   这一看,便直直对上男人?幽沉的凤眸。   寒冬凛冰般,她心下蓦得一颤,牙齿也不觉松开。   裴琏瞥了眼?右手,虎口处那枚新鲜的牙印,虎牙处已泛出血迹。   再看怀中被束缚着的心虚小姑娘,他眸色也不禁暗下,受伤的手捏住她的下颌,语气森然:“你可知咬伤储君,是?何后果?”   明婳的下颌猝不及防被他掐着,被迫仰脸,乌眸还噙着泪意?,含糊回嘴:“是?你不让我下车,我才咬你的。”   裴琏不语,只腕间加重了力?气,叫她吃痛得张开了嘴。   他以手肘压着她,腾出另一只手,长指探向她的唇齿:“哪怕你是?太子妃,咬伤储君,孤也能?叫人?将你的牙齿,一颗、一颗、一颗地拔下来……”   他每说一声“一颗”,指尖便敲一下她的牙齿。   力?道不重,但那森然的语气却叫明婳吓得止不住颤抖,眼?眶里的泪水也迅速蓄满。   晶莹剔透,仿佛下一刻便要决堤。   “不许哭。”   裴琏眉心微皱,捏着她下颌的手松开力?道,沉声道:“再哭孤真的拔了你的牙。”   明婳迅速地闭上了嘴巴,强忍着泪意?,可喉间还是?委屈得发?出一声声克制的呜咽。   像是?只小哑猫。   裴琏:“......”   真不知该说她是?胆大还是?胆小。   说她胆小,连太子都敢咬。   说她胆大,听到?拔牙就吓得发?抖。   深深吐了口气,裴琏看向怀中人?,“你别再乱动,孤就松开你,明白吗?”   不明白!   她才不要听他的!   她也不想回宫了,他都将她欺负到?如此地步,她要回到?兄长姐姐身边,再不要和他再待在一块儿了!   裴琏一眼?就看出那双乌黑泪眸中的不服气,额心不禁隐隐作疼。   平日里瞧着乖乖巧巧,怎的一争执起来,脾气竟这般犟。   既然她不松口,他也不松手。   裴琏不再说话?,那条横在她身前的长臂非但没松,另一只手甚至还揽住她的腰,将人?往怀里带深了些。   明婳:“………?”   眸中的泪水将落未落,她就好是?一个被男人?手脚牢牢捆住的粽子。   试图挣扎了两下,仍是?动弹不得,那只摁在腰上的手还不轻不重捏了下:“再乱动,后果自负。”   明婳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他这冷冰冰的语气,愈发?伤心难过。   眼?泪“啪嗒”、“啪嗒”又往下掉了两颗,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男人?的手背。   滚烫湿润,像是?烙下一道疤。   裴琏的手有一瞬僵凝。   但看着怀中那低着脑袋就是?不肯松口的犟种,还是?硬下心肠。   玉不琢不成器,总得给她些许教训,叫她知道和外男保持一定的边界。   就方才那一幕,幸亏这是?行宫范围内的臣属宅院,道上没有百姓,也没有其他大臣家眷出门。   若换作去往长安肃王府赴宴,坊内人?多眼?杂,若被有心人?瞧见大做文章,无?论?是?于东宫还是?肃王府,甚至于整个陇西?谢氏皆有不利。   可恨她连这样的道理都不知。   裴琏越想越觉气闷,恨不得将人?好好教训一顿,然话?到?嘴边,记起今日是?她的生辰。   生辰这日,不宜训人?。   且她现?下这副过于情绪的模样,恐怕也听不进道理。   裴琏抱着她,闷声不语。   明婳困在他怀里,也满腹幽怨和委屈。   马车微晃地朝前行驶,明婳的泪水也在这片静谧里渐渐止住,心里的一个念头却愈发?清晰——   她还要与裴琏继续过下去吗?   从六月初成婚距今,已有两月。   想到?回门那日,她信心满满放下豪言,两个月内必定叫他为她动心。   可现?下来看,他为她动心了吗?   就连 皇祖母、母后和阿瑶妹妹都记得她的生辰,一大早就送来礼物,可他作为她的枕边人?、她的夫婿,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姗姗来迟,甚至连句“生辰如意?”都没说,开口第一句便是?质问。   若他真的心仪她,又如何舍得这般冷淡待她?   一阵深深的挫败与无?力?感笼罩在心间,明婳吸了吸鼻子,神情黯淡地想,她或许高估自己,没法叫这块木头开花了。   既然如此,两个月已到?,她……她便不再与他死磕了!   只是?为什么,一想到?要与他和离,心里也有些钝钝的难受。   嗯,大概是?可惜吧。   毕竟像他这么好看的郎婿,再想找一个容色相?当?的,怕是?不太容易。   小夫妻俩各怀心思,一路无?言地回到?了月华殿。   刚入殿内,便有宫人?前来禀明:“太后娘娘思念长乐殿下,特派人?来请,这两日殿下都留在春晖殿陪太后娘娘,不回月华殿住了。”   明婳便是?再迟钝,也知这是?太后特地支走小公主,专门给她和裴琏留空间呢。   可惜长辈们?的一番心意?,怕是?要辜负了。   明婳闷声不语地走进内殿,余光见裴琏也跟了进来,她不禁攥紧了掌心。   “你们?……你们?先下去吧。”她尽量情绪镇定地吩咐。   但随行的宫人?们?也都感知出两位主子之间的氛围不大对。   采月满脸担忧,一直留在月华殿张罗的福庆则是?一头雾水。   照理说,殿下特地赶来骊山为太子妃庆生,还专门去接太子妃,这样大的惊喜,太子妃应当?欢喜不已的。   如何瞧着眼?眶红红的,似是?哭过?难道是?喜极而?泣?   福庆压下满腹疑惑,小心翼翼觑着太子:“殿下,时辰不早了,可要摆膳?”   裴琏看了眼?一旁闷闷不乐的明婳,估摸着这会儿她也没心思吃东西?。   “晚些再摆。”他淡声道,又扫过殿内宫人?:“都退下。”   宫人?应是?,垂首退下。   殿内很快归于静谧。   明婳兀自在榻边坐下,心里正琢磨着该如何提和离的事。   今日便提吗?   可今日是?她的生辰,这样好的日子,总感觉提和离太晦气,日后每回过生辰都要记起这么一茬,那多败兴。   那还是?明天提吧。   再写一份和离书?,也显得更郑重,免得他觉着她是?在说笑。   这般想清楚了,再看隔着一张案几的玄袍男人?,她心境也平和了好些:“难为殿下还特地接我回来,如今我人?已经回来了,也不耽误您的宝贵光阴,您去西?殿歇息吧。”   裴琏没想到?她回来的第一句话?竟是?逐客令。   再看她眼?皮红肿的哭模样,只当?她还在闹情绪。   沉默片刻,他侧过身,看向她:“今日你生辰,孤留下陪你庆生。”   陪她庆生?   明婳有些恍惚,但很快又掐紧掌心,平静望向他:“我白日已经与亲人?庆贺过生辰了,不敢再劳烦殿下。”   这话?中的疏离让裴琏皱了皱眉,转念一想小娘子闹脾气,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   “你先坐着,孤去去就回。”   明婳:“.......?”   反正她现?下也无?处可去,便坐在原处,看看他要做什么。   没过一会儿,裴琏就折返回来。   明婳静静打量着他,直到?他行至她面前,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案几上:“这个,送你。”   明婳错愕。   裴琏重新坐下,冷白脸庞并无?多少情绪,那双漆黑凤眸却是?定定看向她:“不打开看看?”   明婳盯着那个四四方方的雕花木盒,纠结再三,终是?抵不过心里的好奇,伸手拿到?了面前。   打开一看,只见明黄软锻上躺着一件南红玛瑙手串。   玛瑙珠打磨得圆润细腻,颗颗殷红如血,无?一丝杂色,细细一串,不会显得老气笨重,反倒秀气精致,很是?适合秋日佩戴。   手串尾巴处还吊着两个单独的小红珠。   明婳乍一看以为也是?红玛瑙,拿起后才发?现?这两颗好似……红豆?   她捻着那两枚混在一堆红玛瑙里的红豆,难掩惊讶地看向对座的男人?。   裴琏触到?她的视线,便知她是?知晓红豆寓意?着什么。   郑禹建议他亲手做一样礼物,最能?代?表心意?。   郑禹就曾亲手给妻子打磨了一枚红豆簪子,用他的话?来说:“拙荆惊喜极了,说这是?她收到?最好的礼物,会好好保存一辈子,便是?死了也带去棺椁里……殿下或许可从这个思路想想。”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裴琏原本想送一件红豆手链,又觉得未免太过寒酸,便想到?以南红玛瑙代?替,都是?红的,玛瑙更鲜亮华贵。   于是?连夜挑好原料,与工匠学着打磨,经过一夜,好歹磨出这一百零八颗玛瑙珠。   金丝银线串联,相?思豆点缀,熏之以沉香,方得这一件既有心意?又不失贵重的生辰礼。   看着她殷切投来的目光,裴琏并没解释太多,只道:“戴上试试看。”   明婳看着那南红手串,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若他一见面就拿出这份礼物,她肯定欢喜极了,可现?下........   愿君多采撷的相?思,已不愿君采撷了。   “挺好看的。”   明婳并未戴上,只抬手将木盒关上,朝裴琏挤出一抹浅笑:“多谢殿下。”   裴琏见她反应如此平淡,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难道她不喜欢?   也是?,首饰而?已,她妆匣里一大堆。   早知便不该听信福庆和郑禹的胡言,一个内侍,一个武夫,又怎知女?人?的心思。   明婳那边见他迟迟不出声,也不想继续这般干坐着,遂起身道:“殿下,我午宴吃得很饱,临出门前又与哥哥姐姐吃了好些糕饼和甜汤,晚膳就不用了。殿下若是?饿了,便自己用吧,我先去沐浴。”   说着,也不再看裴琏的表情,略一福身,便往外走去。   看着灯下那袅袅婷婷行礼的小娘子,裴琏眉头轻折,只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直到?那明艳的绯色身影离去,裴琏才意?识到?古怪在哪。   她告退时竟会行礼了。   往常相?处,她在他面前一向大胆随性,称呼上你你我我,私下更是?毫无?礼数可言。   原以为她年纪小,在家被娇宠坏了,今日看来.......她并非全然不知规矩。   她能?有这改变,是?件好事,可心口为何莫名的发?闷........   视线落向榻上的案几,那盛着南红手串的雕花盒子,仿佛被遗忘般摆在原地。   裴琏狭眸轻眯,心道,大抵还在耍小性子吧。   入了秋后,天黑的也明显更快,夜幕降临时,月华殿内灯火通明,却格外静谧。   明婳在偏殿慢吞吞沐浴洗发?,裴琏则独自在前殿用晚膳。   膳房准备的一桌子丰盛的饭菜糕点和可口浆饮,全无?用武之地。   福庆对此很沮丧,毕竟一大早还将北庭那位厨娘也从东宫带来了,忙了一整个下午,才整治出这么一桌太子妃爱吃的。   他有心想问问太子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可看着太子独坐桌边用膳的冷淡模样,终是?没那个胆子开口。   这般小心翼翼捱到?了夜深,宫人?们?识趣地熄了外间的灯烛,退至殿外。   裴琏沐浴过后,乌发?以玉簪挽起,外披着件月白色薄袍,缓步走到?寝殿深处的拔步床。   这床帷和床上的被褥枕头,福庆午后都让宫人?换成了海棠红色,一是?太子好洁,二是?海棠红应景,鲜亮又喜庆。   绯红幔帐已全然放下,逶逶轻垂,脚踏上摆着一双小巧的鹅黄色月桂纹的翘头履。   算算日子,已有月余未曾与她同寝。   裴琏将外袍挂上黄花梨木架,脑中忽的蹦出妹妹裴瑶写的那封信。   小丫头的得意?洋洋扑面而?来,可她再如何炫耀,谢氏明婳都是?他裴琏的妻。   想到?白日她在马车里的泪,裴琏抿唇暗忖。   这夜深人?静的夫妻床帷间,说两句体己话?哄哄她也并无?不可。   思及此处,他走到?床边,抬手掀开幔帐,却见宽敞的床里竟铺着两床被褥,靠外这床整整齐齐。   而?他的太子妃正裹着她那床红罗锦被,整个朝里,只留给他一个小巧饱满的后脑勺。 第033章 【33】   【33】   明婳其实没睡着, 身?边的床榻一沉,她便?知道?裴琏上床了。   但她闭着眼,只当不知道?。   反正这张床这么大, 又分了两?床被褥, 大家各睡各的, 互不打扰。   想是这么想,耳朵却忍不住竖起,屏气凝神地注意?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放下了帘子。   他躺下来了。   他不动了。   是要睡了?也是, 从?长?安赶来,他估计累得?不轻。   明婳暗松口气, 正打算也放下思绪入睡, 身?后陡然又响起细微的动静。   没等她反应, 腰肢便?被揽住。   那只长?臂稍微一使劲儿,她便?连人带被子撞进一个熟悉的温热胸膛。   明婳一怔, 下意?识想躺回去, 握在腰间的大掌收紧,头顶也传来男人磁沉的嗓音:“不装睡了?”   明婳:“………”   咬了咬唇,她去推他的手:“你放开。”   裴琏没放, 头颅微低:“还在为傍晚之事生气?”   明婳推搡的动作一顿,下一刻, 又推了起来:“没什么好生气的, 你说的是, 是我不知规矩, 是我的错, 我不该收他的贺礼, 就该丢在地上踩两?脚,顺便?警告他下次再来寻我, 我就……我就砍了他的脑袋!”   最后一句话是上回小公主说的,此刻由她嘴里说出来,裴琏不禁拧了眉头。   乍一听她前?两?句,还以为她有所长?进了,直到她越说越荒唐,方知还是气话。   裴琏沉默良久,才道?:“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孤不想与你争辩,更无意?叫你伤心落泪……”   稍顿,他松开她的腰,嗓音也放缓些许:“傍晚那阵,孤的语气若是重了,且与你赔罪。然就事论事,的确是你失了规矩在先。所谓妻贤夫祸少,反之亦然。若往后孤有任何失仪逾矩之举,你能?及时纠正,孤也会欣然接受,并感激指正。”   “你是太子,怎会有错?”明婳扯了扯嘴角:“我小小女子,可?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裴琏实在不擅长?分辨女子的气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她这两?句话,他皆不赞同。   “人无完人,太子也是人,是人便?会犯错,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遑论太子?”   昏暗床帷间,他语气认真,不疾不徐:“其次,女子也是人,从?古至今贤德有能?的女子不在少数,你何必妄自菲薄,以小女子自居?且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只要你是占理的那一方,便?是无才无德,非男非女,便?不惧质疑。”   明婳没想到自己不过一句阴阳怪气,他竟当真了,大深夜里还给她上了一堂课。   木头,真是块呆木头!   她气得?胸口都剧烈起伏,刚想说一句“可?显着你能?耐了”,转念一想,看来姐姐说的没错,这样的木头也许只适合找个贤妻搭伙过日子,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对象......   是她人傻了,明明想吃荔枝,却摘了颗山楂。   吃到山楂又酸又涩不及时放下,却还异想天开想把山楂变成荔枝那样甜。   荔枝就是荔枝,山楂就是山楂,怎能?变成一样的呢?   反之,对裴琏而?言,她就是荔枝。   对于不嗜甜的人而?言,荔枝太甜了,远不如山楂酸涩开胃,健脾益气。   她胸无大志,浑浑噩噩,注定也变不成他心目中合格的太子妃。   与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早早的一拍两?散罢了。   想通这一点的明婳只觉灵台清明,思路开阔,唯独心底深处有一丝的不死心……   深吸一口气,明婳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就趁十六岁这日,彻底死心好了,就当她送自己的生辰礼——   消灭恋爱脑!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她抱起被子坐了起来,面朝裴琏。   裴琏见她忽的坐起,蹙眉:“怎么?”   光线朦胧的锦帐内,明婳望着那张骨相深邃的脸庞,攥紧了被角道?:“裴子玉,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娶我,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都不满意?我?”   她一口气问了三个“一点都不”,裴琏浓眉拧得?更深。   他也坐起身?,高大身?形在帐内坐着,霎时显得?本来宽敞的空间变得?狭小压抑。   明婳不由抱紧了被子,强装镇定地仰着脸:“是或不是,你给我个答案。”   裴琏默了片刻,道?:“男女之情就这般重要?”   “重要啊,当然重要。”明婳道?,“若夫妻之间毫无男女之情,那还做夫妻作甚?干脆结庐杀鸡拜把子好了。”   裴琏道?,“两?姓之好,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情投意合不过是锦上添花。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也能?传为佳话。”   明婳不解,“那是我不够好吗?还是你心里有旁的人,才对我这般冷淡?才不肯为我……动心。”   昏暗里,裴琏再次沉默了。   这沉默落在明婳眼里,只当是默认。   她蓦得一阵鼻酸,喉间也发涩。   果然他一直都嫌弃她,觉得?她不够好。   也是,他所期待的合格妻子,是像那位崔家娘子一样,温良恭俭、贤德有达,一举一动,皆是闺秀模范。   而?她……她就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废物娘子,只是投了个好胎,才有幸成为储君之妻。   可?他若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为何那些缠绵悱恻的夜里,会在她紧张时温声安慰“别?怕”,会与她十指交缠喊她“婳婳”,还会轻轻亲吻她的唇,抱着她沐浴后替她穿衣擦发.......   难道?这些,也不是喜欢吗?   明婳想问,话到嘴边,心里酸酸涨涨的,怕问的再多,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我知道?了。”   明婳垂下眼睫,低声道?:“劳烦殿下让一让,我今夜去偏殿睡。”   裴琏看着面前?这道?娇小的身?影,很是不解。   为了白日那件小事,就这么生气?   “明婳。”他尽量耐心道?:“你而?今又长?了一岁,理应更成熟些。”   理应理应理应,他什么事都扯个理,可?世上之事哪只有理,没有情?   明婳已?不想与他再说这些,对牛弹琴两?个月都弹不动,还差这一晚?   她抱着被子,一言不发地就要摸下床。   才爬到床边,便?一把被他捞了回来。   明婳有些恼了:“你有力气了不起呀!我不要跟睡,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裴琏:“...........”   深深看了眼怀中炸毛小猫般的妻子,他将她抱回床里:“今夜月华殿一切动静皆有人注意?着,分殿而?居定会惹人非议。”   稍顿,他道?,“你睡床,孤去睡榻。”   明婳挣扎的动作一顿。   不等她反应,便?见裴琏真的抱起那床被褥,下床离去。   过了一会儿,明婳透过幔帐缝隙悄悄往外看了眼,隔着屏风轻纱,便?见那道?高大身?形的确在对侧临窗的长?榻睡下。   心头冷不丁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明婳咬了咬唇,是他自己要去睡榻的,她可?没说什么。   长?夜漫漫,寝殿里一片静谧。   虽然一个人霸占了一整张床,横睡竖睡都无所顾忌,明婳这一夜却睡得?并不好。   她一直在想和离的事,一会儿想到这两?月来裴琏的好,一会儿又想他的坏,两?个声音在脑袋里打架,直打到窗外天色鱼肚泛白,才抵不住浓浓疲惫和困意?睡去。   再次醒来时,殿内已?不见裴琏的身?影。   而?她的床尾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床薄被。   明婳看着那豆腐块似的被子愣怔了许久,才唤来采雁:“殿下是何时走的?”   采雁昨日虽未随行赴宴,却也从?采月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以愈发揣着小心,挽帘低声道?:“回主子,殿下卯时便?起了。”   现下已?是巳时,他两?个时辰前?就走了。   明婳问:“他起了那么早去了何处?”   采雁道?:“殿下起后,先在庭外练了半个时辰的剑,而?后沐浴更衣用膳,辰时离去,奴婢瞧着那方向,好像是太后娘娘的春晖殿。”   帝后来骊山后基本巳时才起身?,辰时也就许太后年纪大觉少,是醒着的。   明婳知道?裴琏一向严以律己,每日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想到他来了骊山仍是这般毫不懈怠。   反观她懒懒散散,无所事事,在他眼里,估计与那扶不上墙的烂泥无异了........   “主子,您怎么了?”   采雁见自家主子醒来后一脸闷意?,不禁哄道?:“昨日才过生辰呢,长?大一岁,得?更欢喜些才是。”   明婳晃过神,抬眼看向采雁:“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采雁面色大变:“主子这说得?什么话,您怎的这般妄自菲薄。”   “哥哥能?文?能?武能?上阵杀敌,戍边卫国保百姓太平,姐姐能?掐会算头脑精明,日后来往丝绸之路与番邦互通有无,可?我……我好像在爹爹阿娘、哥哥姐姐的庇佑下,只知吃喝玩乐、作画看戏,好不容易能?为家里出一份力,嫁来东宫当这个太子妃,却也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太子妃……”   明婳越说越觉得?丧气,乌发披散的小脑袋也垂得?更低:“就连阿瑶妹妹,小小年纪,却也有她一份身?为皇室公主的责任和担当。”   一想到自己这“上不如老,下不如小”的人生,明婳只恨不得?寻个乌龟壳,缩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见人了。   采雁试图安慰:“大娘子算学好,可?娘子您的画技也不差呀,殿下之前?也不是也夸过您的画技么?”   明婳:“作画有什么用,难不成我以后没钱花了,摆摊卖画?”   采雁一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好在郁闷了一阵,明婳叹口气:“罢了,也许我这辈子注定是个庸庸碌碌、无才无能?的俗人。采雁,端水来吧,今日还得?去给皇祖母和母后谢恩。”   昨日长?辈们送来生辰贺礼,还允她出宫赴宴,于情于礼都得?走一遭。   为了不让太后和皇后注意?到她的异样,明婳今日也打扮得?明媚鲜妍,梳了个垂云髻,花钿璎珞轻摇曳,一袭雪青色轻罗襦裙,绣边缀着梅兰芦雁的纹样,裙褶逶逶垂地,步履生花步步娇。   采雁见了,满口夸道?:“主子长?了一岁,容色也更艳丽了。”   明婳揽镜自照,见着自己漂漂亮亮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就你嘴甜,不过就是一日的区别?,哪有那么夸张。”   主仆俩说笑间,也带着一干宫婢内侍朝着太后的春晖殿而?去。   巧的是皇后也刚好在春晖殿给太后请安,见着明婳来了,许太后笑意?温和地看向她,“婳婳来了。”   明婳颔首,笑靥乖巧:“拜见皇祖母,皇祖母万福。”   转身?又朝皇后请安:“母后万福。”   皇后神情复杂,似是透着几分凝重,抿唇不语。   明婳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再次抬眼,皇后已?偏过脸端起茶盏,徒留一个线条清婉的侧颜。   三人齐坐于内堂,明婳谢过恩后,又与两?位长?辈聊了会儿家常。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皇后道?:“我还要陪太后礼佛,你先回去歇息吧。”   明婳想到回去要写和离书?的事,便?也没多留,点头:“那儿先告退了。”   她起身?离去,感受到两?位长?辈的视线也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直到她绕过那扇蓝底洒金松鹤同春的屏风,那视线才被隔绝在里间。   不过没等她走下主殿台阶,猛地记起有件事忘了转达。   “哥哥姐姐已?决定八月十六便?离开长?安,中秋宫宴便?当做是送行宴,不必再劳烦帝后另外设宴践行。”明婳拍了下额头,懊恼道?:“这么重要的事,我怎忘了说。”   她看向采雁和一干宫人:“你们在这等会儿,我去去就回。”   说着,便?折身?返回殿内。   殿门?守着的婢子们见太子妃当即折返,便?也没再通报。   明婳快步走入内殿,刚要绕过屏风,却听得?里头飘来的依稀对话声。   “听说昨夜里,两?个小家伙都没一块儿用膳……殿内也没叫水……按理说,这不应该呀。”   “唉。”这声叹息来自皇后。   许太后转而?安慰:“没事,没准琏儿是累了呢,就冲他赶来骊山的这份心,他心里还是有婳婳的。”   皇后:“只是不知他是自个儿情愿来骊山,还是收到我和他父皇的口谕,被迫而?来……我听说昨日他和明婳回宫时,明婳一直无精打采的,似是在马车里起了争执……”   许太后惊呼:“还有这事?好端端的,怎么就起了争执?”   接下来的话,明婳并未再听。   她满脑子只有那句“收到口谕,被迫而?来”。   怪不得?他这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会赶来骊山陪她过生辰,原来归根结底,是无法违逆父母之命。   亏她昨日见到他还那么欢喜,甚至看到那份生辰礼时,心里有那么一丝摇曳的悸动……   原来她就是个彻头彻尾、自欺欺人的傻子。   明婳当然无法怪帝后背后瞒着她,毕竟长?辈们是一片好心撮合,可?一想到裴琏昨日在马车里的冷冰冰的模样,还有他送她生辰礼时那副“这是孤精心给你准备的礼物”的模样,她只觉得?胸膛一阵堵得?慌。   骗子,大骗子。   这么会演,他如何不去戏台子上演!   离,必须得?离,她才不要再和一个对她毫无情意?的骗子郎君过下去!   -   行宫西边的蕴秋阁,雕梁画栋,风景宜人,紫薇花开得?正烂漫。   楼阁二层,天家父子正在对弈。   一局罢,裴琏抬袖:“父皇高招,儿臣甘拜下风。”   永熙帝瞥了眼那棋局,啧啧摇头:“你心不定,这棋也下得?一塌糊涂。”   又伸手指了棋盘两?处:“这么大的漏处,你都没看见,心思是飘到哪去了?”   裴琏眼神轻晃,须臾,抿了抿薄唇道?:“儿臣早说过,今日并无下棋的兴致。”   永熙帝乜他一眼:“你是怪朕强留你了?”   裴琏垂眼:“儿臣不敢。”   “不敢?”永熙帝鼻中发出一声轻哼:“朕是你老子,还不知道?你。”   说着,视线再一次落向儿子右手虎口处那一抹浅浅的红痕。   旁人许瞧不出,他却是一眼看出,那是个牙印。   能?在太子手上留下牙印的,除了太子妃,旁人估计也没这么胆大。   一想到自家一向古板严肃的儿子被小姑娘抓着咬的狼狈画面,永熙帝嘴角不禁翘起,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有心调侃两?句,话未出口,便?见裴琏起身?,那蒲紫色宽袖霎时遮住整只手。   “父皇若无其他吩咐,儿臣便?回西殿处理公文?了。”   “难得?来骊山一趟,你也别?总是绷着,有空多陪陪你新妇,去后山骑骑马、踏踏青,现下天气也没那么热了,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候。”   裴琏垂首道?:“是,儿臣会抽空安排。”   永熙帝眉梢挑起,直到太子离去后,才一脸稀罕地与刘进忠笑道?:“还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他竟没一口回绝。”   又想到方才那个牙印,脸上笑容愈发深了:“到底是年轻,精力足,花样多。”   刘进忠躬身?应着,不忘趁机奉承:“也多亏陛下神机妙算,一招激将法,叫太子殿下对太子妃上心不少。”   永熙帝把玩着白玉棋子:“朕与皇后唯他一个嫡子,他从?小到大养尊处优,要什么有什么,这皇位也注定要交到他手中,他全然未曾体会过有人争抢的危机,便?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包括给他娶的妻,也必须按照他的心意?,遵循他的规矩……可?朕给他定下这门?婚事,便?是给他找个能?相濡以沫、相亲相爱的伴,而?非一个传宗接代、无甚感情的工具。”   说到这,永熙帝忆起多年前?的往事,道?:“他还年轻,不知能?有个真心爱他的女子是多么可?贵的一件事,想当年他岳母为了岳丈,那是连命都能?豁出去……唉,朕这心里,当真是羡慕极了。”   他这辈子大抵是没机会有那个待遇了,便?盼着儿子能?得?到个倾心相许之人。   刘进忠见皇帝又陷入回忆,静静陪了好一阵,才提醒:“陛下,那魏六郎那边,您打算如何安排?”   “魏洛中是个踏实本分的,人到中年也就这么一个嫡子,便?保全一下吧。”   永熙帝将掌中棋子随手掷入玉盏中,“若朕没记错,魏洛中的妻兄是蓟州总兵侯勇?”   刘进忠颔首:“是。”   永熙帝:“嗯,你往魏府走一趟,便?说惯子如杀子,趁着还年轻,送去蓟州历练一番,来日成才也不算辱没了‘靖远’这二字。”   -   西殿,半敞窗棂后是一片幽幽绿竹。   福庆快步上前?通禀“太子妃求见”时,裴琏正跽坐长?案前?,处理昨日积压的公务。   听得?她来,他提笔的手一顿,思忖两?息,才道?:“请她进来。”   福庆眼底掠过诧异,忙不迭颔首:“是。”   裴琏盯着面前?的公文?,思绪却不由飘回了今早将被褥放回床里时,她的被子踢到一旁,四仰八叉,露出个雪白肚皮呼呼大睡的模样。   都十六岁的人了,睡姿却如六岁稚童般。   他弯腰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时,她嘴里还咕哝着:“坏……讨厌……”   虽不知是做了什么梦,但隐约感觉是在骂他。   不过她现下既能?主动寻来,看来一觉醒来,气也消了。   思忖间,殿内响起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裴琏掀起眼帘,便?见那一袭明艳裙衫,妆容精致的小娘子款款走来。   她鬓发间斜插着一支金步摇,随着她莲步轻移而?摇曳,晃出一道?又一道?绚烂明亮的金光,衬得?那张雪白小脸愈发清艳。   “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明婳在长?案前?站定,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裴琏敛眸:“免礼。”   见她左右并无宫人跟进来,他眉头轻蹙,刚要喊人,明婳道?:“是我不让他们进来的。”   迎着他探寻的目光,明婳笼在袖中的长?指攥紧了那份和离书?,正色道?:“我来寻殿下商量一件事,谈完就走,不必喝茶,也不会耽误你多少功夫。”   裴琏看向她:“何事?”   明婳抿了抿朱唇,走到桌案旁,从?袖中将那封书?信放在了桌上。   裴琏扫了眼那叠着的信纸,伸手拿过,于桌前?展开。   扫过第?一行时,他凤眸轻眯,偏脸朝明婳投去一眼。   明婳心尖一紧,掐着手掌努力装淡定。   好在那一眼过后,他便?继续看着那封和离书?。   就在明婳跟随着他的目光,觉着他差不多看完了,却见裴琏提起一旁的朱笔,在书?上画了个圈,而?后又将和离书?搁在她面前?。   明婳怔了下,乌眸茫然:“你这……什么意?思?”   裴琏看向她,语气平静:“错别?字。” 第034章 【34】   【34】   明婳:“???”   低头再看那被圈起?的字, 其实也算不上?错别字,只她写的时候有?些潦草,墨色晕染连成一片, 像是多写了一横。   刚要解释, 话?到嘴边又顿住——   重点是错别字吗!   “我现下是要与你和离!很认真的, 你严肃点!”   裴琏掀眸,看着面前?双手?撑桌、上?身微倾,俨然一副气势汹汹模样的太子妃, 不禁皱起?了眉:“和离?”   明婳:“对!和离!”   裴琏:“为了昨日之事?”   “……不单单是为了这事。”   明婳望着他看来的漆黑狭眸,嫣色唇瓣轻抿了抿:“重要的是, 你不喜欢我, 我也……我也不是非喜欢你不可, 与其继续毫无?情意地过下去?,不如一别两宽, 各自欢喜。”   裴琏凤眸轻眯:“就为了所谓的情爱, 你要和离?”   明婳:“………”   她知道她满脑子情爱或许是挺没出息的,可裴琏这般语气实在叫她生气。   人各有?志,他的志向?是开?疆辟土, 当个流芳百世的明君,她的愿望是寻个情投意合之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 难道不行吗?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 更不满意这桩婚事, 和离对你来说, 也是一件好事。”   明婳悄悄攥紧桌边, 强迫自己与他的目光对视:“我把太子妃的位置腾出来,不是正好方便你另择贤者胜任么?。”   若说刚看到那封和离书时, 裴琏觉得是她仍在闹别扭,与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无?异。   现下触及她明眸里那份孤注一掷的清明,他也意识到,她并非在说笑。   谢氏明婳是真的要与他和离。   就为了“情爱”这样毫无?意义?的事。   裴琏沉默了,视线重新落在那封字迹算不得多工整、措辞也不文不白的和离书上?。   再次掀眸,他看向?她:“若你我是寻常夫妻,孤或可签了这份和离书,放你自由婚嫁。然而你我并非寻常夫妻,孤乃储君,你乃储君之妻,你我婚事,是家事,更是国事。”   “你也曾读过书,纵观古今,皇家只有?被废被贬的皇后与妃妾,何来和离一说?”   明婳闻言,心里也不禁惴惴打鼓。   但想到姐姐说的,她又 定了心神:“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大不了……大不了我做第一个!”   裴琏只觉她天真到可笑。   明婳见他薄唇轻扯,也知他定在心里觉得她犯傻,一时忍不住涨红脸庞,争辩道:“你别不信,我……我阿娘说了,我若真的与你过不下去?,可以?去?寻皇后娘娘帮忙,皇后娘娘她心善,定会帮我的。”   话?音未落,裴琏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   “肃王妃让你去?寻母后?”   男人清冷的语气宛若夜色下的寒潭无?波无?澜,然其中幽幽的寒意却让明婳心里忍不住一哆嗦。   这样的裴琏,有?些骇人。   她偏过脸,低低道:“反正……你快些同意了吧,咱们也好聚好散。”   这话?换来一声轻笑。   “好聚好散?”   案前?的男人又恢复一贯平静从容的模样,他颔首道:“看得出来,你母亲真的很宠爱你。”   明婳柳眉微蹙,疑惑看他。   裴琏道:“你的确可以?去?寻母后,依照母后的性情及她与你母亲的交情,她应当会尽量帮你。只是谢氏女刚嫁入东宫不足两月,便与太子和离,此事传扬出去?,你可想过朝野内外、天下百姓会作何反应?私下里又会如何猜想?”   “既然你主动提出和离,大抵已不在意个人名节与声誉这些,那孤便不作赘论?。单就从皇室与谢氏这桩姻亲来论?,你大可猜猜,和离一事宣告天下,弹劾肃王居功自傲,狂悖无?礼,教女无?方,将皇室姻亲视作儿戏的折子会不会堆满紫宸宫的御案,朝野各方势力是否会猜测皇室对谢氏心生嫌隙,所谓和离不过是一个体面的幌子,实则早已有?削减陇西与北庭势力之意,两月便休妻,大抵是皇室给谢家下马威……”   “等等,你等等。”   明婳被他说的有?些懵了,“怎么?就扯到这些,就不能……不能单纯是两口子过不下去?了吗?”   裴琏:“……”   长指揉了揉眉心,他尽量耐心:“孤早已说过,你我婚事,乃是国事。”   明婳眼睫颤了颤,一时无?言。   裴琏看着她道:“你养在闺阁,不知朝中局势错综复杂,你谢氏树大招风,这些年圣恩加身,不知碍了多少眼,更不知多少人盼着你们谢氏倒台,好瓜分蚕食你家的权势与富贵。孤今日也不怕与你说句实话?,若非父皇与肃王是生死之交,深信肃王的为人与忠诚,这般分隔两地,君臣经年不得见,再好的交情也终有?变淡的一日,而各方小人却是积年累月、见缝插针的进谗言,人心易变,谁敢保证君主日后不会心生猜忌?”   至于那些劝皇帝削减北庭兵力,或另派天子特使分散兵权的谏言,裴琏也不欲与明婳多说。   她被她父母兄姐保护得太好,丝毫不知他父兄为臣,对外迎战番贼出生入死,对内入仕为官小心谨慎,不好有?半分行差踏错。   何况,皇室与谢氏离心之事,若是传到草原,难保突厥与戎狄部落不会蠢蠢欲动,趁乱来犯。   届时腥风血雨,生灵涂炭,苦的还是边关的百姓与戍边将士们.......   裴琏深知他那位重情重义?的父皇在有?生之年应当还会继续重用与信赖谢氏,是以?当父皇要他迎娶谢氏女是,裴琏思忖一番,还是应了下来。   暂且以?两姓之好,平衡君臣势力,至于日后……日后且看谢氏女诞下的嫡长子资质如何,还有?那接替肃王之位的谢明霁对朝廷是何态度。   而这些,裴琏也不会与明婳道明。   他只看向?眼前?呆若木鸡的小娘子,道:“实在想不明白的话?,便想想端王妃,她也是你们谢氏的娘子。”   明婳的表情霎时有?些僵凝。   端王妃,她的姑祖母,四十年前?千里迢迢嫁来长安,册为一位皇子的正妃。   明婳想起?前?些年去?世的曾祖母,听祖母说,曾祖母临死前?都还念叨着姑祖母的名字。   若非为了打消先帝对陇西谢氏的猜疑,哪个母亲舍得将自己的亲女儿远嫁他乡,至死也无?法见一面……   “父皇信赖肃王,愿予以?隆恩,今日的谢氏比之四十年前?的谢氏更为煊赫。”   接下来的话?,裴琏并未说明。   明婳却也不是全然无?知,永熙帝与父亲有?过命交情,方能君臣齐心、不猜不疑。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日后裴琏登基了,他与谢氏并没那些深情厚谊,或许能念在长辈们的份上?给些体面和荣宠,但绝不会像永熙帝那般深信不疑、全力重用……   明婳心下一沉,忽的明白为何送嫁队伍经过陇西晋国公?府时,祖母特地收拾出一箱子姑祖母未出阁时的箱笼,握着她的手?再三交代:“等你到了长安,千万得先去?拜访你们这位姑祖母,便拿她当你的亲祖母看,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或是遇到了难处,尽管去?找她。”   她那时只当祖母是想着亲戚之间?多走动走动,毕竟亲情难能可贵,如今再想,又何尝不是让她与姑祖母多学学。   “说了这么?多,你可想明白了?”   男人清冷的嗓音拉回明婳的思绪,她回过神,便对上?那双冰雪般的黑眸。   他道:“还想不明白,等回了长安,孤允你去?趟端王府。若老王妃也支持你和离,孤便禀明父皇,昭告天下,让你心愿得偿。”   明婳咬紧了唇,只觉他每一字每一句都如一记闷拳,将她心头的防御一点点击溃,打散,摇摇欲坠,分崩离析。   “可…可是……”   她目光闪烁着,嗓音也不禁弱了,用最后一丝的底气道:“我阿娘既然说了母后会帮我……那……那她们应当是有?办法的。”   裴琏看着她已然苍白仍故作坚强的脸庞,道:“若孤没猜错,她们口中的办法,便是过个一年半载,让谢氏长房次女,因病而故。”   “这个法子可行,代价也小。”   裴琏点点头,望向?她:“不过是世上?再无?谢明婳这个人罢了。”   话?落,那张雪白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殆尽。   明婳纤细的身形晃了晃。   裴琏眸光一闪,下意识起?身。   没等他伸手?,明婳已经撑着桌沿站稳。   裴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却没坐下,只与她隔着一张书桌而立:“是为了所谓情爱,宁愿放弃姓名和谢氏女的身份也要和离,还是肩负起?谢氏女的责任,继续留在东宫当孤的太子妃,你自己仔细想想。”   明婳没说话?,只死死地咬着唇,仰脸看向?面前?的男人。   裴琏也不语,视线落向?她的唇,那紧咬之处泛着一丝白,像是骤然失了颜色的海棠花瓣。   四目相对,静了好一阵,裴琏道:“回去?吧,孤就当你今日没来过。”   说着,他拿起?那封和离书,抬手?便撕成两半。   还要再撕,下一刻便见明婳颊边淌下泪来。   裴琏一顿。   明婳眼眶通红,望着他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何总是这般高高在上?的,为何总是……欺负我啊裴子玉……”   她实在太难受了。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心底那份难受犹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她哭到不能自己,甚至再无?法在他过于冷静的视线里站立。   在他目光下,她就像个傻子,一个笑话?,一个一无?是处还不知所谓的废物草包。   她失态地蹲在地上?,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膝头里低低呜咽。   裴琏没想到她竟又哭了。   哭得这样突然,而且比之前?两次更加伤心.......   伤心到他的胸膛好似也轰然压上?一块巨石。   可他……欺负她了吗?   他不过与她摆事实,讲道理?,甚至连他本?不该透漏的朝堂政事都与她提及一二。   她怎的就这般……   裴琏试图寻个词来形容,想来想去?,最后只深深吐了口气。   “别哭了。”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那抱着双膝缩成小小一团的小姑娘,迟疑片刻,终是也掀袍蹲下:“昨日眼睛就肿了,今日还想哭肿么??”   明婳仍将脸埋在膝盖里,克制着哭声,抽噎道:“不要你管。”   裴琏默了两息,道:“孤是你夫君,你落泪,孤岂可不管。”   明婳闻言愈发委屈,嘴角也撇得更厉害,心道我信你个鬼,都是你把我欺负哭的,你还说这鬼话?。   不等她调整好气息怼回去?,忽的臀腿后伸来一双大掌,而后她身子一轻,竟是整个被他“端”了起?来。   明婳吓了一跳,待看清情况,双手?几?乎本?能地抱住了面前?男人的脖子:“你…你放我下来!”   见她这会儿还知道爱惜性命会揽住他的脖子,裴琏便改换一条长臂稳稳当当托着她的腿,另一条手?臂揽住她的腰背,“别乱动,摔下来是你亏。”   明婳一怔,而后黑着一张脸,一动不动。   讨厌鬼,太讨厌了!   裴琏瞥她一眼:“心里骂人时,好歹也收着些表情。”   “.........”   明婳咬唇,噙着泪水的乌眸瞪他一眼,恨恨地偏过脸。   裴琏便也不再说话?,只将她抱向?一旁的长榻。   似是怕她跑,将她放下后,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一只大掌还牢牢摁着她的肩头。   明婳仰起?哭红的小脸,紧蹙的眉眼间?满是不解与愠怒。   裴琏从袖中拿出洁白巾帕,伸向?她的脸。   明婳才?不肯配合,直接将脸扭向?一旁。   这一扭,恰好看到他那只摁在肩头的手?上?,赫然一个浅粉的牙印。   她有?一瞬的心虚,便是这一瞬,裴琏捧住她的脸,掰了过来。   迎着她不甘的目光,他擦着她哭得泪痕斑斑的小脸,不疾不徐道:“哭多了对眼睛不好。”   明婳强忍泪意,故作冷漠道:“那不正好,瞎了也不必在你跟前?碍眼了。”   裴琏:“你瞎了,又不是孤瞎了,该碍眼的还是能看到。”   明婳:“……?”   好哇,他果然觉得她碍眼,承认了!   看着她陡然睁得溜圆的明眸,裴琏如今也能摸出些她的脑回路,抿唇道:“孤没说你碍眼,别乱想。”   明婳哼了声:“谁知道呢,没准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就像他在床上?床下一样,压根是两幅面孔。   裴琏薄唇轻动,终是没说什么?,只将她的泪擦干之后,在她身旁坐下。   一阵长久的静谧后,他开?口道,“不和离,如何?”   明婳心头一动,有?诧异,有?不解,同时又“刺啦”冒出一丝惊喜的小火花。   难道他.........   细白手?指捏了捏裙摆,她缓缓朝身旁看去?,待看到男人那张冷白的脸庞上?仍是清清冷冷,毫无?情绪,那刚冒头的小火花又“哗啦”灭掉了。   果然是她想太多,他怎会舍不得她呢。   方才?他都说了,若是寻常夫妻,他愿意成全她。   “……虽然你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但如果继续待在宫里,我仍是这般闷闷不乐的,那谢氏嫡女这个身份……”明婳闭了闭眼睛,语气艰涩道:“不要就不要吧……”   裴琏眸色陡然一暗。   只见那鼻尖还微微泛红的小娘子双手?紧握成拳,脑袋也垂得低低的,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道:“大不了我回北庭后,让我爹娘给我寻个新身份,譬如前?来投靠的远方亲戚,我爹娘认作干女儿,我照样能喊他们爹爹阿娘……而且有?他们给我撑腰,我再寻个新郎婿应当也不是很难?便是头婚的寻不到,找个二婚的,或是招个入赘的……唔!”   脸颊忽然被掐住。   明婳被迫抬脸,就对上?男人略显沉冷的眉宇。   “你就这么?想找男人?”   这叫什么?话??   明婳皱眉,伸手?去?推他,忿忿道:“都和离了,你管我找不找,说得跟你不会另娶一样?”   另娶?再娶个像她一样的?   裴琏压低眉眼,触及她不以?为意的神色,搭在膝头的长指不禁拢紧。   良久,他沉沉道:“你不就是想要一个可心可意的男人?孤有?一法,可使你我皆满意。”   明婳:“啊?”   裴琏:“不和离,孤替你物色男人。”   明婳:“???”   是她耳朵出问题了,还是他脑子坏了。   裴琏道:“你我这桩婚事本?就是利益为主,是否有?情并不重要。既如此,孤也不愿在青史上?留个青年丧妻之名,或劳民伤财再办婚仪另娶他人,不如只做表面夫妻,孤私下替你安排合你心意的男人,满足你对情爱的追求,你面上?继续留在长安,做你的东宫太子妃,如何?”   明婳惊住了,目瞪口呆,下巴都险些掉下来。   等回过神,她咽了下口水,难以?置信地看他:“你…你是说笑的吧?”   裴琏回望她:“孤认真的。”   明婳:“……”   不是,他不愿当鳏夫,却愿戴绿帽?   而且还是自己给自己戴?   明婳觉得她真是一点儿都看不懂他了。   别人木头开?窍是开?花,他唰唰唰长一片绿草?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裴琏淡声道:“你不必这般诧异,既是表面夫妻,孤日后也会纳妾选妃,与你互不干涉。”   若说明婳开?始还有?些犹豫不解,现下一听这话?,那点犹豫霎时被一阵怒意盖过。   怪不得他这般大方,原来早已存了纳妾选妃的心思。   裴琏看着她骤然拧起?的柳眉,眸光轻动:“怎么??”   “没、怎、么?!”   明婳深吸一口气,仍有?些咬牙切齿:“我觉得你这个主意当真是……好极了。”   裴琏唇角不觉抿直。   下一刻又缓缓舒展,他看向?她:“既如此,那便这样定下?”   明婳一怔:“等等、等等,我……我还是得回去?想想。”   私底下与人偷情什么?的,哪怕是自家夫君默许的,她也觉得好奇怪。   “嗯,你回去?想想。”   裴琏看着她,神色认真道:“孤也是为着你们谢氏,为着肃王为国戍边的忠义?与辛劳,才?愿做出此番让步成全你,还望你能慎重考虑,莫要辜负孤一片苦心。”   明婳闻言,心底有?种说不上?的复杂。   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但他又说得很有?道理?——   就这个法子而言,的确是她占了便宜,他吃亏。   “想想,待我回去?想想……”   撂下这句话?,明婳也不再看眼前?的男人,捉着裙摆便匆匆离去?。   裴琏看着那抹翩然离去?的窈窕身影,眉眼间?的温和也如湖面涟漪渐渐消散,重新归于沉静。   -   这一晚,裴琏没去?月华殿,给足了明婳一个人静静的空间?。   而明婳躺在床上?翻来滚去?,越想越气。   同样是各玩各的,为何她一想到他日后会有?其他女人,心里就如窝着一团火,燎原之处,野草疯长。   他却能那般‘大度’地给她找情郎?   难道他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么?!甚至连她找别的男人都不在乎!   上?半夜,明婳就在这种愤怒里度过。   待到下半夜,气也气过了,再去?思考这场婚事的意义?,明婳也意识到自己若是为了一己之私而“病逝”,的确很不划算。   自己若继续当太子妃,日后裴琏登基,自己便是一国皇后,若能生一个有?裴谢两家血脉的嫡子,那……皇室应当不会再那般忌惮谢氏?   毕竟有?姻亲,总是要多一层安稳。   待到窗外天色明亮时,明婳心里也已有?了决定——   既然裴琏都不介意替她寻情郎,那她又何必纠结呢。   于是睡了个回笼觉,明婳在傍晚时分,再次寻去?西殿。   彼时裴琏正坐在窗边看书,见她来了,且一副眼神飘忽、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了然。   他不紧不慢翻了页书:“想好了?”   明婳盯着脚尖,“唔……”   裴琏:“既已决定,便不必再纠结。”   他这般坦然,明婳觉得自己再忸怩,反而落了下乘。   反正自古以?来死了夫君,养面首的太后、皇后、公?主、王妃不在少数,姐姐不是也说了,平康坊里的那些男宠特别受欢迎,寻欢作乐的女客也有?很多呢。   何况,她这也不算是偷偷养?   胡思乱想之际,裴琏已放下手?中书册,朝她投去?一眼:“怎的不说话??”   明婳晃过神,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脸庞不禁红了红:“就是……”   见她颊边羞色灿若艳霞,乌眸潋滟,欲语还休。   裴琏眸色微暗,难道她……   下一刻却见明婳鼓足勇气般望向?他:“就那个情郎,殿下打算何时给我安排呀?” 第035章 【35】   【35】   “我喜欢皮肤白一些?的, 斯斯文文,鼻子高高的……”   “个子也?要高,肩宽腰细, 腿长一点……”   “要有?学识, 不?说饱读诗书吧, 起码能与我风花雪月,吟诗作?对……”   明婳越说脸越红,待察觉到这些?外形条件很像裴琏, 又连忙添补道:“最重要的是?温柔体贴,话?多主动, 我最讨厌锯嘴葫芦了!”   某个锯嘴葫芦:“……”   薄唇轻抿了抿, 他睇向她?:“还有?什么要求?”   明婳想了想, 摇头:“差不?多了,反正要长得好看。”   裴琏:“要多好看?”   明婳咬咬唇:“唔, 和你差不?多就行。”   就行?   裴琏扯了下嘴角:“那你要求可真够低的。”   明婳这会儿正红温着, 也?没听出他话?中嘲意,羞赧摸了摸鼻尖:“还好还好。”   又巴巴望着他:“我的要求都?说完了,殿下何时安排呢?我也?好提前准备一下。”   裴琏黑眸眯起:“你准备什么?”   明婳道:“都?要见情郎了, 可不?得打扮得漂亮些??且心里?得有?个底,真见面?时也?不?至于太紧张。”   裴琏轻呵:“你倒是?考虑周到。”   明婳嘿嘿一笑:“还好还好。”   裴琏:“……”   眼见她?双颊羞红, 满脸期待, 心底没来由生出一刹的悔意。   裴琏活了这些?年, 一向是?雷厉风行, 落子无悔。   唯一一次后悔, 大抵是?幼年为了将母亲留在长安, 他以身犯险坠入陷阱,却险些?害得父皇命丧野熊掌下。   除此之外, 便是?今日——   哪怕打从一开始,他便决定自己扮演这个“情郎”,但?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如此期待着另一个男人,喉间好似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此事并非小事,且在行宫多有?不?便,还须回到长安再作?安排。”   “啊,这样……”   明婳垂了垂眼睫,转念一想,在行宫的确不?方?便,找情郎也?不?是?菜市口买菘菜,随便就能寻到。   不?过,“殿下还是?尽快吧,最好在中秋之前。”   裴琏面?色一沉:“你就这么急?”   明婳觑着他的神色,只当他嫌自己麻烦,忙解释道:“我也?不?知?你到底会不?会给我找情郎,万一你只是?诳我,想先稳住我留下,待我哥哥姐姐一离开长安,无人可依仗了,你再出尔反尔,那我岂不?是?哭都?没处儿哭了。”   裴琏蹙眉:“在你心中,孤是?那等出尔反尔之人?”   明婳小声咕哝:“谁知?道呢,我姐姐说,男人都?是?不?可信的。”   “反正初八便回长安了,便劳烦殿下多费心,抓紧物色。若是?长安寻不?到满意的,我还能赶在十六日随我哥哥姐姐一起回北庭。”   平日里?也?不?见她?这么用心,果然?一涉及情爱之事便勤快上心了。   裴琏握着书册的长指不?禁拢紧,少倾,他乜向她?:“好,孤会在中秋之前给你物色一位。”   明婳瞧出他视线里?那份冷意,心下纳闷,他这是?在不?高兴吗?   可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寻情郎这法子是?他自己提的,又不?是?她?主动提。   裴琏凝着她?:“你这般看孤作?甚?”   明婳眨眨眼:“殿下,你是?不?是?不?乐意啊?”   裴琏:“……没有?。”   明婳:“那你怎的板着脸……”   裴琏道:“孤生性不?爱笑。”   明婳:“……哦。”   果然?是?她?想太多了。   她?朝他屈膝福了个礼:“那我不?打扰你看书,先退下了。”   待到那道清丽的鹅黄色身影蹁跹离去,裴琏缓缓敛眸,再看握着书册的那只手。   虎口处那个牙印已然?消退,瞧不?出一丝痕迹。   可他……   为何会这般怏怏不?快?   -   御驾即将回銮,行宫各处也?都?开始收拾起来。   明婳从西殿回来后闲来无事,便亲手归置起她?收到的那一堆生辰礼。   皇后送的宝石头面?、太后送的金丝玉镯,小公主送的是?一对绿翡翠耳坠儿,姐姐明娓送的是?一件金春茂白玉笔山,而兄长谢明霁送的是?一只碧玉金蝉——   翠色碧玉为底,雕成脉络清晰的叶片,而那小巧叶片上趴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蝉。   谢明霁将这两只金蝉送给妹妹们,同时认真寄语:“你们如今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了不?同的人生,作?为兄长,我愿你们如这碧玉金蝉的寓意一般,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皆能逢凶化吉、顺风顺水,一生无忧。”   这精巧又寓意吉祥的生辰礼,姐妹俩都?爱不?释手。   明婳决定将这碧玉金蝉放在她?瑶光殿的书桌前,这样每次看到,都?能想到哥哥姐姐,想到在骊山过的这个十六岁生辰。   将金蝉妥善放进箱笼里?后,明婳又拿起裴琏送的生辰礼。   那日夜里?,她?赌气没戴,这会儿消了气,她?看了又看。   一百零八颗的南红珠子颗颗精致圆润,在她?纤细的皓腕上缠了三圈。她?的肤色本就白,在这色泽纯正、艳丽如血的玛瑙珠子衬托之下,愈发莹白胜雪,细腻如酥。   一旁的采月见到,不?禁感叹:“从前觉着南红老气,不?符主子的年纪,未曾想这条手串竟这般衬人,将您这手衬得又白净又纤长。”   明婳抬起手腕转了转:“有?那么好看吗?”   “有?啊。”采月点头:“待到天气再凉快些?,这手串配上秋香色的大袖衫,或是?霜色、墨绿色的衣裙,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明婳闻言,口中嘟哝着“一般般吧”,嫣色嘴角却不?觉翘起。   虽说那人在情爱上木头了些?,但?挑礼物的眼光还不?错。   又戴着臭美了一会儿,明婳摘下放回匣子,问?起另一桩事:“那日魏郎君送我的生辰礼,你收到哪儿去了?”   这两日都?在为这事争执,可魏明舟送了个什么生辰礼她?都?不?知?道。   采月听她?问?起,表情霎时变得窘迫:“这……”   明婳:“怎么了?”   采月讪讪道:“那日一回来,福庆公公便将那生辰礼取走了,说是?第二日还给魏郎君。”   福庆来要生辰礼时,还一脸恨铁不?成钢说她?:“主子偶尔想岔了,咱们做奴才的就得提醒一句,这外男的东西是?随随便便能收的吗?”   采月自然?也?知?不?能收,但?当时那个情况,总不?能就僵在那儿不?走吧。   那生辰礼就如个烫手山芋,她?也?不?敢多留,忙给了福庆。   “奴婢昨日便想与您说的,可您一早便出了门?,回来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里?,奴婢一直没寻着合适的机会。”采月惭愧地低下头:“还请主子恕罪。”   明婳没想到裴琏背地里?竟将生辰礼还了回去。   虽说她?也?不?想收那份礼,但?他连声招呼都?不?打,便自作?主张,还是?叫她?有?些?不?高兴。   再看躬身请罪的采月,她?叹口气:“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毕竟太子的命令,他们这些?做下人也?不?敢违逆。   “只是?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明婳正了神色,看向采月:“你和采雁都?是?从北庭跟我来的,我身边最信任的便是?你们了,还望你们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   采月鲜少见自家主子这般严肃,心下一凛,忙不?迭跪地,规规矩矩磕了个头:“娘子放心,奴婢和采雁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好了好了,这大好的天气说什么生生死死的。”   明婳一把将她?扶起:“继续收拾箱笼吧。”   也?不?知?裴琏是?赶着回长安处理政务,还是?回去替明婳安排情郎,总之初六这日一早,他先一步带人回了长安。   明婳则优哉游哉随着大部队,在初八这日返回长安。   回城这日,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明娓又钻进了明婳的马车。   姐妹俩靠坐在柔软羊绒地毯上,边吃着桂花糕边闲聊。至于闲聊的话?题,自然?绕不?过裴琏赶来骊山之事。   “我还是?第二日酒醒后,才知?他竟然?来骊山了,还特地跑来接你。”   明娓朝明婳挤挤眼睛,笑得一脸暧昧:“看来你两个月前的豪言壮语,当真是?实?现了嘛。”   明婳嘴角笑意微僵,也?没解释,端过一杯乌梅饮喝了两口:“还好吧。”   明娓只当妹妹不?好意思了,也?没再打趣她?,只拍拍她?的肩:“说实?话?,之前我和哥哥还一直担心太子性情太冷,你和他在一块儿怕是?要受委屈,现下见他对你这般上心,我们也?能放心回北庭了。”   明婳听到“回北庭”这三个字,心里?也?生出一股惆怅来。   她?搁下杯盏,靠在明娓的肩头,“姐姐,我会很想很想你们的……”   明娓偏了偏头,脸颊抵着妹妹的小脑袋,嗓音柔和:“我们也?会很想很想你的。”   明婳垂下睫,叹道:“为何人要长大呢,要是?一直都?能当孩子多好……爹爹阿娘也?不?用变老,我们也?不?用分开,一辈子快快乐乐在一起……”   “又说孩子话?了不?是??”   明娓笑嗔着,面?上却也?多了一丝怅惘:“但?人来到这世间,生老病死,总是?要走这么一遭的,除非当了神仙,才不?用经历这些?。可天上的神仙千年万年上亿年,活太久了应当也?会觉得无趣?”   明婳不?语,只依偎在姐姐柔软的怀抱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明娓以为明婳已经睡着了,怀中人冷不?丁道:“姐姐,若当初我一口咬死了不?肯嫁,你会怎么办?”   明娓微怔,思忖两息,耸肩道:“还能怎么办,哭一通,怨几日,然?后戴上盖头来长安呗。”   明婳诧异:“就这?”   明娓:“不?然?呢?”   明婳悻悻道:“我以为你会连夜打包行李,翻墙随商队跑了呢。”   “好哇,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么个不?讲义气、不?顾大局的?”   明娓佯装生气,捏了捏明婳的脸颊:“我一拍屁股溜之大吉,倒是?快活了,那你怎么办,爹娘怎么办,王府怎么办,我们谢氏怎么办?抗旨不?遵可是?杀头的大罪!我谢明娓岂是?那等只图自己享乐,不?讲良心之人。”   明婳听罢,略作?思索,看向明娓:“那姐姐还与我说,过不?下去可以和离呢……那不?也?和抗旨差不?多?”   明娓:“那是?因为……”   她?顿了下,明婳追问?:“因为什么?”   明娓道:“因为你是?家里?最小的,是?祖父祖母、爹爹阿娘包括我这个姐姐,全家人一心爱护的幺儿呀。”   明婳沉默下来,良久才道:“可姐姐你也?就比我早出生半个时辰……”   “那我也?是?你姐姐。”   明娓道,忽的察觉到什么,坐直身子,捧住妹妹的小脸:“婳婳,你怎么了?怎的突然?问?起这些?。”   明婳生怕露馅,用力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好奇。”   明娓:“真的?”   明婳:“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明娓又狐疑盯了她?好一会儿,而明婳也?努力将情绪藏起来,笑吟吟抱住明娓的手:“真的就随便问?问?,你不?知?道我现下过的有?多自在,皇祖母、母后和小姑子都?与我亲近,就和自家人一样……这门?婚事还是?很不?错的!”   想到皇家人对妹妹的确宽厚和善,明娓心下微松,重新与明婳靠在一起:“你觉得不?错就行,爹爹阿娘知?道了也?能安心。”   有?姐姐作?伴,大半日的路程也?不?再难熬。   傍晚时分,长长的队伍进了长安城,王公大臣在朱雀门?恭送皇帝銮驾后,便四?散开来,各回各家。   时隔月余,再次回到东宫的瑶光殿,明婳竟莫名生出一种回家的放松感。   明明她?在瑶光殿也?不?过才住了一个月而已。   不?等她?细想,紫霄殿的小太监便来传话?:“太子殿下今日政务繁杂,便不?过来陪太子妃用膳了,殿下特地叮嘱太子妃好好休息,您想要的书,他会尽快寻了送来。”   明婳闻言一怔,她?没要书啊,下一刻便反应过来,此书非彼书——   好吧,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她?安心便是?。   中秋将至,皇宫处处也?都?有?了节日的氛围,各殿的幔帐、窗纱、摆件、灯盏等物一应都?换成了秋意浓重的秋香色、月桂纹,庭前摆的花草也?都?换成了各色各样的菊花。   明婳贵为太子妃,也?不?是?全然?只是?吃喝玩乐,万事不?顾,诸如东宫各处庶务,虽不?必事事躬亲,当各处的管事月中会前来汇报,月尾则是?呈上账 册由她?过目。   东宫人口简单,正儿八经的主子也?就两个,是?以明婳打理起来并不?难。   但?想到裴琏说的,他日后还会选妃纳妾,什么太子侧妃、太子嫔、良娣、良媛、承徽、奉仪、昭训……七七八八一大堆。   如果他真的把每个位份都?填满了,她?这个太子妃估计累得够呛。   不?过在那一天真正来到之前,明婳也?不?去想,毕竟她?也?不?是?杞人忧天的人。   转眼到了八月十二,这日傍晚,明婳跟着教习嬷嬷学完规矩,刚准备趴在美人榻上瘫一会儿,紫霄殿便来了人。   来传信还是?那个上次那个小太监,明婳从采月口中得知?这是?福庆认得干儿子叫福喜。   福喜不?过十三四?岁,清秀白皙,人很机灵:“殿下请太子妃前往紫霄殿一道用膳。”   明婳眼皮一跳,心口也?克制不?住地跳起来。   是?已经寻到了吗。   人就是?这么奇怪,没动静时盼着有?动静,真有?了动静,又觉得太快了,她?还没做好准备。   “我知?道了。”明婳故作?镇定,点头道:“你和太子殿下说,我过会儿就去。”   福喜一退下,明婳就像是?个热锅上的蚂蚁般,在殿内揪着手指走来走去。   采月和采雁不?解,不?就是?用个晚膳,至于这么紧张吗。   难道是?隔着好几日没见,又生疏了?   “主子,您且安心坐着。”采月和采雁一左一右挽着她?的手,到铜镜前坐下:“奴婢们定将您打扮得漂漂亮亮,保管待会儿殿下一见到你,看得眼睛都?挪不?开。”   明婳看着两婢全然?不?知?的单纯模样,不?禁抿了抿唇。   这种感觉好奇怪,就像……背着大家伙儿偷偷干坏事。   要是?采月采雁知?道她?这是?要去私会情郎,怕是?要惊掉下巴。   头一次当这样的“坏”娘子,明婳的心跳就没消停过,一直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好不?容易路上缓了会儿,一看到紫霄殿威风凛凛的殿门?,霎时又狂跳起来,甚至还冒出了“不?然?还是?算了吧”的念头。   只是?她?想打退堂鼓,旁人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肩舆还未落在殿前,福庆远远就迎上前来:“拜见太子妃,太子妃金安万福。”   明婳不?觉掐紧了掌心,面?上保持着微笑:“免礼。”   待肩舆稳稳当当落下,明婳由着采雁扶上台阶,福庆抱着拂尘立在一侧道:“殿下在殿内等着太子妃呢。”   明婳心里?惴惴的,完全不?知?道待会儿会看到什么,更不?知?裴琏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她?只能告诉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她?随着福庆一道进了紫霄殿内的书阁。   与前两回好似并没区别,一袭苍青色常服的裴琏端坐在书案前忙碌。   听到脚步声,他漫不?经心地抬眼,视线却在触到那道款款而来的明艳身影时,微微一顿。   只见她?今日穿着一条栀黄褶裙,外套着一件绣满栀子、牡丹与芙蓉的花罗大袖衫,腰间系着的宫绦逶逶垂下,尾端的金坠上还雕着精致的双凤朝莲花。   乌发挽成飞仙髻,两侧各插一把碧玉梳,又斜簪一枚珍珠流苏坠。   在傍晚的余晖与殿内烛光的交映之下,正值妙龄的少女,好似青葱般娇嫩,又如繁花般妩媚。   这副精心打扮,简直堪比她?过生辰那日。   裴琏眸光微暗,那几日未起的闷意又压上了胸口。   她?就这般期待外头的“野男人”?   明婳自也?感受到来自上首的灼灼视线,蓦得也?难为情起来,她?屈膝行了个礼:“殿下万福。”   话?音响起,那道目光也?从身上挪开,明婳暗松口气,又听他道:“免礼。”   明婳直起身,裴琏也?搁下墨笔,拾级而下:“走吧,先用膳。”   明婳怔了怔,直到裴琏走到她?面?前,垂眸看她?:“不?饿?”   “……饿、饿的。”明婳回神。   “既然?饿,还杵在这作?甚。”   裴琏淡淡道,抬手握住她?的细腕,便往侧殿走去。   明婳亦步亦趋跟着他,心底暗想,估计是?等吃饱后,再让她?见那个人?   也?对,这会儿天都?没全黑。   话?本里?写的男女私会,也?都?是?天黑以后呢。   明婳暂时敛下心思,跟着裴琏到了侧殿。   也?不?知?是?特意吩咐了,还是?巧合,今日这顿晚膳有?好些?明婳爱吃的菜。   她?拿着筷子大快朵颐,几乎都?要忘了她?今日过来的目的。   待到酒足饭饱,借着桌子遮挡,她?悄悄摸了下微鼓的肚子,心下庆幸,还好罩了件大袖衫可以遮上一遮,不?然?这般走出去,外头怕是?要传她?怀孕三月了。   用香茶漱过口后,明婳一脸老实?地坐在裴琏对面?,不?出声,只睁着一双亮晶晶的乌眸看着他。   裴琏:“………”   她?这个眼神,怎瞧着和新婚那晚他掀开她?的盖头时一样?   难道她?对其他男人,也?和面?对他时一样?   裴琏眉头轻折,看向她?:“吃饱了?”   明婳:“嗯嗯,饱了。”   她?很是?善解人意:“我不?急,殿下你慢慢吃。”   裴琏:“……”   再看碟中的饭菜,并没多少胃口。   他搁下筷子,淡声道,“你若无事,便先去后殿沐浴。”   明婳怔了下:“沐浴?”   裴琏:“嗯。”   明婳蹙眉,左右看了眼宫人,终是?没忍住,抬手遮住脸,身子凑上前低声道:“你今日叫我来,不?是?……不?是?要看‘书’吗?”   裴琏看着她?这副掩耳盗铃的模样,额心跳了两下,才沉沉嗯了声。   既然?是?见情郎,那他叫她?沐浴作?甚?   明婳不?解,但?裴琏看来的目光一片沉静,便也?没再多问?。   反正听他的安排,应该不?会错?   于是?在宫婢的陪伴下,明婳挪步去后殿,沐发更衣。   她?有?点可惜脸上的妆和头上的发髻,也?不?知?待会儿会不?会重新画。   事实?证明,并不?会。   沐浴之后,她?就如之前在紫霄殿留宿一般,乌发用玉簪挽起,身着亵衣亵裤,外头套了条海棠色长衫,丝绦束腰,素面?朝天。   就这个样子去见第一次见面?的“情郎”,会不?会太失礼了?   明婳想问?,却又寻不?到人问?。   进入后殿后,在旁伺候的宫婢格外安静,安静到她?暗中怀疑她?们是?不?是?哑巴。   就在她?满腹疑问?时,其中一名宫婢端着个托盘上前,恭敬举过头顶:“请太子妃翻牌子。” 第036章 【36】   【36】   翻牌子!?   明婳愣住, 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太子妃?”宫婢轻轻唤了声。   明婳回过神,从前只听?闻皇帝翻牌子,没?想到有朝一日, 她也能体验这个待遇。   虽然这红木托盘上只有三个牌子……等等, 三个?!   是已经物色到三个情郎的意思吗?   明婳咂舌, 一时不知是感慨裴琏太大度,还是感叹他办事之高效。   稍定心神,明婳抬起手指, 默默点?着:“点?兵点?将,骑马打仗, 点?到是谁, 谁跟我?走。要是不走, 你是小狗——”   话音落,纤细指尖点?到了正中间那个绿竹牌。   怀着忐忑的心, 明婳拿起翻开?一看:「书?生」。   明婳眨眨眼, 运气真不错,一翻便翻到个话本里的经典款。   “太子妃是要选这个么?”宫婢躬身与她确认。   明婳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听?宫婢这样一问, 羞耻感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   她也不知裴琏是如何安排的,但?他做事一向缜密严谨, 这些宫婢应当都是可靠的吧?   将那块牌子放下, 明婳很?轻地“嗯”了声。   端着托盘的宫婢很?快屈膝退下。   另一位宫婢上前:“太子妃请随奴婢来。”   明婳颔首, 随着那宫婢离开?汤池, 绕过后殿那片竹林, 没?想到竹林深处竟然有一处清雅幽静的竹屋。   行至竹屋前, 宫婢并未入内,只站在门边:“请太子妃先进屋歇息, 您选的书?很?快送来。”   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以及即将迎来的事,明婳心绪都紧绷,她抿唇问:“我?的婢女呢?”   宫婢道:“太子妃随行的一干宫婢皆在廯房歇息。”   明婳点?点?头,又问:“那殿下现在何处?他还会过来吗?”   这话问完,她就知道问了句傻话。   她都翻了情郎的牌子,裴琏这正牌夫君来做什么,看她和情郎谈情说爱,还是三个人?凑一块儿打叶子牌?   而那宫婢只垂下眼,道:“奴婢不知。”   明婳便也没?再问,深吸一口气,推门入内。   屋里没?点?灯,只四周摆放着夜明珠,昏朦朦的光,不明不暗,恰好照亮屋内的布设。   入目是一扇墨竹图的屏风,绕过屏风,里头摆着长榻、桌椅、杯盏,一张挂着秋香色幔帐的拔步床几乎占了内室半边的位置。   明婳看着那张床,怔了一怔。   第一次见面?就约在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她走到花窗榻边坐下,心跳得很?快,口干舌燥的,于是自顾自倒了杯茶水浅啜。   也不知道裴琏到底寻了个什么人?来。   另外两块牌子上又写着什么?   啊好紧张,待会儿见面?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   都怪裴子玉,他要是对她温柔体贴一些,她也不必找情郎了。   知道他心怀天下,勤勉上进,可忙归忙,总是要过日子的吧,哪怕每日分?出一个时辰陪她也好呀。   就在她幽怨腹诽时,屋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明婳心下一紧,注意力霎时飞去了门外。   “叩叩——”两下敲门声起。   明婳攥着裙衫,稍稍扬起声:“谁啊?”   不知为何,这时她竟期待外头是宫婢在敲门。   然而,响起的是一道清润的男声:“送书?者。”   是男子,真的是个男子!   明婳呼吸都屏住了,一会儿想裴琏真是好本事,竟然真的将外男带进了东宫,一会儿又想怎么办,她虽口口声声催着他给她找情郎,可她这辈子除了裴琏,从未和其他外男独处过一室。   就在她心头的小人?儿狂打退堂鼓,甚至想着不如翻窗户跑了吧,敲门声再次响起:“叩叩——”   明婳咬了咬唇,算了,来都来了。   想想那些去平康坊寻欢作?乐的男人?们,想想裴琏日后那一堆良娣良媛、承徽承训,自己不过找个情郎谈天说地,风花雪月怎么了?   思及此处,她道:“请进。”   敲门声停下,“吱呀”一声门开?了。   明婳仍是紧张,但?想到这是东宫,这寻来的情郎无论?怎样,没?她允许,定然也是不敢放肆的,便稍稍安了心。   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明婳循声看去。   当看到墨竹屏风后那道高大身影,她微微一怔。   只见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男人?一袭茶白色竹纹长衫,腰系素色丝绦,足着皂靴,乌发梳起,当真是书?卷气浓,清雅卓然。   可惜,他脸上戴着块银色面具。   打量之际,男人?缓步上前,朝她抬袖行礼,“某拜见娘子。”   明婳起身回了个礼,干巴巴道:“坐、坐下吧。”   她本意是叫他找个凳子坐,没?想到男人?直接行至榻边,掀袍坐下。   明婳皱眉,心道这人未免也太不见外了。   不过这点?小事,她也没?计较,只继续打量来人?。   这人?的身形乍一看与裴琏十分?相似,仔细再看,他的个子更高一点?,声音也不一样。   裴琏的声线,沉金冷玉,平静无波。   这人?却?是清泉潺潺,温润柔和。   “你……”明婳迟疑片刻,先开?了口:“你为何戴着面?具?”   那人?道:“带某过来的管事交代过,若是让旁人?看到某的容貌,会引来杀身之祸。便是与娘子相会,也得戴着面?具,还请娘子谅解。”   明婳一听?是裴琏的交代,理解,但?不大高兴。   都看不到脸,那她之前提的要求不是白说了。   明婳看着这一袭白袍的书?生:“反正这里就你我?,你摘下来给我?看一眼,我?不告诉别?人??”   那人?道:“娘子很?在意容貌?”   明婳噎了下。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谁不喜欢漂亮的人?呢?   哦对,除了那个人?。   “算了,你不摘就不摘吧。”   明婳寻思着第一次见面?,也不好要求旁人?太多,还是明日和裴琏商量一下,看下次见面?能否让情郎摘下面?具。   稍定心神,她问:“那我?怎么称呼你?”   那人?道:“娘子可以唤某,玉郎。”   明婳微诧:“玉郎?”   那人?:“怎么了?”   明婳:“没?,没?什么。”   只是裴琏表字“子玉”,而这个人?叫玉郎,有点?巧了。   不过玉字很?常见,她也没?多想:“那我?便唤你玉郎。带你过来的管事,可与你说了我?的身份?”   玉郎道:“只说娘子是位贵人?,得好生伺候,让你欢愉。”   伺候?欢愉?   明婳表情微凝,是她想太多了还是........   “咳,我?们先聊会儿吧。”   明婳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边道:“你喝点?茶?”   “多谢,某不渴。”   玉郎看向她:“不知娘子想聊什么?”   明婳语塞,她也不知道要跟个陌生男子聊什么,也许找情郎这件事,是她太想当然了……   对座的男人?似是看出她的局促,稍缓了语气:“娘子不必拘谨,你我?萍水相逢,有缘则聚,无缘则散。你尽可将某当做一棵树、一株草、一片云,近日有何人?生感悟,或是遇到什么趣事、烦心事,皆可与某倾诉。”   明婳闻言,柳眉轻动,心想眼前这个人?八成不会是裴琏了,裴琏哪能说出这般体贴的话,除非鬼上身。   “好吧,那我?先问你几件事。”   “娘子请说。”   明婳盯着银色面?具后那双在晦暗光线看不分?明的眼睛,道:“你多少年纪?何方人?士?是读书?人?么?管事的是如何寻到你的?”   玉郎道:“这些重要么?”   明婳:“当然,我?都瞧不见你的脸了,总得了解你是个什么身世背景,不然一问三不知,我?……我?找情郎做什么。”   最后一句她嗓音渐弱,几乎是咕哝出来。   玉郎看她一眼,而后道:“某年方及冠,万年县人?,是去岁落榜的学子,现下在一家字画馆当账房。前几日管事的来我?们店中,见某容色尚可,便问某可愿意应下一门差事。若能讨得贵人?欢心,可替某安排一个官职,某便应下了。”   明婳:“……”   他倒是实诚。   也是,若无所求,好好的读书?人?为何要给人?当面?首.........   唔,这算面?首吧?   明婳没?养过,所以也不太清楚他这算什么。   但?她想找的是情郎,谈情说爱的那种,面?首的话……双方都不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这如何能交心?   难怪他刚才说什么“伺候”、“欢愉”呢,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娘子如何不说话?可是某哪里说错了?”   “没?…没?什么,只是……”   明婳想了想,叹口气道:“可能管事的没?与你说明白,我?想找的是有情人?,不是……不是面?首男宠那些……”   玉郎道:“情郎不就是面?首男宠之流?”   明婳道:“那怎么一样?情郎是情郎,重要的是彼此有情。至于面?首男宠,那些都是消遣的玩意儿,就像小猫小狗一般?”   玉郎安静下来,像是在思考,片刻才道:“所以娘子今夜无须某伺候?”   明婳表情微僵:“你说的伺候,是指哪种?”   玉郎看着她,道:“云雨巫山。”   虽然心下隐约有猜测,但?这般直白的说出,明婳的脸还是“轰”得发烫。   “不,不……不需要!”   天爷啊,裴琏到底给她寻了个什么人?来。   还是说裴琏理解的“情郎”和她所想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对座的男人?似也读懂她的惊慌诧异,沉默了好一阵,才问:“娘子不满意某?”   明婳脸色窘得发红:“这压根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而是……”   玉郎:“而是什么?”   明婳咬唇:“巫山云雨,那是夫妻事,得夫妻才能做,岂能与旁的男子……那是不对的。”   面?具后的男人?闻言,眉头拧起,好气又好笑。   她都敢深夜会情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到了却?忠贞不二,不敢越雷池?   真不知该说她是天真,还是有贼心没?贼胆?   那双狭长凤眸轻轻眯起,男人?清润嗓音透着一丝疑惑:“娘子是有夫之妇?”   明婳怔了下:“你不知道?”   玉郎道:“管事的没?说。”   明婳惊愕:“那你也不问?稀里糊涂就来了?”   玉郎嗯了声:“那管事的威势太重,某不敢多问。”   明婳皱眉:“这不是坑人?么。”   稍顿,她略显歉疚般对他道:“我?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寻到的你,又对你是何说法,反正我?是有夫君的……”   玉郎没?说话,垂下眼思忖两息,忽然问:“娘子既有夫君,为何还要找情郎?”   明婳本来都打算走了,听?到他这一问,又觉得还能聊一会儿——   反正,来都来了。   “我?本来没?打算找的,但?是我?那夫君,唉……”   许是隔着面?具,对面?之人?说话又温温润润,这夜深人?静的,明婳也有了些倾诉欲:“他实在太忙了,成日里只知公?务,压根就没?空陪我?。”   玉郎道:“虽不知娘子的夫君是何行当,但?他知上进、拼前程,应当算是好事?难道娘子想要个骄奢淫逸、不学无术的郎婿?”   “我?知道他勤勉是好事,但?他那个人?……哼,就是块木头。”   “……木头?”   “对,冷情冷心、不解风情的大木头。”   明婳本想狠狠抱怨一通,话到嘴边还是止住,摆了摆手:“算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不说了。”   面?前的男人?却?道:“既然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那娘子便慢慢说,反正今夜有一整夜的时间,某很?乐意倾听?。”   说着,他还执起茶壶,提明婳添了杯茶。   十足十的解语花姿态。   明婳忽然有些明白为何男人?们都喜欢“红袖添香”了,这种感觉……的确不错。   “行吧,反正你都在这了。”   难得能寻到报忧不报喜的对象,明婳便将她与裴琏婚后的一些相处说了,当然关于身份之类的讯息都有意瞒住,便是去“骊山行宫”也只说去郊外庄子避暑。   絮絮说了好半晌,直说得口干舌燥,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还觉意犹未尽:“你说他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就连我?过生辰,他一见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本来那天他一直没?送生辰礼,也没?派人?来送句祝福,我?心里就够难过了,他还这样……”   “我?当时真的委屈极了,想着再也不和他过了,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你也是男子,你说他怎么就这么不近人?情、冷心冷肺呢?”   也不给男人?半点?开?口的机会,明婳继续自顾自地吐苦水:“我?记得他小时候也不是这样的。那会儿他家中母亲身体不好,便将他托付给我?爹爹阿娘,想叫他跟着我?们去北边,正好也历练他一番。那回我?们从长安走到陇西?,他一开?始还冷冰冰的不大爱说话,但?到了国……咳,待到了我?祖父祖母家,我?主?动邀他玩,他也不再抗拒了。那个时候,他还会唤我?妹妹,看到我?摔跤,还会扶我?,替我?去找药膏……”   面?具后的男人?眸色微动。   夜明珠冷白的光线洒在面?具上,折射出淡淡银光,他道:“四岁时的事,娘子竟记得这许多?”   说起这个,明婳赧然:“说来也奇怪,幼时的许多事我?都记不清了,但?和他有关的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就连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的什么衣袍,我?都记得呢。”   “也正是因着对他印象深刻,当两家要结亲时,家里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阵,我?便决定嫁给他了。”   “原以为他还会像小时候一样,没?曾想他现下竟成了这般不通情理、淡漠薄情之人?……”   明婳托着雪腮,幽幽叹口气:“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她忽然抬起脸,看向玉郎:“难道我?不够美么?”   男人?静静看着柔光下这张娇美莹白的小脸。   这世上但?凡长了眼睛的,都无法说她不美。   “娘子很?美。”   “那他为何不喜欢我??”   “许是……”   男人?薄唇轻抿了抿,道:“许是性情不同。这世上有多情重义之人?,自然也会有心性凉薄之人?。娘子与其想着打动一块木头,不如寻些其他爱好?”   “唉,连你也这样说。”   明婳耷拉眉眼,恹恹道:“其实我?也想过立个志向,只我?自觉无能,一片迷茫。从前在家,被家人?娇宠着,成日嬉戏玩乐,一日混过一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从北地来到长安,一路见识了疆域辽阔、山高水长,又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方知从前就如井底之蛙,目光短浅。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就连我?十岁的小姑子都有一番抱负,我?个当嫂子的竟还不如一个孩子。”   稍顿,她嫣色唇角轻扯:“我?夫君他……或许也因为这个看不起我?吧。”   面?具后的男人?眼神轻晃了下。   刚要开?口安慰,又听?她似自言自语:“唉,可世间这么多人?,总不能个个都是人?才,个个都有大抱负吧?像你说的,有多情之人?,便有薄情之人?。那有经天纬地的人?才,便也会有我?这样的庸才啊。”   “你不是庸才,莫要妄自菲薄。”   略显冷静的声线陡然响起,明婳一怔。   这话怎么听?着……好像裴琏的语气?   她狐疑抬眼,然而隔着一块面?具,她也看不到男人?的神情,只听?他用那温润嗓音不疾不徐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娘子方才不是说了,你擅丹青?”   明婳愣了下,她有提到吗?   方才嘚嘚说了一大堆,她也不记得提没?提。   银色面?具后的那双朦胧不清的眼睛定定望向她:“既然有兴致与天赋,不若勤学苦练,提升画技,争做第一位名垂青史的女画家。”   明婳:“啊?”   玉郎点?头,道:“世人?提及女书?法家,有蔡文姬、卫夫人?,然提及女画家,娘子可能说出一二人??”   明婳被问住了。   想她这些年也鉴赏过不少名家字画,无一例外皆是男子,诸如陆探微、顾恺之、张僧繇等等。   偶尔看到一两副画风清丽,像是女子手笔的,却?并未署名,不知男女。   非得举个女画家,明婳绞尽脑汁,才想到之前看过的一本杂书?《历代名画记》里提过:“吴王孙权有一位妃子,唤作?赵夫人?,擅书?画,技艺高超,能指间以彩丝织为龙凤之锦绣。”   但?也仅仅这么一句话。   那位赵夫人?名讳是何,何方人?士,有何画作?留存于世,皆未提及。   “但?……我?可以吗?”   明婳面?色讪讪:“就凭我??我?哪有那样的本事,可不敢说这种大话。”   话未说完,对座的男人?道,“你有。”   二字铿锵,郑重而笃定。   明婳都怔住了,他们不过才认识,她都不敢这样吹,他哪来这般的底气。   转念一想,许是说好听?话哄她开?心呢。   她眉眼稍舒,摇头道:“你不必哄我?呢……”   “并未哄你。”   也不知是戴上面?具可以扮演另一个人?的缘故,看着面?前摇头摆手的小娘子,男人?竟莫名生出耐心:“娘子若是不困,某与娘子讲些故事?”   明婳双眸一亮:“好呀,我?喜欢听?故事。”   于是接下来,玉郎就给她讲了一个又一个发愤图强、实现抱负的励志故事。   他嗓音清润,不疾不徐,且条理清晰,时不时引经据典,叫明婳沉浸其中,津津有味。   明婳支着下颌想,若是幼时读书?,学堂里的夫子也能这般与她讲课,她肯定也不会听?得打瞌睡了。   然而,人?要是困了,该打瞌睡还是会打。   不知不觉夜已深,明婳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在她又一次打了哈欠,强撑精神时,玉郎停下故事,道:“娘子若是困了,便安置吧。”   明婳心想也好,只是看到男人?仍坐在榻边,并无离去之意时,不禁疑问:“你不走么?”   男人?淡淡看她:“走去何处?某是来伺候贵人?的,自要在此过夜。”   明婳:“.......!?”   困意顿时飞了一半,她瞪大乌眸:“我?不是说了,不需要你伺候。”   男人?道,“某以为方才与娘子相谈甚欢,娘子对某便不再那么抗拒。”   “的确是聊得不错,但?这也不代表要……要那个呀!”   明婳又窘又怒,起身打算走。   忽的,手腕被一只修长炽热的大掌握住,她身子陡然一僵。   一回过头,便见男人?另一只手撑着案几,高大宽阔的身躯微俯,“娘子,当真不要某伺候?”   “你你你……”   觑着她那张迅速泛起绯色的小脸,男人?眸色微暗,头颅也几乎凑到她的耳侧:“某或许不比你的郎婿差?”   明婳懵了,待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身前的男人?:“登徒子,无耻,下流!”   明明是被拒绝,但?感受到胸前那阵推开?的猛力,男人?面?具下的唇角不觉轻翘。 第037章 【37】   【37】   明婳的手被松开了。   隔着面具, 男人的嗓音透着一丝惶恐:“某只是?按照管事的吩咐,想尽情郎之责,好?生伺候娘子?。”   明婳脸上依旧青红交加, 忿忿道:“都说了, 我要的情郎不?是?这样的!”   “那是?某误会了。”   男人直起身, 抬袖朝她深深一挹:“还请娘子?恕某冒犯之罪,某只是?害怕管事的追责,官职未求到, 反而丢了性?命。”   明婳听到这话,心下嘟哝, 那管事的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诓人不?说, 还搞威胁?   真是?个混账玩意儿,明日定要和裴琏好?好?说道说道。   再看面前男人赔罪态度还算端正, 于是?缓了面色:“罢了。”   玉郎再次深深一挹:“多谢娘子?。”   稍顿, 又道:“只现下已是?宵禁时?分,某无法出府,管事的也只让某待在这……既然娘子?无须某伺候, 那娘子?睡床,某睡榻?”   明婳也知此时?已宫禁, 他无旁处可去。   但经过?方才那一茬, 她对眼前的男人已生出些戒备——   他瞧着温文尔雅, 可方才握她手腕的力?道强劲而滚烫, 熔浆一般, 实在把?她吓了一跳。   “我突然觉着没那么困了。”   明婳重?新走到榻边坐下:“你继续给我讲故事吧。”   大不?了熬到天亮, 她再回去睡个天昏地暗。   望着榻边小娘子?清凌凌看来的眼眸,面具后的男人:“………”   下一刻, 他听到他用噙着笑意的温润嗓音应下,“好?。”   俩人坐回榻边,继续讲起故事。   讲到最后一个嗓子?微哑,一个眼皮打架,好?似互相在熬鹰。   最终还是?明婳先熬不?住,困极了的脑袋小鸡啄米般,眼见着就要栽向?案几,好?在及时?被一只修长的大掌托住。   贴着那温热的掌心,好?似躺回舒适的被窝般,明婳眼皮动了两下,终是?抵不?过?浓重?困意,沉沉阖上。   看着掌心熟睡的娇靥,面具后的裴琏失笑。   怕惊醒她,手掌撑了好?一阵,确定她熟睡后,方才起身,轻手轻脚将她抱起。   娇小身躯拥在怀中时?,她似是?梦呓了一声。   裴琏没听清,低头看她一眼,便将她抱去床上,又扯过?薄被给她盖好?。   昏朦的明珠光芒洒在她的素净脸庞,柔柔的,好?似镀上一层清丽月华。   裴琏静坐榻边,良久,抬手轻捏了下她的脸。   小傻子?。   -   翌日,天光大明,风轻云淡。   明婳再次睁开眼,看到陌生的秋香色帐子?还有些恍惚,缓了好?一阵,记忆才如?流水般涌上脑海。   昨夜,她真的翻了牌子?。   真的和一个陌生男人独处一室,畅聊彻夜。   可她不?是?在听他讲故事的么,怎么跑到床上来了?   明婳愕然坐起,掀开被子?一看。   还好?,衣衫整齐,并无不?妥。   她长舒口气,但昨夜到底是?如?何从榻上回到床上,依旧是?毫无记忆。   外头传来婢子?们细细索索的交谈:“起了么?”   “不?知道啊,还没唤呢。”   “都快申时?了……”   竹屋小,隔音也不?大好?。   明婳扶着熬夜之后还有些昏沉的额心,掀帘朝外唤道:“来人。”   采月很?快推开屋门走了进来,“主子?可算醒了。”   单看那透过?绿罗窗纱的明亮天光,明婳也知现下时?辰不?早了,再对上采月这张熟悉关切的脸庞,莫名生出一种做贼心虚之感:“谁带你们来这的?”   采月道:“福喜带来的,说是?昨夜主子?与殿下来竹屋赏月,便宿在这了。”   竹屋赏月?   明婳长睫轻垂,这借口倒是?不?错。   但就她是?如?何躺上床,那位玉郎又是?何时?离去........   这 些疑惑只能暂且憋在心头,晚些再问裴琏。   稍定心神,她颔首道:“是?,昨晚是?和殿下在此处赏月,不?觉夜深,便在这歇下了。”   “昨夜才十二,月亮还不?算太圆,娘子?如?何就赏到那么晚?”采月伺候她起身,又看她一眼:“连眼下都熬出乌青了呢。”   明婳怔了下,细长手指下意识抚上眼圈:“乌青了?”   采月点头:“待会儿您自己?照镜子?就知道了。”   待明婳走到黄澄澄铜镜前,果?然眼下泛着乌青,明显是?昨夜熬得狠了。   她心下感慨,这大抵就是?幽会情郎的代价吧。   不?过?就昨夜的体?验,她今日真要找裴琏好好说道一番!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   裴琏负手立于紫霄殿窗前,本在赏霞,却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声错落的请安声:“太子?妃万福。”   循声看去,便见廊庑外,那云鬓轻挽的小娘子,轻提裙裾,漫步走来。   她今日着一袭夕岚色折枝兰花纹襦裙,腰肢纤纤,行走间轻动的裙摆在断断续续的霞影下染上辉煌碎金。   与昨夜熟睡的恬静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殿下,太子?妃来了。”身后响起福庆的提醒。   裴琏回神,淡淡嗯了声。   福庆揣着小心问:“可要请进来?”   裴琏垂下黑眸,漫不?经心转了转拇指间的玉扳指:“请。”   当明婳入到殿内,裴琏也不?弯弯绕绕,挥退宫人,开门见山道:“这般迫不?及待寻来,是?为昨夜之事?”   明婳一怔,耳根处蓦得发热。   虽说找情郎这事是?他一手安排,但青天白日里与自己?的正牌夫君讨论?这事,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轻轻攥了下裙摆,明婳点头:“嗯。”   裴琏以指点榻:“坐下说。”   明婳便走到榻边缓缓坐下。   当看到裴琏也走到对侧坐下,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禁蹙了蹙眉。   裴琏淡淡扫过?她未染脂粉的眉眼:“为何蹙眉?”   明婳没吱声。   总不?好?说,感觉昨夜那个情郎和你有些像。   玉郎怎么会是?裴琏呢?   单就昨日一晚,那玉郎说的话,都比裴琏和她成婚两个月说的话还要多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困。”   明婳随口扯了句,忽的瞧见裴琏眼下的薄青:“殿下昨夜也没睡好??”   裴琏眉心轻动,下颌微绷:“昨日政务冗杂,变忙晚了些。”   他勤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婳不?疑有他,只是?想到妻子?和情郎幽会去了,他半点不?介意不?说,竟然还心大到继续忙政务……   这男人,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她啊。   长睫轻垂了垂,她试图压下心底那阵刺刺的涩意。   裴琏看着她耷拉眉眼的模样,不?觉想起昨夜,她仰起脸问他“那为何他不?喜欢我”的迷惘模样。   就如?一只在深林里迷失的小兽,美丽,纤细,而脆弱。   为何不?喜欢她.......   他有不?喜她么?   打从她嫁入东宫,他在她身上耗费的时?间与精力?已经远超过?他预想.......   摩挲着玉扳指的长指停下,裴琏说回正题:“昨夜,你感觉如?何?”   明婳闻言,摇摇头:“一言难尽。”   裴琏眯眸:“怎么?”   既然他主动问了,明婳也不?再支吾,从面具遮脸说到情郎定义,最后还一本正经地看向?裴琏:“……还有你安排办差的那个管事我都不?想说,是?福庆吗?还是?郑统领?哪有他那样办事的,将人诓进宫里不?说,甚至还以性?命威胁玉郎。知道的以为我找情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强抢民男,逼良为……男宠。”   裴琏倒不?知昨夜她的脑袋瓜子?里竟想了这么多。   且许多她在意的点,都是?他并未觉得不?妥的。   活了这些年,这也算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直观地了解到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差异。   “你既说完,便到孤答了。”   裴琏道:“私会情郎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且你贵为太子?妃,更当低调。之所以让他戴面具,便是?以防日后碰上,你见着那人一时?惊愕着相,引得旁人怀疑。”   “除非你胸有成竹,确定碰上了也能喜怒不?形于色,或者……”   他稍顿,乜向?她:“你看完之后,孤毁了他的脸,或是?杀了他,以绝后患。”   男人的声线冷静到无一丝情绪,明婳心里却忍不?住打了个颤。   皇室中人提及杀人,都这么随意么?   “那…那还是?算了。”明婳摇头悻悻道:“不?看就不?看吧。”   裴琏见她好?似被吓住的模样,沉吟道,“你也不?必太失望,容孤想想有什么法子?能遂了你的心愿。”   明婳微微一愣,他这是?在宽慰她?   不?等她细想,裴琏又提及那个管事:“回头孤会敲打一番,让他办事稳妥些。”   明婳抿抿唇:“那就有劳殿下了。”   裴琏点头,又问:“你方才说那么多,为何没提及那位玉郎?你们相处如?何,你可还满意?”   “他挺好?的,温柔体?贴,文采斐然,且不?是?那等浮于表面的读书人,虽然我与他只相处了一夜,但我听他说话能感觉到他言之有物,是?有真才实学的。”   虽然她后半夜稀里糊涂睡过?去了,但玉郎给她讲的那些故事,她现下还印象深刻,并开始考虑着或许真的可以苦练画技,争做第?一位青史留名的女画家。   毕竟在她之前,女画家里只有个没名字的“赵夫人”,与其希冀后世出一个留名画史的女子?,为何不?能从她做起?   若她能在画界争得一席之位,往后若有想学画的女子?,也能以她的事迹为例,不?再妄自菲薄,而是?以奋赶前人,留下传世画作为至高抱负……   玉郎那般笃定地说她可以。   裴琏也赞赏过?她的画。   所以,她是?……可以的吧?   这小小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像是?一丝孱弱摇曳的火面。   弱小,但起码存在了。   明婳将这她好?不?容易建立的一丝抱负藏在心底,偷偷摸摸,不?敢示人,也羞于示人。   她怕别?人听了要笑话她——   就你,随便画画好?了,还留名青史?说大话也不?怕咬到舌头。   但,总要试试吧。   姐姐想学祖上那位“大渊第?一女商”,哥哥想在沙场上赢得和父亲一样的“战神”称号,裴琏的志向?更是?大了,要当流芳百世的贤明圣君,那么她……也能试试吧?   不?然百年之后,提及谢明婳这名,只是?浩瀚史书里一句“女商谢明娓之妹”、“战神谢明霁之妹”、亦或是?——   大渊皇帝裴琏之妻,谢氏。   她活着时?都讨厌被称“谢氏”,若死后却要一直被这样称呼,怕是?在地府做鬼都不?开心。   “咚咚”,两下清脆的叩桌声响起。   明婳恍过?神,便见隔桌的男人拧眉看她:“你就这般中意他,当着孤的面便敢分神?”   “没,我不?是?……”话到嘴边,触及男人微沉的面色,明婳心下一动。   他这是?在吃醋吗?   念头才起,很?快被否定,玉郎都是?他找来的,他又怎么会吃醋。   八成是?见她发呆,不?耐烦了。   明婳便也没再解释,只道:“昨夜虽有不?足之处,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   裴琏胸间隐隐发闷,面上不?显:“那继续叫他伺候?”   明婳摇头:“还是?不?了。”   裴琏幽沉的凤眸掠过?一抹晦色:“不?是?挺满意的?”   明婳道:“我不?想耽误他。他是?个学圣贤书的读书人,岂能因一次落榜,就误入歧路,想靠男色走偏门谋官职?而且我相信凭借他的才学,只要好?好?准备,下次科举定是?有机会的,完全不?必以色侍人。”   见她言辞恳切,满脸真诚,裴琏冷笑:“你倒是?会替人着想。”   不?过?一夜,竟替旁的男人操心起前程了。   静了两息,他又问了一遍:“真不?要他了?”   明婳点头:“读书才是?正途,让他安心读书吧。”   何况经过?昨夜,玉郎在她心中也算是?半个开蒙之师,和自己?授业解惑的夫子?谈情说爱,未免也太奇怪。   裴琏见她眸光清明不?似作伪,也不?再提及所谓的玉郎,端起茶杯,悠悠浅啜。   “殿下,没了玉郎,那我今夜还能翻牌子?吗?”   这冷不?丁的一问,裴琏险些被茶水呛到。   好?在多年修身养性?,沉沉缓了口气,将那茶水咽下,他才神情漠然地抬眼:“今晚还要翻?”   明婳被他问的有些难为情,双颊泛着浅浅绯色,点了下头:“我昨晚看到那托盘上有三块牌子?,既然殿下已经替我寻了三位人选,那我也不?好?辜负殿下一番美意。”   翻一个也是?翻,不?如?都翻来看看。   除了白天睡饱了这会儿格外精神的缘故,她也很?好?奇裴琏寻来的另两人,又是?何种模样与心性?。   裴琏见她此刻低头一脸娇羞,再想到昨夜里不?过?说了两句孟浪话,她便大力?推开、愠怒非常……   还当真是?,人傻,瘾大。   将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裴琏搁下白玉杯盏,眸色沉沉道:“好?,孤去安排。”   -   这日夜里,月上中天,天色已然全暗。   明婳在后殿沐浴过?后,又像昨日那般,看到那位宫婢将托盘举过?眉毛,毕恭毕敬躬身道:“请太子?妃翻牌子?。”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明婳不?再忐忑,直接抬手翻了右边那块。   绿竹木牌上书:「游侠」。   明婳愕然,竟然还有江湖人士?   裴琏这寻人的范围未免也太……广泛了!   她从小娇养在高门深闺,还从未接触过?江湖人士。   既是?游侠,武功定然很?好?吧?个子?应该也更高,身形也更魁梧?   明婳依照从前看的游侠话本,脑补着游侠的模样,走去竹屋的路上在想,坐在竹屋的榻边也在想,打开窗户让月色照进来时?还在想。   直到屋外传来敲门声,那些刀光剑影、碧血丹心的思绪也被拉回现实。   “请进。”她道。   门被推开,来人绕过?那扇墨竹屏风,很?快便映入眼帘。   只见他一身玄色缺胯袍,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黑发高束起个马尾,两侧各留了两缕,哪怕脸上仍戴着银色面具,也平添了几分潇洒不?羁。   而他的身形也如?明婳所想,个子?更高,肩膀更宽,整体?也更魁梧。   提步走来时?,那颀长健硕的身影投在墙上,宛若一道凌厉笔直的墨痕。   那来自体?型的压迫感,让明婳不?禁屏住呼吸。   “楚狂拜见夫人。”   “楚狂?”   明婳眼底浮现一丝兴味:“唱《接舆歌》的那个楚狂?还是?有什么其他说法。”   却见那男人直起身道:“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被弃于山间道馆,收养某的老?道士姓楚,因着他贪酒,一醉便癫狂若疯,是?以周围的村民给他取了个诨号,唤作“楚疯子?”。某被他收养,他便取了个单字,狂。”   明婳:“……”   好?吧,是?她想多了。   “我还当你的名取自《楚狂接舆歌》,你可听说过??”   男人沉默两息,而后用略显粗哑浑厚的嗓音道:“夫人,某乃一介武夫,大字不?识,并不?知什么《楚狂接舆歌》。”   明婳道:“那你可想知道?你若好?奇,我可以给你讲讲。”   男人抬起头,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看向?她:“还请夫人赐教。”   昨夜当了一晚上学生,如?今有机会当夫子?了,明婳也不?禁挺直腰板,抬手示意:“先坐下吧。”   楚狂应了声是?,于昨日玉郎所坐之处落座。   明婳乍一看到,还有些恍惚。   若非他们二人的身形,一个清瘦一个魁梧,单就看这块银色面具,险些分不?清昨日与今时?。   “夫人为何这般看某?”男人沉声问。   “没什么。”明婳摇头,略清了下嗓子?,便与他说起楚狂接舆的来历:“在春秋时?期有位楚人,名唤陆通,字接舆,因当时?的楚王政令无常、昏庸无能,陆通佯狂不?仕,遂被当时?的人称作楚狂。有一天,孔子?到达楚国,楚狂走出家门相迎,和孔子?唱道……”   夜明珠的光线清清冷冷,微敞的窗棂外,明月高悬,绿竹轻摇。   待这个典故讲完,明婳看着对座的男人:“我知道你是?游侠,所以听到你这名字,还以为你是?效仿古人佯狂避世的意趣。”   “虽然并无那个意思,某也感激夫人不?吝赐教。”   楚狂朝她抱拳,“楚狂受教了。”   这般认真,倒叫明婳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端起茶盏遮脸,讪笑道:“哪里哪里。”   话落,屋内也静了下来。   明婳看着楚狂,楚狂也看着她,大眼对小眼,俩人都不?言语,一时?略显得尴尬。   就在明婳想着该寻个什么话题时?,对座之人先一步开了口:“来之前,管事的交代过?某,虽不?能摘了面具让夫人直接看,但若是?夫人实在好?奇,倒有另外一个办法。”   明婳耳朵微动:“什么办法?”   楚狂道:“夫人将眼睛蒙上,用手摸。”   明婳啊了声:“直、直接摸?”   楚狂道:“若夫人不?好?奇,那也无妨。”   大抵十六七八的少年人,总有点叛逆在身上——   本来他不?提这个事,明婳有了昨夜的经历,也不?大在意能不?能看脸了。   可他偏偏提了,还给了个招,这下不?好?奇也变得好?奇了。   她咬了咬唇,“真能摸?”   面具后的男人眸色微深,语气听不?出丝毫异样:“只要夫人想。”   明婳挺想的。   毕竟最开始时?,她第?一条要求就是?长得好?看。   这楚狂是?个粗人,肚里没墨水,估计与她也聊不?到一块儿去,若是?连容貌也长得不?好?看,那她找他当情郎作甚?   “行,那你把?面具摘了吧。”   明婳闭上眼:“我闭眼摸一下。”   楚狂道:“为求稳妥,夫人还是?将眼蒙上吧。若您不?慎睁眼看见,某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明婳:“……好?吧。”   不?多时?,楚狂取来一条黛青色枕巾,要替明婳戴上。   明婳看着赫然站在面前的颀长身影,心下有点发慌:“我自己?来就行。”   楚狂却道:“夫人怕是?系不?紧,还是?某来吧。”   明婳黛眉轻蹙,果?真是?武夫,一点都不?知礼数。   但她一向?不?擅长拒绝,还是?由着男人给她蒙上了眼睛。   只系上枕巾时?,鬼使神差的,她忽然想起新婚夜,裴琏也曾拿枕巾蒙上她的眼睛。   明明眼前之人的身形、嗓音、装扮,包括身上熏香都与裴琏不?同,可她为何总是?生出一种眼前之人便是?裴琏的错觉?   就在明婳陷入恍惚不?解时?,眼前已被牢牢蒙上,一片昏黑。   忽然,她的手腕被一只炽热有力?的大掌握住。   她下意识想抽回,头顶响起男人的安抚声:“夫人别?紧张。”   银色面具取下,搁在案几上时?发出一声微微的闷响。   明婳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高大如?山的男人缓缓于她身前蹲下,那只结实滚烫的大掌带着她的手,伸向?了他的脸,男人沉沉的嗓音仿若带着一丝克制的哑:“夫人,可以开始了。” 第038章 【38】   【38】   明婳摸到了一张骨相分明的男人脸。   从额头开始摸起, 往下是浓密的眉、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   北庭都护府有个很有名?的老仵作,不但擅长勘骨验尸,还精通摸骨描像。   他曾说过, 人的皮相可通过外力改变, 但成年人的骨相基本不会再变。   明婳听闻过他摸骨描像的本事, 还偷偷瞒着肃王夫妇,去寻过那老仵作。   老仵作大?抵是猜出了她的身份,知?晓这小娘子不会抢他的饭碗, 便配合地拿起一个头盖骨,边摸边画, 给她展示了一遍。   从此明婳看人也多了个习惯, 先?看骨, 再看皮。   皮相美,年纪大?了会垮, 但骨相美的人, 便是上了年纪,也自有一股神清骨秀的美感。   而今她摸着的这张脸,天庭饱满, 地阁方圆,鼻高唇薄, 便是标准的骨相美人。   不过这个眉眼和?鼻子……   明婳蹙眉, 纤细手指摸了又摸。   那细细柔柔的抚摸, 终是让男人忍不住开口:“夫人。”   他握住她的细腕, 再看她蒙着眼, 只露出半张娇丽小脸, 樱桃般的朱唇微张,心底蓦得?浮现一丝不该有的恶念。   不过也就刹那, 他沉眸道:“夫人还没摸够?”   明婳闻言,双颊忍不住泛红,这话说的,好?似她是什么好?色之徒。   “我只是……只是觉得?你的眉眼生得?很好?。”   她讪讪收回手,轻咳一声:“行了,你起来吧,我知?你是个俊的了。”   裴琏应了声是,将银色面具重新?戴上。   “某替夫人解开枕巾。”   他再次走上来,明婳却道:“不必了。”   她直接抬手一把扯开,再看面前的男人,明婳眸光轻闪了闪。   虽说摸着骨头,脑中构想出的容貌与裴琏几乎一样?,可眼前这人的身形、嗓音……与裴琏完全不同。   再说了,裴琏那般心高气?傲、惜时如金之人,又怎愿做小伏低、乔装改扮,以情?郎的身份来“伺候”她?   明婳为自己荒唐的猜想而好?笑。   再看面前的男人,她道:“坐下吧。”   这唤作楚狂的男人颔首,掀袍重新?入座。   明婳照着昨日?与玉郎问话的顺序,又问了一遍楚狂。   待弄清他的来历,且知?晓他愿意前来幽会,是为了寻一味名?贵药材为老道士治病,明婳沉默了许久。   楚狂看她:“夫人为何?不语?”   明婳难以解释这种?心情?。   她想要的是最简单最纯粹的两情?相悦,一旦知?道对方是有所求,便觉索然无味。   果然白日?里和?裴琏说了那么多,他还是没弄懂她想要的。   “没什么。”   明婳支着下颌道:“你与我讲讲江湖上的事吧?当游侠儿?是种?什么感受,你可行侠仗义,救过很多人?”   楚狂道:“夫人寻情?郎,便是寻人讲故事?”   明婳眉心微动,深深看他一眼:“那倒不是。”   她道:“只是寻情?郎这事也要看缘分,总不能一见面便卿卿我我,那与春日?里草原上的动物有何?异。唯有彼此投了眼缘,相互有情?,方能水乳交融,享鱼水之欢。楚郎君,你说是吧?”   楚狂颔首:“夫人说的是。”   明婳道:“说到这,我有个问题想问楚郎君,还望你能替我解惑。”   楚狂道:“夫人请讲。”   明婳问:“这世间女子大?多因着喜欢,才会与男子做亲密之事。可男子好?似并不尽然。楚郎君也是男子,是以我想问问,男子哪怕不喜欢那个女子,也能与她鸳鸯交颈,耳鬓厮磨么?”   面具后的男人;“……”   今夜的她,与昨夜大?不相同,问话也陡然大?胆露骨起来。   是因一回生二回熟,还是她察觉到什么?   他静静打量着面前之人,她清婉眉眼间的好?奇不似作伪。   大?抵真?是出于好?奇。   “某生在道观,于男女之事并不了解。但于大?部分男子而言,大?抵……”   楚狂似是在思?忖,默了两息才道:“大?抵只要不讨厌,便有可无不可吧。”   毕竟情?爱之事,于男子而言,并没那么重要。   “那你呢?”明婳看向他:“你也觉得?有可无不可么?”   好?似被问住了,楚狂静了下来。   良久,他才开口:“某不知?。”   明婳心跳蓦得?漏了一拍,她道:“怎么会不知?你没有喜欢过人么?”   楚狂:“喜欢?”   明婳:“对,喜欢。”   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看向她,半晌才道:“某不知?。”   明婳拧起眉:“你连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都不知?道吗?”   楚狂这次沉默得?更久,仍是那个答案:“某不知?。”   明婳气?结。   这一问三不知?,堪比对牛弹琴!   “算了,不知?就不知?吧。”她放弃聊这个了,道:“还是跟我讲江湖事儿?吧。”   这一回楚狂没有拒绝,与她说起他在外闯荡江湖遇到的种?种?奇事险事。   每件事都说得?绘声绘色,如临现场,明婳渐渐听得?入迷,心底那个猜测也不禁摇摇欲坠——   若这人是裴琏,裴琏怎说得?出这么多江湖事?   这完全就是与太子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   江湖再精彩,个人经历总是有说尽的时候,而楚狂又不比昨夜的玉郎,肚子里有那么多的史书典故,等他讲完他的故事,竹屋内又静了下来。   楚狂沉吟一阵,问:“夫人可要安置?”   明婳只当他这意思?是要和?她一起睡觉,忙不迭摇头:“我现下还不困……唔,你是游侠儿?,功夫一定很好?,不如……不如你教我几招防身的功夫?”   楚狂偏过脸:“夫人想学?功夫?”   “你别误会,我就想学?最简单的那种?。”   明婳举例:“就譬如,有个男人抓住我的手,但我的力气?不如他,可有什么办法灵巧地挣脱,不再受困于他人?”   她这例子举得?很具体,也很有针对性。   面具后的男人下颌微绷,默了两息才道:“有办法,但需要夫人配合。”   明婳:“怎么配合?”   楚狂示意她站起身,而后行至她身前,拽住她的手。   见她下意识挣扎,他道:“夫人莫怕,只是与你示范。”   明婳仍抱着戒备,但看他除了拽手,再无其他逾矩,也稍稍放心。   这之后的上半夜,明婳认认真?真?与楚狂学?起了防身术,练到后来,他还教她扎马步。   明婳心头叫苦,“不然不学?了吧,这大?半夜的……”   楚狂却道:“练武并非一日?之功,夫人是初学?,起码每日?蹲上半个时辰,方能练出效果。”   明婳高抬双手,扎着马步,欲哭无泪。   若时光能倒流回两个时辰前,她一定不会嘴贱提什么练功夫!   -   转过天去,已是八月十四。   明婳晨起下床时,双手酸疼无比不说,两条腿更是酸到打抖。   采雁见状,忍不住小声埋怨:“太子殿下怎的这般孟浪!”   瞧瞧把自家主子都累成什么样?了,昨日?是黑眼圈,今日?腿抖到都无法走路。   明婳知?道采雁是误会了,可她有苦也说不出。   堂堂太子妃深更半夜不睡觉,和?情?郎扎了半晚上的马步……   这说出去,谁信呐!   坐在铜镜前梳妆时,明婳忽然问采雁:“你可听说过世上有什么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声音?”   采雁面露困惑:“还有这种?药?奴婢见识浅薄,从未听过。”   明婳也没指望能问出什么,采月采雁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她都不知?道,两婢子怕是更不知?。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或许等明日?中秋宫宴,可以问一问姐姐,她常与胡商打交代,见多识广,没准听说过。   采雁伺候好?明婳梳妆,见外头天色尚早,问道:“主子可要回瑶光殿?”   自打前日?夜里主子来了紫霄殿,便再没回去过,而今东宫上下的宫人都知?晓太子妃接连两夜都宿在紫霄殿,倍受太子殿下恩宠。   明婳没有回答,只望向窗外那一片青翠幽静的竹林。   明净的秋阳下,片片竹叶随风摇摆,沙沙作响。   她脑中一会儿?想到最后一块绿竹牌,一会儿?又想到昨夜指尖触摸到的骨感。   真?的是她多想了吗?   但老仵作说过,骨头是不会骗人的……   反正,就剩最后一块牌子了。   收回视线,明婳深吸了口气?:“今日?也不回了。”   午后,裴琏刚回到东宫,便被他的太子妃堵了个正着:“殿下,我今晚还想翻牌子。”   第一次是羞赧局促,第二次略微羞赧,这一回已是底气?十足,坦坦荡荡。   裴琏:“………”   她白日?里倒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他陪她折腾到半夜,还得?早起上朝。   但看着她一脸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裴琏抬手捏了捏眉心,道:“知?道了。”   于是这一夜,明婳终于翻到了最后一块牌子——「酒肆」。   酒肆?沽酒郎?卖唱郎?还是……经验丰富的面首?   明婳心底的好?奇一时间远远胜过了前两夜。   戌正时分,第三夜的情?郎才姗姗来迟。   窗外那轮明月已近臻圆。   不出意外,来人仍旧戴着银色面具,也不知?是那慵懒披散于身后的发辫,亦或是那一身艳丽妖异的绯红毂衫太过宽松飘逸,他身形更为清瘦修长,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也透着一阵靡艳轻浮。   待到他行至身前,握着一柄洒金折扇与明婳行礼,那温柔似水的嗓音简直如电流涌过,激得?明婳浑身都战栗。   “青凤拜见夫人,夫人金安。”   “安、安……你也安。”   明婳后背竖起的寒毛还没消退,一双乌眸滴溜溜看向面前的男人,心道这要是裴琏,那他可当真?是下了血本,豁出去了。   这唤作青凤的绯衣男人直起身,看向她,“夫人很紧张?”   明婳:“紧张倒是不紧张,就是有点……不大?适应。”   青凤:“为何?不适?”   明婳摸了摸鼻尖,道:“还是第一次接触到你这样?的男子。”   青凤道:“某这样?的男子是怎样?的男子?”   明婳内心:一看就不是良家子。   明婳嘴上:“咳,看上去……很独特,很有女人缘?”   话音落下,青凤似是一怔,而后道,“某就当夫人在夸某。”   “夸,绝对是在夸。”   明婳点着头,又抬手示意:“你坐吧,先?与我说说你的身世来历,再与我说说你是如何?被寻来的。”   经过前两日?,这一趟流程她已经很熟了。   而青凤也依着吩咐,缓缓道来。   明婳支颐听着,一副认真?又不太认真?的模样?。   待男人全部说完,她才抬起脸,正眼看向他:“你把面具摘了,让我摸摸你的脸可好??”   面具后的男人神色微顿。   方才还温柔缱绻的眼神霎时凌厉起来,他道:“夫人这般主动,倒是叫某大?吃一惊。”   明婳道:“还好?吧,反正你也不是我摸过的第一个情?郎,摸一个也是摸,摸一双也是摸。”   她黛眉轻挑,望着他,语气?透着一丝娇蛮的颐指气?使:“你取枕巾替我蒙眼吧,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不会偷看的。”   这熟稔的吩咐,仿佛欢场老手。   面具后的男人薄唇轻扯,不过两日?,她还真?是进?步神速。   无论如何?,这戏台是他搭的,戏是他演的,总得?继续演下去。   不多时,男人便取来枕巾,替她蒙上眼。   又摘下面具,带着她的手去摸脸。   明婳一点点摸着,当摸到男人下颌处的微微凸起,不禁蹙眉。   想去抠,男人道:“夫人手下留情?,是痣,并非上火起的痘疮,抠不得?。”   长了颗痣?   明婳眼皮轻动,手指离开下颌的位置,又重新?摸向他的眉骨与鼻梁。   两根指尖稍一丈量,心下已有了八成把握。   “好?了。”明婳道。   在男人起身时,她吩咐:“你替我解了枕巾吧。”   似是有些讶异,静了一息,那人才道:“是。”   他重新?走到明婳身前,刚抬起双手,忽的腰间被一双柔软手臂抱住。   男人身形猛地一僵。   下意识想推开,又生生止住,只绷着面庞,嗓音温柔:“夫人这是作甚?”   明婳丈量着那腰身抱起来的感觉,当真?是熟悉极了。   “没什么。”   她松开手,一副风流女纨绔模样?:“知?晓你是个美男子,想抱抱你,难道不行?”   男人:“………”   她看出来了?   薄唇抿了抿,他道:“当然可以。”   骨节分明的长指不疾不徐解开那条枕巾,他温声道:“某今夜而来,便是为了伺候夫人,莫说抱,夫人要某做任何?事都行。”   话音落,那枕巾也正好?解开。   冷白珠光下,明婳仰起脸,那双清凌凌乌眸看向他:“任何?事都行?”   裴琏觉出一丝不妙。   理智告诉他,或者该制止这场闹剧。   心头却鬼使神差地生出一份兴味,想看看他的小妻子要耍什么把戏。   “是,任何?事都行。”   只要他戴着面具。   只要他并非一国储君,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寻常男人。   在这间竹屋里,他愿予她足够的耐心与包容。   “那好?,我要你帮我——”   明婳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忽的扬起嫣红唇瓣:“正好?我这会儿?腰酸背痛的,你替我按摩吧。”   男人眉峰轻挑:“按摩?”   明婳嗯了声:“怎么,不行?”   裴琏看着她那双压根藏不住事的狡黠眼睛,道:“行。”   她自己要羊入虎口,也怪不得?他顺水推舟。   他道:“夫人是想在这张榻上,还是去床上躺着?”   这下换明婳愣住:“还要躺着?”   “夫人方才说腰酸背痛,自然要躺着按摩,方能松解周全。”   说着,男人朝她伸出手:“夫人若是信赖某,尽管交给某,某有一套祖传按摩之法,定将夫人伺候得?通体舒畅。”   明婳:“……”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是她多想了,还是面前这个男人,真?的并非裴琏?   不不不,昨日?加上今日?,她已经摸过两遍了,这般出色的骨相和?眉眼间距,短时间里想找出三个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何?况方才抱着他腰身的感觉,虽然有一个多月没有抱过了,可那种?感觉她不会认错的。   在心里纠结了一番,明婳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自觉——   这人就是裴琏!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他的掌心,道:“行,那你便给我好?好?按,若按得?不好?,我不给钱。”   裴琏:“……”   喉中似是堵着一口气?,他皱眉失笑,却又无法反驳。   谁叫这位“青凤”是为了黄金百两,才愿意前来幽会。   “是,夫人放心。”   他牢牢握住掌心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某保管好?好?伺候夫人。”   夜深人静,光线昏朦的红罗帐中。   “夫人放松,别紧张。”   “我没紧张……”   “好?,那某先?替你按肩。”   “唔……”   不多时。   “夫人为何?紧攥着枕巾?”   “你…你管我,按你的便是。”   “好?。”   又过半柱香。   “放肆!你的手……手拿开!”   “夫人何?故如此反应,方才不是你说腰疼?”   “……你,你的手在腰上吗!”   “不在吗?”   “……”   都快要到她的腰线下了。   明婳脸埋在枕头里,双颊绯红滚烫,只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跽坐在她身侧的裴琏也知?道她快撑不住了。   却又想知?道,她的底线在何?处。   那两只宽大?的手掌再次握住她纤细的腰窝,不紧不慢地揉捏着,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他眸光暗了暗。   自打月前她离宫,直至今日?,他便再未近过她的身。   她不在身边倒还好?,每日?处理国事,忙忙碌碌,除却晨间的自然反应,其余时间皆清心寡欲,毫无那种?念头。   但她这几日?,几乎日?日?在他跟前晃。   今日?更是,都这般主动地躺在了床上。   那在腰间缓缓揉按的长指,不觉往下移……   掌下之人忽的翻了个身,纤细小手也一把止住他那只手,“不要了!”   柔和?昏暗的光线下,她那张莹白脸庞涨得?通红,盈盈乌眸也好?似泛着潋滟水光般,整个人宛若月色下的海棠般娇媚。   “为何?不要?”   面具后的男人喉头轻滚,哑声道:“难道某伺候得?不好??”   “你当我傻啊,连着三天都是你!”明婳恨恨道。   “某不知?夫人这话何?意。”   “你别装了!”   明婳双颊气?得?鼓起,一把推开他的手,坐起身来:“裴子玉,你真?的当我是傻子吗!”   男人并不出声。   明婳见他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承认,也来了气?,伸手就要去摘他的面具。   哪知?双腿还残留着扎马步的酸疼,刚转过身,忽的一抽筋,她疼得?倒吸一口气?凉气?。   眼见着要栽向一旁,腰间被一条长臂牢牢勾住,下一刻便被撞进?了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明婳:“………”   好?气?!   她红着脸,怒气?冲冲瞪他:“松开。”   男人并未松开,只低头看她:“不是要摘面具?”   明婳怔了下。   他道:“摘吧。”   纤浓的长睫轻轻颤了两下,明婳咬着唇,抬手伸向男人的脸。   那块银色面具缓缓摘下,半明半昧的柔光里,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年轻脸庞。   那样?的好?看,又那样?的……可恶!   明婳捏紧面具,咬紧牙:“裴子玉,你个大?骗子!”   裴琏没反驳。   他垂眸看着她,道:“你是何?时察觉的?”   明婳道:“这重要吗!”   裴琏:“不重要,但孤想知?道。”   这个人!   明婳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给气?到,这面具难道是有什么咒术不成,戴上摘下竟能差这么多!   “我才不告诉你!”   “我就说你怎么能那么大?度,还主动给我找情?郎,原来打从一开始你就在给我下套。你这样?耍我有意思?吗?看我被你骗到了,你是不是还在心里偷着乐?”   “裴子玉,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账,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明婳越说越气?,再顾不上更多,忿忿将面具丢去床尾,又用胳膊肘怼开裴琏的胸膛,连鞋也来不及穿,穿着一双罗袜就气?冲冲朝外跑去。   门外的福庆本是抱着拂尘打瞌睡,待听到争执声,立刻打叠起精神。   待看到那怒气?冲冲跑出来的太子妃,福庆惊道:“太子妃,这大?晚上您去哪儿?啊?”   明婳看到福庆,便知?他是帮凶,狠狠瞪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福庆:“……”   再看屋内,长发披散,广袖绯衣的太子殿下缓步走了出来。   那张冷白脸庞被清冷明亮的月光一照,格外昳丽,宛若山间野谷里的艳鬼般。   唯一与艳鬼不同的,大?抵是他此刻分外沉肃的脸色。   福庆惴惴试探:“殿下,这是……露馅了?”   话音方落,便见太子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福庆:“……”   他们俩口子吵架,一个两个瞪他作甚! 第039章 【39】   【39】   明婳连夜跑回了?瑶光殿。   但?哪怕她说?了?再也不想见到裴琏, 第二天中秋宫宴,还是不可避免地?会碰上,甚至还要同坐一张桌。   一想到这点, 中秋这日一早, 明婳就垮着一张脸。   采月和采雁伺候着她梳妆, 见她这模样,既好奇又担心。   最后面面相觑了?一通,采月问:“主子, 到底怎么了?嘛,前两日不还好好的吗?”   连着三晚宿在紫霄殿, 这待遇说?是专宠也不为过。   可昨日深夜, 主子竟只穿着袜子, 便气冲冲喊着要回瑶光殿。   得亏夜里黑灯瞎火的,福庆又及时?把鞋送了?过来, 不然要是被人瞧见, 指不定要传成怎样。   两婢昨夜便想问,但?主子正?在气头上,她们?也不敢吱声。   如今一夜过去, 见主子还是闷闷不乐,不禁劝道:“今日是中秋呢, 待会儿还得去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 宫外的诰命夫人们?也都会进宫, 咱可不好着相。”   明婳自然也知道这个理, 但?就是忍不住。   昨夜回到瑶光殿, 她复盘了?这三晚的细节, 简直是越想越窘,越窘越气!   要不是她会一点摸骨描画的本事, 还不知道要被那个大混蛋骗到猴年马月。   尤其是第一晚,亏得他还好意思,让她喊他“玉郎”。   呸呸呸,臭不要脸!   估计他嘴上说?着要伺候她,心里在偷笑她蠢吧。   “可恶,实在可恶!”   明婳怒上心头,忍不住攥拳砸了?下桌子。   嘶,好痛。   她气恼地?揉了?揉掌根:“连破桌子都欺负我,我看这东宫从上到下都克我!”   这话?一出,采月采雁面色大变。   “主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啊是啊。”   采雁连忙四周张望,确定其他宫婢都守在外头,这才松口气,疑惑道:“主子,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嘛,好歹和奴婢们?说?说?,奴婢们?也能替您出出主意?”   迎上婢子们?关?切的脸庞,明婳却是哑口无言。   这种丢人的事,要她怎么说?得出口?   怪就怪自己太蠢,竟然真信了?裴琏的鬼话?。   而今吃一堑长?一智,明婳深刻意识到从前自己是有多蠢。   好在她赶在中秋之前识破了?那男人的诡计,待会儿见到姐姐,她就要与姐姐商量和离之事。   思及此处,明婳长?长?吐出一口气:“你们?别问了?,替我梳妆打扮吧。我现下虽气恼,但?在皇祖母和母后面前还是有分寸的。”   两婢见她这般说?,便也不再多问,一个去挑裙衫,一个拿牙梳篦发,分别忙活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袭黄绮折枝花卉齐胸襦裙的明婳,乌发高挽,环佩叮当地?来到了?慈宁宫。   彼时?许太后和皇后正?在侧殿用早膳,听宫人禀告太子妃来了?,太后弯眸笑道:“快请进来。”   明婳娉婷入内,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儿拜见皇祖母、母后。”   “免礼。”   太后笑着颔首,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赞道:“你今日这身裙衫倒是应景,且这颜色衬得你容色秀丽,人比花娇。”   明婳羞赧:“皇祖母谬赞了?。”   一袭凤袍的皇后闻言,也看了?她两眼,道:“可用过早膳?”   “出门前垫了?两口糕饼。”明婳看着桌上那些精致的餐点,悄悄抿了?下唇。   皇后眼尖心细,唇角轻翘了?翘,道:“现下还早,过来陪我们?再用一些。”   明婳本来还想矜持一二,抬眼对上皇后那双清明剔透的眼睛,也不再拿乔,红着脸点头:“好,那儿就再吃点。”   她上前入座,宫人很?快添了?副新碗筷。   明婳来之前着急,也没好好用膳,这会儿能坐着吃些热乎的,拿着筷子大快朵颐。   许太后眉眼含笑:“不着急,慢慢吃。”   又让宫人将她爱吃的点心,挪到她面前:“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别怕胖。”   见两位长?辈都这般慈蔼包容,明婳吃着吃着莫名?有些心酸。   若明日真的回了?北庭,她定会舍不得太后、皇后还有小?公主……   唉,都怪裴琏!   明婳恨恨嚼着嘴里的水晶包,只觉他简直是一家子好笋里出的烂竹子、臭木头!   用过早膳不久,长?安城内三品以上的王公贵族、官宦女眷也都候在慈宁宫外,静待传召。   许太后和皇后在花厅接待命妇们?,明婳作为太子妃,规矩端正?地?坐在一侧。   接受命妇们?请安的同时?,她细心观察着太后和皇后是如何待客,又是如何与各家女眷寒暄客套。   观察一番后,明婳发现其实与从前在肃王府,北庭那些官员女眷来家中给自家阿娘请安,并没多大区别——   要说?区别,大抵是北庭那些都是四五六品官员的家眷,而眼前这些女眷,家里个个都是三品以上世家勋贵。   一个个穿装更为华贵,举手投足更为高雅,规矩礼数也更为周全板正。   明婳看了?一阵,心下觉得并没多难,若下次要她设宴待客,她也能应付,于是她百无聊赖地将视线投向人群里的姐姐明娓。   作为肃王长?女,今日宫宴,明娓也进了?宫。   她按照品阶站在下首,自也感受到妹妹瞧来的目光,只抬头飞快对视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待到请完安,诸位女眷随着皇后挪步到太液池旁的含凉殿,众人分散入座,各自游玩时?,明娓才走到明婳身边,眉梢轻抬。   “方才请安,你总看我作甚。”   “闲着没事嘛。”明婳道:“其他人我也不熟,不就只能多看看你。”   明娓嘴角一抽:“好歹也是太子妃了?,在外头也得庄重些。”   明婳没反驳,朝周围扫了?一圈,见殿内贵妇贵女们?各自闲聊,便挽着明娓的手:“姐姐陪我出去走走吧。”   明娓微诧:“这都快要开宴了?。”   明婳:“只是快开了?,不是还没开么。”   明娓看一眼妹妹,无奈:“好吧。”   姐妹俩一道离了?殿,也没走远,只在廊庑外慢慢踱步,宫婢们?隔着一段距离远远跟着。   明婳斟酌片刻,抿唇问:“姐姐可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药,能改变人的嗓音?”   明娓愣了?下,蹙眉道:“好像听说?过有这么一种江湖密药,能在短时?间改变人的声音,不过我也没研究过。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原来真的有这种药。   明婳摇头:“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挽着手又往前走了?十来步,她故作淡然道:“姐姐,你之前说?若我想和离,便去找皇后娘娘,可皇后娘娘真的有办法让我和离吗?好歹是皇室姻亲,对方还是太子,恐怕不大容易吧?”   明娓闻言,停下步子,惊愕看向自家妹妹:“你要和离?”   明婳没正?面回答,只望着她道:“若是和离,是不是只有太子妃病逝这一个法子?”   明娓眉头皱起:“婳婳,出什么事了?,突然说?这些怪话??”   明婳垂眼,咬了?咬唇。   若说?早上那会儿还气势汹汹、坚定不移地?打算和离,可现下真的面对姐姐,面对那一大堆的官眷诰命,上头的情绪也逐渐冷静下来。   和离这件事,并非小?孩子过家家。   她现下心乱的很?,一边是裴琏在骊山行?宫和她说?的那一大堆道理,一边又是被他欺骗戏耍的愤怒与委屈,理智与情绪在厮打着,她习惯性求助信赖之人,试图让旁人给她指出一条明路。   纠结良久,再加上明娓的再三追问,明婳终是没憋住,将她与裴琏这些时?日的争执统统说?了?。   末了?,她茫然看向明娓:“姐姐,若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办?”   明娓没想到自家妹妹竟真的给太子塞了?和离书,更没想到太子还提出找情郎这个法子……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些。   但?细细再琢磨,她怎么觉着,太子并非像妹妹说?的那样毫无情意?   真的无情无意,就凭裴琏在官场上雷厉风行?的手段,有一百种利落手段处理和离这事,何必费心费力、乔装他人来陪妹妹过家家?   明娓看着满脸苦恼的妹妹,又想到太子那张冷冰冰的脸。   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俩木头凑在一块儿,当真是愁死人。   “若是我的话?,打从一开始嫁过来,我就不会对他动心,更不会想着和他谈情说?爱。只要他不阻拦我在长?安开铺子,他要忙政务就忙,要纳妃妾就纳,反正?大家搭伙过日子,各取所?需,爱不爱的无所?谓。”   明娓道:“不过你嘛,你若真的受不了?他这般冷淡,还是想找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那咱们?明儿一早就去找皇后娘娘,把缘由说?明。病逝就病逝,这姻亲结不成就不结,总比结为一对两看相厌的怨侣强。”   明婳目露忧色:“这能成么?”   明娓:“只要你想好了?,能成不能成,咱都给它办成!反正?皇后娘娘那边你不必担心,她最是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哪怕是为着太子的幸福,她应当也不会强留你。”   明婳闻言,微怔:“这话?怎么说??”   明娓见妹妹一脸懵懂茫然,踌躇片刻,还是决定把那宫廷秘辛与她说?了?,省得她糊里糊涂,搞不清状况。   “你可还记得,当年皇后将太子托付给爹爹阿娘,想让他随我们?一同回北庭?”   “当然记得。”明婳点头:“若非皇后病重,将殿下急召回去,他没准还是我的竹马呢。”   明娓往后看了?看,见宫人们?都离得远,这才凑到妹妹耳边嘀咕起来。   且说?当今皇后李妩,年轻时?是永熙帝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但?在她和永熙帝即将成婚时?,永熙帝被先帝废去太子位,发配去了?北庭。   皇后为保全自家,另嫁他人。   谁知三年后永熙帝复起,登上皇位,对已为人妇的未婚妻念念不忘,愣是用了?手段拆散夫妻,将皇后夺回身旁。之间经历一番曲折,皇后于郁郁寡欢中诞下儿子裴琏。   “听阿娘说?,皇后那时?病得很?重了?,精神萎靡,形销骨立,一诞下太子,看都没看一眼,就派人送给太后抚养。皇后之所?以将太子托付给爹娘带去北庭,也是觉着她大限将至,才起了?托孤的心思。”   明婳听罢这往事,整个目瞪口呆:“这和阿娘与我说?的,完全不一样!”   肃王妃告诉明婳的版本是,帝后两情相悦,皇后一开始顾及自己是二嫁之身,方才以“沈氏女”的身份入宫为贵妃,诞下大皇子。后来被皇帝真情所?打动,才以真实身份入宫,正?式封后。   “阿娘是怕你知道真相,在帝后面前失态,毕竟你脸上一向藏不住事的。”   明娓深深看了?明婳一眼:“而且他们?往后都是你的长?辈,阿娘也不好和你说?他们?的私事,你懂吧?”   明婳:“……好吧。”   知女莫若母,她无法反驳。   “总之,皇后年轻时?吃过强求的苦,定然不愿再见后辈们?重蹈覆辙,只要你去与她开口,她定会尽力帮你的。”明娓耸耸肩:“反正?阿娘是这样与我说?的。”   这么一说?,明婳也明白了?。   只是再想到帝后恩爱的模样,心里不禁多了?一丝别样的滋味。   亏得她之前还当帝后是与自家爹娘一样恩爱的模范夫妻,艳羡不已呢,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番纠葛。   至于自小?就被生母冷待的裴琏……   明婳神色微凝:“怪不得小?时?候见到他,就觉得他孤僻冷淡,不爱说?话?,也不合群,原来……”   那时?的他,从未得到过母亲的爱。   沉默了?好一阵,明婳问:“姐姐,你说?这些事,殿下知道吗?”   明娓想了?想,道:“虽说?这桩宫廷秘辛已被陛下压下,这些年无人敢再议,但?太子比咱们?年长?三岁,又是亲历者?,他那样聪明一个人,应当也暗中调查过吧。”   “反正?我觉得他是知道的。”   “……”   明婳再次沉默下来。   恰逢殿内开宴,宫人上前提醒,明娓应了?声“好”,又拍拍妹妹的肩:“和离之事,你再好好想想,反正?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和哥哥都站在你这边。”   这日夜里,暮色四合,一轮金滟滟的明月高悬天边,清辉遍洒。   千秋殿内灯火通明,各处都摆满了?应景的灿耀金菊,殿中还以各色彩菊摆出一个巨大的福字,一派洋洋喜气的佳节氛围。   明婳也在宴上再次见到了?裴琏。   今日他着一袭紫蒲色麒麟锦袍,玉质金相,身姿挺拔,端的是清冷矜贵,与昨夜那绯袍披发的风流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甫一入殿,他便引得全场侧目。   众人纷纷起身,抬袖行?礼:“太子殿下万福。”   和小?公主坐在一块儿的明婳也站起身,姑嫂俩一道朝来人的方向行?礼。   裴琏淡淡说?了?声“免礼”,径直走向姑嫂俩。   裴瑶一看到自家兄长?那脸色,便觉得不妙,余光又悄悄瞥向自家嫂嫂。   只见上一刻还笑眸弯弯的嫂嫂,这会儿耷拉着眉眼,似有不虞。   这是……吵架了?吗?   裴瑶心里好奇,但?之前被母后训斥过不许干涉兄嫂之事,她也不好多问。   待裴琏走到两人面前,裴瑶主动招呼:“皇兄你来了?。”   裴琏点头:“嗯。”   视线落向一身娇俏黄裙的妻子,他薄唇微抿,朝她伸出手:“随孤入席。”   看着那只修长?白净的大手,明婳眼睫轻颤了?颤。   迟疑两息,她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并非原谅他,而是殿内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吵架归吵架,却不可当众闹笑话?。   裴瑶早就知道皇兄一来,定会把皇嫂带走。   只是看着他们?夫妻俩并排坐着,神色都淡淡的,皇兄面无表情倒也罢了?,毕竟他一向都那样,可嫂嫂也一脸闷意……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不单单是裴瑶,待到宫宴开席,歌舞靡靡,觥筹交错,永熙帝也在上座与皇后嘀咕:“我怎么瞧着琏儿和他新妇不太对劲?”   一袭红霁色牡丹金绣凤袍的皇后端坐凤椅,朝下首那对貌合神离的小?夫妻瞥了?一眼,也微微蹙起柳眉。   永熙帝道:“照理说?不应该啊,我可听说?连着三日,新妇都宿在紫霄殿,两个小?家伙如胶似漆,热乎得很?。”   皇后睇他:“你也注意点你的身份,哪有当父亲的成日打听儿子儿媳的私房事。”   “阿妩别冤我,哪有成日。”   永熙帝轻咳道:“再说?了?,这不是担心儿子吗,他是个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皇后抿唇,又看了?看儿子儿媳,提醒永熙帝:“明日谢家兄妹便要回北庭了?,你让琏儿带着婳婳出城送一送,再多提醒他两句,婳婳是远嫁,如今离了?家乡,别了?亲人,正?是伤心时?候,他更该温柔体贴些,便是不愿,装也给我装出副样子来。”   “放心,这事包我身上。”   永熙帝一口应下,再看皇后眉眼间的忧色,执箸给她夹菜,“今日佳节,莫要皱眉,来,尝尝今夜的樱桃肉可合你的口味。”   皇后看着自家夫君关?怀期待的眼神,也不再去想小?辈们?,拿起筷子尝起佳肴。   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明婳一会儿埋头吃东西,一会儿抬头看歌舞,就是不肯偏脸看身旁一眼。   裴琏本以为昨夜让她回瑶光殿冷静了?一个晚上,今日她能气消一些。   没想到这小?娘子个头不大,气性不小?。   不看他一眼,也不和他说?一句话?,甚至他主动与她搭腔,她也置若罔闻。   实在是愈发胆大。   眼见她又提壶倒了?杯桂花露酒,他浓眉一拧,终是抬手止住:“你已经喝了?五杯。”   明婳仍是不看他,只握着酒壶与他较着劲儿:“才不要你管,你松开。”   “明婳。”裴琏沉声低唤:“别胡闹。”   这句“明婳”唤得明婳心里一酸,她垂眸:“殿下还是喊我谢氏吧,我可配不上您这般亲密的称呼。”   说?罢,手腕使?劲儿,偏要倒酒。   裴琏下颌微绷,碍于场合,也没再阻拦,由着她倒了?第六杯酒。   只是在她喝下之前,他肃声望着她道:“喝酒误事,你若喝多了?头疼,明早起不来送你兄姐,莫怪孤没提醒你。”   明婳握着酒杯的手一顿。   再看杯中清澈馥郁的美酒,顶上悬挂的圆形宫灯,好似一轮明月投影在杯中。   中秋,正?是一家团圆的好时?节。   也许这便是老?天爷冥冥之中的指引,让她在中秋之前发现她和裴琏并不合适,及时?分开。   “不必殿下提醒,待会儿我就去找母后,和她提和离之事,也好赶在明日与我哥哥姐姐一道回家。”   明婳思考了?一个白天,还是觉得她无法做到像姐姐那样,和一个对自己毫无感情的男人搭伙过日子。   更别说?,她还要与他做夫妻之间亲密事,与他孕育孩子,与他共度余生几十年……   她做不到。   她受不了?枕边人的漠视与无情,她更受不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心,她怕自己在不知不觉的相处里深深爱上他,可他仍是无动于衷,冷淡以待,那她这一生将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裴琏没想到她竟然又提起和离。   他凝着她酡红微醺的侧脸,嗓音沉沉:“那日在西殿,孤与你说?的话?,你可曾听进只言片语?”   “我知道你说?得对,也明白你说?的那些道理,可我做不到。”   明婳眸光闪烁着,也不知是酒意上来了?,还是今日一过便要与他分开,她捏紧手指,终于仰起脸,今夜第一次正?式与裴琏的目光对上:“裴子玉,我不是你。”   “我没有你的理智、冷静和自制力,我就是容易情绪化,爱哭爱笑,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我喜欢一个人就很?喜欢、非常喜欢,恨不得掏心掏肺对他好,讨厌一个人我也很?讨厌,见到他就烦,再也不想见到他……”   她说?着说?着,有些哽噎,眼底似也有泪意。   裴琏见状,面色一凛。   也顾不上其他,高大身躯朝明婳倾去,遮挡在她面前。   “先别哭。”   他头颅低下,在她耳畔低语。   也不等明婳反应,腰肢便被男人的长?臂揽住,下一刻,几乎是被他直接抱了?起来——   并非打横抱起,而是揽腰抱起,男人另一只手又将她的脑袋按入他的胸膛。   从外人的角度看去,就好似明婳喝醉酒,体力不支倒在他的怀中。   “皇祖母、父皇、母后,太子妃不胜酒力,儿臣先带她去偏殿歇息。”   看着下首那对相拥离席的小?夫妻,永熙帝眉梢轻挑:“这不是挺会体贴人的吗?”   稍顿,又朝身侧的刘进忠招了?下手,低语吩咐:“叫人备水,没准晚些能用上。” 第040章 【40】   【40】   一直走到偏殿内, 宫人?们掩门退下?,明婳才被男人?松开。   方才一路上,她的脑袋都被摁在他?怀中, 重获自?由, 一张脸都涨得通红, 泪水也愣是憋了?回?去?。   “裴子玉,你是要闷死我么!”   明婳忿忿地推开他?,怒目而视。   裴琏看着她, “怕你在宴上哭。”   明婳一噎,而后冷哼:“是呢, 闷死我, 就哭不?出?了?。”   裴琏拧眉:“孤并无此意。”   明婳:“那你什?么意思?”   裴琏:“……”   罢了?, 她还在闹情绪,说的也都是气?话, 他?又何必与她较劲。   他?上前一步, 握住明婳的手。   明婳微怔,想挣开,却挣不?脱。   刚想用他?前日教她的那几招, 才起了?个势,就被男人?一语道破:“孤教你的招式, 你对付外男尚可, 对付师父, 未免狼心狗肺了?些。”   明婳:“……?”   她面色涨红:“你骂我!”   裴琏面不?改色:“没骂你, 只是叫你别白费力气?, 孤既敢教你, 自?也留了?后手。”   明婳一听,霎时更气?了?:“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裴琏没反驳, 只牵着她到了?榻边,摁着她坐下?,又给她倒了?杯茶水。   “孤已让人?去?取醒酒汤,先喝杯茶缓一缓。”   明婳看着那递到眼?前的杯盏,将脑袋扭向一旁:“我才不?饮嗟来之茶。”   裴琏:“……”   少倾,他?提来茶壶和茶杯,放置她眼?前。   明婳疑惑看他?。   裴琏道:“你自?己倒,便不?是嗟来之茶。”   见男人?一脸认真,明婳只觉一口气?冲上胸口,不?上不?下?,堵得她发慌。   这块臭木头是懂怎么气?她的!   “不?喝不?喝我不?喝!”   明婳一把推开那茶壶杯盏,咬牙切齿瞪向裴琏:“你把我拉来这里作甚?如果是劝我不?和离,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你个大骗子,我上你一回?当,绝不?会再上第二回 ?!”   裴琏看着她,默了?半晌,开口道:“假装情郎骗你之事,的确是孤不?对,孤与你致歉。”   明婳顿住,难以置信他?竟然会和她道歉。   裴琏道:“但真的给你寻情郎,这绝无可能。”   明婳凝眉:“那你当初提什?么!”   裴琏薄唇轻抿了?抿。   当时只想着先稳住她的情绪,且他?不?得不?承认,之前的确是他?轻视了?她。   明婳见他?欲言又止的晦暗眼?神,恍然明白过来:“好哇,你真把我当傻子了?是不?是?”   “裴子玉,你简直是狂妄自?大,蛮横无礼!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或许没他?聪明,可不?代表她能被人?当做傻子戏弄。   明婳起身?要走,又被男人?一把拽了?回?来。   一挣一拽之间,最后她被牢牢锁在男人?怀中。   无论?是两人?之间的体型差,亦或是男女力量的悬殊,他?一条长臂横在明婳身?前,她便再动弹不?得,只涨红着一张脸骂他?:“你无耻,卑鄙,登徒子!”   若换做旁人?这般骂,裴琏早已沉了?脸。   却也不?知是早知道她的性情,还是心头有愧,他?无动于衷由着她骂。   待到明婳骂到词穷,他?才低头看她:“还骂么?”   明婳不?骂了?,眼?眶却红了?,忿忿看他?:“你就知道欺负我,一天到晚变着法子欺负我。我上辈子欠你的么,这辈子要被你这样欺负?”   她带着泣音的质问,还有乌眸中朦胧的泪意,叫裴琏想到那日马车上,她泪水落在手背的炽烫。   佯装情郎一事,的确是他?倨傲欺人?。   他?无法辩驳。   “这次是孤过分了?。”   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泛红的眼?尾,缓声?道:“你若不?哭,孤给你补偿。”   这难得温柔的动作和语气?,让明婳恍惚想起第一夜的那个“玉郎”。   那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与眼?前人?真的是同?一个吗?   泪意暂时止住,她问:“什?么补偿?”   裴琏道:“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明婳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眸光轻闪了?闪。   她想要他?喜欢她。   可这话说出?来太丢人?,就像她多?稀罕他?似的。   眼?波一转,明婳冷着脸道:“我想与你和离,再也不?想见到你。”   裴琏眸色一暗,再看怀中之人?低垂的脸,他?道:“你在撒谎。”   明婳:“才没有。”   话音未落,男人?修长手掌托住了?她的脸。   微微用力,她便被迫仰起脸,对上一双幽黑的眼眸。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凤眸,狭长近妖,瞳如点漆,蕴含精光。   其中凛凛威仪,更是叫人?不?敢直视。   此刻那双凤眸直勾勾凝着她:“你喜欢孤,不?是么?”   明婳脑袋“嗡”得一下?,那张因酒意而泛红的脸颊更是红得滴血一般。   “鬼才喜欢你,我讨厌你,讨厌死了?!”   明婳边否认,边剧烈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心里一会儿觉得丢死人?了?,一会儿又觉得他?未免太过自?大,难道就是仗着她喜欢他?,才这般肆无忌惮地欺负她么。   那她才不?要喜欢他?了?。   她挣扎得厉害,像只活蹦乱跳又滑溜溜的鱼儿,裴琏无法,只得握紧她的腰肢,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   感受到男人?大半边身?躯都压在身?上,明婳又羞又气?:“你不?要脸!”   裴琏语气平静:“孤是你夫君,更亲密的事也曾做过。”   何况他?现下?并无半点非礼她的意思。   明婳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琏:“与你 赔罪,给你补偿。”   明婳冷笑:“你家赔罪是给人?压在榻上赔的?”   裴琏道:“你要跑,不?肯坐下?好好说。”   明婳:“你这意思是,又是我的错?”   有了?前两次将她弄哭的教训,裴琏看着身?下?这张绯红愤怒的小?脸,便知与妻子起了?争执,最好还是顺着她。   哪怕是她的错,也不?能说实话。   “不?是。”裴琏道:“孤的错。”   明婳表情一滞:“……”   他?这回?答怎的和从前不?一样?   裴琏看着她的神色,便知这个路数是对的。   温柔、体贴,以及一切都顺着她。   难怪前三夜,三种男人?,她与第一夜的“玉郎”聊得最多?。   原来她喜欢的是这种。   “孤不?压着你了?,但你也得答应孤,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哭,或是要跑,如何?”   明婳闻言,抿了?抿樱唇:“嗯。”   裴琏便放开了?她。   恰好这时,门外宫人?也送来醒酒汤。   裴琏起身?取了?回?来,递给她:“喝了?明日便不?会头疼。”   明婳这次并没拒绝,接过慢慢喝了?。   裴琏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直到她将一碗醒酒汤喝完,他?才道:“除了?和离,你还想要什?么补偿。”   明婳垂眼?盯着翘头履上绣着的相思鸟。   若说开始还有些难以启齿,现下?裴琏已经拆穿她喜欢他?的心思,好似也没什?么可遮掩了?。   “你若喜欢我,我从一开始便不?会提和离。”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i_ s_ h_u_9_9_ ._ c_ o _m   细白手指攥着裙摆,想到他?假装“楚狂”时的一问三不?知,她忍不?住掀眸:“你我成婚已有两月余,你当真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么?”   迎上她期待的明眸,裴琏心下?微动。   她是他?三媒六聘的发妻,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自?然意义不?同?。   但情爱这种东西,他?始终不?懂她为何如此执着。   自?古人?心易变,他?现下?当然可以与她信誓旦旦,说一堆甜言蜜语,待过个七八年,他?反悔了?她又能如何?   但凡她是个聪明的,与其将心思放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倒不?如想想如何早日诞下?嫡长子,坐稳太子妃之位。   “好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答案了?。”   明婳见他?久久不?语,自?嘲扯了?下?嘴角:“是我妄求了?。”   “你不?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裴琏忽然开口,那双阒黑狭眸望向她:“孤可以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明婳诧异:“什?么?”   裴琏看着她,道:“只要你能诞下?嫡子,孤便不?再纳妃妾,与父皇母后和你父母般,一生唯你一人?,相伴终老,忠贞不?二,如此可好?”   他?或许无法许她要生要死的浓烈情爱,却能许诺,不?会再有其他?女人?。   至于诞下?嫡子的条件,是他?作为未来帝王必须的考量。   他?无法像他?父皇那样,可以为了?美人?,不?要江山。   那并非合格帝王该有的素质。   子嗣,是必须。   后妃,也只是为了?子嗣。   若妻子能诞下?嫡子,其他?女人?便并无存在的必要,他?守着她一人?过,足矣。   “明婳,孤说过会许你最尊贵的地位。”   裴琏牵过她的手,牢牢裹在掌中:“包括你我的孩子,也会拥有这世上最好最尊贵的一切。”   江山、皇权,这些才是看得见、握得住、实实在在的好处。   她不?懂,他?便教她。   “你想想看,若你我的孩子登上高位,还怕护不?住你谢氏百年荣华安稳?”   男人?的眼?眸深邃漆黑,如夜色里汹涌吞噬的海。   明婳望着他?的眼?睛,听着他?磁沉的声?音,一瞬间好似被蛊住。   他?说话总是这样,冷静,清晰,有理,叫她想反驳都反驳不?了?。   只是,“若我生不?出?孩子怎么办?”   裴琏微顿。   理智给出?他?正确做法,若正妻无子,自?是要纳妃妾繁衍血脉。   可看着眼?前这张青涩单纯的脸,这些话她肯定又得伤心。   而他?内心深处也有种诡异的、前所未有的抗拒,不?愿去?假设那种情况——   裴琏向来不?是逃避问题的人?。   但这一回?,他?下?意识避而不?想。   “不?会的。”   他?道,语气?笃定:“孤会让你怀上。”   明婳一怔,而后双颊滚烫。   这人?怎的总是一脸正经的说出?这些不?正经的话。   而且最开始不?是在说“和离”么,怎就扯到生孩子那么远的事了?。   明婳用力晃了?晃脑袋,只觉他?实在太会忽悠,一不?留神就被带偏了?。   “那你给我一个不?和离的理由,若你说服我,我就再……”明婳矜持地抬了?抬下?颌:“考虑考虑。”   裴琏看着她:“你喜欢孤。”   怎么又提这一茬!   明婳气?结,瞪他?:“我只是喜欢你的脸,换做其他?俊俏郎君,我也会喜欢。”   裴琏想了?想,的确。   她与瑶瑶一样,皆是注重皮相的。   是以她所谓的情爱,也不?过色欲妄相,最是缥缈。   裴琏扯了?下?嘴角,稍定心神,便将她嫁来皇室的种种好处列举了?一遍,包括不?限于对谢家、对边疆百姓、对朝廷局势、对她个人?的利益影响——撇去?情爱这个最没意义的因素,这桩婚事利大于弊。   末了?,裴琏问她:“这些理由可够了??”   明婳已被他?的大局观说服了?八成,但最后两成,她打算为自?己再争取一点好处。   “你再答应我三件事,我就不?和离。”   裴琏知她已松动,道:“你说。”   “第一,你每日最少都得陪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裴琏稍作思忖,点头:“可。”   “第二,我阿娘说了?,生产凶险,我年纪小?,身?子还没长全,得十七岁之后才能生孩子。”   裴琏闻言,视线在她娇小?身?躯,尤其是平坦窈窕的腰腹处扫过。   的确是纤弱了?些。   “可。”裴琏道,“十八九也不?迟。”   明婳没想到他?竟半点不?急,不?过十八十九再不?怀,外头该有闲言碎语说她身?子有毛病了?。   “至于第三件事……”   明婳眼?珠轻转,望向他?:“日后你要对我温柔体贴,不?许凶我,也不?许再欺负我,更不?许动不?动挑我的错。”   裴琏道:“温柔体贴,孤尽量。但孤从未刻意凶你、欺负你,更未动不?动挑你的错,只是你犯了?错,孤若一味纵容,只会叫你错上加错,酿成大祸。”   “那你好声?好气?跟我讲嘛,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   “……”   裴琏默了?片刻,道:“可。”   三件事都应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殿内一时陷入静谧。   良久,还是裴琏打破寂静,看向她:“可要回?宴上?”   明婳想了?想,摇头:“不?回?了?。”   这会儿已无半点宴饮的兴致。   尤其一想到明天就要与哥哥姐姐们分开,她怕再回?到宴上,又克制不?住情绪伤怀落泪。   裴琏起身?,朝她伸手:“走吧,回?瑶光殿。”   明婳看着他?伸出?的手,抿了?下?唇,终是由他?牵住,一道离开。   这日夜里,裴琏宿在了?瑶光殿。   只是沐浴上床后,他?刚抬手要抱她,明婳将脸埋在被子里,嗓音低低道:“我今夜……不?想做夫妻事。”   帐子里静了?一静,男人?道:“好。”   刚松开手,衣襟却又被她揪住:“但我想要你抱抱我。”   裴琏眸色轻动,须臾,他?道:“好。”   长臂穿过她的后腰,稍稍一揽,妻子馨香绵软的身?躯就窝在了?怀中。   她两条手臂很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脑袋也深埋在他?胸膛。   像是一只孱弱无助的雏鸟。   虽没说话,但裴琏能感受到她此刻难过的情绪。   八月十五团圆日,她独自?在异乡深宫,身?边所能依靠的,唯有一个他?。   一个再三害她落泪的他?。   也许她说得对,他?之前的确是在欺负她。   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裴琏揽着她肩背的手掌轻拍了?拍:“别难过了?,以后孤不?再欺负你。”   怀中之人?似是愣了?下?,而后将他?的腰身?抱得更紧,纤薄肩膀一抽一抽的。   裴琏能感受到那湿润热意透过亵衣,浸着他?的胸膛。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直的线。   不?懂怎么越哄越哭了?。   索性不?再说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孩子般一下?又一下?。   直到怀中人?哭累了?,沉沉睡去?,裴琏低下?头,借着幔帐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她泪痕斑斑的小?脸,眉心轻折。   明日早起,这眼?睛定然又要肿了?。   -   明婳一觉醒来,采月就托着两个冰湃过的水煮蛋来。   她有些诧异,采月道:“殿下?一早吩咐的。”   明婳便想到了?昨夜自?己情绪失控,又不?争气?地在他?怀里哭了?一通。   她也不?知那会儿是怎么了?,明明是能憋住眼?泪的,但他?一安慰,霎时就憋不?住了?。   当时脑子里就想着,把他?衣襟哭湿了?也是他?活该。再后来她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现下?想想,还有点尴尬,但也不?是第一次在裴琏面前哭,她很快就接过鸡蛋滚起红肿的眼?皮。   约莫一个时辰后,裴琏带她出?宫送行。   马车里,他?往她的眼?皮看了?好几眼?。   明婳有些难为情,抬手遮掩:“你别看了?。”   裴琏道:“待会儿还哭吗?”   明婳微怔,眼?皮耷下?:“不?知道,可能会哭吧。”   裴琏嗯了?声?。   反正他?已经命人?提前备了?鸡蛋。   明婳见他?只淡淡“嗯”了?声?,撩起眼?皮看他?:“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爱哭?”   裴琏道:“还好。”   见她仍看着他?,他?又补充一句:“前几次是孤欺负你,昨夜是思乡,今日是离别,人?之常情,便还好。”   明婳听他?这样说了?,才稍稍放心,又道:“我在家很少哭的。”   裴琏看了?她一眼?,点头:“嗯,孤知道你不?是爱哭鬼。”   明婳:“……”   他?真的知道了?吗?总感觉又是在哄她。   只这个人?惯会演,没等她琢磨出?真假,马车就到了?肃王府。   明婳一下?车,看着那些熟悉的北庭面孔,还有门口那一辆辆严整待发的马车,眼?眶不?由自?主便酸涨起来。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泪憋回?去?。   可辛苦憋了?一路,待队伍行至长安城外的灞桥,泪水还是断线珠子般掉下?。   “姐姐……”   明婳扑到明娓怀中,止不?住呜咽,“我舍不?得你们。”   一旁的谢明霁见状,也红了?眼?眶,扭过头再看裴琏,他?挤出?一抹苦笑:“叫殿下?见笑了?。”   裴琏道:“无妨。”   谢明霁便抬袖,朝这一身?清贵的太子妹婿挹礼:“日后,婳婳就托给殿下?了?。”   裴琏扶住谢明霁的胳膊:“兄长不?必如此见外,她是孤的妻子,照顾她乃是孤分内之事。”   谢明霁颔首,人?高马大的汉子此时嗓音也有些哽噎:“若是妹妹有何不?妥之处,还请殿下?……殿下?多?担待,臣就这两个妹妹,娓娓性子要强,臣倒不?担心她吃亏。就是婳婳,她性子软,须得有人?多?护着……”   裴琏:“兄长的意思孤明白,兄长请放心。”   谢明霁便也不?再多?说,只再次朝裴琏一拜:“臣替家中父母,谢过殿下?了?。”   裴琏道:“这话折煞孤了?,还请兄长回?到北庭后,替孤向两位尊长问声?好。”   谢明霁点头称是。   另一侧,明娓也掉了?几滴泪,抬袖擦了?后,贴着妹妹耳边问:“你想明白了?么,真打算继续和他?过了??”   明婳想到昨夜与裴琏的约定,低低应了?声?是,又道:“他?答应我,日后就守着我一个人?过,还答应多?抽空陪我。”   明娓有些诧异。   毕竟裴琏这人?,并不?像他?父皇那般专情不?渝,又是未来的帝王,竟会允诺妹妹不?纳妃妾。   “你就不?怕他?骗你?”毕竟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明婳道:“他?若是在这事上再骗我,那我定去?寻皇后娘娘。”   但她觉着裴琏没必要在这事上骗她。   毕竟他?也不?是那等贪花好色之人?,每日能抽出?一个时辰陪她都已是商议后的结果,又岂会浪费时间在其他?女人?身?上。   想通这点,明婳心情复杂,一时也不?知他?这份勤勉上进是好事还是坏事。   明娓显然也想到这点,拍拍妹妹的肩:“挺好的,没有其他?女人?,你也少了?许多?麻烦。”   不?然就妹妹这个糊涂蛋,怕是被后宫女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栽的。   “先过着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明娓抱了?抱明婳,认真道:“你只要记着,无论?何时想回?头,家里始终有你一条退路。”   明婳挤出?个笑:“我知道的。”   便是再不?舍,终有分别的那一刻。   眼?见姐姐坐上马车,哥哥跨上骏马,明婳没忍住,踉跄往前跑了?两步:“哥哥,姐姐——”   谢明霁回?过头,明娓掀开车帘。   明婳哽咽喊道:“告诉爹爹阿娘,我很好,一切都好,让他?们别担心,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谢明霁鼻音重了?:“好,我会告诉他?们。”   明娓流着眼?泪,不?断地挥手:“婳婳,保重啊。”   明婳的泪也簌簌落下?,用力挥手:“你们也保重——”   直到车队走远,渐渐在卷起的烟尘中看不?见,她才失魂落魄地放下?手。   裴琏走到她身?边,见她双眼?红肿已然哭成了?个泪人?儿,面色也变得凝重。   明婳以为他?不?喜,咬着唇瓣,试图把泪憋回?去?。   男人?却抬起手,将她揽入怀中:“想哭便哭吧。”   明婳怔忪,下?一刻,她趴在他?的胸膛,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第041章 【41】   【41】   回城的路上, 裴琏骑马,让采月上车给明?婳的眼睛滚鸡蛋。   采月看着自?家主子红红的眼,也心疼地抹了下眼睛, 嘴上叹道, “昨夜才哭, 今日又哭得这么凶,瞧这眼睛红得兔子般。”   明?婳倒无所谓:“反正也不出门见?人。”   采月往车帘外瞟去一眼:“女为悦己者容,主子不想在殿下面前?漂漂亮亮的了?”   若是从前?, 明?婳定?是在意的,可现在……   “更丢人的模样也被他瞧过了, 无所谓了。”   明?婳口中所指的“更丢人模样”是指被他蒙骗在鼓里的那三晚, 尤其是第二晚跟着他练扎马步, 累得她秋夜里满头汗,龇牙咧嘴腿还?发?抖, 若有一面镜子照, 她想一定?狼狈无比。   采月以为主子口中的丢人模样,大抵是夫妻俩私下里的情况,便也没多问。   这般敷着眼睛回到城里, 裴琏大抵是见?她与至亲分别?太过可怜,还?让侍卫跑去西市给她买了新鲜出炉的羊肉酥饼, 还?有一大盒周记的糕饼。   马车驶入皇城, 还?未至东宫, 裴琏便被皇帝召去紫宸宫。   他让传话?太监稍候, 骑马行至马车旁, 弯腰轻敲了两下车壁。   “咚咚”两声, 宝蓝色蒲桃纹车帘掀开一角。   哪怕敷了一路鸡蛋,明?婳的眼睛仍是红的, 鼻尖也红通通,乍一看活像是只?兔子成了精。   她隔窗仰起一张雪白?娇靥,望向马背上的男人:“怎么了?”   裴琏道:“孤要去趟紫宸宫,你自?己先回东宫。”   “哦,好。”明?婳点点头。   裴琏看着她眉眼间的恹恹之色,薄唇轻抿,终是问了句:“你可有好些?”   他这是在关心她么?   明?婳微怔,而后眨了眨眼,朝他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好些了,就是出门一趟有些累,想回去睡一觉。”   裴琏点头:“嗯。”   又深深看她一眼,便握着缰绳,骑马离去。   中秋过后,天气最是适宜,不冷不热,皇宫各处还?摆着中秋的菊花盆栽,清风拂过,淡香怡人。   明?婳刚回到瑶光殿,便见?许太后身边的玉芝嬷嬷和皇后宫里的素筝姑姑都?在。   “这是太后娘娘年轻时?攒的一盒宝石,说是她年纪大了,也用不上这些颜色鲜艳的宝石,便派老奴送来,让太子妃收着打首饰用。”   “这些是皇后娘娘新合的几味香,有安神凝气、调节脾胃的效用,让奴婢给您送来。娘娘还?说,若是您宫里的香丸用完了,或是有什么喜欢的香,尽管去永乐宫寻她便是。”   看着那一盒光彩熠熠的宝石和那一盒精致馥郁的香丸,明?婳心下晕开一丝温热的暖意。   两位长辈是用她们的办法来安慰她,告诉她哥哥姐姐虽走了,但以后皇宫便是她的家,她们便是她的家人。   “还?请两位替我转达皇祖母和母后,她们的心意,明?婳知道了,明?婳感激不尽。”   玉芝嬷嬷和素筝姑姑皆颔首应下,又与明?婳行了个礼,便各自?回去复命。   采月看着那两样礼物,也与采雁一道安慰着明?婳。   明?婳笑笑:“我没事,这世间的飞禽走兽,或是学?会翱翔,或是学?会捕猎,皆是学?得一技之长,便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何况我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人了。”   不就是离开家乡与亲人,开始新生活吗,哥哥姐姐都?已经陪她两个月了,而今她也得学?会自?己立起来了。   “睡一觉就不难过了。”   明?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道,“我自?个儿?能把日子过好的。”   紫宸宫,东暖阁。   永熙帝批完手头这本折子,方才撂下朱笔,看向下首一袭玉色锦袍的儿?子:“送走了?”   裴琏颔首:“是,送至灞桥长亭处。”   “到底是亲家,送到那也足见?咱们对这门婚事的器重。”   永熙帝端起茶盏浅啜了两口,又掀起眼帘问:“昨日夜里出什么事了,怎的突然就离席不归。”   他特地吩咐的热水也没用上,简直白?瞎老父亲一片苦心。   裴琏不愿解释太多,只?道:“新妇不胜酒力,儿?臣恐她殿前?失仪,遂先带她回东宫歇息。”   永熙帝眯了眯凤眸,到底压下心头好奇,只?依着皇后的嘱托,敲打道:“你新妇年纪小,家里宠,从小到大便没吃过苦,朕好不容易向你老丈人将她求娶回来,你可得好好待人家。”   “是。”   “小娘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郎君,你没事多笑笑,别?总肃着一张脸,她是你妻子,不是你的下属。记得多给人送些吃的喝的玩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也别吝啬,该买就买,该送就送。”   “是。”   “你有为朕分忧的孝心,朕很欣慰,但也别?成日忙于案牍,多陪陪新妇,争取早日让朕与你母后当上祖父祖母,方才是最大的孝顺。”   “........”   裴琏并未将他与明婳的约定说出,只?垂下眼:“儿?臣尽量。”   要交代的也都交代得差不多,永熙帝挥挥手:“行了,你回吧。”   裴琏微顿:“今日无须儿?臣批阅政事?”   永熙帝道:“你母后说了,这两日你新妇定?然心绪低落,叫朕给你放两日假,让你好好陪一陪你新妇。”   裴琏浓眉轻拧,刚要开口,永熙帝就抬起手:“多的你不必说,总之,朕听你母后的,你听朕的,家和万事兴,去吧。”   皇帝是父是君,他都?这样说了,裴琏只?得抬袖:“那儿?臣先行告退。”   待那道芝兰玉树般的身影离去,永熙帝抚着短须,心下喟叹。   自?家这棵铁树,到底何时?才能开花?他还?想着早日退位,带着妻子出宫游山玩水,颐养天年呢。   -   明?婳昨夜没睡好,是以这个午觉睡得特别?沉。   直睡得浑身绵软无力起来,她唤来宫人近身伺候,采月边扶她起身,边低低与她咬耳朵:“太子殿下来了。”   明?婳错愕,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天都?没黑,他怎么来了?”   采月摇头:“奴婢也不知。一个时?辰前?就来了,知晓主子在睡觉,便没叫您。”   明?婳问:“那他这会儿?在哪?”   采月:“在外间看书呢。”   这下明?婳更摸不着头脑了,他看书为何不去紫霄殿,反来了她的瑶光殿?   无论如何,稍作梳妆后,她挪步去了外间。   绕过一座八尺高?的螺钿紫檀连扇屏风,果然看到榻边斜坐着一道高?大身影。   橘黄色的霞光透过半开的窗牖,静静洒在男人的玉色长袍上,连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庞也染上一层薄薄绯红。   仿若高?高?在上的神祇入世,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明?婳一时?看愣。   不过也就一瞬间,那人抬头看来时?,她连忙垂下眼。   不能沉溺于他的美色,不能!   他已经知道她喜欢他了,她决不能表现更明?显,免得他更加有恃无恐。   想到这点,明?婳深吸口气,故作淡定?地走上前?:“殿下怎么来了,今日不忙政事么?”   裴琏搁下书册,见?她一袭碧荷色曲水如意云纹罗裙,绿云堆鬓,因着睡饱了,那张莹白?脸庞愈发?红润,整个人宛若一颗白?里透红的蜜桃儿?,凑近时?都?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这状态简直与上午分别?时?的小可怜模样,判若两人。   打量了她两眼,裴琏才道:“今日不忙,过来坐坐。”   明?婳“哦”了声,心道,果然是闲了才想到她。   现下过来看书,应当也是为了履行约定?里的那条“每日陪她一个时?辰吧”。   想通这点,心底那点儿?欢喜也渐渐平息,再扫过裴琏手中的书册,她道,“那殿下继续看书吧,我不打扰你了。”   裴琏拧眉,叫住她:“你去哪?”   明?婳道:“我去书房。”   裴琏凤眸闪过一抹诧色:“看书?”   明?婳摇摇头,“想作画。”   从灞桥回来时?,她便有了作画的想法,只?午间太困了,脑子也混沌得很,便先睡了个回笼觉。   现下一觉醒来,灵台清明?,精神充沛,正是作画的好时?候。   裴琏见?她乌眸明?澈,神情平和,颔首:“去吧。”   明?婳便离开了。   看着那道翩翩离去的背影,裴瑕眉梢轻动。   他这位小太子妃,倒比他想象中的要坚强........   上午哭成个泪人儿?,仿若一朵被暴雨打湿的孱弱梨花,随时?都?会凋零坠落。未曾想哭过了睡一觉,竟然自?己就调节好了。   一时?间,倒显得他这位夫君毫无用武之地。   她不麻烦他,这是好事。   只?是不知为何,再次拿起书册,思绪却频频飘去书房的方向。   她已经开始作画了么?   这次画的是什么?   山水、花鸟、人物?   相较于外间男人的心思浮动,明?婳却是难得的全神贯注。   大抵生离死别?是创作的养料,今日与亲人生别?,她画思泉涌,下笔如有神。   画的是在灞桥送别?兄姐的场景,枫叶遍染,草色苍茫,滚滚烟尘里,车队渐行渐远,唯有马背上回首的男子,趴在车窗招手含泪的女子,是整幅画中最鲜亮的存在。   明?婳废寝忘食地画,就连晚膳也是宫人来请,她才察觉到天色已黑。   不知不觉,夜更深了,明?月高?悬,裴琏也放下手中书卷,来到书房唤她就寝。   隔着菱形花窗,却见?黄澄澄的烛光下,那素来娇媚活泼的小娘子站在画桌前?,乌发?高?盘,双袖绑起,左手撑桌,右手执笔,嘴里还?咬着两支画笔,正弯腰描画。   姝丽眉眼间竟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沉静。   “殿下,您怎么在这?”   采雁正从屋内出来,见?着窗前?那道负手而立的身影,不禁吓了一跳。   这声响自?然也惊动了画桌前?的明?婳。   她一偏脸,就看到窗前?的男人,微微一惊,嘴里的画笔也险些掉下来。   裴琏看着她这副呆愣愣的模样,浓眉轻抬。   这才是他印象里的她。   裴琏并未看采雁,只?隔窗对明?婳道:“夜已深,该安置了。”   明?婳将嘴里的画笔取下,手中的画笔却没放下:“我午后睡了许久,现下还?不困,殿下先去歇息吧。”   裴琏瞥向桌上那幅未完的画,道:“明?日再画也不迟。”   “可我今天就想画完。”   明?婳看向他:“殿下不必管我,我这边忙完了就睡。”   裴琏微微拧眉,还?想再说,明?婳朝他眨巴眨巴眼:“不是你劝我上进勤勉,得有自?己的事做么?你说的我听进去了,现下正在做呢。”   裴琏:“……”   他疑心她是否尚在情绪中,故意做出这副样子,说出这些话?。   探究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过,她那双蕴着光亮的眼眸不似作伪——   她是真的想把画作完。   既如此,他也不阻拦:“那你别?画太晚,仔细伤眼睛。”   “知道了。”   明?婳应下后,便不再看他一眼,低头继续作画。   在窗边站了片刻,裴琏便回了寝殿。   只?是夜深人静,头一回独自?躺在瑶光殿的床上,心下无端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总觉好似少?了什么。   是了,怀里少?了个她。   但她能听劝上进,这是好事,他应当欣慰才是。   裴琏阖上眼,酝酿睡意。   然而不知是何缘故,这一夜总不得好眠。   直到窗外天光泛青,他睁开双眼,身边依旧空空如也。   她竟一夜未归?   裴琏拧起眉,寻到明?婳时?,她正在侧殿的榻上呼呼睡得香甜。   问过宫婢,才知她一直画到丑时?,怕回寝殿休息打扰他,便在侧殿歇下。   这般体贴……   裴琏却并无半分熨帖之感。   他弯腰,连人带被子卷起,抱回寝殿。   她大抵真的累了,全程都?睡得很沉。   裴琏坐在床边许久,方才放下帘子,转身离开。   -   明?婳那副《灞桥秋色送行图》还?没画完,醒来之后,便继续回到画桌前?。   也不知是姐姐从前?说过的“心中无男人,落笔自?然神”,还?是前?两日哭狠了把脑子里的水也哭出来一些,如今明?婳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宁静。   再去想裴琏之前?的“劝进”之语,以及姐姐和皇后的“爱人先爱己”,竟也琢磨出几分未曾领悟的道理。   无论是劝进还?是爱己,皆是她个人的修炼。   从前?在家人的庇佑下,她只?要躺平被爱、吃喝玩乐就好,无须勤勉、无须长进、甚至无须思考,浑浑噩噩地混过一年又一年也没人责怪。   直到此番嫁来长安,她方知这世上不是人人都?会像亲人那样毫无底线的爱她、护她,她也无法一辈子活在亲人的庇佑之下。   世间不会主动包容她,她只?能学?会适应这世间,于混沌中寻到一个新的平衡点。   一个她自?己摸索出的平衡点。   就譬如对她的夫君,她可以喜欢,却要把握住这份喜欢。   这份喜欢不能超出她的自?尊——   她得先爱自?己,并非盲目地把爱给他。   他喜欢她多少?,她便喜欢他多少?,前?期若把控不住,她允许自?己偶尔多喜欢他一点点——   谁叫他长得好看呢。   这世上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占便宜的。   明?婳对自?己这番领悟很满意,她想如果姐姐知道的话?,定?然也会夸她长进了。   午后时?分,裴琏又到了瑶光殿。   知道明?婳在作画,也没搅扰她,自?行在外间看书。   不过到了夜里,他却来到书房,与明?婳道:“夜里回寝殿睡。”   明?婳怔了怔,道:“我睡偏殿也行的,免得回寝殿爬上床吵到你。”   裴琏只?淡淡乜她一眼:“孤没那么容易被吵醒。”   说完,便提步而去。   明?婳不大理解,转念一想,可能是怕外人知道后,误以为是夫妻不和,才分殿而居。   是了,他这人一向注重体面。   于是这夜,明?婳便回了寝殿安置。   她以为她已经够轻手轻脚了,没想到刚爬上床,身侧男人伸来长臂,一把将她捞入怀中。   昏暗帷帐中,明?婳眨眨眼,很小声:“殿下,我吵醒你了么?”   男人嗓音带着些许睡意的微哑:“没有。”   明?婳:“那你这……”   “寝不语。”   “哦……”   明?婳靠在他怀中阖上眼,心想反正是他叫她回寝殿睡的,便是吵醒了也不怪她。   一夜好眠。   转过天,裴琏又像从前?那般,入夜才至。   明?婳的画也画得差不多了,只?需再添些颜色,即可送去装裱。   临睡前?,裴琏看了眼那副画。   无论是挥毫泼墨的写意山水,亦或是笔触细腻的人物,壮阔雄浑,又不失清丽婉约,而这两种画风冗杂在一张图中,并不突兀,反而浑然天成,触动人心。   的确是前?所未有、别?具一格的风格。   只?要她肯笔耕不缀,假以他日,定?能自?成一派。   不过,“这是你兄长,这是你姐姐,这个是你……”   骨节分明?的长指挨个点着画上人物,裴琏凤眸轻眯:“孤呢?”   明?婳悻悻道:“我以为殿下不喜入画,便没画。”   裴琏:“……”   明?婳歪了下脑袋:“殿下若想入画,那我添两笔?”   裴琏嘴角轻扯:“不必。”   说罢,转身离去。   明?婳看了看男人萧萧肃肃的背影,再看桌上那幅画 ,抬手摸了下鼻尖。   其实她画了他,她旁边那棵树就是他。   反正都?是木头,也没所谓?   难得今夜睡得早,明?婳沐浴过后,便躺上了床。   她知道裴琏没睡,但他一言不发?,难道真的因为没画他生气了?   正琢磨着要不要问一句,身旁之人先开了口:“困么?”   明?婳一怔:“还?好,午后睡了半个时?辰。”   身旁的男人:“嗯。”   下一刻,横里一只?手伸过来。   没等明?婳反应,只?觉天旋地转般,身上陡然一重。   待看清那张近在咫尺的男人脸庞,她心跳怦然:“殿、殿下……”   裴琏瞥过她迅速染绯的双颊,平静嗓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闭上眼。”   闭上眼要做什么,明?婳怎会不知。   只?是自?从七月初去了骊山,她便再未与他行房,整个人也不禁紧绷起来。   裴琏感受到她的拘谨,无奈。   两根长指略一抬起她的下颌,带着薄茧的指腹轻碾了碾她花瓣似的红唇,直到她忍不住呜咽一声,他方才俯身,吻上那抹樱唇。   近两个月没碰她。   饶是他一向冷静自?持,但正是气血方刚的年岁,不沾还?好,一沾上免不了要吃干抹净。   明?婳只?觉她快要被他吻晕过去了。   太凶太狠,从唇瓣到舌尖都?被他热烈的气息占领着,她快要喘不上气,只?得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牢牢地抱着他的脖子,喉中时?不时?发?出些许呜呜,皆是哀哀的求饶。   良久,他才停下这个吻。   明?婳闭着眼,看不见?他,却能感受到男人灼热视线直勾勾落在她的脸上。   他在看她。   这个认知叫明?婳无比羞赧,刚要睁开眼,男人的吻又落了下来。   这次不是落在唇,而是落在耳畔、脖间,喷薄的热息拂过肌肤之处,引得一阵细细密密的酥痒。   她痒得不行,缩了缩脖子,“殿下……”   埋在颈间的头颅一顿,而后男人的薄唇贴着她的耳垂:“怎么不喊子玉哥哥了?”   明?婳偏过头,湿漉漉的乌眸透着几分迷茫踌躇。   裴琏一垂眼,便见?她这云鬓微乱,娇颜酡红的模样,喉头轻滚了滚,他道,“婳婳,喊孤子玉哥哥。”   “子玉…子玉哥哥。”   “乖。”   他俯身,再次吻住那海棠般娇丽的朱唇。   又是一记绵长的深吻。   绣着缠枝莲花纹的衾被间,裴琏以长指浅浅试探,确定?她已准备好,方才安抚般亲了亲她的唇角,掀被起身。   明?婳被撩得不上不下,满脸困惑:“你…你去哪儿??”   裴琏道:“去取一物,很快回来。”   明?婳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这么重要,非得这时?候去取。   不过裴琏下床后,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却没入帐,而且坐在床边。   明?婳探出脑袋,好奇往他手上看,他却反手遮住她的眼睛,一把将她推回帐里:“别?乱看。”   隔着帷帐,明?婳迷茫:“为什么?”   裴琏默了一瞬,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明?婳不懂,但他不让她看,她只?好躺在帐子里竖起耳朵听。   微凉秋夜里无比静谧,她听得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又看到男人在帐子上的倒影,还?没琢磨出他在做什么,秋香色的幔帐便被掀开,又很快放下。   帐中重新陷入一片昏暗,明?婳又紧张起来,小声轻唤:“子玉哥哥?”   “嗯,孤在。”   年轻男人精壮结实的身躯便覆了上来,他攫住她的下颌,再一次堵住了她的嘴。   细吻缱绻,月迷津渡,船亦入了巷。 第042章 【42】   【42】   那熟悉又陌生的徐徐吞入感, 明婳便是再迷糊,也觉出?一些不对?劲。   “子玉哥哥……”她?红着脸唤,声音细若蚊呐:“好像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就…就那里?。”   “感觉到了?”   “.......!”   明婳惊愕, 他?竟没否认。   所以那奇怪的触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我第二条约定。”   裴琏单臂撑在她?的身侧, 头颅微低, 嗓音也透着一丝沉哑:“你?若不想在十七岁前怀嗣,便得用些手段……”   说话间,劲瘦的口口动作不疾不徐, 气息却明显粗重?了:“孤翻过医书,虽有性温的避子汤, 然是药三分毒, 用多了仍会损伤身体。最好的法子还是……”   他?喉头微滚, 薄唇贴在她?耳侧,道:“男子用羊肠衣, 不弄进去?便不会怀。”   明婳本来就羞得不行, 听他?边弄边解释,更是羞得脚指都蜷起,忙偏过脸道:“你?…你?别说了。”   帷帐内昏暗, 裴琏看不清她?酡红的脸,却能清晰感受到她?此刻的羞赧与紧张。   大?抵男人在床笫之间总是恶劣的, 见她?缩成这般, 蓦得也生出?几分逗弄心思。   “为何别说了?”   他?亲着她?的耳垂, 嗓音放低:“方才不还追着要问??”   “我现下不想知道了。”   明婳想躲开他?炽热的鼻息, 身子却被牢牢扣在他?的怀里?, 她?知道不该去?想, 可脑子就是忍不住去?想,羊肠和男人的那个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   她?七八岁时曾随肃王妃去?乌孙拜访太外祖母与舅公, 草原上的厨娘们杀羊都是在帐篷外现杀,她?也曾见过羊肠,细细窄窄的,可他?那个却……   “在想什么??”裴琏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握着那把细腰,重?重?碾了下。   明婳霎时惊呼出?声,待反应过来刚才那妩媚动静竟是自己发出?来的,羞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边去?扯被子遮脸,边握拳去?锤他?:“你?怎么?这样!”   “是你?先分心。”   她?太羞赧,他?也不大?好受,亲了亲她?的脖子让她?放松,又道:“还没回答孤,方才在想什么?。”   明婳哪好意思说她?在琢磨烧火棍和羊肠的事,只含糊哼唧道:“就是觉得……很奇怪。”   十六七岁正?是对?这些好奇的年纪,再加之每次做夫妻事,他?都是睁眼的那个,在紫霄殿汤池那回,他?早就把她?看了个遍。   而她?至今都还没好好看过他?。   想看,又不敢,且他?也不让。   在这事上,她?一向?全由他?主宰。   可今日,她?实在很好奇……   只是不等她?提出?,脸颊就被男人捏了捏,他?道:“别瞎想,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说罢,也不给?她?半点瞎想的机会,握着纤细的双蹆压于身前,窄腰沉下。   一阵疾风骤雨,青丝缠玉团,露滴牡丹开。   夜越发深了,当?月亮缓缓从云层露出?头,昏暗的帷帐里?也散开一阵幽幽兰麝香。   明婳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般,双颊通红,鼻尖也沁出?一层薄薄细汗,柔若无?骨地倒在衾被里?,如一条搁浅缺水的鱼儿。   裴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便掀帘下床。   明婳虽累得不行,但好在是第一回 ,还有些气力,见他?起身,忍不住睁眼往下瞟去?。   刚扫个余光,坐在榻边的男人冷不丁侧过脸。   “在看什么??”男人微哑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明婳心下咯噔一下,仿若被抓了现行的小贼,连忙避开目光,“没、没什么?。”   说着便裹着被子,恨不得整个人都埋进去?。   见她?娇怯怯的慌乱模样,躲避间反倒露出?一截白晃晃的肩膀和藕臂,裴琏只觉才将平息的气血再次翻涌。   是她?自找的。   他?眸色幽深,取下那物,掷入水盆。   帐子里?,明婳还躲在被子里?兀自懊恼,她?不过才瞟一眼,怎么?就那么?快被发现了呢?难道他?脑袋后面长了眼睛?   不过就方才那匆匆一瞥,她?隐约看到个轮廓,耳根不由得滚烫起来。   他?外表瞧着温润斯文,如何却是那般骇人,更不可思议的是那骇人之物她?竟然能容下,难怪初次时那般疼……   脑子里?正?绮念纷飞,忽的听到帐外脚步声,似离去?,又折返。   明婳满心困惑,撑起身子爬到床边,刚要掀帘去?看,男人也正?好掀帘。   一时间,一站一趴,一上一下,四目相对?,明婳看到那双黑眸之下灼灼涌动的慾念。   危险。她?下意识就要往床里?钻。   才转过身,脚踝就被一只修长大掌叩住。   她?愕然回头,嗓子也轻颤:“殿、殿下?”   “喊错了。”   那手掌陡然发了力,一把将她?拉向?床边,还未等她?反应,便被抵在雕龙刻凤的床柱旁。   “得罚。”   夜色漫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明婳已记不清这一夜她喊了多少声子玉哥哥,喊到后来嗓子都哑了,还是裴琏将她?抱去?沐浴。   于是又被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她?心里?羞恼,但累得连争辩的气力也没有,只得破罐子破摔的想,反正?早被看过了,看十遍和看二十遍没区别。   她?累得不轻,这一觉睡得也沉。   熹光朦胧时,迷糊间好似又被拥入那坚实的怀抱中,细微摩擦后,膝盖再次被抬起。   她?半梦半醒地都快哭了,嘴里?委屈得直哼唧,只觉这人实在太混账,昨晚罚得那么?狠,怎么?还来。   似是也知过分,他?细细亲着她?的后颈,低声哄道:“快了。”   一句快了,却好似一辈子那么?漫长。   待到终于结束,男人亲了下她?的眼角:“睡罢。”   明婳知道他?要上朝去?了,撇撇嘴在心里?骂了句坏东西,也懒得理他?,卷起被子继续睡了。   这一觉睡醒,已是晌午。   用过饭食,采月欲言又止地看了明婳好一阵。   明婳鲜少见采月这般期期艾艾的模样,干脆直接问?她?:“出?了何事吗?”   采月红着脸摇摇头,又环顾左右,点点头。   明婳一下懂了,单独带她?进了内殿。   哪怕没了外人,采月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窘迫地问?起水盆里?的羊肠衣来:“如何就用上这个了?”   今早听到收拾寝殿的小太监提及此事,采月第一反应便是太子殿下见世子爷和大?娘子走了,就开始轻视主子了,不然怎会用上此物!   这些东西一向?是给?妾侍通房之流用的,就没听说过哪家?刚成婚的小夫妻要用这个。   采月心里?为自家?傻娘子委屈,明婳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道:“是我提的呢。”   采月怔住:“啊?”   明婳便将肃王妃的叮嘱说了,只避子丸的事她?并未提及。   弄清原委,采月恍然大?悟,口风也变了,眉眼含笑道:“这般看来,殿下心里?是爱重?主子的,不但答应您晚些怀嗣,还顾及您的身子,不叫您喝那些凉药,当?真是体贴极了。”   采月不提,明婳还不觉得有什么?,这般一提,她?忍不住疑惑:“既有这种不伤身的东西,我自然就不用喝凉药了,这也算体贴吗?”   “怎么?不算呢。”采月叹道:“时人避子,皆是叫女子喝药,少有男子愿用那个……咳,肠衣。”   “为何?肠衣很贵么??”   “贵应当?不算贵,但……”   采月虽未经人事,这些事却是听得多,凑到自家?主子耳畔低低道:“奴婢猜,应当?勒着不舒服?”   明婳眼睫颤了颤,雪脖忽的透绯色,大?白天说这种事总是羞人的。   脑子却克制不住地回想昨夜,一开始的确很古怪,后来适应了倒还好,至于勒不勒得慌,这得问?那人。   但她?估摸着,应当?是勒的?毕竟差距那么?大?呢。   有些事不提还好,一提起就如怨鬼索命般,在脑中纠缠不休。   又一日夜里?,沐浴过后,躺在床上。   当?裴琏揽过她?的腰时,她?脑子一热,没忍住问?了:“子玉哥哥,那个羊肠衣,你?会不会不舒服?”   搂在腰间的大?掌顿了下,而后男人略显喑哑的声音随着热息钻入耳廓:“你?不舒服?”   那热意让明婳身子发軟,小声道:“没、没有。”   裴琏:“那为何这样问??”   明婳咬唇:“就是想知道嘛。”   身侧男人沉默两息,少倾,咬了下她?的耳垂:“若是将这些好奇放在正?事上,高低也能做出?一番成就。”   明婳被他?咬得身子变得奇怪起来,等意识到他?在拐着弯说她?不学无?术,衣带也早就被他?解开,连着兜衣都被拨到了一旁。   “裴子玉,你?骂我!”   她?羞恼地去?推他?,一只手掩着身前,尽管什么?也没遮住。   “孤何时骂你?了?”   “就刚刚,你?阴阳怪气我!”   “……”   小傻子竟这会儿才回过味。   裴琏失笑,再看她?雪肤染粉,那红滟滟的唇因?愠怒而紧咬着,玉柔花娇,体内燥意顿时愈盛。   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孤给?你?个机会,骂回来。”   长臂一把捞过那把纤纤细腰,他?将她?抱坐在怀中。   察觉到他?什么?打算,明婳才不配合:“你?无?耻,松开。”   男人嗓音磁沉,昏暗中又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性感,似是蛊惑人心的男狐狸精般,低声哄道:“不是想知道勒不勒?”   话落,明婳的手腕被他?握住,带向?他?身前。   “你?自己感受。”   手指触到那炽热的刹那,明婳的眼瞳陡然睁大?,呼吸都屏住。   幔帐里?光线晦暗不明,却也不知是俩人离得太近,还是旁的什么?缘故,明婳只觉这一刻男人望向?她?的目光亮得惊人。   那强劲的热意,烫得她?心里?发慌。   “我…我不好奇了!”   明婳后悔了,忙要撤回手。   却被他?捉住:“半途而废,可不是好习惯。”   什么?叫骑虎难下,明婳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她?闭着眼睛,脑袋都是麻的,只觉她?这只手怕是不能要了。   然而更恶劣的是,他?贴在她?的耳边道:“婳婳,坐上来。”   明婳脑子嗡得一下,挣扎着要逃,被摁着不得动弹,她?快哭了:“你?又欺负我……”   欺负她??   这样说也没错,但裴琏并不觉得这样的欺负有何不对?。   但见她?实在羞得厉害,他?也并未强求,松开她?的手,重?新将主动权握在了手上。   “傻子。”   他?覆身,带着怀中羞怯无?比的小娘子躺下,也不再忍耐,深深堵住了那抹红唇。   ……   因?着两人的第一条约定,裴琏每日便是再忙,夜里?也会来瑶光殿一趟。   有时他?忙到深夜,明婳都已经睡着了,他?便躺进被窝搂着她?睡,也算是“陪了”。   明婳觉着他?这是在投机取巧,裴琏却不以为然:“你?只说陪一个时辰,并未言明你?必须醒着。况且你?醒着那几晚,孤也不止陪你?一个时辰。”   她?醒着的时候,他?都与她?做些什么?,他?心里?没点数么?,亏他?也好意思说出?口!   明婳想反驳又无?从反驳。   最后只没好气瞪他?一眼:“无?赖。”   裴琏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他?们是夫妻,夫妻做夫妻事,天经地义。   转眼步入九月,天气转凉,秋色愈浓,瑶光殿前的花木也逐显凋零之态。   要说九月里?长安城里?最热闹的两件事,一件莫过于长乐公主裴瑶正?式入学国子监女学。   第二件亦与国子监有关,却是国子监秋试时,永熙帝携太子前往监考,回宫途中竟有位疯妇冲出?来告御状。   “奴婢听说,那妇人从人群里?冲出?来时,侍卫只当?是刺客,拔刀阻拦。那妇人却当?真是个疯的,看到刀刃非但不躲,反而继续往前冲,身上被刀划了好多下,也不知疼痛般,待走到御前,已伤得浑身是血,竟连话也说不出?,只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便瘫倒在地。”   采雁性情活泼,从前在肃王府就是个包打听,这会儿到东宫混熟了,也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得到任何新消息,当?即第一时间与自家?主子嘚啵嘚:“好在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及时喊来随行御医以银针封住几处大?穴,那妇人才保住了一条命。”   明婳听到眼睛眨都不眨:“那现下那位妇人在何处?她?到底有何冤情?”   “奴婢只知她?被送去?了刑部大?牢,至于是何冤,那就不知道了。”   采雁摇摇头,忽而双眼放光看向?明婳:“这半月以来,殿下几乎夜夜都来咱们瑶光殿,主子您是殿下枕边人,不然您问?问?他??”   明婳怔了下,面露难色:“我问?他??”   采雁:“对?呀,事发时殿下就在现场,定然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浓密羽睫低了低,明婳有些迟疑:“可这是公事,他?肯与我说吗?”   虽说这些时日,他?的确天天来她?宫里?,在外人看来,他?俩如胶似漆,甜蜜恩爱,但明婳心里?清楚,他?不过是在遵守约定罢了。   夜里?他?可以与她?缠绵悱恻,许她?喊他?子玉哥哥,白日里?他?仍是那个清清冷冷,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   采雁不知内情,是以也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会有此等顾虑,“太子殿下这般宠爱主子,这也算不得什么?政要机密,没必要瞒您吧?”   明婳也没多解释,只抿了抿唇:“那我问?问??”   反正?问?问?也不会掉块肉?   这日夜里?,裴琏忙到深夜才来瑶光殿。   见内室烛火寥落,只当?她?已安置,哪知刚躺上床,一个绵軟馨香的身子便滚入怀中。   “殿下。”她?贴着他?的手轻唤。   裴琏眉心微动,没说话,只抬手将她?往身前拢了拢,静了片刻才道:“身子干净了?”   明婳一怔,待回过神?,羞红一张娇靥:“还没!你?想什么?呢。”   裴琏:“这都第四日了。”   他?知道女子每月会来癸水,但具体来多久,是如何个来法,并不清楚。   明婳道:“我一般都得七日。”   裴琏眉心微拧:“竟要这么?久?”   听说癸水期间女子体虚气弱,多有不适,那她?岂非要难受七日?   明婳不知他?想法,只当?他?嫌癸水时间太长,不能行房,心口一阵郁卒。   “你?当?我想这么?久么?,来这个可麻烦了。”她?咕哝着,手也不禁推开他?的胸膛。   裴琏感知出?她?情绪不佳,想来是为癸水而恼,思忖片刻,重?新将她?揽住,缓了语气:“好在还剩三日,忍忍便是。”   明婳一听,嘴角撇得更厉害了。   好嘛,不过七日而已,竟连“忍”这个字都用上了,他?就那么?馋那事么??   正?兀自生着闷气,忽听他?问?:“既非求欢,为何这么?晚还没睡?”   明婳:“……”   又来了,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   而且她?何时向?他?求欢过,明明先前都是他?主动来抱她?!   明婳满心不服,本想再次推他?,却又实在好奇白日街上发生的事,只好忍下不服,道:“我有事想问?殿下。”   裴琏:“何事?”   明婳道:“听说白日你?与父皇从国子监回来的路上,有人拦驾告御状?”   黑暗中,裴琏眼皮轻动,低低嗯了声。   明婳:“到底是什么?冤情?竟将人逼到拦驾告状。”   须知按照《大?渊律》:「御前失仪,或惊驾者,轻者杖五十,重?者黔面,徒流刑,放八百里?。」   便是轻刑的五十杖,也能要掉寻常人的半条命。   是以历朝历代,鲜少有人敢御前喊冤,据说上一次有人告御状还是二十年前,一个小娘子全家?六口皆被恶霸害死,于是不惜惊扰圣驾,求个公道。   最终恶霸被绳之以法,只那小娘子瘦骨嶙峋,五十杖打下去?,没两日也一命呜呼,据说她?死之前还高喊皇恩浩荡,今朝大?仇得报,死也瞑目。   再之后便是二十年后的今日。   那妇人敢以身冲撞刀刃,定是有大?冤。   裴琏知道他?这妻子一向?喜欢看话本、听故事,且这事也算不得什么?机密,略作斟酌,便与她?说了。   “寡妇罗氏,河北道幽州人士,其子罗元晋原为幽都县的县衙主簿。永熙二十年三月,罗氏的外甥成婚,罗氏回乡下娘家?吃喜酒。不料翌日县里?来人寻她?,说是她?家?昨夜走水,儿子罗元晋与儿媳柳氏,包括两个孙子、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孙女,连同婢女奶娘一干家?仆,共计十三口,皆惨死火中。”   “若非娘家?兄嫂多留罗氏多住了一夜,罗氏怕也葬生于火海。她?年少守寡,含辛茹苦养大?独子,本是苦尽甘来,含饴弄孙,谁知一遭家?破人亡,徒留她?孑然一人存世。”   “唉,世事无?常,然后呢?”   “然后……”   裴琏想到罗氏递上的那封血书,以及太医替罗氏处理伤口时,竟在她?背上发现刺着“冒赈侵贪,官官相护”八字。   这些便涉及机密了。   他?并未提及,只道,“罗氏怀疑那场大?火是有人蓄意谋害,并非县衙论断的意外走水,便开始写状纸,一次次去?县衙请求重?审。幽都县衙驳回,她?便告去?范阳郡,郡府衙门驳回,她?便去?别的县、别的郡继续喊冤……”   “五年间,河北道十三个州府的衙门几乎被她?走了个遍,无?人受理她?的案子。大?抵是心灰意冷,她?便孤注一掷,前来长安告御状。”   明婳闻言惊呼:“从幽州来长安,她?一个人?”   话落,帐子里?一片阒静。   明婳也从这静谧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讪讪道:“我…我一下忘了,忘了她?家?里?没人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太惊讶,幽州到长安的距离,丝毫不逊于北庭到长安。   那么?远啊,一个人走来,那得多艰难。   “她?五月到的长安,父皇去?骊山行宫那回,她?便想拦驾,只那回随行兵将森严,她?没寻到机会。此次去?国子监,随行禁军较少,她?便不管不顾冲了上来。”   明婳听罢,心下唏嘘:“当?真是不容易。”   有勇有谋,又有坚韧不拔的毅力……   虽未曾见到那位罗氏,明婳心下对?这位妇人既敬佩又同情:“殿下,她?都这么?惨了,那五十杖能不能和父皇打个商量,免了呢?”   裴琏:“律法如此,岂可包庇个人。”   明婳:“可我听说她?全身都是伤,而且都做祖母了,应当?已有些年岁……五十杖下去?,怕是性命堪忧……”   “孤知你?年幼心善,只法理如此,若今日见这罗氏可怜,开了个口子,那他?日岂非人人效仿她?这行径,只要有冤情了,谁都可以来拦御驾、告御状,那将各州各郡各府台县衙置于何地?朝廷设百官,州郡设衙门,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底下出?点纰漏,出?一两桩冤假错案、三四个无?良贪官,于全局并无?大?碍。但倘若上头出?了纰漏,哪怕只是赦免一个妇人五十杖,看似小事,扩散到天下,却是大?乱……”   稍顿,裴琏头颅低了低,问?怀中人,“你?可明白?”   明婳只觉他?的话好像流水从脑子里?滑过去?了。   听起来有道理,但……她?还是觉着罗氏可怜。   裴琏也知与她?个闺阁女子说这些,未免太深了,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此事父皇已交于刑部处理,是非对?错,自会有个论断,不必你?操心,睡吧。”   明婳自然也明白这些事轮不到她?个太子妃来操心,只是这个“八卦”听得她?心里?怪难受的。   罗氏,做错什么?了么??没有,她?只是个想为家?人讨个公道的绝望妇人。   裴琏,说错什么?了么??没有,他?只是按照律法办事。   而她?,好像除了叹气,什么?都做不了。   唉。   昏暗罗帐里?,裴琏听到她?那一声轻叹,并未言语。   待她?沉睡,方才掀开幔帐一角,借着透进来的微光,长指抚平她?微微蹙起的黛眉。   她?或许不是个多规矩的太子妃。   却是个能体会民生疾苦的好娘子。   裴琏,心甚慰。 第043章 【43】   【43】   翌日?, 秋高气爽,叠翠流金。   明婳一觉醒来,脑子?里却还想着罗氏之事。   采月采雁替她梳妆时?问起, 她将罗氏的遭遇说了, 两婢听罢, 也唏嘘不已。   “难怪她豁出性命也要告御状,换做是我,家里人不明不白?全?没了, 我定?也舍得一身剐,也要求个真相。”   “只?那五十杖下去, 她怕是命不久矣……”   “唉。”   大清早的主仆三人相对?叹息, 虽同情, 却无可奈何。   这世?上的可怜人太多了,连庙里的菩萨都闭眼, 不忍看众生苦难, 何况她们这些凡夫俗子?。   本来这事惋惜两声,便也过去了。   未曾想几日?后的夜里,欢好之后重新躺回?床上, 裴琏与明婳道:“孤近日?要出趟远门。”   明婳本来还累的不行,一听这话, 困意?散了几分:“出远门?”   裴琏淡淡嗯了声:“去趟河北道, 快则三月, 慢则半年。”   这下明婳的困意?彻底全?无, 她在他怀里惊愕抬头:“竟然要去这么?久?”   裴琏:“嗯。”   明婳疑惑:“所为何事?”   河北道, 幽州就在河北道……   她心里隐约猜测, 难道是要为罗氏翻案?   不过罗家灭门案惨归惨,但这样的个案, 也不至于劳烦太子?亲自出手。   她是枕边人,如今他一走便是小半年,裴琏便也不瞒她:“罗家灭门案幕后或有隐情,牵涉甚广,不可小觑,须得前去暗查一番。”   这几日?,罗氏已从刑部大牢秘密转移到一处安全?之所,经过太医治疗,罗氏醒来后,将她所知一切全?盘托出。   据罗氏所说,她一开始也以为纵火是意?外,毕竟罗家一向与人为善,从未树敌。   但县衙仵作曾受过罗元晋的恩惠,在罗家十三口出殡时?,暗中提醒罗氏一句,“夫人早日?回?乡下,莫要再在县里逗留。”   罗氏听出仵作弦外之音,觉出不对?,再三哀求之下,那仵作才道:“烟尘并未进喉管,显然纵火前人就已经昏迷了。”   多的仵作也不敢再说,罗氏便知全?家人是被人所害。   她写?状纸,请求重审,却一次次被驳回?。   好不容易告到了郡守衙门,请来仵作作证,仵作当场改口,只?说那日?是喝多了酒,才胡言乱语。   于是这案子?不了了之,罗氏又被赶出衙门。   她不服气,继续告,继续查。   终于有一日?叫她查出些端倪,儿子?罗元晋或许是因?掌握了幽都县令“冒赈贪污”之事,方才惨遭灭口。   于是罗氏改了状纸,去郡守衙门状告县令贪污,换来的却是二十板子?。   她原本只?当是幽州一地官官相护,待去到其他州县,挨个喊冤,方知原来河北道上方的天早已是乌云罩顶,暗不见?光。   她不过一老妇,渺小如蝼蚁,如何能翻过天?   且这一路告状,她也着实碍了上头的眼,不知是哪路人马来劫杀她,好在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叫她身中两刀却熬过一夜,被好心人所救,苟全?了一条性命。   之后她便放弃在州县里寻个公道,而是决定?进京告御状。   若皇帝也是黑心鬼,那她也彻底认命了。   所幸这朝廷还没有烂,高坐明堂的天子?尚且怜悯他们这些百姓,罗氏终于寻到了有光的地方。   她以性命跪在永熙帝面前起誓,“河北道十三州县的官员贪粮冒赈,官官相护,老妇若有半句虚言,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也下拔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可怜我儿,我儿媳,我的孙子?孙女们,若陛下能将那些杀千刀的贪官一网打尽,那他们也不算白?死……”   永熙帝命人将罗氏暂且关押,又召来心腹重臣商议此事。   兹事体大,牵扯甚广,皇帝与重臣们都不敢小觑,一来不能仅凭罗氏一人之言便妄下论断,二来君臣都难以想象河北道的官员们竟狂悖到如此地步,沆瀣一气,只?手遮天。   若罗氏所言是真,那此案必成大渊开国以来的重案之一。   想到父皇屏退朝臣后,高坐上位的阴沉脸色,裴琏也不禁肃了神情。   他已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父皇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   遂当父皇问他,“你觉得派谁去河北道查访此事?”   他几乎不假思索上前:“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这案若属实,定?然要落马一大批臣子?,摘掉许多的人头。   父皇坐镇长安,再无其他人选比他这个太子更适合办理此案。   永熙帝虽只是挥挥手:“你容朕再考量一二。”   但裴琏一想到即将要展开手脚,大刀阔斧一番,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变得滚烫沸腾。   那热意?在胸膛激荡着,夜里他的小妻子刚沐浴完掀起帐子?,他便一把将人揽过,压在了身下。   明婳能感受到今夜的男人格外热情,动?作间?也愈发强劲,她只?当是前几日?她来癸水,他憋得狠了,也没多想。   反正这事虽然累了点,也挺快活的。   现下听到裴琏此番是要去查大案,明婳心里既佩服,又生出一丝羡慕。   真好啊,他能去除贪官、平冤情、干大事。   而她.......   她只?能在东宫里,掰着手指算日?子?,一天又一天地等他回?来。   思及此处,明婳的情绪不禁低落。   裴琏见?她沉默不语,只?当是分别 太久,她不舍得,抬手拍拍她的背:“孤不在东宫时?,你若觉着无趣,可去找瑶瑶,或是去母后、皇祖母她们那多走动?走动?。”   “玩归玩,画艺也不能耽搁。画画与写?字一般,须得博览众采,时?常练习,方能进益。”   他温声交代着出门后对?妻子?的安排。   怀中之人仍不吱声。   就在裴琏以为她睡着时?,怀中绵软的身子?抬起,而后趴上了他的胸膛:“子?玉哥哥。”   细细糯糯的嗓音刻意?放软,莺啼一般,娇媚婉转。   裴琏眸光轻晃,大掌也顺势掐住她纤细的腰。   她若再哼唧一声,多给她一次也无妨。   黑暗帐子?里,男人如蓄势待发的豹,而趴在怀里的小兔子?却是期期艾艾,求了另一件事:“你能带我一起去么??”   男人结实的身躯一顿。   那搭在腰间?的大掌也松开,他拒绝的毫不犹豫:“别说傻话。”   虽然猜到是这么?个答案,明婳的眸光还是黯了黯。   嫣色唇瓣轻咬,她的脸贴在裴琏坚实的胸膛,手也勾住他的大掌,软绵绵撒着娇:“我知道你是去办公事,可你这一走就是小半年,你难道都不会想我么??”   想她?   裴琏薄唇抿了抿,少倾,他重新将她拥入怀中:“孤会尽快回?来。”   明婳:“.........”   讨厌鬼,说句想她有那么?难吗。   不过想不想的倒是其次,她之所以想随他同行,实在是不想再憋在宫里。   以她如今的身份,出趟宫门都难,何况是出远门。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若能随裴琏出门,哪怕不能走走停停地玩,能出门看看,总比几十年如一日?窝在这宫墙里强。   “殿下,子?玉哥哥,好哥哥……”   她往裴琏身上挪了挪,两条藕臂环住他的脖子?,朱唇也贴在他的喉结处,娇声道:“带我一起,好不好嘛?”   呵气如兰,轻拂脖间?,裴琏眸色暗下。   她这是在用美人计?   那当真是他见?过最拙劣的美人计了。   克制着体内被她撩出的燥意?,裴琏沉沉吐了口气,将她两只?手拉下:“出去办差并非游山玩水,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且一路披星戴月、跋涉赶路,你受不住的。”   “我受得住的!”   明婳急急道:“我知道你们不是去玩,我也没想玩,我就是不想待在宫里除了像个傻子?似的等你回?来,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子?玉哥哥,我保证不给你惹祸,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唔,你就当我是个随从?我能骑马,也能吃苦的!”   “再说了,历来书画名?家,哪个不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亲身游历了名?山大川,见?识了河山大地幅员辽阔,方能提笔作画,形神兼备。我若成日?待在后宫之中,没见?过长江黄河,亦未见?过五岳高峰,又如何能画得出高山雄奇,流水壮美呢。”   “此次从北庭到长安的一路,我便长了不少见?识,若能随你一同去河北道,定?然也能有所获益。”   纤细的小拇指在男人掌心勾了勾,明婳语气愈发软糯:“你不是一直盼着我长进吗,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呢。”   裴琏见?她竟拿他的劝进之语,劝他带她出行,不禁失笑。   这小傻子?,倒是学?聪明了点。   不过,“此次前往河北道并非儿戏,孤无暇顾及你,你还是待在宫中为妥。”   似是安抚一般,他补了句:“孤若见?着有趣的玩意?,办完差给你带回?来。”   郎心硬如铁。   明婳懊丧地撇了撇嘴角,当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松开搂着他的双手,她卷起被子?,一声不吭朝里滚去。   裴琏睁开眼,偏头一看,便见?小娘子?留了个透着倔强的背影。   当真是小孩子?,竟为这事赌气。   他去揽她,被她一抖肩膀,躲开:“时?辰不早了,殿下也早些睡吧。”   裴琏:“……”   方才还子?玉哥哥,现下便喊殿下了。   “明婳。”他唤。   “我睡着了。”   “睡着了还能说话?”   “……”   “不要你管!”   “.........”   裴琏皱眉,略感无奈,却知不能什么?事都纵容她。   再看一眼那裹紧被子?的娇小背影,他并未再哄,只?自己掀帘下床,去衣橱另取了一条被子?。   这一夜,小夫妻俩各睡各的,不再言语。   翌日?明婳醒来时?,裴琏早已离开。   想到昨夜他拒绝的那么?干脆,明婳心里仍有些郁闷。   他对?她没有丝毫留念也就罢了,她都那样撒娇了,他也不肯对?她说两句软乎话。   这些时?日?缠绵悱恻,耳鬓厮磨带来的亲密感,果?然只?是一戳就破的幻觉。   这块木头,当真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开花了。   明婳纳闷一阵,只?得在心里宽慰自己,起码他那张好脸和那副好身体,是独属她一人的,这样想想,也不算太亏。   今日?恰好是十五,用罢早膳,略作梳妆,明婳便去给许太后与皇后请安。   到达永乐宫时?,已近巳正。   皇后正在整理书册,见?明婳来了,示意?她先坐着喝茶。   待到手头的事忙得差不多,方才走到榻边坐下,淡淡朝这乖巧老实的儿媳妇投去一眼:“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方才看你一脸心不在焉,似有不虞。”   明婳错愕,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脸,有那么?明显吗?   念头才起,皇后点头:“嗯,很明显。”   这下明婳更惊了:“母后,你会读心术不成?”   皇后见?她这一派天然娇憨,朱唇轻勾:“琏儿是七情不上脸,你呢,恰恰与他相反,什么?都摆在脸上,想猜不着都难。”   听得皇后的评价,明婳面露赧色:“从前在北庭,家里人也总说儿脸上藏不住事。儿知道这样不太好,有在改了。”   “其实这般没什么?不好,若是交朋友,你这重性情相处起来最是舒服放松。像琏儿和他父皇那种……”   一个冷面阎罗,一个笑面虎,都是难以捉摸的心思,相处起来实在是累得慌。   皇后并未将腹诽道出,只?看向明婳:“不过你如今的身份,的确是要学?着修身养性,收敛情绪。毕竟小人畏威不畏德,他日?你母仪天下,会面对?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中有君子?、有小人,你若是太平易近人,反容易叫人看轻了去。”   同样是讲道理,明婳觉得皇后娘娘讲的道理比裴琏好听多了。   裴琏讲的时?候,她只?觉得他是嫌弃她。   可皇后娘娘讲道理,她只?觉得娘娘是为她好。   明明是亲母子?,区别怎就这么?大呢。   “明婳,我方才说的,你可明白?了?”皇后问。   “明白?了!”明婳缓过神,一脸认真地点点头:“母后放心,我日?后会收着些的。”   是个知道好歹的好孩子?。   皇后满意?地敛眸,端起香茶浅啜两口,说回?正题:“你还没说,因?何事而愁眉不展?”   明婳怔忪片刻,看了看对?座白?玉观音般的皇后娘娘,支支吾吾:“儿不知该不该说。”   皇后道:“你若将我视作可信之人,便没什么?不可说的。”   “我自然是信任母后的!”   明婳忙道:“我阿娘说了,母后您面冷心善,我若遇到什么?难处,皆可来寻您的。”   皇后咀嚼着“面冷心善”四字,眼尾轻挑,眼底也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不过一瞬,又恢复往常那副平静模样,看向那规矩坐着的粉裙小娘子?:“那便说罢。”   迎着皇后温和的目光,明婳攥紧了膝头裙衫,终是将想随裴琏一同去河北道的打算说了出来。   皇后乍一听还有些诧异,待听到明婳说想出去长见?识,不想留在宫里当个望夫石,且她也十分好奇河北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皇后清婉的眉眼也缓缓舒展,面露理解。   “读万卷书,便该行万里路,知行合一,方能领悟更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皇后看向面前这纯真天然的小姑娘,只?觉她是北庭雪山里藏着的一块璞玉。   不似长安洛阳高门里的闺秀,一言一行,循规蹈矩,虽高雅矜贵,却有种过于雕琢的匠气。   她身上带着未经雕琢的率真明媚,带着对?这世?间?无穷的好奇心与探索欲,更为难能可贵的,莫过于她对?罗氏遭遇的悲悯,对?贪蠹横行时?的愤懑,还有她那句——   “母后,我想帮她,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明婳困惑地望向皇后,清澈乌眸里盛满一个小辈请求长辈解惑的茫然与渴望:“殿下和我说,刑部会管这事,这事不该我操心。他说的有道理,但我就是觉得……觉得我或许能出一份力气呢?”   毕竟,她现在也算皇室一份子?了。   小公主都可以为女学?出一份力,她也可以在某些地方贡献一份力吧。   哪怕那力量微小,总胜过什么?都不做。   皇后听着她的疑问,白?皙脸庞愈发温柔:“你有这想法,很好呢。”   明婳:“真的吗?”   皇后嗯了声:“你是未来天下人的国母,能对?万民有悲悯宽容之心,是黎民百姓之福。”   至于裴琏为何让她别操心,皇后猜测,儿子?还是自视甚高,把他的妻子?看得太浅薄了。   他当他父皇给他寻了块漂亮石头,却不知这是块璞玉。   只?需稍加打磨,他日?美玉生辉,琨瑞百年。   “此事我知道了,你且回?去,我替你想办法。”   皇后朝明婳淡淡一颔首。   明婳却是愕然,她不过是随口一说,皇后娘娘竟要替她想办法。   惊喜来的太突然,她诚惶诚恐地起身:“那就有劳母后了。”   皇后自有她自己的思量,和明婳喝过一盏茶,见?时?辰差不多,便让儿媳妇先退下。   又抬手扶了扶鸦黑鬓发,吩咐宫人:“去紫宸宫请陛下,就说本宫合了一味新香,请他前来品鉴。”   -   从永乐宫回?来后,明婳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一会儿觉得皇后娘娘会不会就随口一说,毕竟太子?妃随行出宫的确不合规矩,一会儿又觉得皇后娘娘那般淡然自若,定?是有很大的把握才会那样说.......   这般胡思乱想了一下午,入了夜,裴琏来了。   因?着白?日?在永乐宫提过出宫之事,明婳见?着他,莫名?还有点心虚。   她下意?识想扯出个讨好的笑,转念一想,他昨夜对?她的撒娇置若罔闻,哄也不哄她一句,那她干嘛还要对?他笑。   不笑!   今夜也不让他碰!他自个儿睡去吧。   于是只?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殿下万福。”   便直起身,打算去书房里躲一躲。   还没迈出一步,裴琏伸手,叩住她的手腕:“过来。”   平淡语气听不出情绪,但握着她的手腕一如既往的炽热。   她莫名?其妙被他拉到榻边坐下,“殿下有事?”   裴琏松开她的手,隔着张案几与她对?座。   昏黄烛光下,那双幽黑的凤眸落向她的脸庞,逡巡两番,神色晦暗不明:“你给母后请安时?,提了去河北道之事?”   这般开门见?山,明婳心里咯噔一下。   “我……”她咬了咬唇,暗暗掐紧掌心:“我没想提的,是母后看出我有心事,就问了我。”   话音落下,偌大殿内一片静谧。   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窗外秋风轻拂,灯花荜拨。   就在明婳快要顶不住这份沉沉阒寂,对?座男人开了口:“傍晚父皇召见?孤,让孤此番带你同行。”   明婳上一刻还提心吊胆觉得他或许要教训她了,下一刻听到她能一起同行,霎时?只?觉得坠入云端般,飘飘忽忽,不敢相信。   “真的吗?我真的能和你一起去河北道?”   望着烛光下她那双流光溢彩的乌眸,裴琏心下复杂。   她就这么?高兴,这般想与他在一起?   傍晚父皇寻他时?,与他道:“你想办这个案子?也行,但你与明婳成婚不久,骊山那回?分别一月,朕便觉得不妥。此次前往河北道,一来一回?,少说三月,多则半年,新婚夫妻分别太久,情分还没来及培养便淡了,日?后如何能长久?”   “你若想去,便带你新妇一道去。若不带你新妇,你便也别去了,朕另选他人走一趟。”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琏还有什么?不明白?。   只?这一趟,他定?是要去的——   除了办案,他还想去蓟北雄关巡视一番,过了蓟北便是东突厥和戎狄的地盘。   有生之年,国库充裕,兵富民强,他定?要亲自带兵,将那两处收入大渊的版图,扬大渊之国威。   永熙帝也知道自家儿子?的雄心壮志,遂笃定?他会答应。   裴琏的确答应了,只?心里并不情愿。   他觉得父皇母后未免对?明婳太过溺爱,哪有出行办差带家眷的?   妻子?年纪小,不懂事胡闹也罢了,偏偏父皇母后一个两个都纵着,实在是荒唐至极。   再看眼前欢喜雀跃的小娘子?,裴琏薄唇紧抿,不客气地泼了盆冷水:“此次出行,一路骑马,并无马车,或许还会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你若娇气受不住,耽误了行程,孤会遣人将你送回?来,你可想清楚了?”   明婳闻言,心下有些犹疑。   不过两息,她深吸一口气,攥紧双拳,迎上男人那双黑黢黢的眸子?:“你放心,我若拖你后腿,不用你说,我自个儿就回?来!”   不蒸馒头争口气,她便要让他看看,谢家的女儿才没他想象的那般差劲。 第044章 【44】   【44】   既定下同行, 三日后?,裴琏便带着明婳出宫。   因是密访,轻车简从, 同行除了郑禹带领的数十名武功高超的禁军, 便是两名刑部官员, 一名军医,随从数名。   裴琏知?道?明婳身旁的两个婢子手无缚鸡之力,未免带到路上反添累赘, 另给她安排了两名武婢。   一个名唤天玑,一个唤作天璇。   武婢虽比不上她的贴身宫婢细致, 但胜在身手高超。她若想享清福, 大可留在东宫, 无人强求她非得出门奔波受罪。   对于?裴琏的安排,明婳毫无异议——   当然, 也不敢有异议。   若她挑三拣四, 他不带她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出发前?一日,采月采雁才知?道?此?事?, 既担忧又不解:“太子殿下出去办差,您跟去作甚呢?”   “是啊, 还是去那么远的地?方, 连马车都没有, 您的钗环裙衫也没收拾, 还有枕巾篦子、面脂香膏这些……哎呀, 奴婢这就去给您收拾!”   “别忙活了。”明婳叫住她们:“殿下都让人给我收拾妥当了, 我明日只?要跟着他出门就成。”   采月采雁面面相?觑,而后?问:“那主子您打算带我们谁跟着, 还是我们都去?”   明婳道?:“一个也不带,出门在外安全为主,殿下给我另外安排了两个婢子,听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两婢愕然,蹙眉不展。   明婳知?道?她们的心思,忙安慰道?:“别担心,有殿下在呢。他虽面上看着冷冰冰,倘若真遇到什么麻烦,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采月:“可这是您头一回去那么远,什么都没准备不说,身边连个贴心伺候的人都没有……”   采雁也忧心不已:“奴婢们知?道?主子不舍得殿下,可……可太子殿下办完事?不就回来了么?您在东宫里舒舒服服等着便是,何必去吃那个苦呢?”   明婳眨眨眼:“这是吃苦?”   采雁:“沐雨栉风,奔波千里,怎么不算吃苦。”   明婳:“既是吃苦,那为何殿下要去。”   采雁道?:“殿下是太子呀,他要去办正?事?的。”   明婳:“那我是太子妃,我为何不能办正?事?呢。”   采雁一时噎住。   自古便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在外四方闯荡,挣钱养家,女?子在家生儿育女?,侍奉公婆。   主子怎么非得去搅合那些与她不相?干的事?呢?   采雁不懂,也答不出来。   明婳其实也懵懵懂懂,这会儿行事?只?凭着心里一股劲儿的驱使——   心告诉她,想去。   那便去吧。   反正?皇帝皇后?都同意了,身边还有太子夫君陪着,还有什么好畏惧不前?的呢。   出发前?夕,皇后?在永乐宫摆了一桌席面,将许太后?、永熙帝、小公主和东宫小夫妻都请了过去。   皇家人口不多,凑成一桌,也不过就六人。   许太后?坐在上座,也深感人丁凋零,于?是将目光投向了裴琏和明婳。   虽没开口催,可眼中那殷殷期盼,明显到想忽视都难。   明婳悄悄红了脸,裴琏权当没看见?,淡定自若地?给长辈们敬酒。   裴瑶满脸艳羡地?凑到明婳身边:“嫂嫂你?可真幸福,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也想去!”   明婳喜欢与皇后?、小公主说话,她们不会像旁人那样,觉得她跟出去是胡闹。   “你?现在还小呢。”   明婳捏了捏她的手,双眸弯弯:“等你?再长大些,就能出远门了。”   裴瑶点头:“是,父皇答应我了,等我及笄,他带我和母后?下江南。”   明婳闻言,下意识朝帝后?看了眼。   公婆恩恩爱爱,一派和乐,他们对小公主的宠爱,也是有目共睹,但对裴琏……   视线转向一侧自斟自饮的年轻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瞧不出半点情绪。   明婳想起幼年与他初见?的宫宴上,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太后?身旁,格外沉默。   还是永熙帝唤了他,他才上前?与谢家三兄妹见?礼。   那个时候,就是个冷冰冰的小木头了。   似是停留的目光太久,裴琏冷不丁偏过脸。   四目相?对,他皱了下眉,明婳讪讪避开眼,继续与小公主说话。   夜里回到瑶光殿,同床共枕时,裴琏阖着眼,冷不丁道?:“你?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明婳:“才不反悔。”   身侧静了好半晌,才响起一声轻呵。   明婳知?道?,他瞧不起她。   也没与他争辩,她把被子一裹,就朝里侧去:“别和我说话了,我还要养好精神,明早赶路呢。”   帐子里很快静了下来,只?听得彼此起伏的清浅呼吸声。   良久,裴琏睁开眼,朝身侧看去。   像这样的犟种,明日吃到苦头,便知?道?好歹了。   转过天的清晨,一行人轻装赶路。   明婳那些精致华丽的钗环发髻、广袖裙衫通通没带,那头如云蓬松的乌发被武婢们利落盘起个圆髻,单以两枚铜制的簪子固定。   武婢们簪发时,还将那铜簪子的关窍告知?她:“每根簪子接尾处有个暗扣,暗扣转三下,便可发射毒针。每根簪有三根毒针,两支共计六针,若遇危险,或可以此?保命。”   明婳只?觉无比新奇,仿佛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待梳好头发,她头戴帷帽,面覆黑巾,身上穿着件玄色暗云纹圆领缺胯袍,装饰之物再不是什么香囊荷包、玉佩丝绦,而是一条悬挂着算袋、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七件物事?的金银错麒麟纹蹀躞带,靴子里还塞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等她这般全副武装出现在裴琏面前?,同样一袭玄色衣袍的男人满意地?点了下头:“可。”   其他也没再说,只?让侍卫将给她准备的马牵来。   那匹马通体枣红,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看便知?是匹上好的宝马。   “它名唤烈云,性情最是温顺。”   裴琏走?到烈云身旁,看向明婳:“你?在边关长大,骑术应当不错?”   “岂止不错,那是相?当的不错!”   提到擅长之事?,明婳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抬起下颌:“往年我们北庭有马球赛,我和姐姐回回稳拿第一呢。”   裴琏颔首,不予置评,只?朝她伸手:“过来。”   见?他有意扶她上马,明婳也不忸怩,将手放在他掌心,另一只?手拽着马鞍,踩着马镫,利落翻了上去。   就这上马姿势,裴琏也瞧出她马术不错——   当然,也不排除小娘子有意在他面前?显摆。   待到一切都准备妥当后?,裴琏抬手,一声令下,便带着队伍出宫。   长安城内不能纵马,是以骑马的速度并不快。   等到了城门,与同行的官员汇合,敲定好今日行程,便开始疾驰赶路。   长安至幽州,约两千五百里,裴琏计划在十五日之内赶到,最好能在年前?将此?差办妥,还能赶回来过年。   明婳心里也估算了下,觉着每日骑马跑个一百八十里,不算什么难事?。   事?实证明,她想的太天真。   刚出城疾驰的一个时辰,她纵马驰骋,沐风徜徉,宛若脱笼之鸟,只?觉无比自由快活。   等晌午在一处食肆用?过午饭,稍作歇息,再次翻身上马,她就觉出了一丝不对——   腿间火辣辣的,刺刺的痛。   裴琏瞥见?她轻蹙的眉,沉声问:“怎么了?”   明婳连忙道?:“没什么,大抵是吃得有些撑了。”   裴琏沉吟,问:“再歇息片刻?”   明婳生怕耽误行程,忙不迭摇头:“没事?,跑一会儿大抵就消化了。”   裴琏看她一眼,也没多说,只?打着手势,示意众人上马,继续赶路。   晚秋的午后?,阳光灿烂明亮,却不会炎热。   马匹每跑一个时辰,便会靠边歇息一炷香,人要休息,马更要休息。   上午跑了一个时辰,下午跑了近两个时辰,好歹是在太阳落山之前?,顺利赶到了金阳驿。   看到驿站前?迎风飘扬的旗子,明婳险些没哭出来。   第一反应是,可算是到了。   第二反应是,她做到了,没有拖他后?腿,没有耽误行程!   但问题来了,现下她该如何从马背下去?   她从前?虽也骑马,但无论是骑马狩猎,还是打马球,从未这般骑上整整一日!   她只?觉腰部以下的两条腿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酸痛到极致便是麻木,她握着缰绳坐在马背上,一脸茫然无助。   裴琏和另两位官员正?随驿站小吏入内,恍然记起好似落下什么。   扭头一看,便见?如血残阳之下,两名武婢站在枣红马旁,正?举着双手,小心翼翼搀扶着那一袭玄色长袍的小娘子下马。   晚风轻掀起帷帽轻纱,隐约可见?她紧紧蹙着的两道?柳眉。   再看她那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裴琏还有什么不懂。   “主子?”   身侧的郑禹唤了声,低低问:“不然您先去照看娘子?”   裴琏收回视线,淡声道?:“她有婢子照顾足矣。”   说罢,提步往里,自去与随行官员商量起明日安排。   明婳这边好不容易适应了走?路,待步入驿站,郑禹迎上前?道?:“主子与王、李两位大人有事?商议,让娘子先回房歇息,杂役待会儿会送热水与饭食上楼。”   明婳往前?厅半掩的木门瞥了眼,虽知?他是忙正?事?,但从下马到现在,他连句话也没与她说。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就连传话,也是让人代劳……   垂了垂眼睫,她尽量压下心底的小小失落,轻声嗯了下:“我知?道?了。”   天璇和天玑两位武婢一左一右搀着她上二楼。   郑禹站在楼下,看着那道?纤弱窈窕的身影,心下暗自感慨,没想到这位太子妃瞧着娇娇弱弱,倒还挺坚强。   若换做长安城里其他贵女?,怕是第一时辰就撑不住,嚷嚷着要歇息了。   可她一整日下来,愣是一声累都没喊。   驭马的速度也很是不错——   虽然殿下有意放缓了速度,但便是这样的速度,她能一路不落地?跟上,也是实属不易。   旁人如何想,郑禹不知?,但经?过这一日观察,郑禹觉着这位太子妃的坚韧心性,起码胜过长安城内八成贵女?。   不愧是陇西谢氏之后?,谢家的儿郎在战场上勇猛似虎,谢家女?郎也并非等闲的弱质女?流。   二楼客舍,窗明几净,简朴却整洁。   一坐在榻上,明婳几乎瘫成一滩泥。   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她原以为和裴琏一夜四次已是她的体力极限,可今日颠簸下来,只?觉浑身的骨头架子都要颠散了。   大抵奴仆随主,两名武婢的话不多。   见?太子妃一脸生无可恋地?倒在榻边,两婢对视一眼,一个去倒茶,一个上前?替她脱鞋。   明婳喝过茶,卸下腰间沉甸甸的蹀躞带和脚上的马靴,的确轻松了不少。   待用?过一顿茶饭,泡了个热水澡,好歹缓过来了一口气。   只?她被天玑扶着躺回床上时,天玑并未离开,而是从袖中拿出一罐药:“奴婢替娘子上药。”   明婳这会儿正?是泡得筋骨酥软,一头乌发披散在脑后?,柔弱无骨地?倒靠在迎枕上,听到要上药,乌眸泛起疑惑:“上什么药?”   天玑道?:“娘子久未骑马,今日一时骑了这么久,腿间定然擦伤。此?药膏有活血化瘀、去疤生肌之效,正?对娘子之症。”   明婳本打算先自己检查一番,再视情况决定要不要向随行医师讨药,没想到这武婢竟考虑得如此?周全。   一时心生感激,她微微仰头,娇靥含笑:“你?这药膏来得及时,多谢了。不过不必你?帮我,药膏留下,我自己涂就行。”   天玑看着眼前?这张堪称人间姝色的脸,微微一怔。   太子妃生得可真美。   这般想着,再对上那双月牙儿般弯弯笑眸,天玑蓦得脸都有些发烫,忙不迭垂下眼道?:“娘子自己涂,或有不便?”   “没事?的,你?搁下便是。”   毕竟那伤处过于?隐秘,哪怕同为女?子,明婳也有些不好意思。   天玑见?她坚持,也不再多言,将那小巧的白瓷药罐搁在床头,便叉手行了个礼,躬身退下。   听到“吱呀”一声木门轻阖,明婳缓了口气。   再看那药罐,她伸手拿过,同时放下了半扇青纱帐。   夜里的驿站格外静谧,明婳咬着唇,将牙白的薄绸亵裤退至膝头,又轻轻撇开两条蹆,低头查看。   借着床头那略显昏黄的烛光,只?见?腿心处果然磨红了一大片。   这处肌肤本就最为娇嫩,她又生得白,有点痕迹就格外明显,何况这绯红一片,好似还磨破了皮。   明婳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触了下伤处,那刺痛感霎时叫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好痛!   想到明日还要骑一天的马,无异于?雪上加霜,定然会更痛……   她心底轻叹口气,正?准备涂药,门外忽的传来一阵请安声。   明婳微怔,赶忙坐起身要穿亵裤。   只?腿上疼得不轻,且越是心急,越是手忙脚乱,待那阵沉稳的脚步声走?近,明婳干脆拉下另半边的幔帐,朝外急急道?:“你?先别过来!”   屏风旁的男人脚步一顿,视线落向青纱帐后?那道?略显慌乱的身影,凤眸轻眯,“为何?”   “反正?……反正?你?等会儿便是!”   “……”   若非知?道?她是个有贼心没贼胆,这般情形,好似在帐子里偷摸藏了个野男人。   裴琏负手静立,直到帐中传来一声“好了”,方才提步上前?。   掀起半片纱帐,便见?榻间的少女?一袭单薄亵衣,乌发披散,雪肤泛绯,看向他的眸光盈盈闪烁,“殿下忙完了?”   “嗯。”   裴琏颔首,黑眸在她红彤彤的小脸扫过:“方才在做什么?”   明婳垂眼,含糊其辞:“没什么,准备睡觉了。”   裴琏一眼看出她在扯谎,余光瞥见?枕边那小巧的药罐,霎时明白过来。   “药涂好了?”   他站在榻边问,高大结实的身躯挡住大半的烛光。   明婳掩着被子坐在床上,听他这一问,还怔了下。   裴琏伸手略指向那药罐:“这个。”   明婳回过神,迟疑:“殿下知?道?这药?”   裴琏:“……”   他吩咐医师送来的,怎会不知?。   却也没多说,只?看着她道?:“今晚涂一次,明早再涂一次,会恢复得快些。”   明婳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裴琏垂眸看了她两息,忽的开口:“磨得很严重?”   明婳怔忪:“还、还好。”   想到她下马时几乎无法?行走?的狼狈模样,裴琏掀袍在榻边坐下,道?:“让孤看看。”   明婳:“啊?”   裴琏面不改色看向她:“伤处,看看有多严重。”   明婳两只?雪白耳尖霎时绯红一片,话也说不清楚了:“不、不了吧,小伤而已,一点儿都不严重。”   裴琏淡淡睇她一眼:“孤是你?夫君,你?身上哪一处孤没看过。”   又来了!   这个人说这些话,怎么一点都不害臊啊!   明婳只?觉脸皮都要烫化了,眼前?的男人却面无波澜地?抬手,去解她的衣带。   见?她瑟缩,裴琏道?:“你?若害羞,闭上眼。”   “孤只?看伤,不做别的。”   “……”   明婳无法?,只?得双手捂着脸,由着他褪下她的亵裤。   惶惶烛光下,少女?纤细白皙的双蹆暴露在秋夜微凉的空气里。   “腿分开。”裴琏道?。   “.......”   明婳咬着唇,始终没办法?做到。   明明前?夜才敦伦过,这会儿又羞成这样。   裴琏无奈,干脆抬臂将人揽入怀中,又在她小小的惊呼里,另一只?手抵着膝头,分开。   一时间,昏昏暖光笼着那如雪肌肤。   两侧磨损的痕迹,如同打翻了胭脂盒般,红得厉害。   “你?别看了。”   明婳只?觉两只?耳朵都要热得冒烟了,然而男人落在蹆心的目光,愈发灼灼逼人。   “磨成这样,如何还不涂药?”   饶是眼前?的美景旖旎诱人,裴琏此?刻并无那等心思。   只?是惊讶于?才骑一日马,她竟磨得这般厉害,这身皮子莫不是嫩豆腐做的?   “我本来要涂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明婳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一张通红的脸也埋入他怀中,不想去面对现下这羞窘的场景。   想到方才入内时她的慌乱,裴琏恍然。   默了片刻,他拍拍她的背:“躺好。”   明婳:“……?”   她不解,但见?他要起身,还是从他怀中离开。   却没想到他只?是走?向水盆边,净罢双手,取了巾帕擦干,又折身回来。   明婳心里陡然冒出个不好的猜想。   下一刻,便听他道?:“孤替你?涂药。”   明婳的双颊陡然一热,忙不迭夹紧了双蹆:“不、不必了!”   只?裴琏决定的事?,极少改变。   他并未言语,只?静静坐在榻边,将明婳抱在了怀里,大掌带着她的脸摁在胸膛里:“看不见?便不羞了。”   明婳:“……”   这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恍惚间,男人修长的大掌已抵在膝头,稍稍一分,便又被看了个遍。   明婳闭上眼,破罐子破摔了。   骨节分明的长指挖了一团淡青色的药膏,他动?作轻缓地?涂着,察觉到她的轻颤,他道?:“疼的话,记得出声。”   明婳咬着红唇:“还好。”   裴琏便不再说话,只?替她细细抹着药。   那药膏散发着淡淡青草香,涂上之后?凉丝丝的,磨伤处霎时舒缓了不少。   明婳原本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   裴琏压低眉眼,道?:“现下后?悔,还来得及。”   明婳的脸埋在他怀中,见?他又要“赶”她,恨不得咬他一口,撇嘴闷闷道?:“才不要。”   那根带着薄茧的长指点了点她的伤处,“都这样了,还嘴硬?”   “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那么疼。再说了,这不是在涂药么。”   明婳道?:“再骑几日,磨出茧子,应当就不疼了。”   见?她如此?执拗,裴琏无奈。   恍惚间又想起今日一整日,她明明累得不轻,却咬牙一声不吭。   秋阳疾风里,那清丽眉眼间透着的那股倔劲儿,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夺目风采。   “殿下,还没涂好么?”   感受到那只?手迟迟没再动?作,明婳疑惑问。   “好了。”   裴琏敛起心下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瞥过掌下那细白蹆根,才将平静的心绪,似有春风拂过,忽的又乱了。   只?这种乱法?,又是另一种了。   但她伤成这样,又奔波一整日,怕是再受不住其他……   裴琏薄唇紧抿,生硬地?挪开视线,“不必急着穿衣,让药膏晾一会儿,免得蹭了。”   说罢,将明婳从怀里扶起,扯过一旁的被子替她遮好,便起身离去。   望着那道?疾步离去的修长背影,明婳一句“多谢”在嘴边打了转又咽回去,兀自纳闷,他走?这么快作甚?急着净手么? 第045章 【45】   【45】?   这一夜, 明婳没等到裴琏回来,便架不住困倦先睡了过去。   人一累,这一觉也格外沉。   翌日, 她是被腿间?一阵飕飕凉意弄醒的。   揉着惺忪睡眼?, 便见昏暗帐子里一道朦胧的高大身影跽坐一旁, 她双腿弓着,朝两侧撇开?。   一大早便被摆出这般羞耻的姿势,惊得她霎时夹紧双腿:“你…你做什么!”   裴琏没想到她会醒, 也有一瞬愣怔。   不过片刻,他道:“腿松开?, 给?你上药。”   明婳:“……”   混沌的大脑也后知后觉记起上药这么一回事, 她窘迫地松开?腿, 声音也不觉小了:“那你好歹等我醒了再?上,不然我还以为你……”   裴琏抬眼?看她:“以为什么?”   哪怕帐中光线朦胧, 看不清彼此表情, 明婳也难为情地偏过脸:“没什么。”   裴琏也没继续问?,只继续替她抹药。   待抹得差不多,他将药罐盖好:“时辰尚早, 你可以再?睡半个时辰。”   明婳见他下床,忙喊:“殿下。”   裴琏回首, 便见灰蓝透青的熹光里, 少女那双乌眸清凌凌的, 龙眼?核般黝黑明亮:“多谢你。”   裴琏心下蓦得一动, 而后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便放下帘子, 转身离去。   颊边仿佛还残留男人指尖温热的触感?,明婳咬唇不解, 他捏她的脸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说,不客气?   之后几日,也不知是药膏起了作用,还是腿间?肌肤已经适应了颠簸的强度,渐渐地,也不再?像第一天那般刺痛不适。   转眼?赶了七日路,明婳整个人也清瘦了几分,脑袋用面巾和帷帽裹得严严实实,倒是没晒黑。   裴琏和同行?的两位官员却是肉眼?可见的黑了一圈,人也瘦了,下颌线愈发?清晰。   一行?人到达河东道的晋城境内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   眼?见这一路风尘仆仆,无论人还是马,皆显露疲色,裴琏决定在晋城休整两日。   对此,不仅明婳,随行?官员也欢喜不已——   太?子是个卷王,他们这些下头办差的想躲懒都不好意思。   先前两位官员还盼着太?子妃能娇气点?,和太?子吹吹枕头风,放缓一下进度,没想到太?子妃身娇体软小小个,却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   这七日跟下来,愣是没喊一声苦,没叫一声累。   连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都能坚持,他们这些男儿又何来脸面叫苦?   于是也咬牙硬撑着,只私底下两人感?叹。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太?子妃与太?子当真是绝配。”   “太?子勤勉上进,太?子妃吃苦耐劳,我大渊有这样的储君与储君妃,还怕日后国家不兴,百姓不强?”   官员们的私下议论,明婳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能够在客栈里痛痛快快睡两天懒觉,简直幸福到冒泡。   窗外秋雨绵绵,裴琏无事可忙,遂也回到屋里。   见帷帐之间?,小妻子抱着枕头,缩在被窝里睡得喷香,仿佛被她的慵懒感?染,也褪了外袍,钻进帐里,将人拥在怀里。   这秋意瑟瑟的他乡小镇,雨声细密,光阴悠然,仿若偷得浮生?半日闲。   待到沉沉一觉醒来,温香暖玉在怀,自然而然也催出一些别的心思。   明婳尚在沉沉酣睡之中,便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也是细雨霏霏,她为了避雨,误打误撞进了一处山间?野庙。   庙里有只狐狸在睡觉,见她跑进来,乜着一双清冷的长眼?睛看她:“你是何人。”   她朝狐狸作了个揖:“无意打扰,只外头在下雨,暂借贵宝地躲一会儿雨。”   可那狐狸很是不讲道理,黑着脸道:“你惊扰我清梦,该罚。”   说着也不等她反应,爪子一指,便将她变成了一口钟。   她被吊在寺庙中,挣扎不得。   那坏心眼?的狐狸却摇着尾巴,得意洋洋地绕着圈,看她的笑话。   她哭着道:“你快放我下来。”   狐狸不肯,拿尾巴去拂她:“谁叫你闯进来。”   后来大抵是瞧她哭得可怜,便松了口:“行?了,别哭了,我撞你三千下,就放你下来。”   她的泪止住了,狐狸就开?始撞钟,还一声一声数着:“一下、二?下、三下……”   “……”   窗外雨声淅沥,客舍罗帐中也响起细密拍打的渍渍水声。   梦里的狐狸是否撞满三千下,明婳不得而知,她只知好不容易不用受骑马颠簸之苦,却被牢牢握住腰,经历着另一种颠簸。   “裴子玉……”她绯红的脸埋在被子里,细白手指紧揪着枕巾,小声嗔骂:“你不要脸。”   身后的男人不说话,只从后贴得更紧,薄唇咬着她的耳垂:“醒了?”   明婳心说废话,她只是睡了,又不是死了,这样折腾能不醒么。   “你趁人之危。”她羞赧声讨着,“你出去。”   “好。”   他哑声应着,动作却鞭/挞得愈发?迅速,明婳忍不住惊呼出声。   男人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说话的热息钻进喷洒在她耳侧:“客舍隔音不好,仔细叫旁人听见。”   那还不是怪他!明婳懊恼,忍不住张嘴咬住他的手。   未曾想裴琏非但不恼,反而伸出两根长指塞入她口中,感?受到她唇舌间?的温热,他嗓音愈沉:“快了。”   明婳再?不信他这种鬼话,狠狠咬着他的手指,他却愈发?兴奋般,她咬得有多用力,他便撞得有多用力。   哪怕饱睡一觉养足了精力,明婳的气力仍是无法与身后的男人比拟,到最后还是她先投降,啃咬的力气全无,两瓣红唇微张,唇角还有一丝透明津液。   裴琏知她不行?了,也快到临界,修长大掌掰过她的脸,当看到她双颊泛起的酡红靡艳,眸色愈深。   两指牢牢攫住她下颌,他低头堵住那抹娇媚的红唇。   “婳婳……”他在她颈间?低唤。   明婳已颠簸得无力应答,直到许久后。   银瓶乍破水浆迸。   一种久违的热意涌遍全身的每个角落。   她脑袋一片空白混沌,过了良久,才意识到不对。   “殿、殿下。”她嗓音微哑,腰肢轻摆:“好像……”出来了?   餍足后的男人也回过神。   低头一看,俊脸霎时沉下。   羊肠小衣,破了。   而眼?前所见,当真应了那句“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明婳起身要看,被裴琏摁了回去。   方才欢好的愉意荡然无存,男人眉眼?间?一片肃色,沉声安慰道:“别怕,孤来处理。”   明婳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怕倒是不怕,毕竟她吃了避子丸。   只是没想到这羊肠衣这般不堪用。   胡思乱想间?,裴琏已起身穿戴,又吩咐外间?抬水。   明婳惊愕:“你这会儿叫水,不就叫人知道了么。”   裴琏系好袍带,转身见她乖乖趴在床上,目光轻晃,很快取了巾帕回来:“知道便知道,你我是夫妻,又不是见不得光的姘头。”   “可……可现?下天还亮着呢。”   一想到他面上光风霁月、清心寡欲,关上门却白日宣淫,明婳没好气瞪他:“都怪你。”   裴琏无从辩驳。   饱暖思慾,何况她那样軟绵绵躺在他怀中,难忍,也没必要忍。   唯独羊肠衣破,是他未曾料到的。   他坐在床边,拿着巾帕要替她擦拭。   明婳见状,忙扯过被子遮住:“不必了,待会儿水来了,我自个儿清理便是。”   裴琏看她肌肤染绯,眉眼?生?媚,喉头微滚了下,道:“若不及时清出来,怀了怎么办?”   “不会的。”明婳垂着长睫,压根不敢看他的眼?睛。   前几日涂药已经够羞了,何况现?下他还要那般……   “你别管我了。”她去推他的手,小声嗫喏:“没事的。”   “此事不可含糊。”   裴琏只当小娘子脸皮薄,单手叩住她的手腕,温声道:“听话。”   迎着男人幽沉专注的黑眸,明婳好似一瞬被蛊住般,竟也不再?动了。   只当他清理时,一双美?眸渐渐泛起潋滟水光,耳根和脖颈也都涨起绯色。   脑子里想着,脸算是彻底丢光了。   身子却涌起另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在没多久,那磨人的动作停下,屋外也传来抬水的动静。   被他抱进浴桶时,明婳好奇问?:“那个,很容易破么?”   裴琏也不知如何答。   毕竟在与她之前,他也没接触过这些。   至于今日的情况,不知是没有提前用香油浸泡,还是禁欲多日,太?过放纵导致……   沉沉吐出一口气,裴琏将身前之人圈在怀里,在她耳畔低声道:“孤以后会注意些。”   明婳觉得耳根微痒,再?加之现?下这般赤诚相对地同坐浴桶中,实在羞人,也没多说,只轻轻嗯了声。   待洗去一身黏腻热汗,二?人各自更衣。   临用晚饭前,裴琏先端了碗汤药给?她。   那浓郁的苦味让明婳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避子汤。”   裴琏凝重看向?她:“为求稳妥,委屈你一回。”   明婳微微睁大了眼?,盯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这就是避子汤啊?”   她语气天真,裴琏心下也生?出一丝愧疚。   早知那肠衣这般不堪用,他不该那般孟浪。   “喝吧。”他放缓语气,又取出两枚莲子糖:“喝完吃点?糖,压一压苦意。   明婳看了看那汤药,又看了看裴琏紧拧的眉,像是发?现?什么新鲜事物?般,她眨眨眼?:“殿下,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裴琏眼?波微动,见她满脸期待,愈发?觉得这是个傻的。   都要喝药了,还在问?他是不是担心她。   然而究其原因,是他害她要喝苦药,也不忍再?叫她失落,于是颔首:“嗯。”   话落,便见她那双黑眸烟火绽放般,璀璨明媚。   “真的呀?你会担心我啦?!”   “……”   就这么欢喜么。   裴琏不解,心底却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热意涌动着,似要破土而出。   “不过这个汤药,我真的不想喝……”明婳一脸嫌弃地将汤碗推开?。   裴琏回过神,一本正经道:“不喝的话,万一怀上了……”   怀嗣虽是喜事,但风险也高,还是再?缓一两年为好。   明婳看着他凝眉不展的模样,头一次觉得,他皱眉也挺好看的。   他在担心她呢。   “我和殿下说一件事,不过殿下答应我,不许生?气,也不许告诉别人。”   裴琏抬眸:“……?”   明婳:“你先保证。”   裴琏默了片刻,颔首:“孤保证。”   明婳:“生?气了你就是小狗。”   裴琏:“……”   幼稚。   但对上那双圆溜溜的乌眸,还是耐着性子:“生?气了孤就是……小狗。”   明婳这才放心,搬着月牙凳挪到他身旁,小声道:“我一直有在吃避子丸,哪怕那个破了,弄进去了也不会怀上的。”   裴琏拧眉:“避子丸?”   明婳点?点?头,觑着他的神色道:“我不想那么早怀嗣,成婚之前便寻人配了药丸,小小一粒,吃了能管很久,而且一点?儿都不苦。”   裴琏凤眸轻眯:“你的意思是,你我成婚后,你便一直在服用避子丸?”   他语气平静而低沉,明婳一时心里有点?没底。   毕竟之前姐姐特地叮嘱了,避子丸的事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裴琏。   可她觉着他都和她约法三章,还主动用上羊肠衣了,便是知道了也没关系?   “殿下,你方才保证了不生?气的。”明婳巴巴望着他,“不能说话不算数。”   裴琏的确有一瞬不虞,但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神色,胸间?那阵窒闷之意也渐渐压下。   “那避子丸你可带了?”   “带了六颗。”   见他目露探寻,明婳讪讪解释:“一颗可管一月,我捉摸着带半年的份应当够用了?”   裴琏:“……”   默了片刻,他道:“取一粒给?孤。”   明婳:“啊?”   裴琏道:“孤拿去给?太?医看看,是否有损身子。”   明婳:“那不会的。”   裴琏乜她:“为何?”   因为这是我阿娘配的呀。   这话在喉边打了个转还是咽了回去,明婳含糊道:“配药的大夫很可靠的。”   裴琏并不信她口中的“可靠”,谁知道是不是被江湖术士忽悠着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药。   “日后别什么药都往嘴里送。”   裴琏严肃看她:“旁人给?你吃的东西,也多留个心眼?。”   明婳咕哝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但在男人灼灼的注视下,还是从行?囊里取了枚避子丸给?他。   裴琏接过药,又将那两颗莲子糖搁在她跟前,便起身离开?。   明婳实在受不了那碗避子汤药的苦味,直接拿起来倒了。   边倒边想起之前采月说的,不叫她喝药便是体贴的说法——   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嗅到这汤药苦涩滋味,方才觉得采月说的有道理,和那些只顾自个儿快活,回头让女子喝药的混账男人们相比,裴琏能用上羊肠衣,当真算得上是位“体贴”郎君了。   翌日一早,雨水未停。   戴太?医倒是将避子丸的成分研究出大概,虽还有两三味药材辨不出来,但论效用,远胜过避子汤百倍。   戴太?医问?裴琏:“不知这丸药是哪位医师所配?”   裴琏道:“孤也不知。”   戴太?医捋须道:“此药巧妙,性温,毒微,效用好,若能推广开?来,于世间?女子算是好事一桩。”   待回到楼上雅间?,裴琏将戴太?医的话与明婳复述一遍,并让她回长安引荐那配药医师。   明婳略作思忖,道:“配药的是我们北庭的一位大夫。引荐倒不必,那位大夫悬壶济世,淡泊名利,不过我可以写信给?她,问?问?这避子丸的做法,若真的能推而广之,自当是最好。”   裴琏听出她话中遮掩,又想到她昨日提及避子丸的绝对信任,心下已猜到配药之人是谁。   却也没拆穿,毕竟父母为儿女计,人之常情,遑论母亲担忧远嫁的女儿。   只是想到昨日这小娘子故意诱他说出担心之语,狭眸不禁轻眯。   明婳发?现?裴琏看向?她的眼?神突然有些不对劲。   幽暗之中,涌动着危险的热意。   她悻悻地咽了下口水:“殿、殿下,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裴琏淡淡道,又施施然起身,大掌抓住她纤薄的肩头,拎兔子似的将她捉入怀中。   “只是突然想起,昨日关心怕是不够,今日多补些给?你。”   明婳:“……?”   待被推倒在床上:“!!”   窗外天色昏冥,秋雨萧瑟,客舍床帷间?却是春色融融,旖旎无边。   在晋城休整了两日,队伍继续朝河北道出发?,中途虽遇到一些小意外,整体还算是顺利。   十月初,初冬冷冽,一行?人终于步入河北道界内。   因是密访,裴琏雇了马车,换了打扮,对外称是从晋城来的行?商。   这日傍晚,一行?人入住幽都县内最大的如意客栈。   用过晚饭,裴琏与随行?官员交代?明日安排,明婳则先回房休息。   待到裴琏再?次回屋,已是深夜。   他与明婳道:“明日孤要出门办事,无暇顾你。你留在客栈歇息也好,出门逛街也好,务必与天玑天璇寸步不离。”   他不限制她出门,已是最大的意外之喜,别说是和天玑天璇寸步不离了,便是叫她左右挽着天玑天璇,她都无有不应。   “殿下放心,我会好生?照顾自己?的。”   她抱住他的胳膊,双眸弯弯,笑得十分狗腿:“你就安心办差去吧。”   虽她这样说了,翌日出门前,裴琏仍交代?了天玑天璇一番,又点?了两名身手极佳的暗卫护佑,方才带人离开?客栈。   而今不用赶路,明婳一觉睡到自然醒。   在客栈慢慢悠悠用过一顿饭食,也按捺不住一颗玩心,稍作梳妆,便带着天玑天璇出门。   河北道共有十三州,其中幽州与蓟州,一个丰饶富裕,一个驻军要地,地位不分上下。   幽都县作为幽州辖下八县之一,也算得上富庶繁荣。   明婳虽见识过繁华胜景的长安,但这偏远北地的小县城,也有一番与长安不同的人文风光。   她一袭商人妇的打扮,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一角打量着窗外街景。   只见街边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小摊贩们嘴里有韵律地吆喝着,说的都是她听不懂的幽州话。   这全然陌生?的风貌,叫明婳感?到无比新奇。   县城不大,坐马车从东边到西边,慢慢悠悠地逛,不过一个时辰就逛完了。   反正回客栈闲着也是闲着,明婳挑了家看上去还不错的茶楼,打算尝尝幽州本地的糕饼浆饮。   她来得迟,茶楼雅间?已经坐满,她也不计较这些,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   点?了壶茉莉花茶,另让店小二?推荐了几样当地的小吃点?心。   店小二?无比热情,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明婳也不差钱,挨个都点?了遍,将那店小二?喜得嘴角都咧到耳后根:“夫人稍候,小的这就去给?您上茶。”   店小二?走后,天玑忍不住提醒道:“夫人,这小二?欺负您是外地的,坑您呢。”   明婳隔着帷幔轻纱抬眼?:“怎么说。”   天玑道:“您一个人哪吃的下这么多?”   明婳笑道:“不是还有你们嘛。”   天玑和天璇愕然,而后低头:“奴婢们不敢。”   明婳:“没什么敢不敢,反正殿……郎君现?下不在呢,你们陪着我,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她这样说了,天玑天璇仍是不敢松懈。   待到吃食端上来,明婳好说歹说,两婢也只答应打包带回去吃。   明婳便不再?强求,自顾自喝着茶,品尝着当地的特色点?心。   正觉着干吃无趣,不远处一道细细弹唱声传来。   “石榴花儿哎,捡样儿嘛挑哎,太?阳落山边儿,树叶儿遮满了天儿……”「1」   循声看去,便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站得板板正正,小脸红扑扑地唱着歌儿。她身后站着个身形岣嵝的白发?老头,手里抱着三弦儿正弹奏着。   瞧着像是一对祖孙俩。   明婳从未听过这种调调儿,店小二?端着点?心经过,她问?:“那小娘子唱的是什么?”   “她呀,唱的就是我们幽州本地的土调子。”   店小二?答着,又看向?这位出手大方的有钱夫人,殷勤道:“夫人感?兴趣?那小的叫她过来给?您唱一曲,一曲三文钱,也不算太?贵。”   其实那小姑娘唱的调调不算太?好听,但明婳特别喜欢她唱曲儿时那股饱满昂扬的劲儿,就像春日里灿烂绽放的喇叭花似的,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敞亮。   “好,你去请他们过来吧。”   “好嘞。”   店小二?弯腰应道,刚转身,便听得那唱曲声戛然而止,而后唤作小姑娘一声惊慌的喊道,“阿爷!” 第046章 【46】   【46】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老梆子!”   抱着三弦儿的老爷子被一把推翻在地, 双丫髻的小姑娘连忙去扶,眼里含着泪:“阿爷,您没事吧?”   三弦儿跌在地上, 老爷子捂着胸口, 面露痛色, 咳个?不?停:“咳咳…没事,我没事……”   “哎哟,这怎么回事?”   “怎么一言不?合还?动起手了。”   其他客人们纷纷侧目, 低声议论着。   小姑娘愤怒地仰起脸,瞪着茶座上那?两个?穿着绸缎袍子的中年?男人:“你们凭什么打?我阿爷!”   那?留着山羊胡子穿蓝袍的哼了声:“是他不?识抬举, 竟来拉扯我的衣袍, 知道我这袍子是什么缎子做的吗?是你们这些贱手能?碰的?”   “明明是你先出言不?逊, 要……要摸我!”   到底是个?小娘子,当众说出这种话, 一张脸也羞愤地通红。   哪知山羊胡子听罢, 非但不?慌,反而笑了:“爷那?是摸你吗?爷是看你小小年?纪,出来卖唱不?容易, 想招呼你来喝杯茶,润润嗓。”   “就是。”同?行那?个?大腹便便的胖男人点头附和道:“这可是西街富源绸缎庄的孙员外, 家财万贯, 岂会?放着后宅如云美妾不?摸, 来摸你个?一马平川的黄毛丫头?好心赏你一杯茶, 反被倒打?一耙, 这世道真是好人难当啊。”   “呸, 你们胡说八道!分明……分明就是他抓着我的手,还?摸我的腰……”   小姑娘年?纪小, 哪受得住这样的委屈,刚要反驳,老爷子拉着她的袖子,摇头:“小泥巴,算了。”   “阿爷!明明就是他们的错!”小姑娘不?服,眼里含着泪花儿。   老爷子却是摇头,捡起那?把磕破了的三弦儿,撑着身子站起来,脸上密布的皱纹仿佛每一条都浸满无尽的酸楚与苦难。   他牵着小孙女,颤颤巍巍朝那?两茶客鞠了个?躬:“客官,小孙女不?懂事,多有得罪,小老儿给你们赔罪,方才唱了两支曲儿,一共六文……”   “去去去,扰了我们兄弟喝茶的雅兴,竟还?敢开口要钱?”   那?山羊胡子冷哼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老爷子一听他们连唱曲儿的钱也不?给了,脸色霎时苍白:“你们……你们怎能?如此欺人?”   小姑娘也气得一张脸通红,环顾四?周:“诸位评评理吧,明明就是他们轻薄在先。”   周边茶客纷纷侧目,有人看不?过眼,劝道:“这一老一小讨生活也不?容易,就六文钱,又何必为难人家呢。”   “就是,方才小妮儿给你俩唱曲儿,大家也都听见了,明码标价,也没讹你。”   “不?干你们的事,我劝你们少管!”   山羊胡子没好气地瞪了那?些仗义执言的茶客,又招呼着店小二:“你!对,就是你!快过来,把这两个?贱民赶出去!你们胡掌柜是怎么做生意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茶馆里,这叫我们如何品茗谈生意?”   那?胖男人也道:“说的是!你们竹里馆好歹也是个?风雅之?地,这些臭卖唱的岂能?登大雅之?堂,还?不?快逐出去?”   店小二面色讪讪,显然也认识这两位熟客,忙应道:“是、是,小的这就来。”   转头看向?角落坐着的明婳,哈腰赔笑:“夫人您看,这真是不?凑巧……”   帷帽轻纱下,明婳的脸色已沉了下来:“没什么不?凑巧的,你将那?对祖孙请过来,那?些猪脸人身的不?懂欣赏,我却觉得好得很。”   店小二一怔,面露难色:“这……”   明婳:“怎么?他们是客,我就不?是客了?”   店小二回头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夫人您刚来我们幽都县或许不?知,那?位孙员外和我们白县令关系匪浅,可不?好轻易得罪呢。”   明婳眉心微动,隔帘再看那?两个?洋洋得意的肥头男人,只觉自?己若是坐视不?理,那?这个?太子妃真是白当了。   一个?县令的熟人便敢这般欺压百姓,一口一个?贱民,这要是在他们北庭都护府,她定要将人提去爹爹面前?,狠狠上抽几十鞭子才是。   不?过现下……   明婳朝天?玑招了招手。   天?玑上前?,弯腰附耳:“夫人?”   明婳以手遮唇,小声问:“你和天?璇,打?那?两个?,打?得过吗?”   天?玑朝那?头瞥了眼,道:“奴婢曾一人打?趴十六个?壮汉,天?璇剑法胜过奴婢,她能?一次打?二十个?。”   都是包死的那?种。   明婳惊呼:“你们这么厉害!”   隔着轻纱,天?玑也猜到太子妃那?双乌眸圆溜溜睁大的模样,胸膛不?由挺起,嘴上却谦逊:“夫人谬赞。”   确定两位武婢的拳脚了得,明婳也有了底气:“那你将那对祖孙请过来,我要听他们唱曲。”   天玑颔首:“是。”   她直起身,和天璇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摩拳擦掌,朝那?一桌走去。   待说明来意,祖孙俩立刻应下:“好,这便来。”   天?玑又看向?那?山羊胡子:“我们夫人说了,买卖自?由,赖账该打?,还?请速速付了六文钱,也好叫他们去接下家的活儿。”   山羊胡子看了看天?玑,又见角落里坐着的也是个?女子,霎时面露轻蔑之?色:“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的吧?我劝你们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见这人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天?玑也不?再废话,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山羊胡子的衣领:“你不?给,那?我便亲自?取了。”   众人见这阵势,都瞪大了眼睛。   虽说这女子身形高大,但就这么把个?中年?男人水灵灵拎起来了?   这是何等恐怖的臂力!   山羊胡子也傻了眼,慌乱嚷嚷着:“来人,快来人啊!”   与他同?行的胖男人连忙上前?,还?没出手,便被天?玑反手一掌,打?退数步。   茶客们震惊。   躲在老爷子身后的小姑娘也目瞪口呆,满脸崇拜与艳羡。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给,我这就给!”   山羊胡子也知不?妙,忙不?迭告饶:“您放我下来,和气生财,咱和气生财。”   天?玑便也松了手。   山羊胡子虽心有不?甘,但在天?玑冷然注视下,还?是摸出六枚铜钱来。   眼见他要收起钱袋,天?玑抬脚踩住,扭头瞥过老爷子怀中那?把磕破的三弦儿:“补个?三弦儿耗资多少?”   老爷子战战兢兢道:“去店里补少说十文,我……我自?个?儿回去找点胶皮,看能?不?能?补一补。”   天?玑踢了脚钱袋:“你把人三弦儿磕坏了,另赔十文,不?过分吧?”   山羊胡子一张脸青红交错,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将那?口气憋在心里,勉强挤出一个?笑:“不?过分,女侠说的是。”   又排出十文钱来。   天?玑算了算,通共十六文递给那?小姑娘:“拿好。”   小姑娘连连鞠躬:“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不?必谢我,要谢便谢我们主子。”   天?玑淡淡道:“随我来吧,我们主子还?等着听曲儿呢。”   小姑娘和老爷子对视一眼,忙收好铜钱,小心翼翼跟着天?玑往前?走。   他们身后,那?胖男人狼狈地走向?山羊胡子:“孙兄,你没事吧?”   山羊胡子咬了咬牙,那?双吊梢三角眼死死地看着角落里那?道窈窕富贵的身影:“也不?知哪来的臭娘们,竟敢在幽都县这么狂妄?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等着瞧吧,看老子不?收拾她!”   说着,茶也不?喝了,揣起钱袋就甩袖离去。   店小二自?也注意到那?边的情况,想了想,还?是提醒了明婳一句:“夫人心善是好事,但还?是快快离去,莫要惹火烧身了。”   明婳闻言,只觉荒唐,“我不?过随手替人讨了个?债,这也算惹火烧身?”   店小二叹道:“那?个?姓孙的,睚眦必较,您又是外地来的……”   明婳也知这店小二是好意,朝他颔首:“没事,他若敢来,我也不?怕他。”   若讲理的反怕了横行霸道的,那?这世间当真是黑白颠倒,再无王法了。   店小二话已说尽,也不?再多留,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明婳则看向?那?对祖孙俩,“你们可还?好?”   祖孙俩忙不?迭弯腰:“多谢夫人,夫人心善,老天?定保佑您家宅平安,万事顺遂。”   明婳笑了笑,再看那?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胆怯又好奇地望来,便示意天?玑给祖孙俩各搬了一张凳子,问起方才的情况。   小姑娘听她柔声细语,心里也生出几分亲近,忙将事情经?过说了遍。   原是那?姓孙的员外招呼她去唱曲,唱到一半忽然去拉她的手,被推开后,还?不?死心,又去揽她的腰。   一想到那?只咸猪手在腰间的触感,小姑娘双眼不?禁通红,愤怒又恶心:“我叫他松开,他不?肯,还?说要我跟他回去,做他第十三房小妾!”   明婳抿着唇,看着眼前?这瘦瘦小小的姑娘:“你多大了?”   小姑娘道:“上月刚满十二。”   明婳闻言,握紧了拳,看向?天?玑:“方才下手还?是轻了,像那?种臭不?要脸的混账,很该揍上一顿。”   天?玑点头:“夫人说的是。”   心里想太子妃当真是温柔,换做太子殿下,应当直接吩咐将人骟了?   “听夫人的口音是外地来的,您想听什么曲儿呢?”   小姑娘拘谨坐着,一双灵动水眸巴巴望着眼前?这位如仙女般和善的夫人,嘴皮子麻溜地报了一连串的曲名。   明婳也不?着急听曲儿,见小姑娘好几次偷偷瞥着桌上糕点咽口水,她笑着将糕点碟往他们面前?挪了挪:“先吃点茶点再唱吧。”   祖孙俩一惊,连忙起身摆手:“不?敢不?敢。”   明婳道:“没事,我点多了,一个?人也吃不?完呢。”   可祖孙俩还?是不?敢,只怯懦地交握着手,眼睛盯着破烂脏污的鞋尖儿。   明婳见状,单独拿了个?碟,各样糕点都拿了两枚,示意天?玑端去。   “就当是帮我吃了。”明婳道:“浪费了多可惜。”   她这样说了,祖孙俩才千恩万谢的接过。   小姑娘正是贪吃的年?纪,忙吃了两块,老爷子大抵也是饿了,拘谨地吃完一块,就不?肯再吃。   小姑娘似也想到什么,盯着碟中剩下的几块糕点,问:“夫人,这几块我能?带走吗。”   明婳道:“可以。”   不?过,“你吃两块就饱了吗?”   小姑娘红着脸,摇摇头:“我想带回去给婆婆吃。”   明婳:“你祖母么?”   小姑娘:“不?是,是和我们一同?住在柳花胡同?的郑婆婆,她病了……病得很重……他们都说郑婆婆就这几日了,我想给她带回去,让她能?吃点好的……”   若是临死之?前?能?吃口香甜的糕点,黄泉路上也不?会?那?么苦了吧。   明婳未曾想自?己随口一问,竟惹起旁人的伤心事,一时有些愧疚,忙将桌上那?几碟子也挪上前?:“你都带走吧,让她多吃些。”   小姑娘又惊又喜,更多是不?好意思,扭头看向?身后的老爷子。   老爷子上前?,朝明婳深深鞠了一躬:“夫人心善,无以为报,便飨以乡曲儿,为夫人助兴。”   说着,拿起三弦儿,看向?小孙女:“小泥巴,为夫人唱一支《太平歌》吧。”   小泥巴脆生生应了声:“欸,这就唱!”   太平歌,歌太平,唱天?下富足,颂百姓安居。   而唱曲儿的人,却是面黄肌瘦,破衣烂衫。   明婳忽的觉得胸间堵得慌。   她长在高门?,从小锦衣玉食、千娇万宠,无论是肃王辖下的胡汉一家亲的北庭,还?是天?子脚下的繁华昌盛的长安,何曾见过这般人间疾苦。   而今那?史书诗赋里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便展示在面前?,一时间,她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待到一曲旋律欢快的《太平歌》唱罢,她心绪久久未能?平复。   还?是天?玑提醒了一声,明婳才回过神,对上祖孙俩小心翼翼的脸,她轻声道:“唱得很好。”   得了夸奖,小泥巴笑了,双颊漾开两个?浅浅梨涡。   明婳有心照顾他们生意,便又点了几支曲儿。   小泥巴也有意为这远方来的客人带来愉悦,精神饱满地又唱了两支,圆圆的小脸透着红润,仿佛又恢复了喇叭花般的活力。   唱罢两支,明婳让她喝茶歇息,又与那?老爷子闲聊起来:“我听您的言辞,像是读过书的?您官话说的也好,幽州口音不?重。”   老爷子怔了下,面露惭色:“是,不?瞒夫人,老朽从前?是个?教书先生……”   明婳诧异:“那?您这是?”   老爷子苦笑:“堕落至此,实在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老爷子似是不?愿多提,小泥巴却很喜欢听这位夫人说话,眨眨眼道:“阿爷很有才学的,可有才学不?够呢,得有这个?……”   她搓搓手指,比了个?银钱的动作。   明婳一向?爱听故事,也知道若想了解一个?地方的情况,再没有比向?当地人打?听更为方便的了。   “老人家若不?介意,与我说说您的经?历,我愿以一两银作为报酬。”   一两银!   祖孙俩的眼睛“唰”得都亮了。   他们太穷了,这一两银无疑是巨款,没准还?能?请来大夫,给郑婆婆看病。   既然这位萍水相逢的好心夫人,愿以一两银子买他那?可悲可笑的一生,老爷子也不?再拿乔,端着茶水喝了口,娓娓道来.......   “……再后来,老朽捡到了小泥巴,便将她当做孙女养大,相依为命,四?处讨生活……那?柳花胡同?里住的都是历年?来的灾民,没了屋舍与田地,老弱病残的,便只能?窝在柳花胡同?里苟且偷生……”   “出手伤人者在哪?!”   楼梯间忽然响起的一阵喧闹,直接打?断了董老爷子的讲述。   明婳正听得入神,听这动静,不?禁蹙眉看去。   便见四?五个?灰衣家丁簇拥着两个?带刀衙役,连同?开始的山羊胡子和胖男人,一并乌泱泱地上了楼。   明婳:“........”   怪不?得给钱给的那?么痛快,原来是摇人去了。   “黄爷,他们在那?!”   山羊胡子伸手一指。   明婳静静坐着,半点不?慌。   祖孙俩瞧见这来势汹汹的排场,皆面色灰白,下意识地躲到了明婳的身后:“夫人,来者不?善。”   明婳点点头,又默默数了下,对方一共九个?人。   她放了心,看向?身侧两婢:“天?玑,你上?还?是天?璇?”   天?玑看天?璇,天?璇:“……奴婢去。”   说罢,咔咔掰着手指就站在桌前?,看向?来人:“你们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那?两个?衙役显然也看出明婳她们不?好招惹,毕竟能?用上武婢的人家,非富即贵。   方才孙员外大街上拦着他们,只说是三个?不?长眼的外乡人,也没说对方出身富贵。   就在两个?衙役踌躇不?前?,场面僵持时,对侧雅间的门?忽而开了。   从里面走出三四?位锦衣郎君,本来有说有笑的,见到这边剑拔弩张的架势,也都停下说笑,投来目光。   那?两个?衙役回头一看,霎时堆出一脸狗腿笑:“可不?是巧了吗,郎君今日也在这喝茶?”   明婳也慢悠悠抬眼看去。   这一看,不?禁怔住。   只见那?群锦衣儿郎里,竟有一张熟面孔——   曾在长安有过几面之?缘的靖远侯府世子,六郎魏明舟。   这未免也太巧了。   明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想不?明白怎么会?在这千里之?遥的幽都县见到这人。   衙役们奉承的却不?是魏明舟,而是魏明舟身旁一个?尖嘴猴腮的靛蓝锦袍郎君。   听他们那?伙人一番寒暄,明婳也大致明白了,那?尖嘴猴腮的是幽都县令之?子白志儒,包括魏明舟在内的另外几人,都是白志儒在青云书院的同?窗。   明婳不?懂,魏明舟怎么不?入长安国子监,反而大老远的跑来这青云书院?   天?下四?大书院,蓟州的青云书院也排不?上号啊。   他乡遇故知,她没多欣喜,唯有一头雾水。   且此番是随裴琏秘密前?来,她并不?打?算暴露身份,只朝天?玑抬手示意。   天?玑连忙弯腰,明婳在她耳边小声吩咐:“你将事情原委与那?几位郎君说一遍,让他们来评评理。”   天?玑会?意,清了清嗓子,径直走向?那?几位锦衣郎君,说清原委后,又道:“初来乍到,竟不?知幽都县的民风竟如此‘淳朴’,五十员外郎调戏十二岁幼女,就连衙门?差爷也来助威,委实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话中讥讽,直刺得山羊胡子他们面色涨红。   白志儒在同?窗面前?也抬不?起头,忙瞪了那?俩衙役一眼:“事没弄清楚就来拿人,你们脖子上长个?脑袋出气用的吗!”   魏明舟也未料到受邀前?来游玩,竟撞见这回事。   对那?两个?老色棍的行径,心下也大为不?耻。   不?过白志儒既已出面,他便不?再吭声,只将探寻的目光投向?那?道静静坐在角落里的月白色身影。   那?女子虽戴着帷帽,可轻纱后朦胧的轮廓,还?有那?窈窕清丽的身形,实在太像那?人。   可她此时应当在朱墙深深的东宫之?中,又怎会?出现在这偏远小县的茶楼里。   是自?己相思成疾,出现幻觉了?   思忖间,白志儒已打?发走了山羊胡子一干人等,却并无多搭理明婳他们的意思,只回头看向?几位同?窗:“叫你们看笑话了,我们走吧。”   同?窗们也都是官宦子弟,对这些底层百姓被欺负之?事丝毫不?以为意,见事情还?算体面解决,又重新聊起诗文,说笑着下楼。   “六郎,你还?愣着作甚?”   白志儒亲亲热热拉了一把魏明舟,笑道:“走吧,可不?必为这些事败了兴致。”   魏明舟在推推搡搡间下了楼。   明婳见状,暗松了口气,方才他盯着她看那?么久,她还?以为他认出她了。   幸好没有。   又在茶楼坐了一阵,见天?色不?早,明婳将糕点和银两给了祖孙俩,还?顺带将他们送去了柳花胡同?。   那?条胡同?昏暗冗杂,破破烂烂,胡同?口种着一棵歪脖子柳树——   可惜现下已是十月冬日,这唯一显出几分生气的树木也光秃秃的萧条,平添了几分寂寥凄寒。   明婳想到董老爷子所说,住在这条巷子里的都是被这世道遗弃的可怜人……   她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掀着窗帘,看着祖孙俩挽着手往里走。   如血的残阳里,小泥巴时不?时回头,朝她的马车挥手,颊边两个?浅浅的酒涡,好似朝霞般明媚。   明婳看着她走进那?条又深又黑的巷子里。   像是被黑夜吞噬的一缕生机。   她坐在暖意融融的车里,一种冰冷的惭愧感如潮水般涌遍全?身。   她怕这巷子。   她不?敢进。   可这巷子里,住着的也是人,也是大渊的子民。 第047章 【47】   【47】   冬日白昼短, 及至戌时,天色阒黑,裴琏方才回到如意客栈。   与王、李两位官员议过正事, 用过饭食才记起客房里还有?一位妻子。   出来?办事, 实在不宜带家眷, 尤其他?那位小妻子又是个满脑子情爱的。   裴琏只盼她能重大局、知分寸,莫要因他?无?暇顾她而闹小情绪——   这会儿他?也没心思去哄。   回到楼上,天玑天璇两婢守在房门前。   裴琏随意点了一人, 叫到一旁问:“今日夫人都做了些什么?”   被点到的是天璇,话少, 垂首道:“夫人乘车逛了县城, 午后寻了家茶楼听曲儿。”   至于打抱不平的事, 天璇斟酌片刻,如实禀报:“那卖唱的小丫头?被茶客调戏, 夫人让奴婢们出手帮了一把。”   裴琏知道她一向心善, 并未多说,只问了一句,“她可?有?受伤?”   天璇忙道:“夫人一切安好。”   裴琏这才嗯了声?, 推门入内。   因着计划在幽都县待上三至五日,裴琏将客栈这一整层都包了下来?, 原本顾虑着早出晚归, 会影响明?婳休息, 他?打算分房睡。   但明?婳不同意, 理由也很简单, “我怕。”   “我不敢一个人在外?头?睡。”那小娘子可?怜巴巴望着他?道:“从前不论?去哪, 哪怕是回陇西,姐姐都会陪我一起睡的。”   裴琏拿她没办法, 打消了分房睡的念头?。   此时屋内只零星亮起两盏白纱灯,微微透出的昏黄暖光,勉强照亮这间还算宽敞雅致的客舍。   绕过做工粗糙、画风俗气的花团锦簇屏风,靠墙便?是一张香樟木架子床,两层的青纱帐子放下,脚踏处摆着一双鹅黄缎面忍冬花绣鞋。   竟是这么早就睡了。   裴琏这般想着,掀开纱帐,却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   明?婳乌发如云堆在耳后,怀里还抱着个枕头?,见到他?时,也不像从前那般雀跃,淡淡说了句:“殿下回来?了。”   便?继续抱着枕头?,一脸沉思。   裴琏见状,浓眉轻折。   这是闹情绪了,故意冷着他??   薄唇轻抿了抿,他?自顾自宽衣,坐上了床。   明?婳也很配合地往里躺了躺,又将怀里那个枕头?还给他?,而后继续皱眉发呆。   这是二人成婚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无?视他?的存在。   哪怕上回她一度沉迷作画,见到他?时,也不是这般全然不在乎的态度。   她的心,飘去哪儿了?   青纱帐子重新放下,两人都没说话,愈发静谧。   裴琏一向享受夜里的安静,可?今日,明?明?这样静,心里却无?端涌起一丝燥。   他?几次阖眸,试图平心静气。   但身?边的人迟迟没有?动静,甚至……不再来?抱他?。   不过一日没顾上她,气性便?这样大?   沉吟良久,裴琏胸间起伏两下,终是沉沉吐出一口气。   罢了,他?是她的郎婿,得包容她一些。   思及此处,他?翻身?,长臂横向身?侧。   待揽住那把纤细腰肢时,那娇软身?躯似是一顿,却未拒绝,也没推搡,自然而然便?被他?揽入了怀中。   感受到她的顺从,裴琏蹙起的眉宇也缓缓舒展。   果?然是在等?他?给台阶下。   这个小傻子。   修长大掌拍了拍她的背,他?低声?道:“孤早就与你说过,出来?办差并非游山玩水,孤无?暇顾你。且你昨夜不还答应得好好的,今日怎么又生起闷气?”   怀中之人一顿,少倾,从他?怀中仰起脸,语气困惑:“我什么时候生闷气了?”   裴琏垂下眼:“没生气,为何不理孤?”   明?婳啊了声?:“我有?不理你吗?”   这天真直白的语气,叫裴琏下颌微绷,揽在她腰间的手也不禁收紧:“孤进屋之后,你统共就与孤说了一句话,这还不是生闷气?”   明?婳恍然:“啊,是因为这个呀?”   裴琏轻呵:“这还不够?”   哪家妻子会像她这般胆大无?礼,罔顾夫婿。   明?婳眨眨眼,哭笑不得:“我方才一直在想事呢。再说了,你一向话少,我寻思着我不说话,你反倒觉得清静,就没说话了。”   稍顿,似是察觉到什么,她撑起身?子看向躺着的男人:“殿下是想和我说话吗?”   裴琏薄唇轻动,道:“没有?。”   他?伸出一根修长指节,推开她凑得过近的脑袋,“只是以为你在生气。”   明?婳“哦”了声?,心底有?点小失落,但那失落很快就被掩住,毕竟这会儿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想。   “好吧,既然殿下不想说话,那就不说了。”   她重新倒回裴琏的怀中。   冬日里,男人温热结实的身躯,可?比枕头?好抱多了。   她将他?当做会发热的抱枕,寻了个舒适的角度抱住,继续琢磨着她的事。   裴琏觉出她今夜态度反常,略作思忖,到底还是开了口:“想何事想得这般入迷?”   明?婳却道:“殿下不累吗?”   裴琏:“……?”   明?婳道:“你今日在外?忙了整日,定然很劳累了,我的事我自个儿琢磨,还是不叨扰你了。”   她话中一片体贴,裴琏却忽然有?点懂了,为何从前母后与父皇说这等?体贴之语,父皇便?一副如鲠在喉,天都要塌的模样。   这会儿他?虽不觉得天要塌了,却也莫名?不得劲。   “虽是劳累,也不至于听你说话的气力也无?。”   他?捏了下她腰间软肉,缓声?道:“说罢。”   明?婳见他?真想听,眉心微动:“那我说了,你不许笑话我!”   裴琏凤眸轻眯,倒有?几分好奇了。   “好。”他?应道。   明?婳本就是个憋不住的性子,见他?主动要听,便?竹筒倒豆子般将白日里茶楼发生的事,连同董老爷子、柳花胡同的情况都说了。   事太多,她说得又细,等?全部说完,嘴巴都说干了。   裴琏下床替她倒了茶水,她咕噜咕噜连喝了两杯,方才解了渴,继续道:“反正从柳花胡同回来?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些,这里……”   她抬手摁着心口的位置,两条黛眉蹙起,瓮声?道:“这里特别难受,像是有?石头?压着,闷得慌。我觉着这事既叫我遇见了,难道就给他?们一两银几块糕点就行了吗?”   若是从前,她可?能就这样了。   现?下却不一样了,她细细琢磨原因,觉得是她如今的身?份和位置不同了。   从前她是王府里娇养的小娘子,只需快活安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成了。   可?现?下,她是太子妃,是未来?的一国之母了。   “从前每每听人提及这些名?头?,我只觉得威风尊贵,今日却忽然觉得,皇后也好、太子妃也好,不单单是听上去威风、尊贵,更重要的是责任。既在其位,当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不然臣民凭什么爱戴你、尊敬你呢,难道因为你会吃、会喝、会玩乐、长得漂亮吗?不是这样的……”   明?婳摇着头?,似是在与裴琏说话,又似自言自语:“边关的将士们敬重我父亲,是因他?治军严谨,爱兵如子,又有?一颗为国为民、护佑疆土的赤胆忠心。府中的奴仆和他?府的夫人们敬重母亲,是因母亲待人宽厚,慈悲为怀,战时她还带着全城百姓一道缝皮甲、搓草鞋,若是哪里受灾,她也会搭棚放粮,救济灾民……”   所以她和姐姐每次出门,北庭的百姓们都对她们格外?和善。   有?对权势的畏,但更多是敬。   敬的当然不是她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而是她们的父母、她们谢氏历代的功绩与底蕴。   “从前夫子讲的那些圣贤道理,诸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夫子教的时候,我背得头?都大了,觉得学?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考科举当大官,学?了也是白学?……”   “但今日不一样了,原来?夫子说得对,人之不学?,犹谷未成粟,米未为饭也……读书?与不读书?,还是不同的。”   朦胧烛光下,她乌发披散,面容素净,不染一丝脂粉气。   可?清婉眉眼间的闪烁的灵气,好似一块上好的白玉,莹莹散发着皎洁璀璨的光芒。   这样的她,是全然不同的她。   不再是那个满脑子情爱玩乐的骄纵小姑娘。   而是一个忧国忧民、为苍生计的贤德妇人。   霎那间,好似天光乍明?,枯木逢春,平静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   裴琏看着她,面色不变,语气却不觉缓了,“这些,都是你今日感悟的?”   “是啊,原来?哪会想这些。”   明?婳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从前学?的那些道理,只是浮于表面,浅显诵读。今日方知那些习以为常的事之后,竟还有?这么多值得琢磨的深意……所以我才叫你别笑话我嘛……”   裴琏静静看着她,道,“孤没笑话你。”   “那就最好啦。”   明?婳忽的想到什么,咬了咬唇,迟疑道,“殿下,我明?日想去那条胡同看看。”   裴琏垂眸:“不怕了?”   “怕。”明?婳诚实道:“但天玑天璇都很厉害,你是没瞧见,今日天玑一只手就拎起一个男人呢!有?她们在身?边,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裴琏大抵猜到柳花胡同是个怎样污糟潦倒之地,那样的地方,莫说是娇生惯养的小娘子了,寻常人踏进一步,都嫌脏了鞋。   她今日能有?这样一番忧民之论?,裴琏已觉欣慰。   至于亲身?涉足那等?艰苦之地……   “你想去便?去,只身?边多带些侍卫,毕竟仓廪实而知礼节,免得被人冒犯冲撞。”   明?婳自也知道这个道理,忙不迭点头?:“好。”   又撑起半边身?子,一双乌眸亮晶晶地看向裴琏。   裴琏蹙眉:“作何这般看孤?”   明?婳嘿嘿一笑:“我以为殿下不会让我去呢,没想到你今日竟这般好说话。”   裴琏:“孤在你心里,很难说话?”   明?婳想了想,点头?:“嗯!”   裴琏:“………”   薄唇轻扯,他?也懒得解释,抬手摁着她的脑袋:“睡觉。”   她被按在那温热的怀中,顺势环住他?的腰身?:“但现?下的你没从前那么讨厌了。”   话音未落,腰间便?被掐了下。   明?婳吃痛惊呼:“干嘛掐我!”   男人清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敢说太子讨厌,狂妄无?礼,该罚。”   小心眼!   明?婳推开男人搭在腰间的手,哼哼道:“那你松开,我睡觉了。”   她推,他?抱,她再推,他?拍了下她的臀。   “你你你……!”明?婳难以置信。   “好了。”   裴琏抬腿压住她,磁沉嗓音透着一丝淡淡倦懒:“明?日孤还得早起,不能闹了。”   明?婳心下嘟哝,谁和他?闹了,分明?就是他?忽然耍无?赖,又捏她腰,又打她屁股,简直就是个登徒子嘛!   但她今日出门一趟,又费神思考了一个晚上,如今倒在裴琏宽阔结实的胸膛里,没一会儿也放松思绪,沉沉睡了过去。   裴琏听到怀中之人清浅的呼吸,方才放松了揽着她的手。   再看那张恬静柔和的睡颜,薄薄嘴角也不觉微翘。   翌日清晨,裴琏出门时,明?婳还在熟睡。   他?在床边坐了一阵,抬手将她脸上黏着的发丝拨去耳侧,又替她将被子掖好。   夏日她贪凉踢被子倒也罢了,如今已入了冬,若再踢被子受寒,在外?头?有?个头?疼脑热也不方便?。   做好这些,这才放下帐子,出了门。   想到她今日打算去那个柳花胡同,他?又特地叮嘱了天玑天璇一番,另多留了两名?侍卫。   待裴琏离去,天玑与天璇道:“主子很在意夫人呢。”   天璇点头?:“是。”   天玑知道天璇比她还闷,也不往心里去,只往那阖着的房门看了眼,低声?道:“夫人这样的,我若是男子,我也喜欢。”   毕竟谁能拒绝这样温柔心善又和气的漂亮娘子呢。   因着得了裴琏的肯定,明?婳一觉醒来?,稍作梳洗,就带人前往柳花胡同。   她还记着小泥巴说的“郑婆婆”病重了,索性将戴太医也一起带上。   乍一看到那条破破烂烂又散发着腐烂腥臭的胡同,戴太医忍不住掩了鼻,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子妃:“夫人,您当真要往这里面去?”   明?婳点头?:“怎么了?”   戴太医面色悻悻:“没、没什么。”   还真是难为她竟然能寻到这么一个犄角旮旯之地。   戴太医从随身?行囊里取出几条素色巾帕,分别递给明?婳和天玑天璇:“这些帕子用药草熏过,捂在鼻间,可?以驱瘴避瘟。”   明?婳知道戴太医是好意,接过系在了间,再看那条充满未知的巷子,她握紧了拳头?。   “进去吧!”   没什么好怕的,一条住着苦命人的贫穷巷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充满毒蛇猛兽的深潭沼泽。   两名?带刀侍卫在前开路,天玑天璇一左一右护着明?婳,戴太医和他?的药童紧跟其后。   一行人沉默地走进那条深巷,于明?婳而言,眼前所见所闻,大抵就和书?里说的地狱一般可?怕——   明?明?方才在外?面,秋阳高照,万物明?媚。   可?这条巷子里,昏暗潮湿、虫鼠乱窜、腐臭难当,甚至连太阳都不曾给予一丝偏爱,照不见一点光。   两旁是岌岌可?危的破烂瓦房,目之所及的大都是老弱妇孺,一个个皆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女人和老人们宛若行尸走肉,每个人的眼睛都如一潭枯槁的死水。小孩子们虽还有?几分活气,但那一双双眼睛看人时,早已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明?媚天真。   他?们如昨日的小泥巴一般,好奇地看来?,眼睛里怯懦、恐惧、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卑微的讨好。   明?婳没想到这样一座还算富饶热闹的县城里,竟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群百姓。   心头?的恐惧随着亲眼目睹而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愤与难过。   才走过两处屋舍,冒出个豆芽菜般的男童,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来?我们这做什么?”   他?一问,巷子里其他?人也都直勾勾投来?视线,等?着回答。   明?婳悄悄捏紧了掌心,道:“你们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认识董老爷子和小泥巴,他?们……他?们在这吗?”   那小豆芽菜听到她这话,微微诧异,忽然想到什么,道:“你是小泥巴姐姐说的仙女吗?”   明?婳错愕:“什么?”   小豆芽菜:“小泥巴姐姐说,她和她阿爷昨日遇到个仙女,给她糕饼吃,还帮她赶跑了坏人。”   对于他?们这些人,上位者?随手施予的一点善意,便?足够叫他?们欢喜多日,记上多年。   明?婳不知她在小泥巴的心里已成了仙子般的存在,但听小豆芽菜这般说,她便?顺着应下:“她提的应当是我。她现?下在吗?”   小豆芽菜道:“她和董阿爷出去卖唱了,仙女夫人,你要寻她吗?我去替你寻。”   明?婳想了想,摇头?:“她既在外?忙,便?不打扰她。我今日来?,是听说你们有?位郑婆婆病了,我带了大夫,或可?替她瞧瞧。”   小豆芽菜惊呼:“真的吗!那你快随我来?,郑婆婆病的可?严重了,外?头?的大夫嫌我们这里晦气,都不肯过来?呢!”   这话一出,原本拿巾帕捂着鼻子的戴太医面色微僵,一时间心底也怪不是滋味。   明?婳也看到戴太医那略显窘迫的表情,并未多言,只轻声?道:“戴大夫医者?仁心,待会儿就劳烦你了。”   戴太医愈发汗颜,忙躬身?:“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折煞……老夫了。”   说话间,在小豆芽菜的带领下,一行人到了郑婆婆家。   郑婆婆是个孤寡老妇,头?发雪白,倒在一张脏兮兮的床板上,屋子里没点烛火,一听到人来?的动静,屋内的老鼠们吱吱呀呀四处乱窜。   明?婳看到那么多黑黝黝的大老鼠时,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若非死死掐着手掌心,她真的很想尖叫出声?,或是跳到天玑的怀里。   但不行,她是个大人了,还是当朝的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   怎么能被区区几只老鼠吓到!   “郑婆婆,仙女姐姐带大夫来?了!”   小豆芽菜跑到床边,伸手试了一下郑婆婆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才松口气。   郑婆婆这会儿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她已经心如死灰,在等?待黑白无?常接她走了。   恍惚间,却听到一道温柔细语:“戴大夫,劳烦你了。”   而后屋内的灯烛亮了,有?人扶她起来?,有?人替她把脉,许久之后,还有?温热的汤水进入喉中。   先?是浓郁难闻的苦汤,然后是香甜细腻的米粥........   啊,米粥。   她是已经死了,到了地府吗。   不然怎么能喝到这样热乎香甜的米粥。   早知道做鬼这么好,何苦还去那人世间走一遭啊。   一滴泪水从眼角深纵的皱纹滚落。   “郑婆婆哭了!她有?意识了!”   “她这是虚劳之疾,原不是什么重疾,只需按时服药,好生调养,起码还有?十年好活。”   “多谢大夫,您是神医啊!”   “哪里哪里。”   “好心的夫人,您再发发善心,替我家妮儿看看吧!可?怜她小小年纪,腹肿面黄,夜夜疼得直哭呢。”   “夫人,我给您磕头?,您好心有?好报,替我阿娘也看看吧……”   越来?越多人聚集在郑婆婆家门口,有?一个跪地,其余人也都纷纷跪下,含泪磕头?,虔诚而敬畏。   就仿若这位头?戴帷帽、淡雅素衫的年轻夫人,是庙里菩萨的化身?。   菩萨终于睁眼,从天而降,施恩于他?们这些最底层的、被遗忘的“贱民”。   明?婳看着那乌泱泱跪满地的百姓,一颗心愈发沉重。   她抬头?看了看那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巷子,沉吟片刻,道:“都起来?吧,家 中有?病患者?,皆可?带来?,一个一个看。”   傍晚时分,残阳西斜。   董老爷子和小泥巴提着药铺里买的老鼠药,面色凝重地回到柳花巷子。   这老鼠药是郑婆婆求他?们买的,病痛折磨得太痛苦了,她想吃药,早点解脱。   小泥巴抹着眼泪:“阿爷,真的要拿药给婆婆吗。”   董老爷子叹了口气,摸了摸孙女的头?:“若是日后,我也病得那般苦痛,你也替我买副药吧。”   小泥巴一听,眼泪掉的更凶。   只是看到巷子门口停着那辆马车时,陡然刹住了:“这…这个马车……”   董老爷子也认出来?了,面露惊愕。   待到祖孙俩匆匆步入巷内,看到一边在井然有?序排队看病领药,另一边则是在熬粥蒸馒头?时,一时待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还是他?们的柳花胡同吗。   夕阳落尽最后一缕余晖,但巷子两侧新挂的灯笼亮起,照在了他?们身?上。 第048章 【48】   【48】   这日直到暮色苍茫, 明婳才回到如意?客栈。   很累,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这种愉悦感一直持续到在?客房见到裴琏。   “殿下, 我回来了!”   她刚想?走近, 陡然想?起今日在?柳花胡同忙了一天, 身上怕是沾染上一些?气味,及时刹住了步子,只笑眸弯弯望着他:“你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 密访顺利吗?”   裴琏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只见面?前之人乌发轻挽, 穿戴素雅, 袖口和裙摆处明显染上脏污, 绣花鞋的缎面?更是泥泞,那张姝丽小脸却白里透红, 眼角眉梢更是藏不?住的欢喜与劲头?。   “不?是孤回来得早, 是你回来晚了。”   裴琏朝窗外偏了眼,外头?天色已是一片漆黑,他方?才正要吩咐人出去寻她。   明婳也顺着朝外看了看, 讪讪摸了下鼻尖,道:“一下子忙忘了时辰……”   说着, 又迫不?及待与裴琏分?享着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殿下, 你是不?知道那胡同里住了多少可怜人!我带着戴太医给?他们?看病, 一个又一个, 根本看不?完……”   也正是病患太多, 哪怕天色暗了, 她也想?着多看一个,没准今夜就能减轻一个人的痛苦。   后来见着小泥巴和董老爷子回来, 她还与他们?祖孙俩聊了好一阵。   说起这些?事时,明婳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裴琏端坐在?桌边,静静听着。   待她说得差不?多,提壶倒了杯茶水给?她,问:“可用了夕食?”   明婳接过茶杯两下便饮尽,再次搁下,她道:“还没用,不?过这会儿我也不?饿——”   “咕噜——”肚子冷不?丁地响了。   拆台来得太快,明婳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迅速红了,她捂着肚子,小声嗫喏:“方?才真的不?饿,大抵是你提了一嘴,就饿了吧。”   裴琏嘴角轻扯:“行了,先去沐浴更衣,再来用饭。”   明婳道:“可是我还好些?事要与你说呢……”   “晚些?再说。”   裴琏看她一眼:“孤又不?会跑。”   他都?这样说了,明婳也暂时压下她打探来的一些?消息,先行沐浴洗漱。   待到洗净一日疲惫与脏污,她与裴琏一道用过饭食,夜已经?更深了。   北地的冬日冷得更快,虽才刚入十月,夜里的屋子里也冒着干冷的寒意?。   明婳本来还想?与裴琏在?榻边说话,但洗完澡坐在?外头?怪冷的,于?是脱了鞋,钻进?了被窝里。   裴琏见状,疑惑:“不?是有事要说?”   明婳在?帐子里朝他招手:“殿下也进?来,我们?在?床上说,也暖和些?。”   裴琏看了眼手头?收集的那些?账册,再看看床帐里殷切招手的小娘子,沉默片刻,还是提步先入了帐中。   却没脱鞋床上,只在?床边坐着,平静的黑眸看向她:“还有何事?”   若还是柳花胡同里那些?琐碎事,便也没必要再多听。   却见明婳一脸献宝的得瑟模样,神神秘秘凑到他面?前:“我帮你打探到了一个大消息,有关?罗氏的案子哦!”   裴琏眉梢轻抬:“嗯?”   “胡同里住着的人,有好些?都?是永熙二十年那场旱灾的灾民,他们?说那年先是旱灾,后又是蝗灾,田地干涸,颗粒无收,不?少人家卖儿卖女,家破人亡。我就问他们?,当?地官府没有放粮赈灾吗,那样大的旱灾,朝廷难道不?知道吗?他们?就与我说,官府放粮了,但都?放给?了那些?官老爷的老家村镇,对其他村镇便说没钱了。当?时的县令便想?了个“捐监”的法子,鼓励有钱的乡绅地主和读书人,按照规定的数目捐交谷粮,便可获得国子监监生资格……”   说到这,明婳顿了下,道:“譬如董老爷子,他从前是乡里的教书先生,家境还算殷实,为了个他儿子博得一个监生资格,他东拼西凑攒够了一笔银子去买粮。哪知到了粮铺发现粮价飞涨,但为着儿子的前途,还是咬咬牙买了。未曾想?交到衙门后,衙门先是一拖再拖,到后来又说他捐的谷粮数目太少,得先给?那些?捐多的富户安排。”   “明明官府已经?用这个名目收到了不?少谷粮,却迟迟不?放粮,于?是市面?上的粮价居高不?下。后来董老爷子方?知官商勾结,他们?交上去的谷梁,转手又被送去了铺子里,继续高价卖给?百姓。官府与商户们?两头?吃,赚得盆满钵满,百姓们?却是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钱。”   “董老爷子和他的儿子没想到官府竟如此无耻,便召集一群受骗人前去官府讨说法,却被官兵以“暴民闹事”镇压。董老爷子的儿子也在那场暴乱中被抓进?牢中,因交不?出保金,很快便在?狱中染了病,放出来后人没撑上几日,便撒手人寰。”   再之后旱灾愈发严重,官府只顾牟利,谎报灾情,欺上瞒下。   董老爷子丧子不?久,儿媳改嫁,孙子孙女染了疫病先后离世,他本想?投河轻生,却撞见了被家人抛弃的小泥巴。   那时的小泥巴七岁,与他孙女一般大,他便将她当做孙女养在了身边,一老一少相依为命至今。   之所以会提到“罗氏”,是因着明婳听罢这些?遭遇,愤怒道:“小小县令竟敢如此胆大,州府的上官都?不?管的吗?”   这时原本躺在?一侧的郑婆婆,奄奄一息开了口:“管,怎么管?官字两个口,对上一副嘴脸,对百姓们?又是另一副嘴脸,何况他们?那些?当?官的连自己人都?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明婳闻言,惊愕失声:“杀自己人?”   郑婆婆道:“五年前县衙有个罗主簿,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罪了上官,总之县老爷吩咐县里的衙役半夜放火,将他全家十三口都?烧死了!那衙役喝醉酒了,和他同行之人在?巷子口撒尿时提起这事,我亲耳听到的!”   明婳万万没想?到误打误撞,竟寻到了罗氏纵火案的真凶。   问起郑婆婆为何不?出去作证,郑婆婆瑟缩着,道:“他们?连主簿都?敢杀,遑论我个乞丐婆,我说的话,也得有人信呐!”   “只可怜那位罗老夫人,每次见着她击鼓鸣冤,我这心里就如刀绞般,想?与她道明真相,又怕惹祸上身。我自己都?是泥菩萨,又哪有气力去帮旁人呢……可能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吧,前世造孽,今生来人间就是受苦的……”   听到这些?话,明婳心情很复杂。   她可怜罗氏瞒在?鼓里申冤无门,却也无法指责郑婆婆的怯懦胆小,不?出面?作证。   勇气,实在?是一种很珍贵的品格。   尤其是寻常人的勇气。   无论如何,得知当?年的真相,明婳当?时就恨不?得飞到裴琏面?前,将一切告诉他。   现下她将在?柳花胡同的见闻一股脑都?说了,双眼放光地看向裴琏:“殿下,而今有我们?给?郑婆婆撑腰,她一定愿意?出面?作证,我们?也能将纵火凶手绳之以法了!”   昏黄烛光下,裴琏并无她预料中的欣喜,那张冷白脸庞仍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淡然:“孤知道了。”   虽然知道他向来七情不?上脸,但这般平静,还是叫明婳有些?不?解:“这么大的线索,你怎么一点都?不?惊喜?”   看到她失落轻撇的嘴角,裴琏略作思忖,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你能得到这线索,的确是意?外之喜。”   “不?过罗家这个案子,孤手下之人昨日已查到线索,今日那名衙役与另几名涉案人员已被控制,就等……”   薄唇抿了抿,他并未将全部计划言明,只道:“罗家一案并不?难,最多两日,便会出个结果,届时幽都?县其余事宜皆有王主事出面?负责,你我便要离开此地,前往别处密访。”   饶是明婳知道这次出来,罗家纵火案只是个引子,更重要的密访河北道十三州的贪腐情况,但听到两日后便要离开幽都?县,仍是止不?住诧异。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小小幽都?县,停留五日,已经?算久了。”   裴琏道:“若非要查明罗家纵火案,此地停留三日足矣。”   明婳惊叹于?他办事的高效利落,但一想?到两日后就要离开,心下无端空落落的。   “可是……柳花胡同里还有好些?百姓没看病呢,我今日离开时,还答应那里的孩子们?,明日还会带馒头?去看他们?……”   明婳柳眉轻蹙,喃喃道:“我还想?找人修补一下那些?破房子,再给?他们?发些?米粮,给?那里的孩子们?做些?新?衣服……对了,那些?孩子们?都?机灵得很呢,但没人管教,不?学好。小泥巴说他们?饿极了,会去偷东西吃……这怎么行呢?他们?都?还那么小,若不?好好教导,日后定要走上歧途。若是能让他们?读书,或是能学些?正经?的手艺自力更生,以后也能堂堂正正做人……”   她想?做的事很多,绝非两日就能做完。   裴琏明白她的好心,只他们?此行有更重要的事做,决不?能为着一条胡同里百来号人,而误了河北道十三州那数以万计仍在?不?公之下的百姓。   “这些?事,待到王玮代掌幽都?县,孤会交代他去安排,你不?必操心。”   “王主事会一直待在?幽都?县吗?”明婳问。   王玮便是与他们?同行的长安官员之一,虽在?长安城里,他不?过是个刑部六品掌事,但在?这小小县城里,执圣谕处置一个七品县令已然足够。   此行密访,裴琏不?便露脸,是以幽都?县的罗家案,从一开始便打算让王玮于?明面?上行事。   一来还罗氏一个公道,惩处贪官恶人。   二来以幽都?县令杀鸡儆猴,敲山震虎,看看其他州县官员得知“罗氏已将此事捅去了长安”后,他们?会作何反应。   这群贪蠹只手遮天瞒了数年,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好捉纰漏。   只有叫他们?慌了、乱了,才能露出更多破绽,方?便他们?浑水捉鳖。   听到明婳发问,裴琏道:“在?新?县令到任之前,他会暂代县令一职。”   这一路相处,明婳也知道随行两位官员的背景,虽官职不?高,但一个是琅琊王氏子弟,一个是太原李氏子弟,皆是这一辈世家子弟里的佼佼者,不?然永熙帝也不?会派这二人随裴琏出行。   “王主事的才干,毋庸置疑,只是……”   明婳咬了咬唇,忽的脑中灵光一闪,她双眸明亮地看向裴琏:“殿下,不?然你去忙吧,我就留在?幽都?县。等你在?外头?忙完一圈,准备回长安了,我再与你汇合。”   裴琏闻言,浓眉拧起:“你一个人留在?这?”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啊,天玑天璇,还有你派给?我的几个侍卫……对了,不?是还有王主事吗?待到过几日,王主事入主县衙,有他在?面?上罩着,我办事应当?更便利了。”   明婳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反正我跟着你去别处,不?是留在?客栈发呆,就是去外头?闲逛,你无暇顾我,我也帮不?上你。既然如此,咱们?俩各忙各的,你去办你的正事,我就在?幽都?县安置那些?百姓,想?办法替他们?觅活路,既帮了人,又不?用在?你身边添麻烦,岂非一举两得?”   她说这话时,满脸认真,不?似作伪,裴琏漆黑的凤眸不?禁眯起。   她此前不?惜求到母后面?前也要出宫,不?就是舍不?得他,想?与他在?一起么?   不?过短短两日,竟要为了一些?萍水相逢的百姓,舍了他,独自留下?   搭在?膝头?的长指不?觉拢了拢,他面?容肃正,看向床帷间的妻子:“你确定要留在?这,不?随孤离去开?”   明婳想?了想?,认真点头?:“我想?亲自将他们?安顿好了再走。”   裴琏眸光幽深地乜着她:“孤说了,王玮会安顿好他们?,无须你费心。”   “我知道啊,但王主事新?官上任,除了忙罗家纵火案,定然还有其他许多事要忙。反正我跟着你也无事可做,倒不?如留在?这,多多少少也能贡献一份力。”   今日在?柳花胡同里,虽然那儿又脏又乱,臭气熏天,但她看着胡同里的百姓们?能看病、能吃药,老人和孩子们?捧着热乎乎的馒头?和米粥,一贯写满愁苦的脸上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那种实实在?在?帮助到旁人的成就感,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也是那时,她生出让胡同里这些?人都?能“有饭吃,有衣穿,觅活路,走正途”的念头?。   夜阑人静,明婳那双眼眸却亮晶晶地看向裴琏,“殿下,你之前不?是一直劝我,不?要成日只想?着情情爱爱,也得有些?自己的爱好与事情做吗?现下我寻到了我想?做的事,姑且也算一件正事吧,你难道不?该为我高兴么?”   她的目光太过澄澈,宛若高山之巅融化的雪水。   裴琏在?这澄澈的目光之下,抿紧了唇。   她现下说的话,是正理。   将要做的事,是德行。   他无从反驳,更无可指摘。   可一想?到她就这般干脆利落地要留下,言语间竟无一丝对他的不?舍,胸臆间好似压着垒石,一阵说不?出的沉沉闷堵。   “此事过两日再说。”   裴琏面?色清冷,从床边起身:“孤再忙会儿公务,你先睡吧。”   也不?等明婳再说,他放下帷帐,转身离去。   隔着双层的青纱帐,明婳看着那道消失在?屏风后的颀长身影,不?禁拧起了眉。   这一举两得的好主意?,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再说了,没了她这个小尾巴,他在?外办差不?是更方?便吗?   难道是担心她的安危?   可有天玑天璇还有那么多护卫陪着,她能有什么危险。便是跟着他去其他州县,他白日在?外奔波,还不?是天玑天璇他们?几人守着她?   明婳想?来想?去,实在?想?不?明白,最后只得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叹一句——   男人心,可真是海底针呐!   -   翌日醒来,明婳照着昨日的打扮,又带着戴太医他们?去了柳花胡同。   除了看病抓药送吃食,她还命人请了工匠和杂役,打算将这破破烂烂的胡同修缮整理一番,起码那些?腐臭糜烂的水沟、随时可能倒塌的危墙先处理妥当?。   见她又是出钱又是出力,柳花胡同里那些?吃饱喝足有了气力的老幼妇孺们?也都?撸起袖子,提水的、搬砖的、铲土的、熬药的、蒸馒头?的......   他们?不?知道这位菩萨般的好心夫人会帮他们?多久,会帮到什么地步,但有人愿意?伸出手,于?黑暗中拉他们?一把,他们?自也不?能叫人寒了心。   一时间,柳花胡同里异常热闹,众人齐心协力,犹如一条拧起的绳,抓着这来之不?易的善意?,重建家园。   这份热闹,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人侧目。   就在?胡同口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时,忽的一阵突兀的嚷嚷声传来:“让开让开,都?让开——”   众人回头?一看,便见几名膀大腰圆、面?露凶光的男人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有人认出为首之人,正是这附近一带的地头?蛇,刘彪。   “彪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正在?巷内清理污沟的工头?赔着笑上前。   刘彪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谁雇你们?来的?这一片都?是老子的地盘,在?老子地盘动土竟连声招呼也不?打?活腻了嘛!”   工头?一听这话,傻了眼。   修个破烂胡同又没花他刘彪的银子和人手,怎么还要与他打招呼?   正在?郑婆婆院子里盯着工匠们?修缮房顶的明婳,听到这话,也和工头?的想?法一样:“他谁啊,凭什么啊?”   还他的地盘?   这整个天下都?是裴氏的地盘,是她夫君的地盘,所谓夫妻一体,四舍五入也算是她的地盘!   明婳一肚子火,工头?战战兢兢提醒:“那刘彪摆明了就是故意?挑事的,夫人可得当?心。”   “挑事也要看对象,他今日招惹到我,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说着,明婳点了天玑天璇以及另两名带刀侍卫,直接往巷口去。   那刘彪带着人堵在?巷子口,见到领头?之人当?真如孙员外所说,是个弱柳扶风的年轻夫人,不?禁轻蔑冷嗤了声:“老子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老子告诉你……啊!”   话未说完,便见那刘彪一手捂着嘴巴,痛苦惨叫起来。   众人皆是一惊,事情发生的太快,几乎无人看清天玑是如何出手。   只看到她猛地收回腕间的软鞭,神色冰冷道:“再敢对我们?夫人有半个字不?敬,今日便抽烂你这张狗嘴!”   明婳:“!!”   围观的百姓和胡同里孩子们?:“哇!”   刘彪捂着血淋淋的嘴,霎时火冒三丈,黑着一张肥肉横生的脸朝后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吗!给?老子好好教训这些?臭娘们?!”   “是、是!”   眼见那些?地痞亮出棍棒,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天玑一把护着明婳往后直退,提声道:“天璇,你上。”   天璇面?无表情:“……哦。”   话落,“唰”一下解开腰间软剑,天女散花般,哗啦啦就正面?迎上。   明婳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却也不?忘提醒:“教训即可,别伤性命。”   她今日是来做善事的,不?想?把事情闹大。   天璇:“奴婢明白。”   巷子口这边,天璇一人持剑单挑五名彪形大汉。   看热闹的人群里,悄然站了一道锦袍玉带的修长身影。   一炷香前,魏明舟正打算离开幽都?县,恰好撞见前日在?茶楼里的那个山羊胡子和刘彪嘀嘀咕咕,看那神情,九成九是憋着坏。   于?是他便带着随从,暗中跟了过来。   没想?到却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还看到了那道被武婢小心翼翼护在?身后的熟悉身影。   上回茶楼见面?,她是坐着,他也没瞧太真切。   可这会儿她亭亭玉立地站着,那身量、身形,还有她方?才那句“别伤性命”的吩咐——   怎么会有人从身形气质到声音都?如此相似?   魏明舟恍惚了,怔怔地盯着那道素雅如仙的身姿。   直到几声凄厉惨叫传来,他思绪回笼,党才看到那几个恶霸已被打趴在?地,虽无致命伤,身上衣裳却被剑尖划得破破烂烂,几不?蔽体。   这狼狈模样,直惹得胡同里的孩子们?一阵哄笑。   住在?这一片的百姓大都?被这些?地头?蛇欺负过,而今见到这些?恶人也有吃瘪的一日,心下也都?暗暗叫好。   “你们?…你们?等着!”   那刘彪捂着流血的嘴,狠狠道:“有种别跑,有一个算一个,老子叫你们?全都?蹲大狱!”   瞧这阵势,是要回去搬救兵了。   帷帽轻纱下,明婳纳闷地蹙起眉,当?真是小人难缠,烦烦烦。   这时,一道清越的嗓音于?胡同口响起:“且慢——” 第049章 【49】   【49】   这声音, 似乎有些熟悉?   待抬眼看去,明婳不由得一怔。   怎么又碰上他了?   那?拦在刘彪等人面前的锦袍郎君不是旁人,正是前两?日刚在茶楼见过的魏明舟。   此刻他大剌剌拦在胡同口, 看着刘彪等人:“那?姓孙的找你?们来闹事, 到底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这话?一出, 刘彪面色霎时大变,再?打量着眼前的公?子哥儿。   那?穿戴、气度还有口音,一看就不是寻常门第。   地头?蛇也畏惧权贵, 刘彪警惕又小心地看向?来人:“你?是何人?”   魏明舟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倘若你?还敢来这边寻麻烦, 莫说姓孙的保不住你?, 便是白翔亲自来了,小爷也要扒了你?一层皮。”   说罢, 冷然扫他一眼:“还不快滚。”   刘彪在这一片向?来是横行霸道, 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可再?屈再?辱,眼前这小子竟敢直称县令老爷的名讳, 可见他这来头?实在不小。   稍作琢磨,刘彪决定识时务则为俊杰, 先去打听一下?这小子是什么来路, 若是敢故弄玄虚, 回来再?弄死他也不迟!   刘彪黑着一张脸, 振臂一挥, 便带着手下?人匆匆忙忙地跑了。   周遭看热闹的人并未一哄而散, 而是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英雄救美”的戏码,心底纷纷猜度, 难道这位郎君和这位年轻夫人认识?   眼见魏明舟走来时,明婳的眼皮也猛的跳了两?下?。   只不等魏明舟靠近,天璇先抬起剑,面无表情道:“勿要上前。”   魏明舟止住脚步,看向?那?被婢女护在身后的窈窕身影:“夫人莫要误会,某并非歹人,只是唯恐那?恶霸纠缠不休,方?才出面执言。”   明婳略一思忖,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回在茶楼,那?姓孙的见着魏明舟和那?县令之?子在一块儿,想来也知道魏明舟的身份了。   既然这些恶霸是姓孙的派来,如今见魏明舟出面相护,哪怕是看在白县令的面子上,应当?也不会再?来纠缠。   他是一片好意。   明婳想了想,故意压低了嗓音:“多谢郎君仗义执言。”   魏明舟听得这声线,还有她疏离的语气,一时怔忪。   到底是不是她?   明婳并不愿与魏明舟多有牵扯,一来此行是密访,二来她生辰那?回,虽不能怪魏明舟,但他的确是她和裴琏大吵一架的导火索——还是避嫌为好。   “我还有事要忙,郎君自便。”   明婳朝魏明舟行了个?平辈的叉手礼,转身便往里走。   看着那?道翩然纤娜的身影,魏明舟几欲出声唤住。   但那?句“太子妃”到喉中,又及时止住。   若真的是她,她既不想与他相认,必然有她的理由........   “郎君,这日头?都要朝西了,咱们还回不回蓟州了?”长随轻声提醒着,不懂自家一向?对女色并不感兴趣的郎君,为何盯着一位成了婚的妇人这般久。   魏明舟怔怔回过神,虽知道不该,但一想到这位夫人很可能是她........   哪怕不能接近,却也想多留一会儿。   “今日不回了。”魏明舟道。   “啊?”长随惊愕:“那?现下?去哪?回白府吗?”   魏明舟看了看那?条幽深不起眼的破烂胡同,环顾四周,沉吟片刻,走向?对街一间不起眼的茶水铺子,道:“喝碗茶先。”   长随:“……?”   魏明舟:“若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再?来惹事,也可帮忙拦上一拦。”   这下?长随更不懂了,心里暗暗嘀咕着,难道自家郎君真的癖好特?殊,不爱少女爱少妇?   -   明婳一开始还有些心神不宁,但过了许久,见那?些恶霸没有再?来,渐渐也放松下?来。   至于魏明舟……   她觉得他好似是认出了她,只他还算有分寸,并未直接戳破她的身份——   便是戳破了,她也是咬死不肯认的。   她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并未多想,继续忙着手头?上的事。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   胡同里的老弱妇孺纷纷亲自来送她,直送到她上马车,明婳掀开车窗朝他们招手:“都回去吧,别送了。”   小豆芽菜胆子大,满脸期待地仰着脸,问出大家伙儿都想问的事:“夫人,您明日还会来吗?”   明婳扫过胡同口那?一张张写满期盼的脸庞,心下?微动,莞尔道:“嗯,明日也来,屋子还未修好,我还想与董老爷子商量下?重开学堂的事呢。”   听她明日还会来,夕阳下?那?一张张或苍老、或憔悴的脸庞也都绽放了光彩,那?一双双眼里更是泛起了生机勃勃的光芒。   明婳见状,最初的兴奋与喜悦褪去,更多是难言的唏嘘。   她能帮他们一时,却不能帮他们一世。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下?她能给?他们治病施药,喂饭送粮,之?后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走正途,觅活路。   “都回去吧,明日再?见。”   她在窗前挥了挥手,便放下?车帘。   马车辚辚行驶在不算平整的石板路上,明婳静坐车内,胸臆间却仍萦绕着一片忧国忧民的愁思。   意识到这点,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哥哥姐姐他们知道了有一天她的脑子里不再?是今日的樱桃饆饠不够酥脆,新?一批的衣裙刺绣不够精美,书肆里的话?本与戏园子的新?戏都乏善可陈……定要怀疑她是不是被夺舍了。   但,人都是要长大的吧。   明婳想,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到时候她便十七了。   嗬,时间过得可真快,及笄好似还在昨日呢!   她在车内思绪纷乱,马车外?,天璇身形如燕,轻轻松松跳回了车前。   天玑赶着马车,侧眸瞥她一眼:“问清楚了?”   天璇:“问清楚了。”   天玑:“那?你?说啊。”   天璇哦了声,道:“那?人是靖远侯世子魏明舟的长随,之?所以?鬼鬼祟祟一路跟着我们,也是魏世子吩咐,说是担心那?些地头?蛇又来寻夫人麻烦,便一路护送。”   天玑皱眉:“靖远侯府的世子,如何会在这?”   天璇道:“不知。”   天玑:“那?他可是认出夫人了?还是与夫人有旧?”   天璇:“不知。”   天玑:“………”   早知这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方?才就该她自己去问。   马车朝前行了一段路,天玑道:“这事可要与殿下?汇报?”   天璇扭过头?看她:“打架我上,汇报你?来。”   天玑一怔,耸耸肩:“行吧。”   于是这日夜里,当?裴琏问起明婳今日的行程,天玑一五一十如实告知。   提及靖远侯府世子时,她明显觑见太子殿下?皱起的眉。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九_⑨_ ._ ℃_ o _Μ   “你?确定那?人是魏明舟?”太子语气沉冷。   “……抓着的那?个?长随是这般说的,且奴婢们听那?年轻郎君的口音,的确是长安口音无疑。”   天玑说着,忽的想到什么,补充道:“前两?日在茶馆,这人便与县令之?子站在一块儿,看那?县令之?子热络的态度,这人八成是魏世子无疑。”   且这相隔千山万水的,寻常人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冒充侯府世子吧。   天玑暗自琢磨,却听太子嗓音更冷:“那?日在茶馆,你?们便见到他了?”   天玑一怔:“是。”   裴琏:“为何那?日未曾提及?”   天玑一噎,心道那?日那?个?魏世子站在一群公?子哥里一声不吭,并无任何不妥,她们便也没注意这号人。   只在主子面前可不能这样答,天玑连忙单膝跪下?:“奴婢失职,主子恕罪。”   廊间静了好一阵,裴琏才再?次开口:“夫人见着他,有何反应?”   天玑想了想,摇头?:“夫人并无什么反应,便是今日与那?位魏世子说话?,也不过寻常客套。”   话?音方?落,便听头?顶冷声:“他们还说话?了?”   天玑怔忪片刻,将白日明婳与魏明舟说的两?句话?,鹦鹉学舌般说了遍。   她学完过了许久,头?顶才传来一句:“起来罢。”   眼前的玄色袍摆晃过,脚步声渐远,而后便是房门推开的“吱呀”声。   天玑从地上起身,掸了掸衣袍,盯着那?紧闭的房门,不禁奇怪地皱眉。   她怎么觉着,殿下?好似格外?在意这个?魏世子?   客房之?内,灯烛昏昏,一片静谧。   夜里天冷,明婳沐浴过后便直接钻进了被窝。   这会儿她正抱着枕头?侧躺,思考着建一个?帮扶老弱妇孺的积善堂要多少银钱,若让董老爷子重新?开个?学堂又要耗费多少银钱……   唉,若是姐姐在就好了,姐姐最会算账,一个?晚上就能给?出一份切实可行的方?案,便也不用她这般费脑筋琢磨。   她想得入迷,连屋里进了人也不知,直到幔帐被掀起一边,一道浓重高大的阴影兜头?罩来,她才惊愕抬起眼。   当?看到那?熟悉的如玉脸庞,方?才一瞬揪紧的心也放松下?来:“殿下?,是你?啊,吓我一跳。”   裴琏垂着黑眸:“不是孤,还能是谁?”   “我以?为是坏人呢。”明婳抱着被子起身,语气不觉 透着一丝娇嗔:“谁叫你?走路都不出声。”   “是你?魂不守舍,心不在屋里。”   男人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明婳只当?他随口一说,并未多想。   但看他仍是身姿笔直地站在床前,宛若一座巍峨高山,莫名有些压迫之?感,她伸手去拉他的袍袖:“你?站着不累吗?坐下?说罢。”   裴琏瞥过那?只揪着衣袖的白嫩柔荑,再?看她仰脸看来的清澈眸光,薄唇抿了抿,终是在榻边坐下?。   没了那?高大身形的遮挡,帐外?的烛光也透进床帏间。   他看向?明婳:“方?才在帐子里想什么?”   明婳道:“就在想柳花胡同的事呀。”   见裴琏仍看着她,似是在等她继续说,明婳心下?有点小小诧异,又有点欢喜。   他竟然有耐心听她说这些琐碎了呢。   既如此,她也不吝啬言语,将今日她做了些什么如实告知,末了,又一脸认真的求教:“殿下?你?这般聪颖,帮我想想这积善堂该如何办呢?我现下?只初初有这么个?念头?,脑子却一团乱麻般,实在不知该从何做起。”   见她一副虚心求教的好学生模样,裴琏略作沉吟,大致与她讲了些章程。   明婳听得格外?专注,甚至还要掀被下?床:“你?慢点说,我去找些纸笔记下?。”   还未起身,便被裴琏抬手拉了回来:“不必。此等小事,明日让王主事草拟一份便是。”   明婳闻言,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咬了咬唇瓣:“殿下?我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裴琏:“为何这样说?”   明婳:“这样的‘小事’都无从下?手……”   裴琏反应过来,正色道:“孤并非那?个?意思。”   见她不语,他只好耐着性子添补道:“术业有专攻,诸如王玮、李昶安等官吏,他们苦读多年,方?才知晓这些治理民生的策论?,你?又不像他们自幼便学那?些经世济民的道理,不会也正常。”   明婳看向?他:“那?我现在学,还来得及吗?”   “学无止境,你?若想学,何时都不晚。只你?也不用入朝为官,与其琢磨学这些,倒不如学会如何用人。”   “用人?”   “嗯,知人善用,方?为王道。”   “一位好君主,不必多么聪颖有才,只要学会驭人之?术,天下?英才皆为我局上棋子,何惧治理不好天下??”   “同理,以?你?如今的身份,许多事不必亲力亲为,交给?可用之?人便是。”   裴琏缓缓看向?明婳:“可听明白?”   “知人善用……知人善用……”   明婳口中喃喃一阵,忽的灵台一阵拨云见月的清明之?感,她抬起双眸:“好像明白了!”   裴琏扫过她舒展的眉眼,颔首:“明白就好。”   枕边教妻,她若真能受教,也不枉他一番口舌。   既然道理已经讲明,裴琏眸光轻敛,状似无意般问:“今日除了那?上门捣乱的地头?蛇,可还遇到了什么人?”   明婳还在心里琢磨他教的道理,听他发问,随口答道:“没了,就一拨人捣乱,之?后再?没人来过了。”   裴琏:“真的?”   “真的呀。”明婳稍稍回神,朝他轻笑:“你?不必担心我,有天玑天璇陪着,我在外?头?一点儿都不带怕的。”   她语气轻松,裴琏眸光却沉了。   明婳这会儿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儿,敛了笑意,不解道:“怎么了吗?”   裴琏看着她:“当?真没有旁的事要与孤说?”   明婳面露迷茫:“还有旁的事吗?”   鸦黑长睫轻垂了垂,忽然想到今日还遇上了魏明舟。   不过裴琏似乎很不喜欢那?位魏郎君,若是知道他们今日遇上了,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没了。”她摇摇头?,一双明亮的美眸眨了眨:“今日就做了这些事,修缮房子和修水渠都不是一日便能做成的,明日再?做也不迟。”   裴琏看向?床帏间这张楚楚动人的美人脸,她神色坦然,语气平和——   若非从天玑那?知道一切,他恐怕也要被她这纯澈天真的模样瞒过去。   “殿下??”   对上男人那?双直勾勾看来的幽深黑眸,明婳心里无端有些发慌,她疑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裴琏没说话?,只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那?温热的大掌托着半边脸庞,两?根长指先是摩挲着她的耳垂,而后又一点点抚弄着她的唇。   明婳一开始还以?为他想做那?事了,但很快便看出那?双漆黑的凤眸之?中并无一丝欲念。   带着薄茧的长指摩挲着她娇嫩的唇瓣,一下?又一下?,淡淡粉红很快变成艳丽的绯红。   她下?意识要抿唇,却被他的指尖抵住, “躲什么?”   这样的裴琏,让明婳无端有些害怕。   她神色迷惘地看着他,不懂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教她道理,如何忽然就这般沉冷,一言不发。   “殿下?,你?……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把手拿开吧,你?这样……好奇怪。”   明婳想去推他,裴琏却先一步叩住她两?只细腕,高大的身躯微俯,原本抚弄唇瓣的长指也改为攫住了她的下?颌。   那?陡然袭来的强烈压迫感让明婳心头?一紧,她紧靠着身后的迎枕,眸光闪动:“殿下??”   裴琏凝着她,清冷嗓音不疾不徐道,“孤只是在自省,竟因你?容色天真,小瞧了你?扯谎的本事。”   明婳:“啊?”   又来了。   又摆出这副天真无辜的模样。   裴琏只觉胸间好似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语调愈冷:“明日蓟州边军借调的五百兵马便会到达幽都县,待白翔及其手下?一干人等落马,你?便与孤一道离开。”   明婳还没反应过来他那?句“扯谎的本事”,听到这话?,错愕失声:“我与你?一起离开?”   裴琏睇她:“怎么?”   “可昨日我不是与你?说过,我想留在这继续帮忙,你?自去忙你?的……”   裴琏松开她的下?颌,语气不容置喙:“孤心意已决,不必再?说。”   “不…不是,殿下?,你?等等……”   明婳一把揪住他的袍袖,黛眉紧蹙:“昨夜你?不是还说过两?日再?说嘛,怎么突然就心意已决了?”   裴琏看着她紧抱着的胳膊:“昨夜未定,今夜定了,还有异议?”   明婳嫣红的唇瓣张了张,最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有异议!我不想随你?走,我想留在这。”   裴琏面色沉下?,眯起双眸。   明婳梗着脖子:“反正跟着你?去别处,我也是个?累赘,留在这好歹还有事可做。”   裴琏视线在她面庞逡巡一遍,轻呵道:“到底是有事可做,还是想支开孤,好方?便你?与旁人再?续前缘,你?侬我侬?”   明婳:“……?”   什么东西。   她困惑不解,裴琏已抽出手臂,转身离开。   明婳独自坐在帐子里,拧眉琢磨了好一阵,忽的想到什么,忙穿鞋跑到屋外?。   一问天玑天璇,这才明白裴琏那?句“扯谎”是什么意思。   “你?们这……唉,真是冤死我了!”   明婳扶额,见天玑天璇面面相觑,忙问:“他去哪了?”   两?婢抬手指向?隔壁房间。   门口有侍卫看守,但见太子妃急匆匆来了,也不敢拦。   是以?当?明婳推开门,大步入内,恰好看到水雾氤氲的浴桶旁,年轻男人衣袍半褪,劲瘦结实的身躯赤着,身下?只着一条牙白亵裤。   听到动静,他回过身。   待看到门边呆若木鸡的小娘子,男人两?道浓眉拧起:“你?……”   “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沐浴,我这就走。”   她转过身,“啪”得将门关上,一溜烟就跑了。   浴桶旁的裴琏:“………”   她这到底是真傻,还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   夜愈发深了,万籁俱寂。   明婳躺在床上,两?只眼皮打架,几乎要撑不住困意。   她疑心裴琏是故意的,不然怎么会这么晚都不来?若再?不来,她真的要睡着了。   终于在她困到意识模糊时,床帷掀开,那?道熟悉的颀长身影躺了进来。   裴琏本以?为她睡了。   未曾想甫一躺下?,一道绵软馨香的身躯便凑了过来,嗓音娇懒地唤:“殿下?……”   裴琏下?颌微绷,道:“怎的还没睡?”   明婳:“我有事与你?说,不说明白就睡不着。”   裴琏一动不动,半阖着眼:“说。”   明婳道:“我问过天玑了,殿下?是在为魏郎君的事生气吗?”   帐中静了好一阵,男人的嗓音才沉沉响起:“不是。”   明婳道:“若不是,你?为何突然不讲道理?”   “孤并未不讲道理。”   裴琏道,“你?隐瞒在先。”   “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还不是怕你?知道了,又要与我吵么。”   虽然这会儿还是吵了。   “别人魏郎君哪里招惹你?了,一提到他,你?就如刺猬般蛮横。明明我与他清清白白,话?也没说过两?句,你?还诬蔑我,说什么我要留下?来再?续前缘,你?侬我侬……”   明婳越想越觉得冤枉,嘴角轻撇:“我若喜欢他,早在长安就与你?和离,与他谈情说爱去了,何必还等到这会儿……”   腰肢忽的被揽住,未等她反应,一阵天旋地转。   待她愕然仰起脸,男人结实的身躯已然覆在身上。   床帏间光线晦暗不明,他那?张骨相深邃的脸庞也模糊不清,唯独一双狭眸精光摄人,深深凝着她:“日后不许再?提和离二字。”   “明明是你?不讲道理在先,如何还不许我说和离,你?下?去……”   明婳抬手去推他,可那?身躯沉重如山,推了半天也纹丝不动。   “裴子玉,你?又欺负我!”   她有些恼了,瞪着他:“你?不让说和离,我偏要说,和离和离和离和离和……啊!”   推搡的双手被叩着压过头?顶,下?一刻,男人的薄唇便狠狠覆了上来。 第050章 【50】   【50】   她既然说他欺负她, 裴琏也?不介意好好欺负她。   两指攫住她的下颌,舌尖炽热地撬开她的贝齿,长驱口口, 攻城略地。   彼此鼻息间?的热意纠缠着?, 明明已?是十月寒冬, 青纱帐内的温度却逐步攀升,空气都透着?暧昧缠腻。   明婳觉得她好像要?被吞噬了,等大?脑反应过来, 男人的薄唇已?落在她的脖颈间?。   那气息如熔浆,烫得她心尖发颤, 腰肢发軟。   这个人!这个可恶的人!   她想推开他, 可双手被扣压着?, 她就如钉死?在砧板上的鱼肉般,动弹不得, 只?能任人宰割。   “裴子玉, 你个大?混账……你…你松开!”   手动不了,她两条腿挣扎着?。   还?没乱踢两下,便被男人一条腿牢牢压住, 他撑起半边身子,垂眸看向她。   这遽然的安静让明婳怔住, 她抬起潋滟水眸, 便看到男人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 还?有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眸。   此刻逆着?光线, 那双眼睛漆黑幽静, 如同一潭深水, 看似无波无澜,暗里却藏匿着?无尽的危险。   明婳一时被摄住魂魄般, 眼角的泪意也?凝住。   下一刻,他再次吻了上来。   先是吻了她眼角的泪,再去吻她的唇。   温柔,又强势。   恍惚间?,明婳想到小时候爹爹与她说过,蟒蛇搏杀猎物。   蟒蛇大?都是无毒的,他们捕杀猎物的方式是绞缠,那看似温柔而柔軟的长尾将人卷起,而后一点点地缠绕、收紧,待到猎物觉察到危险时,已?是从头到脚被牢牢裹缠着?,再无半点反击之力。   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大?脑泛白晕眩,而后便是四?肢绵軟,濒临窒息。   “不…不要?……”明婳快要?喘不过气。   却被勾起腰肢,抱入一个结实宽阔的怀抱,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给她渡气。   可大?掌按着?她腰肢贯彻到底的动作,却是强势无比。   明婳忍不住呜咽出声,小巧的脚趾也?在霎那间?蜷起。   耳畔响起男人粗重的低口口声,他咬着?她的耳垂:“放松。”   “裴子玉,你混蛋……”   明婳有气无力的,羞耻、愤怒、委屈以及那种无法克制的愉悦让她心神迷乱,她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坏。   蛮不讲理与她吵架的那个人是他,压着?她亲吻,肆意施为?的那个人也?是他。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你出去……”   她推他,推不动。   她咬他,他便任由她咬,只?握着?那纤腰的大?掌掐得更?加用力,仿佛要?折断一枝柔軟细柳。   明婳哭个不停,嘴里也?一直骂他。只?她被家中养的太乖,骂来骂去也?不过“无耻”、“混账”、“混蛋”这几个词。   裴琏听着?她的哭骂,她骂旁的倒还?好,唯独那句“讨厌你”,每说一句,胸间?就如压下一块巨石。   她怎能讨厌他?   她不是说过,喜欢他。   很喜欢他。   从幼时开始,同样是妹妹,她就比明娓更?喜欢黏着?他。   还?有新婚夜,揭开盖头,她掀眸的刹那,乌眸也?盛满了明亮的欢喜。   她是喜欢他的。   那样喜欢他。   “明婳。”裴琏低下头,去吻她微红的眼角:“别再说这些话?。”   明婳被撞得三魂六魄都快散了,冷不丁听到他开了口,纤细手指用力掐着?他宽阔的肩背,一双迷离杏眸含着?泪意瞪他:“就说!你个坏东西,说不过道理,就只?知?道用力气欺负我,还?不让我讨厌你,凭什么……唔。”   声讨的话?还?没说完,又被狠狠地口口了一下,她本?就通红的脸这会儿更?是红得滴血般。   “裴子玉,你个混……啊!”   “你无……唔!”   “我……呜!”   骂声在绝对强势的力量之下,支离破碎,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裴琏耐心而细致地吻去她的泪水,头一回对女子是水做的有这般具象的理解。   淚水、汗水、津液,濃厚交织着?……   诡异的是,见她这般落泪,心下竟生?出一种隐秘的愉悦。   她是如此的柔弱、纤细又娇美,宛若疾风骤雨中的一枝艳红海棠。   惹人怜惜的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占有她,摧毁她,将她彻底囚于这床帷之间?,叫她从头到脚、从身到心、永永远远只?属于他一人。   裴琏很快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卑劣,可那又怎样。   或许,他当真如她所骂,是个混账。   只这份混账心思,是因她所起。   谁叫她要喜欢他……   既招惹了,总得有始有终。   他松开长臂,将尚在云端、意识空白的明婳从怀里放下,缓缓躺放在锦被之间?。   眼前旖旎風光,雪白绯紅,連綿起伏。   兀立的喉结滚了两下,裴琏俯身,再次覆了上去。   一夜鱼龙舞。   直至东方既白,鸡鸣报晓,方才云消雨散。   明婳好似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还?是那座山庙和那只?狐狸。   她老?远见着?他,拔腿就要?跑。   他手指一勾,她便被他的法术勾了回来。   她很不服:“这回我没进你的庙,你还?抓我作甚?”   狐狸说:“我病了。”   她骂骂咧咧:“你病了就吃药啊。”   狐狸说:“是,正等你来。”   明婳:“……?”   话?落,她被他变成了个药臼。   狐狸开始咚咚捣药,明婳神魂俱荡,怒骂他八百遍,臭狐狸、坏狐狸、不讲武德。   狐狸笑了:“哪来的傻子,竟要?和妖精讲道理。”   明婳气得哇哇大?叫:“你你你!”   她在梦里骂坏狐狸,等到醒来,浑身酸疼得好似被药杵狠狠捣过一般,她又恨恨骂起坏男人。   再掀起幔帐一看,外头天光大?明。   明婳惊愕唤着?婢子:“来人。”   天玑入内,隔着?那扇花团锦簇的屏风问:“夫人可是要?起了?”   明婳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天玑道:“刚过未时。”   明婳惊了:“未时!!”   她竟睡了一个白天。   想到昨日她还?答应了胡同里的乡亲们今日也?会过去,她忙坐起身,只?才抬腰,便被那阵透骨侵肤的酸疼压了回去。   天玑听到帐中那道倒吸凉气声,忙问:“夫人怎么了?”   “没,没事。”   明婳撑着?手臂慢慢坐起,低头瞥过身上的衣裳,问着?外头:“你与天璇替我换了衣裳?”   天玑道:“未曾。”   明婳也?就明白过来,她这身干净亵衣是裴琏给她换的。   一想到她昏迷不醒时,他替她穿衣系带,她双颊发烫,缓了好一会儿才故作平静问:“你们早上怎不叫我起来?”   天玑答道:“主子吩咐的,说是夫人身体不适,让奴婢们莫要?打扰您休息。”   明婳闻言,心下腹诽,要?不是他害的,她怎会不适。   “他一早就出门了?”她问。   “是,主子辰时便出了门。”   明婳嗯了声,又道,“我有些饿了,你端些吃食来,顺便把门带上。”   天玑应声退下。   听到房门合上的动静,明婳这才悄悄解开亵衣,低头一看,露在外面的肌肤上红痕遍布。   撩开兜衣,其下的肌肤也?没逃脱魔爪,或者?说从脖颈到脚踝,几乎都布满暧昧的痕迹。   他是故意的。   明婳确信,绝对是故意的。   虽说往日欢好也?会留下印痕,可昨日夜里他再次覆来时,分明将她当做一盘珍馐,细细品尝过她躯体的每一寸,或吮吻、或轻咬。   她在他的唇齿间?战栗着?。   他与她十指交缠,嗓音沉哑地唤她,婳婳,好婳婳。   不好,她一点都不好。   被那浪潮席卷着?送上一波又一波高峰时,明婳濒临崩溃地想,她要?死?了。   可他这样坏地欺负她,她为?何还?那般喜欢他.......   明婳伤心又自责地淌下泪,至于后来如何睡去,她也?没了意识。   现下想起昨夜的口口鏖战,敞露在冬日冷空气里的雪色肌肤不禁又泛起了绯红,明婳忙将衣裳系好,心下暗暗决定,今夜无论裴琏再说什么,她都不要?理他了。   倘若他再用这些无耻手段欺负她,大?不了她就抛下他回长安,找皇后娘娘做主。   她下定心思,再看窗外那天色。   现下再去柳花胡同,怕是待不了多久便天黑了。   何况她不但胸前、脖子上有痕迹,就连手腕竟也?被他咬了一口,这副模样,别说去胡同帮忙了,便是出门见人她都难为?情?。   又在心里骂了裴琏好几遍,待天玑送来饭食时,明婳吩咐道:“你去柳花胡同走一遭,便说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过去了。”   天玑却道:“今早主子已?派人去过了。”   稍顿,又补充道:“主子还?吩咐奴婢们,之后在幽都县好生?护佑夫人,确保夫人您万无一失。若夫人在县里遇上什么麻烦,或是需要?帮忙,尽管吩咐王主事……哦不,现下该唤作王钦差了。”   “等等,你等等……”   明婳坐在桌边,端着?莲纹青花小碗的手顿住,错愕看向天玑:“之后在幽都县护佑好我?他说的之后,是指什么意思?还?有王钦差,又是怎么回事?”   天玑见她一脸迷茫,也?放缓语速,细细解释道:“今日一早,城门一开,王主事便领着?五百兵马包围了整座县衙,县令白翔连同他手下那套班子都被拿下,王主事拿着?陛下圣旨,大?开县衙之门,当着?百姓们的面审理罗家纵火案。”   “人证物证俱全,那白县令抵赖不得,其家眷连同涉案一干人已?被押入大?牢,王主事作为?钦差,奉圣旨代掌幽都县,重整县中一干冤案错案,还?派人将白府给封了。如今幽都县里,百姓们奔走相告,额手相庆,皆高呼苍天有眼,皇恩浩荡呢。”   明婳万万没想到,她尚在睡梦之时,外头就已?经变了天。   恍惚了好一阵,她看向天玑:“那这会儿,王主事是在县衙里?”   天玑颔首:“是,这幽都县一团糟,他怕是有的忙了。”   明婳又问:“那……那他呢?”   天玑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太子妃口中的“他”是谁,态度恭敬地答:“主子见县衙事了,已?带着?李主事一行人离开幽都县了。”   明婳惊了:“他走了?”   天玑:“是呢,午时回来用过饭便走了。不过主子将戴太医留下了,说是河北道气候不似长安,寒冬冷冽,您若有个头疼脑热,有太医照顾也?方便……”   接下来天玑还?说了什么,明婳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仍惊愕于裴琏竟然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   明明昨夜还?一副不容置喙,定要?带她一起离开的态度,今日却让她留下了?   她不理解,心下也?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天玑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色,不由暗自思忖,难道太子妃是在伤心殿下将她单独留下?亦或是因着?那个魏世子生?出了误会?   有心想问,却也?谨记着?自个儿的身份,她并非太子妃的贴身侍婢,只?是被太子临时安排来保护太子妃的武婢。   “夫人。”天玑缓声提醒道:“天气冷,饭食凉得快,您别饿着?。”   明婳晃过神,扫过桌上那香气四?溢的清粥小菜,再看天玑面冷却透着?关心的眼睛,点头轻笑了下:“好,我这就吃,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天玑抿了抿唇,颔首退下。   将房门阖上,她身形笔直站在门边,轻叹口气。   一侧的天璇瞥她:“怎么?”   天玑:“夫人好似不大?高兴。”   天璇没吱声,只?心里暗想,换做哪个女子被夫君单独撇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他乡小城,都不会高兴吧。   天玑纳闷:“主子是怎么想的?他也?舍得?”   天璇斜她一眼:“不可妄议主子。”   天玑:“我只?是不解。”   天璇仍是那副冷冰冰死?人脸:“主子们的事,轮不到我们掺和,你我职责,只?是护卫夫人安全,待回到长安,还?要?去别处办差。”   天玑自然也?明白这点。   再看天璇那无动于衷的模样,心下叹息,果然和天璇出来办差最是无趣,下次宁愿选天枢、天权,也?不跟她一块儿了。   -   这日,明婳一整日都待在客栈里,未踏出房门一步。   一来身子疲累,酸疼不堪,二来心绪不宁,胡思乱想。   她吃饱喝足,本?想重新躺回被窝,走到床边,才后知?后觉发现被褥竟也?换过了一套。   想来也?是昨夜昏睡时,他悄然换过了。   那他岂非一个晚上都没睡,一大?早还?出门,暗中操办了那么多大?事.........   明婳在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精力,再看雕花窗棂外那逐渐暗下的天色,胸间?无端又泛起一阵惆怅情?绪来。   但有什么好惆怅的呢,他不是已?经让她留下来了吗。   她应该高兴才是。   可他就这样走了,弄得她一身痕迹,他倒是干净利落地走了。   混账,当真是混账极了。   捏着?裙摆的纤指一点点拢紧,明婳觉着?那男人定是知?道昨夜过分了,今日回来她定不会给他好脸,这才一声不吭地走了。   这般一想,方才心头那点不舍、失落和郁闷统统消散,转而只?剩下怒意。   倘若裴琏这会儿在她面前,她定要?指着?他的鼻子道:“别以为?你同意我留下来,我就会原谅你。一码事归一码,等你回来,我还?是不会理你的。”   老?虎不发威,他真当她是随意欺负的病猫不成。   窗外夕阳西斜,凝紫色的晚霞静静笼罩着?这座安静的北地小县城。   而相隔六十里之外的一处驿站内,一行人马悄然抵达。   一袭玄色袄袍的裴琏翻身下马,立刻有驿馆小吏上前招呼,李主事适时递上公函与过所,方便查验。   待确认身份,驿馆小吏迎着?他们入内。   郑禹上前,行至裴琏身后,低声询问:“主子,那人……如何安排?”   裴琏脚步停下,也?回过身,朝马背上捆着?的“那人”投去一眼。   只?见沉沉暮色里,魏明舟口中被堵着?,手脚也?被束缚着?,整个人被结结实实捆在马背上。   感受到太子殿下看来的冷淡目光,魏明舟面色一白,心里也?凉了半截。   太子不会是想杀人灭口,抛尸荒野吧?   那他实在是太冤枉了!   且说魏明舟今早还?在白府客房安睡,忽然前院一阵鸡飞狗跳,还?没等他回过神,就见长随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嘴里还?大?喊着?:“郎君不好了,白府被官兵包围了!”   他以为?是恶作剧,直到官兵提刀冲到了门前。   的确是被包围了。   且那些包围白府的官兵,还?是他亲舅父手下的蓟州边军。   他本?该也?像白府其他人一样被押去衙门,好在领兵的校尉认出了他,将他单独请了出来,打算带着?他去钦差大?人面前言明情?况。   未曾想到了县衙,他不但见到了钦差大?人,还?见到了钦差大?人幕后的主子——太子殿下。   魏明舟的脑子还?没来及反应,便见太子抬了抬手指:“捆上。”   再之后,他脑袋就被套上黑布袋,一路捆出了幽都县。   这一路颠簸几十里,魏明舟惊恐不安。   既然太子来了幽都县,那么在茶楼见到那位年轻妇人,定然就是太子妃无疑。   难道太子知?道了他昨日在柳花胡同守了一下午的事?   可他就是单纯守着?,压根就没有一点儿冒犯太子妃的心思!   当日在骊山,被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找上时,魏明舟便知?他若再敢生?出半分不该有的心思,定会落得个万劫不复。   是以当父亲急急忙忙将他送来蓟州舅父家,他并未多言,收拾了箱笼便来了。   至于前几日在茶楼偶遇太子妃,他至今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只?当是他的错觉。   哪想到不过是怀着?疑惑,想探寻一下那年轻妇人的真实身份,一眨眼却被太子逮了过来。   魏明舟心下又悔又怕,更?觉冤枉。   诸般心绪涌上心间?,再看大?步走来的太子亲卫统领郑禹,他双眸睁大?,堵着?的嘴里发出“唔唔”的求救声。   郑禹也?觉得这小子实在是倒霉催的。   本?来殿下就烦他,他还?主动跑到殿下眼皮子底下,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行至马前,郑禹放下魏明舟,解开他手脚捆着?的绳子,又拿出堵嘴的布条。   见他颠簸一路灰头土脸,还?是低声提点了一句:“殿下今日心绪不佳,你待会儿放乖觉些。”   魏明舟忙不迭颔首:“是、是。”   他随着?郑禹行至驿站大?堂内,看着?那道站在窗边的高大?身影,魏明舟默默捏了把汗。   “主子,人已?带到。”   “魏明舟拜见殿下,殿下……”   他刚要?行礼,郑禹道:“主子是微服出访。”   魏明舟忙改了口:“拜见大?人,大?人万福。”   话?音落下许久,窗边之人才缓缓转过身。   他只?穿着?一身寻常不过的玄色骑装,再无半点华丽装饰,然那张俊美的脸庞,高鼻深目,玉质金相,周身矜贵的气度一看便知?并非常人。   裴氏出美人,这话?从大?渊开国便传扬下来。   几乎历代裴氏皇帝传记中,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会在功绩之前提上一句,「美姿容」。   太子裴琏也?不例外。   他既有永熙帝的英武俊美,又继承了皇后孤傲如鹤的文气,若换下锦衣华服,换上广袖道袍,都能坐到三清观的神台之上当仙君。   只?此时他眉宇间?一片淡漠,沉沉压来的一眼,简直比这郊外寒夜还?要?凛冽。   魏明舟心下一颤,几欲跪下:“大?人……”   裴琏的确是看这人很不顺眼。   这样一个人,何来的胆子,竟敢觊觎他的妻子?   八月在骊山那回,他就想找靖远侯好好敲打一番,未曾想还?没等他寻上门,靖远侯已?十分识趣地将人送去了蓟州。   裴琏喜欢识趣的人。   便想着?给靖远侯一份薄面,不再计较。   谁知?老?子识趣,儿子不识趣,都到这么远了,竟还?上赶着?往前凑.......   “你写封信给侯勇,便说你出门游历,勿要?记挂。”   裴琏淡淡乜他一眼:“之后你便跟在孤的身边,靖远侯不会教子,孤且替他好好教上一教。”   魏明舟整个人都懵了,还?是郑禹朝他使了个眼神,他才挤出苦笑谢恩,告退。   “这魏世子吓得不轻。”   郑禹道,“主子真的要?将他一直带着??”   裴琏面无表情?:“想杀。”   稍顿:“想想又觉没那个必要?。”   何况真杀了,叫他那位心底纯善的太子妃知?道了,定要?与他置气。   “暂时带着?,必要?时候,他那身份还?能派些用场。”   且将人捆在身边,免得再去她面前显眼。   郑禹颔首:“是。”   裴琏看向窗外那阴沉昏冥的天色。   好似要?下雪了。   也?不知?她这会儿在作甚。 第051章 【51】   【51】   河北道的?冬日比长安更冷, 雪也下?的?更早。   裴琏离开幽都县的?第三天?,明婳一早醒来,听到窗外沙沙的?声响, 还有些疑惑:“外头是什么声音?下?雨了么?”   天?玑道:“下?雪子了。”   明婳诧异:“这么早!”   “夫人觉得早么?”天?玑不紧不慢地挽起青纱幔帐:“奴婢听说胡天?八月即飞雪, 北庭的?雪应该落得更早?”   “是, 我们北庭冷得很,一年到头就?属四月到九月的?气候最是适宜了。”   明婳踏着绣鞋下 ?了床,屋里烧着炭盆, 不算太冷,她?走到雕花窗棂旁:“我惊讶这么早, 是和长安比呢。听说长安一般到了十一月才会下?雪, 有时晚些, 直到十二月才瞧见?雪子呢。”   天?玑想了想,点头:“是, 这几年长安的?雪都来的?格外晚, 奴婢记着去岁直到小年夜才下?雪。”   小年夜……   明婳一阵恍惚,口?中呢喃:“一下?雪,日子都好似变快了。”   抬手?推开窗, 一阵瑟瑟冷风迎面扑来,明婳不禁打了个?颤, 好在?很快便适应了这份干冷。   只见?灰青色的?天?空正簌簌往下?飘着雪子, 不似鹅毛大雪那般轻盈, 一粒粒砸在?窗沿沙沙响个?不停。   “夫人仔细着凉。”   天?玑见?她?只着一件单衣, 忙拿了件品月色缎绣玉兰蝶夹大氅给她?披上, 又朝外看?了眼:“现下?落雪子, 再晚些应当就?飘雪了。”   明婳本就?身形娇小,大氅严严实实一裹, 霎时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娇美小脸。   她?拢了拢身上温暖的?氅衣,再看?窗外雨滴般落下?的?雪子,颗颗雪子划过空中,显出一道道银针般的?冷白线条。   她?目光一阵飘忽,不由自主想到了裴琏。   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到哪了,是否也瞧见?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不对?,怎么又想到那个?坏东西了?   明婳黛眉轻蹙,嫣色嘴角也直往下?撇。   就?那种无情无义又不讲道理的?臭木头,想他还不如想想柳花胡同口?那只小黄狗。   给小黄狗喂个?肉包子,它见?着她?就?直摇尾巴,跟在?她?后头,亲热地不得了。   而那块臭木头,她?都被他吃干抹净无数回了,他还是那副欠他八百贯的?冷模样。   不值当!   深深吸了一口?夹风带雪的?冷空气,明婳抬手?将窗户阖上,转身看?向天?玑:“去准备饭食吧,今日下?雪,天?气骤寒,得买些被褥与炭火送去柳花胡同。老人家身子弱,最是受不得冻。”   “是。”天?玑颔首,很快退下?。   明婳自顾自走到铜镜前,望着镜子里那张精致的?瓷白脸庞,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等裴琏回来,她?要?让他知道,她?不是那空有外表、只知情爱的?绣花枕头,撇开他,她?也能做成许多事?,绝不辱没了这太子妃的?身份。   -   正如明婳所想,王主事?刚接管县衙,有一大堆的?事?要?忙,无论?是跟进罗氏纵火案、盘查白翔在?任时的?斑斑劣迹,还是清点县衙谷仓、核算衙门财政,以及这些年种种冤假错案……一堆事?压着,他一时半会儿也无暇顾及那贫弱胡同里的?底层百姓。   但有太子的?吩咐,王主事?还是抽空写了份柳花胡同民生治理的?章程,命人呈递给明婳。   明婳看?过,登时抚掌称赞:“妙啊!我想到的?、没想到的?,他都写的?清清楚楚,还列了好些办法……没想到王主事?平日里瞧着憨厚寡言,竟长了颗这样好用的?脑袋!”   天?玑道:“好歹也是上一届的?榜眼,总是有些真本事?的?。”   明婳闻言惊了,“王主事?竟然是榜眼?”   作?为正一品亲王之女,明婳见?惯了正三品以上的?大员,单论?官阶,五品以下?在?她?眼里都是芝麻小官。   是以王、李两位主事?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幕僚之类的?存在?,现下?天?玑说起王主事?是科考榜眼,那便有些不同了——   毕竟那可是数十万名学子里的?前三名呢。   “是,王主事?是陛下?钦点的?榜眼,李主事?是前两届的?状元,只他家世略逊于王主事?,且为人太过刚直,是以虽比王主事?入仕早,却与王主事?同级。不过两位主事?皆有真才实学,也算得上是天?子门生。”   天?玑道:“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只要?他们随着主子好生办差,自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们。”   明婳静静听着,心里稍一琢磨,愈发觉着自己那位皇帝公爹对?裴琏当真是一片拳拳慈父心,竟从?那么早就?开始为裴琏铺路选才。   再看?手?边的?章程,字迹隽永,遒劲有力,一条条列出,她?原本混沌的思绪也有了条理。   于是接下?来,她便按着王主事这个章程,开始筹备积善堂事?宜。   积善堂,基于柳花胡同深处一座破败的?祠堂而建,专门收留孤苦无依、无力自保的老弱妇孺。   王主事在折子里特地批注,孩童十岁以下?,老人七十以上,方能收入积善堂,得衣食供养,其余人视情况给予一定的救济,救济次数有限,超过次数,自力更生,再不理睬。   这规矩刚出来,明婳还觉得有些严苛。   毕竟按这要?求,十二岁的?小泥巴和六十七的?董老爷子都无法住进积善堂。   但凭着对?“榜眼”的?信任,还有裴琏教她?的?那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婳还是决定按照王主事?的?来。   与柳花胡同众人说明此事?时,的?确有些不符条件的?贫民出声埋怨,甚至还说出“不想帮了就?直说,何?必提这些要?求”这种话。   明婳听到这话时,帷帽后一张俏脸又白又红,既愤怒又委屈,还有种说不出的?尴尬与自我怀疑。   但很快小豆芽菜就?替她?骂了回去:“吴二叔,若非夫人好心寻医送药,你家三娃子早就?没命了,你现下?说这种丧良心的?话,你亏不亏心!”   小泥巴也呛道:“就?是,我阿爷六十七了,都与我想法子出去觅活路,你今年还不到六十呢!”   那被称作?吴二叔的?不服气道:“那我……我又不像你阿爷那样读过书,再说了,我一条腿是瘸的?,又老又残的?,我能做什么?”   小泥巴道:“你腿瘸,手?又没瘸,再不济你和范大娘一样,去码头替人浆洗衣物,照样能赚铜钿。”   吴二叔一张脸青白交加:“哪有男人浆洗衣物?这像什么话!”   站在?角落里的?范大娘闻言,冷嗤道:“呵,人都要?饿死了,还分这些,那便是饿死也活该!”   胡同里的?百姓们议论?纷纷,董老爷子寻到明婳,道:“夫人,老朽知道您是大善人,但善人可不能叫人当傻子欺负了,该立规矩的?时候还是得立。所谓不立规矩,不成方圆,若畏首畏尾,顾这顾那,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好心办坏事?。”   “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说句不好听的?,像是吴老二那些人,明智未开,眼皮子浅,只顾着脚尖的?三分地,毫无大局观,他们的?话压根就?不必听。”   明婳心里其实早有决定,只看?着董老爷子,仍有一丝难为情:“若真按规矩办,您与小泥巴皆进不了积善堂。”   董老爷子却是毫不在?乎般,乐呵呵道:“老朽虽老,却还没老到不能自理的?地步,每日与小孙女一道出去讨食,苦是苦了些,却也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像积善堂,还是留给郑婆婆、小猴儿他们这些真正可怜无力之人罢。”   董老爷子口?中的?小猴儿便是小豆芽菜,一个?八岁的?孤儿,许是因着嘴唇裂开三瓣,才被家人遗弃。   又因嘴巴的?畸形,被唤作?小猴儿。   董老爷子叹道:“只盼着这些孩子进了积善堂,能读书受教,走上正道。”   明婳闻言,将章程里的?另一条提议说了:“积善堂建成后,会先紧着胡同里符合条件的?乡亲们入内做工,老爷子若是有意再教书育人,或可留在?积善堂里教书,不过……这工钱比市面上的?教书先生要?低上三成。”   其实不单是教书先生一职的?酬劳低,积善堂其他差事?的?酬劳也低于寻常。   王主事?对?此也有解释:“若积善堂的?酬劳与市面上一样,届时一些家境尚可之人也来此务工,那些体弱病残之人又如何?与他们竞争?”   明婳这才恍然,这与多年前母亲赈灾施粥,往米粥里掺沙子是同一个?道理。   那时她?也不懂母亲为何?要?往煮好的?白粥里丢沙子,脏兮兮的?如何?能下?肚?   母亲却道:“有活路的?人不会喝这种粥,那些实在?寻不到活路的?人,饿急眼了,便是树皮、草根、人肉都能吃,又怎会介意米粥里掺了点沙子?我们要?做的?,便是给这些人一条生路。”   儿时的?道理,长大后才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明婳夜里回到客栈,又将王主事?的?那份章程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只觉受益匪浅。   她?想着下?回再见?到王主事?,定要?亲自与他道声谢,怎么说他也算是她?的?一事?之师了。   -   步入十一月,幽都县已下?过了两场大雪,积善堂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   因着天?气寒冷,当下?仍是以修缮旧祠堂为主。   但每日有三顿热粥、棉衣与炭火分发,依旧吸引了城里城外不少穷苦之人。   好在?早早立下?了规矩,那些不符合要?求之人灰溜溜的?来,又灰溜溜的?走。饶是这样,还是接纳了不少符合要?求的?老弱幼儿。   眼见?着堂内人多了,郑婆婆替明婳心疼起银钱来。   她?如今已经能拄着木棍子走上两步,趁着明婳来积善堂巡视修缮的?功夫,颤颤巍巍走到了明婳面前,苦口?婆心地劝:“知道夫人是个?善人,可前来投靠的?人越来越多,您家底便是再丰厚,一己之力又如何?应付得来?若是叫您婆家知晓您在?外头花这么多钱养闲人,指不定要?如何?编排您呢。”   明婳闻言,不禁失笑:“您多虑了。我现下?花的?是我的?嫁妆钱……且我婆家都是些通情达理之人,不会怪我乱花钱的?。”   何?况你们也不是闲人。   你们生在?大渊疆域,皆是大渊的?百姓。   郑婆婆不知内情,只觉得眼前这位夫人实在?是观音菩萨的?化身,抹泪叹道:“当官的?不为我们这些老百姓做主,倒为难您个?弱女子操心我们这些人……老妇给您磕个?头,愿老天?保佑您福寿双全,万事?顺心。”   明婳急忙示意天?玑将人扶起,又对?郑婆婆道:“先前那个?当官的?不为你们做主,现下?朝廷派来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县里的?百姓们也算苦尽甘来了。”   郑婆婆听到这话,却是撇了撇唇:“谁知道呢,当官的?能有几个?好东西。这回若不是那位罗老夫人冒死求去了御前,皇帝老儿哪还记得我们这些小地方的?百姓?怕是还在?皇宫里吃香喝辣,搂着他的?佳丽三千逍遥快活吧。”   明婳一噎,心道那个?白翔当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不但把天?下?官员的?名声都搞臭了,连皇帝公爹的?形象也被败坏至此.......   难怪这回要?派裴琏千里密访了,是得好好调查一番,看?看?这河北道到底糟成了什么样。   -   十一月在?忙碌中度过,步入十二月,春节气氛愈浓。   整个?幽都县都被白雪覆盖,城中各家各户也都挂上红灯笼,纷纷清扫门庭,迎接新年。   明婳也在?王主事?的?安排下?,于十二月初住进了之前的?白府。   这处宅子上月被正式充公,照理说应当是代理县令入住,但有明婳这位太子妃在?这,便是借王主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逾矩。   遂命人收拾了宅院,亲自将太子妃从?客栈迎入了这间三进三出的?豪宅。   至于王主事?,仍暂住县衙。   搬家这一日,明婳留着王主事?喝了杯茶,顺便与他道谢,“若非你那份策论?,我这会儿怕是还像无头苍蝇般,无从?下?手?了。”   王主事?诚惶诚恐,压根不敢抬眼,只叉手?道:“夫人谬赞,微臣不过是听令行事?。”   至于听谁的?令,花厅中二人心知肚明。   眼见?厅外白雪如絮,明婳心底也生出几分怅然,她?搁下?茶盏,看?向下?座之人:“你可知他现下?到了何?处?何?时才会回来?”   王主事?微怔,垂眸道:“主子上次来信还是半月前,只交代微臣一些公事?,其余并无多言。”   明婳一听,姣美眉眼间难掩沮丧。   眼见?上座的?太子妃迟迟不出声,王主事?斟酌片刻,温声道:“夫人勿要?多虑,主子办事?向来利落,一旦妥当,定会第一时间回来与您团聚。”   就?他那样事?事?以公为先的?人,会第一时间来与她?团聚么?   明婳嘴角轻扯:“希望如此吧。”   送走王主事?后,她?搁下?茶盏,起身行至花厅外的?廊庑之上。   看?着片片雪花随风穿堂,宛若春日樱吹雪,美不胜收,却也萧瑟凄寒。   近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天?玑如今与明婳也越发亲近。   现下?见?太子妃这琉璃冰雪般的?漂亮人儿,孤零零地站在?廊下?,凛风吹得那小巧的?鼻尖泛起绯红,鸦黑的?羽睫也在?风中轻轻颤动,此情此景,当真是我见?犹怜。   也不知太子殿下?如何?舍得,抛下?这么个?漂亮媳妇独自在?家。   “夫人。”天?玑上前,递上个?葵花纹铜沉手?,缓声宽慰:“这处宅院还算宽敞轩丽,主院奴婢们也都收拾了出来,您过去看?看??若是缺了什么,趁着街上铺子还没关门,奴婢们抓紧采买。”   明婳眼皮轻动了动,侧过身,看?向一身厚厚长袄的?天?玑:“听说河北道这边的?小年是腊月二十三,今日是初三,离二十三还有二十日,你觉着他能赶回来过年吗?”   天?玑似是被问住,愣了片刻才道:“这……奴婢也不知。”   明婳纤薄的?肩膀轻垮,闷声道:“他一走就?是两个?月,统共就?来两封信,信里也不说到了哪,何?时归。”   且每回信中都是一样的?话:「一切皆安,勿要?记挂。保重?。」   若非两封信所用的?信纸不同,明婳都怀疑他一次性写了好几份,到点就?派人给她?送来。   虽说现下?还生他的?气,两个?月过去,时间也稍稍冲淡了最初的?愠怒,余下?更多的?是担心、思念与埋怨。   但凡他的?信里,多写两句话呢……   他是买不起笔,还是用不起墨,亦或是觉着人人都与他一般薄情寡义,不会牵肠挂肚?   明婳越想越气,最后两只手?抱紧了怀中暖意融融的?铜沉手?。   算了,他不回来便不回来吧。   反正积善堂里有一堆人陪她?过年,她?才不稀罕他!   思及此处,明婳抬眼,朝天?玑笑了下?:“走吧,随我去后院看?看?。快过年了,我也想布置着喜庆点,瞧着心里也敞亮!”   -   腊月的?每一天?都好似过得飞快,眨眼到了除夕这日,家家户户皆祭灶拜神,热热闹闹包起饺子迎新年。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幽都县里大雪纷飞,玉门关外的?北庭都护府也是一片琉璃白雪世界。   傍晚时分,肃王府后院。   肃王从?军中慰问将士们回来,一步入里屋,便见?自家夫人静坐在?榻边,面前的?紫檀木几案上摆着一沓银票与三个?红封,她?垂着长睫,盯着案几上那些东西,明显心不在?焉。   “想什么,这样入迷?”   肃王解下?玄黑色狐皮氅衣,长腿迈向榻边,宽大手?掌捏了捏王妃纤细的?肩头。   肃王妃回过神,仰起一张雍容娇媚的?脸,蹙起的?眉心微微舒了些,却并未完全舒展:“你回来了。”   “嗯。”肃王挨着她?坐下?,长眸再次扫过案面,也明白过来:“在?给孩子们包压祟钱?”   肃王妃颔首,那张虽有了些沧桑痕迹却依旧天?姿国色的?美人脸上扯出一抹苦笑:“往年都是包三个?,今年习惯地拿了三个?红封,方才想到婳婳已不在?家了。”   肃王见?妻子眉眼间的?愁绪,心头也微软,抬手?揽住她?:“没事?,照样包上,待到明年三月雪化了,派人送去长安,她?照样能收。”   肃王妃的?脑袋枕在?丈夫宽阔结实的?胸膛,轻轻叹息一声:“已经近三个?月没收到她?的?来信了,我这心里实在?担忧,不知她?如今在?宫里可还好?与太子相处的?如何??俩口?子可有拌嘴,她?可受委屈了?”   “早知陛下?一直惦记着咱们家两个?女儿,当初就?该早早给她?们定下?一门婚事?……”   听到妻子这话,肃王薄唇轻扯:“陛下?是个?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别说你给孩子们订下?婚事?了,他若是铁了心要?咱们女儿做儿媳,成了婚也能给你拆了。”   肃王妃一噎,却又无法反驳——   皇后娘娘不就?是这样被抢过去的?嘛。   只他们为人臣者,也不好非议皇帝,只得在?心里闷闷腹诽了两句,继续担心起小女儿:“婳婳那个?傻娃娃,怕是受了委屈也囫囵咽了。唉,怪我,当初就?该叫娓娓嫁过去。娓娓那个?性子,起码不用担心她?受欺负。”   肃王道,“你这话要?是被娓娓听到,定要?说你偏心了。”   “那我能怎么办嘛,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她?们哪个?都是要?我的?命。”肃王妃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一想到她?那娇娇软软从?未离过家里的?小女儿,现下?要?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皇宫里过年,她?就?心疼的?不得了。   “过年的?好日子哭什么。”   肃王将人拥到怀中哄道:“都能做祖母的?年纪了,待会儿若叫阿狼和娓娓看?到,定要?笑你。”   肃王妃抹了下?眼角,哽噎道,“早知道我也去送嫁了,在?长安陪她?过个?年再回来。”   “哪有女儿出嫁,做母亲的?亲自送嫁。”   肃王哭笑不得,下?颌抵着王妃的?额头:“再说了,你一去那么久,舍得留我一人?”   肃王妃哼了声,伸手?推他:“都能做祖父的?年纪了,有什么舍不得。”   肃王哑然,也没反驳,只拥着妻子一番好哄。   不多时,有嬷嬷在?外提醒:“前厅席面已摆好,大郎君与大娘子都在?等着呢。”   “这就?来。”   肃王抬手?扶了扶妻子鬓间有些歪了的?牡丹凤钗,又拿了个?红封揣进袖里:“老规矩,阿狼这个?我给他压枕下?,娓娓那个?,你去放。”   肃王妃粉面残红未褪,轻轻嗯了声,拿起给大女儿的?红封放入袖间,再看?给小女儿的?那个?红封,心里又是一片怅然。   也不知在?长安,可会有人给婳婳准备压祟钱。   唉,养儿一百岁,常怀千岁忧。   肃王妃转身,将那红封放进了妆台匣子里。   贴着大红剪纸的?雕花窗外,夜色沉沉,大雪纷飞。   又是一年除夕至。 第052章 【52】   【52】   北庭夜幕降临时, 幽都?县早已夜色深浓。   靠近县衙附近那座三进三出的宅院里,灯火明亮,贴着大红福字的灯笼在夜色里宛若一个个橘红色的圆柿子, 恰好到处地照着室外纷飞飘扬的雪花。   幽都?县与?长安、北庭的年节习俗不?同, 这里的除夕不?燃庭燎, 只点灯烛。   一夜灯烛不?灭,便意味着平安顺利度过这个年。   虽是如此?,明婳还是命人在后院之中摆了?个大火盆, 又寻了?一堆香木、竹子、火炭,堆得高高的, 火光也旺旺的——   这大宅子太静了?, 有火光、有爆竹声, 也能热闹些。   在积善堂和乡亲们一起吃过年夜饭,明婳便回到这宅子里, 独自守岁。   穿堂的飞雪似柳絮, 又似梨花瓣,飘飘洒洒,零零落落, 在火光之中白蒙蒙一片,有种别样的凄美。   为了?迎接新?年, 早上起床时, 明婳还特地打扮了?一番, 梳着如意髻, 换上一袭在幽都?县新?裁的宝蓝缎绣平金云鹤袄裙。   此?处的绣工与?缎料虽比不?得宫里精细华丽, 但架不?住穿衣裙的人琼姿花貌, 便是披件麻袋都?难掩姝色,遑论新?裁的锦缎裙衫。   只穿戴再好看, 在积善堂里她也始终戴着帷帽,未曾以?真面目示人。   回到宅中,虽不?必再戴帷帽,身边唯有天玑天璇陪着,也无人欣赏。   “唉。”   明婳躺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摇椅上,望着飞雪和庭中燃烧的火光,深刻体会到了?那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大抵是她活了?十?六年,最寂寥冷清的一个除夕了?。   最初她还盼着裴琏能赶在年二十?三回来,陪她过个小?年。   二十?三,他没回。   明婳心想,好吧,那除夕总得赶回来吧。   可今日?就是除夕了?,离新?的一年,只剩两个时辰。   这深更半夜,城门已关,她也彻底死心——   这个年看来注定要一个人过了?。   一侧的炉子上以?小?火温煮着屠苏酒,醇厚酒香随着热气弥漫着庭前,明婳支起半边身子,又倒了?一杯。   天玑站在一旁,没忍住劝了?句:“夫人,您今夜已经喝了?好些,酒喝多?了?,明早醒来怕是要头?疼。”   “没关系,反正明日?也无事可做,可以?睡上一整日?。”   明婳懒声说着,莹白双颊已染上些许酒意酡红,她看向一旁的天玑天璇:“大过年的,你们俩坐下,陪我喝点吧?”   天玑迟疑,“这……”   天璇面无改色:“这不?妥。醉酒误事,为着夫人的安危,奴婢们须得时刻保持清醒。”   明婳如今对这两名武婢的性情也有所了?解,隐隐约约也猜到她们经历过严苛的训练,天玑相处久了?还能说上一两句,天璇是当真不?爱说话?。   既她们不?便,明婳也不?勉强,只道:“那你们俩去?外间烤火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两婢对视一眼,叉手退下。   屠苏酒的味道算不?得太好,明婳慢悠悠地将手中那杯饮尽后,又裹着月白色兔毛大氅躺回了?摇椅。   这飘雪静谧的新?年夜里,她一个人无事可做,只能望着庭外雪景发呆。   脑中一会儿想想北庭的父母兄姐,一会儿又想到长安皇宫里的热闹晚宴,更多?时候还是忍不?住去?想裴琏——   他现下到哪了??在客栈还是驿馆?   今日?过年,他可有穿新?衣,吃年糕,饮屠苏酒?   他身边都?是些和他一样闷葫芦似的属下,也许现下早已回房间里休息了?。   那他夜里独眠时,可会像她想他一样想她呢?   不?,他根本就不?会。   明婳耷下昏沉沉的眼皮,心下暗道,这不?公平。   都?说借酒消愁,她侧过身又倒了?杯酒,想把自己灌醉,这样就不?用再去?想裴琏了?。   酒香醇厚,夜色深深。   往年守岁,一家人围坐着说说笑笑,便是熬到子时也不?觉得困。可今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明婳独自躺在摇椅上,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她困得不?行,却还强撑着精神?,想熬到新?岁放爆竹。   庭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凛风呼呼地刮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也时不?时发出几下木料荜拨声。   酒劲与?困意一并?在发酵,明婳整个人困到神?识模糊,恍惚间,她好似看到火光里跳出来一只大尾巴的狐狸。   那狐狸大摇大摆地朝她走过来。   她蹙眉呢喃:“你怎么来了?”   狐狸道:“来陪你守岁。”   明婳哼道:“谁用得着你陪,你快出去?,这是我的地盘!”   狐狸:“真的不?用我陪?”   明婳:“不?要不?要,你个臭狐狸快走,每次遇着你总没好事……”   风雪大作,木窗都?被吹得吱呀作响。   那狐狸非但没走,还伸出一条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将她圈了?起来。   明婳虽然讨厌它,但这大尾巴圈住的感觉还挺舒服,就是有点冷,她抬手揪着狐狸的毛,疑惑嘟哝:“你的尾巴不?应该是热的嘛,怎么这么冷?”   话?音落下,却是一片静谧。   屋内明亮的烛光与?庭外灿烂的火光交相辉映,明晃晃照着男人骨相立体的脸。   裴琏垂眸,看着摇椅上那抱着他玄色狐皮大氅不?肯撒手的小?妻子,浓眉轻折。   她明显是醉糊涂了?,那张雪白小?脸在火光下泛着娇丽的绯色,一双乌眸发直,边抱着大氅一角,边揪着密织的狐裘:“臭狐狸,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连你都?不?理我么。”   这是做了?什么梦,竟然还与?狐狸聊起来了??   裴琏不?懂小?娘子天真的梦境,只知他冒着风雪深夜赶回,却还是迟了?一步。   没能陪她吃顿年夜饭,只看到一个糊里糊涂的小?醉鬼。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抵是在子时前赶了?回来。   裴琏弯下腰,本想将那条沾了?风雪而微湿的氅衣从她怀中扯出,没想到她却抱得很紧,不?肯撒手:“你方才不?是说陪我过年吗?”   她皱眉,声讨着:“大过年的,怎么还骗人呢。”   裴琏哑然,抬手捏了?捏她这两个月明显丰腴了?一圈的小?脸:“这是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拿开你的爪子。”她抬手打开,惺忪乌眸愠怒瞪他:“本夫人的脸是你个臭妖怪能碰的嘛!”   “孤是妖怪?”裴琏眯起凤眸。   “你不?是吗?”   裴琏两指挑起她的下颌,道,“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孤是谁。”   明婳用力眨了?眨眼,定睛再看,一时呆住了?。   大尾巴狐狸不?见?了?,眼前之人龙姿凤章、芝兰玉树,赫然正是裴琏的模样。   “你你你!”她惊得舌头?都?打结。   裴琏颔首:“嗯,是孤。”   哪知下一刻,小?妻子抬起手,一把捏住他的脸。   “哇,你还会变人了?!”   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般,她捏了?又捏,“变得好真呀,还是热的诶!”   裴琏:“………”   那两只小?手在他脸上摩挲两下,蹙眉:“就是这手感,好似糙了?些,他的脸没这么糙的。”   手又摸向他的下颌,柳眉皱得更深了?:“怎么还有胡茬了?,怪扎手的呢。”   她一本正经地评价着,裴琏眼皮轻跳。   胡茬是因着连日?赶路,没来及打理。   至于皮肤糙........   真的变糙了??   思绪恍惚间,那只小?手已摸向他的脖间。   “连这个都?有,你还挺会变的呢。”她夸道,纤细指尖摁了?摁那兀立的喉结。   裴琏喉头?微滚,再看她懵懵懂懂的娇慵模样,被风雪冻了?整日?的身躯不?觉涌动起一股热意。   大掌握住那作乱的小?手,他深深看向她:“明婳,孤是谁?”   明婳被他抓着手,怔怔抬起眼。   当看到暖黄光线下这张无比熟悉的俊脸时,她也迷茫了?,这到底是梦,还是她喝醉了?。   不?然裴琏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殿下?”   她红唇轻动,不?确定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你真的是他么,还是狐狸变的?”   裴琏眯眸:“你觉着呢?”   明婳摇摇头?:“我不?知道。”   看着她醉意朦胧的水眸,裴琏嘴角轻扯。   罢了?,人也好,狐狸也好,终归都?是他就成。   “不?知便不?知。”   他抬手,抽出她怀中的氅衣:“你再睡会儿,孤先去?沐浴。”   从沧州赶回幽都?县,快马加鞭跑了?整整两日?,一路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实在不?堪。   哪知刚要起身,袍袖就被牵住,她仰着脸望着他:“那你还会回来吗?”   裴琏垂眸,凝着这张海棠般的娇靥,哪怕醉着,那双乌眸仍亮晶晶地溢满期盼。   心下某处好似塌了?下,他弯腰,摸了?摸她的脸:“会的。”   “今夜哪都?不?去?,就陪你一起守岁迎新?。”   “那不?许骗我哦。”   “不?骗你。”裴琏道:“骗你是小?狗。”   明婳闻言怔了?怔,而后嘿嘿笑了?下:“好。”   她松开他的袍袖:“你去?吧。”   裴琏直起身子,刚要去?侧间沐浴,见?她乖乖躺回摇椅,宛若一支海棠春睡。   狭眸微暗了?暗,他再次弯腰,捧住她的脸:“孤想到一个主意,今夜一刻都?不?必分开。”   明婳本来都?要睡了?,被他被一问,迷糊睁开眼:“啊?”   “你随孤一同沐浴,可好?”   明婳脑袋本就混沌,再看面前男人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更是没办法思考了?,她点点头?:“好。”   话?音落下,便被抱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属于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将她笼住,那气息是熟悉的檀木香,不?过这次掺杂着其他的气息,诸如风雪的潮湿森冷,淡淡的汗臭味,还有草木与?皮革的气息,各种气味冗杂在一块儿,复杂而浓烈,却也不?算难闻。   她靠在他的怀抱中,莫名觉得格外安心。   若不?是没过多?久,就被抱进了?温热的浴桶里,她几乎要在他怀里睡着了?。   乍一进入浴桶,明婳下意识挣扎着,以?为自己要淹死了?。   但男人高大的身躯很快从后拥了?过来,他抵着她,薄唇轻啄她的后颈,温声安慰:“不?用怕,孤抱着你。”   那磁沉平静的嗓音宛若定心丸,她也放心下来。   只她仍醉得厉害, 脑袋昏昏涨涨的,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唯一知道的便是身后的男人不?会伤害她。   她放纵着思绪和身体,倒在他怀中,由?着他替她沐浴。   一开始是沐浴,渐渐地,就有些不?太对劲。   “这个总是膈着我……”   明婳扭了?扭腰肢,不?解地咕哝:“你藏了?根爆竹么?”   身后的男人没答,只那条结实的长臂横在她胸前,哑声道:“别乱动。”   “我没乱动,是它膈着我不?舒服。”   她是个行动派,觉得不?舒服了?,伸手就要去?清理障碍。   柔软掌心握住的刹那,耳畔是一声粗重的口?口?。   明婳觉得那触感实在太奇怪,不?像竹子那样全然硬口?口?,面上像水蛇般柔軟,握在掌心里又格外的烫。她想拔,又拔不?掉。   太奇怪了?。   她扭过脸,向身后的男人求助,“你能把它拿开吗?”   白色烟雾氤氲间,她瞧不?清男人的面容,却能感受到那直直看来的视线,灼灼如火,热意逼人。   她心尖无端有些发慌,水下的手指也下意识松开。   却被男人的大掌叩住,他头?颅朝她低来,水雾朦胧间,那双黑眸幽深而惑人心神?:“拿不?开。”   他哑声说着,另一只手抬起她的腿,薄唇贴在她耳畔:“但你可以?给它寻个好去?处。”   “去?处?”   “嗯。”   “什么去?处?”   “别急。”   他低头?,薄唇轻咬住她的耳垂:“孤教?你。”   窗外夜色漫漫,风雪泠泠,屋内却时闻水花四溅声。   明婳只觉她做了?个很沉很长的梦。   梦里狐狸化作了?人形,还变成了?裴琏的模样。   他抱着她,带她沐浴,又捧着她的脸一次次的深吻。   简直太像人了?,无论是那些缱绻悱恻的吻,还是后来的敦伦,都?太过真实。   唯一叫她觉得不?同的,大抵是梦里的狐狸格外的温柔,他吻着她时,会哑声唤她婳婳。   每一声婳婳都?无比温柔,叫她产生一种被他深深爱着的错觉。   可裴琏怎么会爱她呢?   那个冷漠无情的小?气鬼,连书信都?不?愿多?写两笔。   他根本就不?爱她。   她在那清醒又糊涂的梦境里沉沦着,享受着狐狸带来的温柔抚慰与?陪伴。   也不?知多?久,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喧闹声。   帷帐中,覆在身上的颀长身躯也稍缓了?下来,而后一抹温热的唇落在她的眉心,他道:“新?岁来了?。”   新?岁来了?吗。   明婳红肿的唇微张,轻轻喘着,想睁开眼,却又困又累的,余下的力气好似只能维持攀住男人的背。   呼吸凌乱间,耳畔又传来一声询问:“你可有什么新?年愿望?”   “新?年愿望……”   她喃喃道,饧眼望着帐中面容模糊的“狐狸”:“告诉你,能实现吗?”   狐狸道:“尽力而为。”   明婳道:“那我……我想让他爱上我。”   狐狸呼吸好似重了?些,嗓音也愈发喑哑:“他是谁?”   “是殿下……”   “殿下是谁?”   他的吻又落下来,炽热气息拂过她细嫩的肌肤,像是诱哄般地问:“婳婳,告诉我。”   “是…是裴琏。”   她仰着脸,声音很轻很轻:“裴子玉……子玉哥哥……唔!”   话?音未落,原本搭在腰间的大掌陡然握得更紧。   男人俯身,再度吻住她的唇。   浪潮滂湃到极致的刹那,明婳好似听到一声仿若来自云顶的,缥缈如梵音——   “好。”   ……   好?好什么。   翌日?一早醒来的明婳,顶着昏沉沉的脑袋,望着烟粉色缠枝莲花的幔帐顶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看来天玑说得对,酒喝多?了?果然头?疼。   不?过她昨日?不?是坐在庭前摇椅上守岁吗,怎么跑到床上来了??   她握拳锤了?锤脑袋,刚要坐起身,陡然记起昨夜那个荒诞又不?正经的梦。   她竟然梦见?和一个狐狸精敦伦了??   这个认知让她双颊迅速涨红,脑瓜子也嗡嗡的,她知道寒夜漫漫寂寞难耐,却也不?至于难耐到梦到一个妖怪!   哪怕那狐狸精变成了?裴琏的模样,那也是狐狸精啊!   明婳羞耻地想打滚,才将翻身,就被身上袭来的那阵熟悉的酸疼感给惊住了?。   她屏住呼吸,忙不?迭坐起身,撩开衣襟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傻了?眼。   那娇嫩雪肤上的红痕,斑斑点点,不?堪入目。   明婳彻底懵了?,难道这世间当真有狐狸精?   她只在话?本里看过女鬼和女狐狸精半夜会勾搭书生,吸食阳气,从未听说过男狐狸精会纠缠良家妇人啊。   就在她震惊于除夕夜竟然和个男狐狸精幽姘了?,并?思考起这大过年的道士还可会接驱邪的活儿时,幔帐外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   明婳一惊,以?为是天玑来了?,忙不?迭掩好衣襟。   哪知那脚步声却一直行至床边,没等明婳反应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幔帐。   当看到床边一袭玉色长袍的男人,明婳倏地瞪圆了?眼。   这是狐狸精,还是........真人?   看着呆坐在床上的小?太子妃,裴琏浓眉轻抬:“怎么,一觉醒来又不?认识孤了??”   明婳长睫颤动:“你…你,你是人是妖?这青天白日?的,我劝你速速离去?,莫再纠缠!”   裴琏:“……”   须臾,他薄唇轻扯,勾出个鬼森森的弧度:“若孤不?走,非要纠缠呢?”   明婳霎时抱紧了?怀中的被子:“那你别逼我找道士除了?你!”   “哦,那你找吧。”   裴琏嗤笑一声,高大身躯边朝她倾去?:“在道士来之前,孤先吃了?你。”   见?他真的扑过来,明婳吓了?一跳,大声“啊”了?下,忙扯过被子蒙住脑袋,缩成个乌龟壳。   裴琏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山包,哑然失笑。   这傻子,竟当真以?为这世上有鬼神??   只笑着笑着,想到她昨夜在身下乖巧又黏人的模样,眼底笑意一时微凝。   倘若昨夜真是个狐狸精,她也会那般热情配合?   哪怕那狐狸精是他的模样。   昨夜只当是情趣,不?觉有什么,现下意识到这点,裴琏胸口?微沉。   他坐在床边,拍了?拍那小?山包:“出来。”   小?山包:“你走开!走开啊!”   那轻颤嗓音分明是怕的。   裴琏轻叹,抬手扯开那被子,又拿过她捂住眼睛的手:“你仔细看看,孤是人是鬼。”   明婳怔了?下,指缝微张,打量着面前这张熟悉无比的脸庞,还有他倒映在幔帐上的影子。   有影子,不?是鬼。   “真的是你?”明婳惊愕出声。   “不?然?”   裴琏淡淡乜她:“难道你真想和一只狐狸精共度春宵?”   明婳双颊发烫,咬唇道:“才没有。”   裴琏瞥过她红彤彤的小?脸:“若没有,你脸红作甚?”   明婳:“我热的,不?行么。”   裴琏:“……”   确定眼前之人不?是妖怪,明婳的胆子霎时也大了?起来,这两个月来的积怨和昨夜糊里糊涂被他占便宜的羞耻感一道涌上心头?,她抱着被子起身,没好气地看他:“你怎么回来了??”   裴琏看着她刻意板起的小?脸:“昨夜除夕。”   明婳:“那又怎样?”   裴琏薄唇轻抿,道:“阖家团聚的日?子。”   明婳怔了?怔,而后垂下眼睫,瓮声道:“你家在长安呢,这又不?是你的家。”   裴琏默了?两息,掀眸看向她,“这里不?是家,但你在这。”   明婳微诧,面前的男人并?未多?说,只抬手撩过她额前的碎发,道:“看看枕下?”   明婳这会儿还想着他方才那句话?,恍恍惚惚掀起枕头?,看到下头?压着的红封时,更恍惚了?:“这是?”   “听闻北庭仍有除夕压祟的风俗,便备了?一份。”   迎着她惊诧的目光,裴琏清隽的眉眼稍舒,温润嗓音不?疾不?徐:“愿谢氏明婳,新?岁安康,福寿绵延。”   稍顿,又添补了?句:“莫再贪杯,乱信鬼神?。”   明婳上一刻感动得都?眼眶都?泛红,陡然听他补得这句,又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去?锤他:“那还不?是都?怪你,大过年的还装神?弄鬼吓我。”   裴琏嘴角轻弯,并?未否认。   她锤他,他也受着。   只想到昨夜她独自倒在摇椅上醉醺醺的模样,眉心微动,不?禁抬手将人揽在怀中。   明婳没想到锤着锤着忽然就被抱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脸贴在男人胸膛,小?声轻唤,“殿下。”   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嗯?”   “你还要抱很久吗?”   “……”   裴琏道:“怎么?”   “不?抱很久的话?,你先松开?”   明婳仰起脸,朝他眨了?眨眼,“我想看看红封里包了?多?少钱。” 第053章 【53】   【53】   明婳兴冲冲把红封拆了, 里头塞了厚厚一沓银票,还掉下一枚系着?红绳的金铜钱。   银票数了数,竟有十七张。   “发达啦。”   她捏着?那厚厚一沓红封, 乐得像是栽进米缸里的小老鼠:“去年我阿娘也只给?我装了一千两呢。”   裴琏睇着?她:“就这?么高兴?”   “那当?然啦。”明婳道:“虽然我不缺银钱, 但谁会嫌钱多呢。”   说着?, 一双弯弯笑眸带着?好奇,看向床边的年轻男人:“只为何是十七张呢?”   裴琏便猜到她会问,道:“新年至, 你便十七了。”   虽然明婳的生辰在八月,时人算虚岁, 他这?样说也没错。   而且更重要的是, “照你的意?思, 明年我十八,岂不是能收到十八张?那后年就是十九张, 大后年二十张, 大大后年就是……”   明婳越算越欢喜,那双清澈明眸也喜孜孜发着?光:“若我八十岁了,那就能一次收到八千两!”   八千两, 红封都要塞破了吧!   裴琏见?她这?财迷模样,扯唇轻笑, “你怎么不说活到一百岁, 一次能收万两?”   却见?明婳一本正?经摇摇头:“活到一百岁难度太高了, 我觉着?我攒攒劲活到八十岁就很厉害了。”   裴琏微顿, 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那当?然了, 岁数这?种东西, 不能对自己太苛刻,我是人, 又不是长寿龟。”   说到这?,明婳忽的想到什?么,一脸认真地看向面前的男人:“我没有给?你准备压祟钱,便给?你拜个年吧!”   裴琏:“……?”   下一刻便见?面前之人撇开锦被,乌发披散,跽坐在床上,规规矩矩朝他行了一礼,口中也振振有词:“祝殿下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岁岁无虞……”   稍顿,她抬起一双莹润美眸,也狡黠补了句:“长命百岁,每年都能给?我发压祟钱。”   长命百岁,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祝福。   只裴琏想到她方才之言,他不过长她三岁,若她只努力?活到八十,他却长命百岁……   长指轻屈,他不客气敲了下她的额:“傻子?。”   明婳捂着?额头,瞪他:“我阿娘说了,正?月初一不能打人的。”   裴琏:“是,孤不打人,打的是傻子?。”   明婳:“你才傻子?呢!你个臭木头!”   裴琏:“……”   天底下敢这?般与太子?呛声的,怕是只有她一人。   大过年的,他也不与她计较。   看了眼窗外天色,他道:“起床用膳罢。”   明婳应了声好,又唤来天玑天璇伺候她梳洗。   新年新气象,她给?两婢也发了一封红包。   两婢开始坚持不肯收,直到坐在榻边看书的太子?淡淡投来一眼,算是默许,这?才接过:“多谢夫人,夫人新禧吉祥,福寿长康。”   明婳笑吟吟也与她们道了祝福,便去梳妆镜前坐下。   篦发时,她一双眼睛却时不时透过镜子?往后瞟。   正?月初一天气清,大雪初霁后的明亮天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在长榻上,也笼在那一袭玉色长袍的男人身上。   相较于穿玄色、紫色、绯色那等庄重浓郁的颜色,明婳更喜欢看裴琏穿淡雅素色,素色衬得他肤色愈白,眉目间都多添一份清正?之气。   譬如眼下,他不过执卷靠在迎枕上,如玉面庞并无多少情绪,一举一动?却尽显清雅,宛如雪中白梅成了精,随风送入她的罗帷。   不过男人在床上床下一向是两个样子?,这?会儿?的他像是梅花仙君,可昨日夜里,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狐狸精。   若她是话本里的穷书生,昨夜怕是要被他吸干了。   胡思乱想间,镜中男人忽的抬眸,朝她这?边投来一眼。   明婳呼吸一滞,忙不迭挪开视线,一颗心却砰砰跳得飞快。   他是不是发现她在偷看了?   不不不,她背对着?他,他怎会发现。   搭在膝头的细白手指悄悄捏紧,明婳调整着?呼吸,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一见?到他,就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哪怕他一大早用金钱腐蚀她,那也不行!   只这?一套连招下来,明婳再想寻回这?两个月的怨气朝他摆脸色,却也摆不动?了——   或许像哥哥姐姐说的那样,她真的很好哄。   为着?应景,明婳今日穿的是一条新裁的红底山茶花的袄子?,下着?碧荷色襦裙,腰系丝绦,云鬓高挽,明艳又喜庆。   乍一看到她这般鲜鲜艳艳走来,裴琏眉头轻皱,觉着?这?颜色实在闹心。   待视线落在她莹白脸上,那精致五官恰到好处中和了衣裳的鲜亮,只衬得她愈发富贵明丽,一看便是高门大户娇养出来的娘子。   察觉到他的视线,明婳有些?难为情地扯了扯衣摆:“怎么了?”   “没什?么。”   裴琏敛眸,搁下手中书卷:“用早膳罢。”   说是用早膳并不准确,现下已近午时,于明婳而言,算是早午饭一并用了。   饭厅中,红色雕漆云龙长桌上摆着?一桌子?丰盛佳肴,还有年节必备的屠苏酒与春盘。   见?这?满满一桌菜,明婳惊讶:“这?么多,我们俩吃得下吗?”   “就当?补上昨日的年夜饭。”   裴琏掀袍坐下,看向明婳:“睡了整个上午,这?会儿?应当?饿了?”   明婳讪讪点头:“嗯。”   尤其昨夜迷迷糊糊还消耗了那么多体力?,她都记不清昨夜被他占了多少次便宜。   依稀只记得浴桶里一次,被他抱回床上后,好像就没歇过。   最后她也不知是太累还是太困……总之宿醉后的脑袋实在不太灵光。   正?回忆昨夜之事时,面前的碗中忽的放下一枚金丝糯米排骨。   明婳一怔,掀眸看去。   裴琏慢条斯理收回筷子?,道:“吃饭的时候别分神,仔细噎着?。”   这?下明婳更诧异了,他竟然会给?她夹菜,还叮嘱她吃饭要小心。   裴琏斜她一眼:“这?般看孤作甚?”   明婳:“你真的是殿下吗?”   裴琏:“不然?”   明婳:“你今日怎么突然这?样体贴了?”   体贴到她都怀疑他就是狐狸变的,真正?的裴琏没准还在外头忙呢——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裴琏一眼看出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嘴角轻扯,再次敲了下她的额头:“平日少看那些?怪力?乱神的书,孤若真是狐狸精变的,那也去吃聪明人,才不吃你这?种糊涂蛋。”   明婳:“……”   好吧,这?张气人的破嘴,的确是裴子?玉。   只不过,“殿下你今日真的很不一样!”   裴琏乜她:“难道孤平日对你很坏?”   明婳想了想,要说苛待倒也没有,但有时就是很气人。   “不坏,但也没现下这?么体贴。”明婳中肯评价道。   裴琏默了片刻,又给?她碗中夹了块话梅红烧肉:“吃饭吧。”   明婳也体贴地给?他夹了一块:“你也吃,我看你都瘦了。”   他瘦了?裴琏眉心微动?,视线不觉落在她珠圆玉润的小脸上。   昨夜见?到她,便觉着?她下巴圆润了,待剥了衣衫抱在怀里,的确长了些?肉。   只那肉长得聪明,腰还是细细的,前面和后面却圆润起来,捏在掌中绵軟一团,很是舒服。   明婳不知男人脑中在想什?么,只自顾自与他说起这?两个月来她在县里都做了什?么。   裴琏静静听着?那些?琐碎。   渐渐地却觉出一些?不对,她话中提到王玮的次数未免太多。   张口王主事、闭口王主事,她和那王玮很熟?   待明婳说起月初搬家之事:“王主事当?真是十分细心,府中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就连……”   “好了。”   裴琏面无表情地截断她的话:“再不吃,饭菜要凉了。”   他一向是那副清冷面孔,明婳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点头道:“好,这?就吃。”   她拿起筷子?,期待看他:“方才都说我的事了,你也与我说说你在外头的情况?”   裴琏思忖片刻,道:“都是寻常公?事,无甚新鲜。”   明婳:“……”   这?人委实无趣极了。   罢了,还是埋头干饭吧。   吃饱喝足后,明婳本打算带裴琏逛一逛这?处宅子?,不过回屋换身衣裳的功夫,裴琏却出门?去了县衙。   独自留在宅中的明婳很是郁闷:“大年初一的,朝廷都休沐了,他怎么还谈公?事啊!”   天玑安慰:“主子?这?一走便两个多月,许是有要事与王主事交代。”   明婳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但还是觉着?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都没好好陪她。   不过她也有她自己的事做,积善堂的管事一早就带着?乡亲们准备的年礼来与她拜年。   只她早上尚在沉睡,没能亲自接待,管事留下那些?年礼,便先?离去了。   现下腾出空来,明婳去前厅看了那些?年礼——   有红蛋、红饼、手工缝制的巾帕、袖套,还有孩子?们亲手叠的一朵朵鹅黄色的迎春花,其中最为贵重的要属两只戴着?大红花的老母鸡了。   这?些?年礼虽简陋,明婳却知道,已是胡同里的乡亲们能拿出的最好心意?。   “鸡蛋和老母鸡送去厨房,今日便做来吃,其余东西都收进箱笼里。”   明婳吩咐着?,“另外按人头数寻一些?红封,今日初一,我也给?他们发些?压祟钱,大家都热闹热闹。”   天玑天璇很快按照吩咐,下去忙活。   待到那一大堆的红封准备好,明婳看了眼天色,正?纠结着?是自己亲自去一趟,还是吩咐下人去办,裴琏回来了。   他解开身上的玄色狐皮氅衣递给?婢女,狭眸略略扫了眼那些?红封,便明白怎么回事:“今日要当?散财仙子??”   明婳还气着?他一声不吭就跑去县衙的事,故作冷淡:“对,我也是很忙的。”   说着?不再看他,拿过架子?上的月白色氅衣就要出门?。   经过裴琏时,却被他一把拉住。   “刮风了,估摸着?很快便要下雪。”   裴琏道:“这?点小事吩咐下去便是,不必你亲自去跑。”   明婳瞥过他叩住的手腕,挣了挣,没挣脱,仰脸看他:“我乐意?,你管我!”   裴琏凤眸微眯。   午间不还好好的,不过出了趟门?,怎又成了炸毛猫?   缓了口气,他朝天璇递了个眼神。   天璇立即会意?,提着?那装满红封的篮子?,带着?屋内其他奴婢先?行退下。   “欸,你们别走啊!谁许你们走了!回来,都回来——”   明婳嚷嚷着?,却毫无作用。   木门?从?外合上,她愤愤地看面前的男人,抬手推他:“她们只听你的,你很得意?是不是!”   裴琏拧眉,大掌叩住她两只细腕:“外头这?么冷,就非得要出门??”   明婳:“那也不要你管。”   “你是孤带出来,孤不管你谁管你。”   裴琏压低眉眼,语气微肃:“且当?初是谁信誓旦旦保证,只要孤带你出来,便什?么都听孤的。怎么,过了个年,便变小狗了?”   明婳一噎,想反驳又无从?反驳,最后只咬唇呛道:“你才小狗,还是最不讲道理、无情无义的那种小狗!”   裴琏:“……”   幼稚。   他抿了抿唇角,而后一言不吭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明婳身子?陡然一轻,待反应过来,惊慌揪着?他的衣襟:“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裴琏置若罔闻,抱着?她大步走入内室,放在床上。   明婳看看床,再看看面前的男人,霎时羞愤地瞪大了眼:“你无耻!”   骂不过便要耍无赖,现下还大白天呢!   裴琏瞥见?她泛起绯色的双颊,怔了一瞬。   待明白她误会了,也没解释,只掀袍在榻边坐下,高大身形宛若一堵铜墙铁壁,让她无处可逃,唯有老实待在床帷间。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女子?相处,尤其他这?位太子?妃,心情犹如夏日天气,上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便乌云密布。   他不理解,于是偏向于用些?简单直接的方式让她安静,比如与她交吻、敦伦。   床笫之间,她总是乖巧而顺从?,宛若一条柔软藤蔓牢牢攀着?他,那嫣红小嘴里发出的也都是他爱听的声响。   而不是像现在,顶着?一张漂亮小脸瞪着?他。   裴琏眉心轻折,问:“孤何处惹你不快了?”   明婳:“你说呢!”   裴琏:“……”   他若知道,便也不会问。   思索两息,他道:“若是因着?孤不让你去积善堂,孤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散红封那等小事,下人能做,且外头天寒地冻,又要下雪,来回折腾,若着?了风寒,遭罪的还是你。”   明婳:“不是因为这?个。”   裴琏凝着?她的神情,试图寻出一丝端倪。   见?她纤长的眼睫轻颤,闪烁着?避开他的视线,他迟疑道:“难道是为昨夜之事?”   明婳:“……?”   裴琏道:“昨夜的确是孤孟浪了,许是太久未曾近你的身,一时失了分寸。”   稍顿,他视线落向她的身前,“孤替你上药?”   “你想得美!”   明婳抬手捂胸,双颊泛霞:“我也不是为这?个生气!虽然的确是该生气,但……反正?你别给?我转移话题。”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裴琏皱眉:“你直接明言。”   换做旁人在他面前玩这?种猜来猜去的把戏,他早将人拖出去割了舌头。   只眼前之人是他的妻,还是得留些?耐心。   明婳没想到他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又气了个后仰,待到情绪稍缓,才咬着?唇,怏怏看他:“你去衙门?为何都不与我说一声?”   裴琏拧眉:“就为这??”   明婳:“难道这?不该生气吗!”   裴琏:“……”   他觉得没必要。   但眼前的小娘子?明显已经在气了。   有了害她落泪的前车之鉴,裴琏略作思忖,点头:“是孤不对,一时疏忽了。”   明婳刚酝酿好的怒意?一顿:“啊?”   裴琏看她:“孤向你赔罪。”   又将手递到她面前:“你咬一口,出出气?”   明婳:“……”   他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再看放在眼前的手,她故作凶悍地抓住:“那我咬了?”   裴琏面无波澜:“嗯。”   明婳:“真咬了?”   裴琏:“嗯。”   明婳张大了嘴,牙齿都快触到他的皮肤,见?他仍未闪躲,这?才悻悻地收回了牙。   “嘁,我才不像你,有咬人的癖好。”   她将他的手推开,哼道:“你手上全是茧,咬了还硌我的牙。”   这?话裴琏无法?反驳。   欢好之时,他的确很爱咬她。   或者说,看着?她莹白雪腻的肌肤上留下一块块独属他的印记,心下会升起一阵隐秘快感——   在这?之前,他从?不知他还有这?种癖好。   可她在床帷间香香软软、白白嫩嫩,似剥了壳的荔枝香甜,又似糯米糍般绵软,一沾上手,实在很难控制不去啃咬、亲吻、抚弄……   偶尔濒临极致时,心下甚至还生过一丝暴戾残忍的想法?,把她弄坏、吃掉。   但她细细的哼唧,很快拉回他的理智,不可以。   她是他的妻,要陪他一辈子?。   于是他只得将心底那恶劣的兽锁回去,吻去她眼角因极致愉悦而激出的泪,托着?她的腰牢牢扣紧,直至彼此缠绕的呼吸与滚烫的心跳逐渐平息。   理智与一种陌生而温暖的情绪在胸口回笼着?。   裴琏不知那情绪该如何定义,只知那与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有些?区别,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情。   暖融融的,不算太坏。   他并不抗拒,也没打算去克制。   明婳推开裴琏的手后,见?他坐在榻边久久不语,心里不禁嘀咕,怎么又不说话了?   “殿下?”她轻唤。   榻边男人缓缓抬起浓密的眼睫,午后偏暗的光线打在他深邃的脸庞,一半明亮一半灰暗,叫他本就淡漠的神色愈发深不可测。   明婳抿了抿唇:“我都没问你,你这?次回来,怎么没见?到郑统领和李主事?”   “他们还在沧州。”   稍顿,裴琏掀眸看向她,道:“孤明早也要赶回去。”   他原本的打算是今日便赶回去的,只晨间醒来,看着?她像是某只小动?物般懒洋洋得趴在他的胸口,心底蓦得就生出一丝懈怠。   大过年的,便多陪她一日罢。   那个懈怠的声音劝道,毕竟这?是她嫁给?他的第一个年,孤零零的在他乡,未免可怜。   于是他往后延了一日。   也仅一日。   “明日就走?”   明婳错愕,两条黛眉细细蹙起:“这?大过年的,外面又天寒地冻,就连朝廷都封印了,你就不能歇几日么?”   “不能。”   裴琏肃容道:“年节休沐,加之这?冷冽天气,正?是一年之中人最容易惫懒松懈、极少设防的时候。此时探查消息,犹如探囊取物,能轻松不少。”   明婳乌眸黯了黯,她知道他是忙正?事,但心底还是难掩失落。   正?打算下床缓口气,她忽的想到什?么,仰脸看他:“可你的生辰不是快到了么。”   若她没记错,裴琏的生辰就在正?月十五。   提到生辰,裴琏语气淡了:“生辰而已,并无所?谓。”   “怎会无所?谓呢,这?可是你二十岁的生辰,若是在长安,定要大大办一场加冠礼才是。”   “办不办加冠礼,到了那日,孤都会是成人。”   裴琏不爱过生辰,还曾为生辰与上元节是同一日而庆幸,因着?在长安,上元灯节的隆重盛况能压过他生辰的存在。   关于此事,他不愿与明婳多说,只看着?她:“可要歇晌?”   话题跳的太快,明婳啊了声:“都快申时了,还歇晌呀?”   “昨夜没怎么睡,有些?困了。”   也不等明婳应声,他脱下鞋履,拉下幔帐,将她带回了床里。   被男人结实的长臂圈在怀里时,明婳心下忍不住咕哝。   原来他是知道困的,她还当?他精力?无穷,昨夜折腾一晚,白日还能一刻无休的忙活呢。   只他歇晌便歇息,拉她作甚?   “我又不困。”她拿胳膊肘怼了下他。   刚要怼第二下,男人揽紧她的腰,头颅也埋入她淡淡馨香的颈间,磁沉嗓音透着?一丝慵懒,“就当?陪孤睡会儿?。”   他埋得很深,鼻息拂过她颈间细腻的肌肤,引得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明婳咬了咬唇,终究还是不忍推开他。   且这?大过年的,外头刮风又下雪,异地他乡也没个亲戚,好似除了睡觉,也无事可做。   算了,看在他特地赶回来陪她过年的份上,就大发慈悲陪他睡会儿?吧。   想到这?,她窝在男人怀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阖上了眼。   -   后,建武帝私人札记所?载:「永熙二十六年,岁首吉日,余以公?务羁旅于河北道幽都县。是日也,风雪漫天,寒气凛冽,午后稍暇,遂与吾妻同榻而息。妻言曰:‘余不困也。’然未几,酣然入梦于余怀,鼾声微起,如幼豚之吟,余视之,觉其态甚可掬也。」 第054章 【54】   【54】   歇晌之前, 明婳还曾想下午睡饱了,晚上睡不着怎么办?   当日夜里,裴琏便身体力行给了她答案。   养足精力的年轻男人, 傍晚又喝了大半盆滋补养肾的黄芪枸杞老?母鸡汤, 床帏间简直没个消停。   半夜里, 前来换值的天玑懒洋洋打着哈欠,往紧闭的门扉瞥一眼:“里头还没歇呢?”   天璇:“嗯。”   天玑啧声:“不愧是主子,龙精虎猛。”   天璇撩起眼皮看她:“你又背后妄议主子。”   “没有?, 风太大,你听错了。”   天玑以拳抵唇, 咳了声:“行了, 你下去?歇吧, 下半程我来守。”   天璇便也没多留,提步离开。   练武的人耳力好, 天玑抱着长剑靠在门边, 听着屋里时不时传来的细碎嘤咛,心下咂舌。   就?太子妃那个小身板,今夜怕是要遭老?罪咯。   直至寅时, 风雪初停,屋内也终于传来送水的吩咐。   待到重归静谧, 东边的天色已?隐隐泛着鱼肚青。   天玑也由站姿变成了蹲姿, 正百无聊赖想着再熬两个时辰便能回去?睡觉,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天玑一怔, 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 待看到那道身披氅衣的高大身影, 不由怔忪:“主子,您这是?”   昏朦晨光里, 青年俊美的脸庞好似笼在一片朦胧薄雾之中,模糊且清冷。   他看了天玑一眼,并未出声,只转身将门阖上,方才开口:“孤此去?大抵月底才归,你和天璇继续留在夫人身边护卫。”   天玑忙肃了神色,躬身叉手:“是。”   又嘱咐了两句,男人深深看了眼那木门,“别搅扰她。”   天玑:“是。”   话音方落,那双乌皂靴从?眼帘之下晃过,踩上石阶新?雪,嚓嚓作响。   直 至那脚步声渐远,天玑才抬起眼,那道挺拔的玄色背影已?穿过庭院,消失在半明半昧的灰青色天光里。   -   明婳一觉醒来,又是午后。   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伸了个懒腰,直到手臂扑空,方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   枕边早已?空空荡荡,唯余一片清寒。   他人呢?   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升起,她撑着身子坐起,缓了好一会儿,才往外?喊道:“来人。”   门外?很?快响起动静。   听着那逐渐靠近的脚步,明婳攥着被角,暗暗祈祷,拜托,千万是他。   “夫人,您要起了么?”   幔帐外?是天璇毕恭毕敬的声音。   心底那一丝小小的期待,啪嗒,彻底灭了。   明婳垂了垂眼睫,再次掀开幔帐,一张素净白嫩的脸庞往外?看:“他是已?经?走了吗?”   天璇微怔,而后垂首:“是,主子用?过朝食,辰时不到便离府了。”   辰时……   明婳心下略一琢磨,这样算来,他也就?睡了一个时辰。   幸好昨日下午睡了一觉,不然照他昨夜的贪法,岂不是得累死??   呸呸呸,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忙在心里改口碎碎念,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看着床上面?色红润、神态娇慵的小妇人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摇头的,天璇疑惑:“夫人可是有?何不妥?”   明婳回神:“没有?。”   稍顿,她问:“他走的时候,可有?交代什么?”   天璇道:“主子离去?之时,是天玑在外?值守,有?无交代,夫人或可待会儿问天玑。”   明婳轻轻嗯了声,也没再多问,只道:“伺候我梳洗吧。”   那人于深夜风雪里悄悄地来,又于清晨薄雾中无声地离去?。   接下来的两日,明婳望着窗外?絮絮飞舞的白雪,时而怀疑初一那日,或许是她太过孤独而产生的幻象。   好在那种如幻似梦之感,也在逐渐的忙碌中,被平凡而踏实的琐碎烟火给冲淡。   但随着正月十?五越来越近,明婳想起裴琏的次数又多了起来——   毕竟这个生辰,可不是寻常的生辰,是他及冠的大日子。   《礼记》有?载:「男子二?十?始加冠,女子十?有?五年而笄。」   明婳至今还难忘她在北庭的那一场及笄礼,隆重而热闹,不单是北庭本地的达官贵族都来观礼,就?连关?外?大大小小的番邦部落也都送来了贺仪。   那一日,她和明娓便是北庭雪山之下,最璀璨夺目的两颗明珠。   尤其当长安来的天子使臣送来丰厚的笄礼,并宣读那一封几乎决定了她命运的赐婚诏书时,在场宾客们看向?爹爹阿娘的目光写满了艳羡,连连拱手道贺。   天下何人不知,陛下就一个儿子。   无论谢家哪个女儿嫁去?长安,日后都是板上钉钉的皇后,若是肚子争气,早早诞下皇长子——   那这大渊天下,说是一半姓谢也不为过。   这是何等的爱重与信赖,又是何等的荣耀与风光。   只那时明婳还不懂这些,听到圣旨的第一反应是:“长安?那么远!”   无论是她嫁,还是姐姐嫁,都要分隔两地,再难相见。   一晃眼,及笄已?是两年前的事。   那时的明婳哪会猜到,两年后的她,不但嫁去?了长安,还和裴琏一同来了河北道。   人生境遇,当真是奇妙非凡。   只裴琏的及冠礼……   她怕是无法陪他一起过了。   也不知他在外?头,会不会自个儿庆祝一下?   有?这惦念的不止明婳一人,千里之外?大雪漫道的长安城内,一袭檀色长袄的皇后站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越发皎洁的皓月,神思缥缈。   直到永熙帝走到身边,她才堪堪晃过神,却是瞥了眼来人,一张清丽面?孔无波无澜,又继续转回去?看月亮。   永熙帝已?经?习惯了每年上元节前后几日皇后会格外?冷淡的态度。   对百姓们而言,上元灯节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情意绵绵,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热闹繁华,是“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的彻夜狂欢。   但对皇后而言,二?十?年前她不情不愿地怀了身孕,又在这一日诞下这个不被她期待、甚至带有?怨怼的孩子——   且那日大出血,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每每想起,仍是胸口发闷,心有?余悸。   听闻孩子诞下后,窒息得脸上青紫交加,奄奄一息,好在施救及时,才发出第一声婴啼。   她还听闻孩子特别乖巧,每日喂饱之后,极少哭闹,但也很?少笑。   这些事,都是永熙帝和宫人在只言片语里透给她的。   她那阵子病得厉害,时时幻听幻视、失眠焦躁,对那孩子看一眼便觉燥郁、恶心、本能地排斥。   直到孩子在慈宁宫养到三岁,她的症状才稍稍好转,但还是无法对他亲近,顶多每月见上两面?,隔桌说上两句话。   母子俩真正亲近起来,还是他七岁时随她一同出宫,住在城郊的静园。   “阿妩,又在想琏儿了?”   永熙帝揽住皇后的肩,硬着头皮宽慰:“他如今都是娶妻的人了……”   本想说“有?妻子在旁照顾,知冷知热的”,话到嘴边,觉着儿子照顾那懵懂儿媳的可能性更大,于是改了口:“琏儿行事一向?稳重,在外?也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不必你我操心。”   皇后沉默了好一阵,才轻声道:“再过两日便是他二?十?岁的生辰了。”   永熙帝感叹:“是啊,一晃眼咱们的孩子都这样大了。”   皇后:“也不知道他在外?,可会好好办一场?”   永熙帝道:“我看儿媳妇是个好热闹的,应当会为他张罗一二??”   提到这个,皇后却是蹙眉:“我既怕她不张罗,叫琏儿这生辰冷冷清清地过了。又怕那傻孩子太过用?心张罗,万一惹得琏儿不高兴……你知道他的,他一向?不爱过生辰。”   对此,永熙帝哼道:“这小子其他都好,偏生辰上难伺候。”   话没说完,皇后便不客气投来一眼:“你好意思说?”   永熙帝:“……”   他自然不好意思。   若非年轻时太过偏执强势,也不会叫他们母子俩吃那些苦。   对妻儿,他始终有?愧。   “我的错,阿妩消消气。”   永熙帝放软语气一番好哄,又再三保证:“等他从?河北道回来,咱们再给他好好补一场冠礼。”   皇后这才稍缓脸色,只心里仍是牵挂着远行的儿子儿媳,盼着他们能早日归来,她也能睡个踏实好觉。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眨眼到了正月十?五,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   千里之外?的霸州城虽不如长安繁华热闹,也是花灯如云,亮如白昼。   城内一处酒楼雅间,半扇雕花木窗敞开,料峭寒风拂入,将屋内馥郁的暖香吹散了些。   “长寿面?来咯——”   店小二?端着托盘,还未入内,便被门口的郑禹拦下:“给我便是。”   “是,客官当心烫。”店小二?将托盘递上。   再看那推开又很?快紧闭的门,心下不禁好奇,抻着脖子朝里张望。   还什么都没看到,守在雅间左右的侍卫便横了来一个凛冽的眼神。   店小二?霎时如芒刺背,忙缩了脖子,讪讪赔着笑,赶忙退下了。   暖意融融的雅间内,郑禹将那碗卧着鸡蛋的长寿面?搁在桌上:“主子,生辰安康。”   身着绛色长袍的俊美青年扫过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平静视线又睇向?郑禹:“谁叫你自作主张准备这些?”   郑禹心下微颤,好在他早猜到有?此一问,忙躬身道:“是…是夫人交代的。”   话落,雅间内好似静了一静。   裴琏握着酒盏的手也顿住:“她吩咐的?”   郑禹:“是,前日夫人派阿肆,给属下送了封密信。”   裴琏凤眸眯起:“她,给你送信?”   感受到这低沉语气里的威压,郑禹忙从?袖中拿出那小纸条:“密信在此,属下不敢隐瞒。”   “不敢隐瞒,不也瞒到现下?你倒是好大的胆。”   裴琏神情淡漠,视线落向?那一卷小纸条,到底还是伸手拿过。   展开一看,上面?就?两句话:「郑统领,他元夕的生辰别忘了,记得准备一碗长寿面?,多谢。」   这字迹和口吻,的确是她的无疑。   纸条攥入掌心,裴琏面?色仍是一片沉冷,“她如何能调动阿肆?阿肆擅离职守,为何无人来报?你们一个两个,而今当真是长本事了。”   郑禹一听,当即跪地叩首:“还望主子明鉴,阿肆说是夫人威胁,倘若他不答应送信,她便不吃不喝把自个儿饿死?。到时候他们护卫不力,照样难辞其咎……”   “就?她?不吃不喝?”   裴琏嘴角轻扯,他那小妻子提到好吃的两眼都发光,若能坚持两顿都不吃,都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郑禹小心觑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夫人还说,悄悄来,悄悄走,神不知鬼不觉……”   但太子妃想得太简单,这事暂时瞒着殿下或许无碍,若一直瞒着殿下,那他们这些人当真是要脑袋落地了。   裴琏静坐桌边,只郑禹这三言两语,他也能想象出明婳故弄玄虚威胁暗卫的模样……   敢威胁暗卫私联他身边之人,她当真是无知者无畏。   若非知道她的性情,换做旁人,他定要治个探听行踪的罪过,严惩不贷。   “主子?”郑禹惶恐地唤。   裴琏眸光微动,再次抬眼,仍是一片泠泠寒厉。   郑禹只觉后脊梁骨都发麻,强撑着镇定道:“夫人也是一片好意,而且,这面?再不吃就?冷了……”   攥在掌心的纸条又握了握紧,半晌,裴琏道:“此事暂不与你计较,待回了长安,再论功过赏罚。”   郑禹闻言,也知暂时逃过一劫,暗松口气,叩首谢恩。   见桌边之人没其他吩咐,郑禹道:“属下先退下?”   裴琏没出声,直到郑禹站起,才冷不丁问了句:“除了这纸条,她可还有?其他话交代?”   郑禹摇头:“没了。”   裴琏:“也没旁的物品交托?”   郑禹仍是摇头:“没有?。”   裴琏沉眸静了两息,才道:“你退下罢。”   郑禹叉手应了声“是”,待转身走到门口时,才陡然回过味来殿下为何那样问。   他转过身:“夫人虽无其他交代,但阿肆说他出发那两日,夫人时常出入各大商铺,或许是给您准备生辰礼?没准等您回去?,便能瞧见了。”   话音未落,桌边那芝兰玉树的年轻郎君便乜来一眼:“孤问你了?”   郑禹一噎,忙拍了两下嘴:“主子恕罪,属下这便退下。”   雅间的门很?快阖上,室内重归静谧。   裴琏展开掌心纸条,又将那寥寥数语看了遍,眉心微蹙。   这笔糟心的字……   看来回长安后,还是得抓着她好好练一练。   再看那碗平平无奇的长寿面?,他唇角抿直。   罢了,她一片心意,浅尝一口,回头也算有?个交代。   长指拿起一旁的木箸,他夹起一口面?送入嘴里。   算不上多好吃,胜在汤鲜,尚算适口。   他并不爱吃面?食,尤其是生辰面?这种东西……   都说女人生产这日,娘奔死?,儿奔生。   而像他这样的,本就?不配过生辰。   “呀,周郎实在太厉害了,这都能猜出来!”   窗外?忽的飘来女子清脆的笑语声。   裴琏敛神,偏脸朝下投去?一眼。   只见缤纷如云的花灯下,一对年轻男女站在个灯谜摊子前,并肩而立,言笑晏晏。   那小娘子瞧着和他的妻子差不多年纪,仰脸看向?面?前的心上人时,笑靥灿烂,那张姿容寻常的脸都因这份满心满眼的欢喜而变得生动起来。   就?像她一样。   “盈娘,你还喜欢哪个,我继续猜。”那少年郎红着脸道。   少女提着花灯,亲昵凑在少年身旁,伸手指了个螃蟹灯:“我喜欢这个!”   “好,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猜什么。”   “周郎,你对我可真好。”   “……”   聒噪。   二?楼窗边,裴琏沉着眉眼,抬手将窗户掩上。   再看桌上那碗长寿面?,他重新?拿起木箸,浓黑的长睫缓缓低垂。   今夜天心月圆,也不知她赏了什么灯。   -   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五云飞。   上元节这样的日子,明婳自然也出门赏灯。   只幽都县是个北边小城,远没有?长安城里“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的盛况,唯一热闹些的地方,便是县衙门前的那条街。   漆黑夜幕里,明月高悬。整个灯市以县衙门口那个一丈高的鳌山为中心,从?街头到街尾挂着五彩斑斓的彩灯,两边则是各种小摊,摊前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操着韵律奇特的幽州话吆喝揽客。   明婳头戴帷帽,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天玑天璇一左一右牢牢跟在她身边,只恨不得将她挽住,将左右行人都隔开八丈远。   逛了一圈,挑挑拣拣,也只看中了一盏做工还算精致的月兔采莲灯。   她不禁摇头感慨,“这里的灯市委实无趣,连我们北庭的一半都比不上,更别说长安了。”   “毕竟是个小县城,哪比得上北庭。”   天玑听出她语气里的兴致阑珊,顺势劝道:“若觉着没意思,不如回府,早些歇息?”   明婳环顾四周,不是一家老?小说说笑笑地出来逛,便是年轻男女们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明明她是有?夫君的人,且今日还是她夫君的生辰,却在这大好佳节,孤零零带着两个婢女,以及那些躲在暗处的侍卫在街上晃荡……   唉,的确怪没意思的。   “回去?吧。”   明婳道,刚转过身,准备沿原路折返,就?在路边小摊上瞧见个熟悉的身影。   那独自坐在小摊上吃馄饨的,不是王主事么。   同是长安异乡客,明婳提着那盏月兔灯,上前打了声招呼:“王主事好巧,你也出来逛灯会了。”   王玮正吃着馄饨想事,冷不丁听到这招呼声还愣了下。   待一抬头看到那头戴帷帽、身形窈窕的小娘子,以及她身侧左右金刚护法似的武婢,一口馄饨险些喷出来:“太……咳咳,夫……夫人……”   明婳没想到他竟惊吓成这样。   难道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见王玮那张端正的脸庞都涨得通红,明婳忙从?袖中掏出块帕子递上:“你没事吧?”   “不、不必……”   自大年初一被太子“问候”一番,王玮哪还敢接帕子,一边摆着手,一边从?自己袖中掏出块帕子。   稍缓过劲儿,他忙不迭起身,朝明婳躬身行礼:“夫人万福,方才失态,叫夫人见笑了。”   “无妨,是我突然过来,吓着你了。”   明婳隔着轻纱打量着他的脸:“你没事了吧?”   王玮垂首:“多谢夫人关?心,并无大碍。”   明婳松口气:“那就?好,若大过节的被我吓噎着了,那真是我的罪过了。”   说着,她扫了眼桌上那碗清汤寡水的馄饨,再看王玮:“王主事未在衙门用?晚膳吗?”   王玮听得这温声细语,却是压根不敢抬头:“今日上元,衙门里的厨娘也休沐了,某出来随便吃点,垫垫肚子。”   “王主事实在是辛苦了。”   明婳感慨着,忽而想到:“若你明日也没饭吃,便来我宅子里吃吧,我让她们给你备上一份。”   若放在之前,王玮定然感激于太子妃的仁善体恤,欣然答应。   可太子那日意味深长的沉默注视,现下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汗流浃背。   他也不知太子到底是听了什么小人胡说,怎的就?怀疑他有?意接近太子妃了?   天地良心,太子妃的确是人间殊色不假,可她是储君之妻!   便是把他们琅琊王氏全?族的胆子都借给他,他也不敢生出半分觊觎……   初一那夜他辗转反侧,苦思到底是何处让太子产生误会,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半分错处。   最后只得在心下郁闷腹诽,太子这份醋意,实在来的好没道理。   且说现下,王玮一脸坚定地拒绝了明婳的好意:“多谢夫人,厨娘们留了些干粮,够某吃上两日了。”   明婳一听,只觉王主事实在是又清廉又可怜。   又好心劝了两句,王玮仍是婉拒。   她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让天玑给王主事买了盏荷花灯,想着添些节日氛围,便带着左右先行离开。   晚风清寒,望着那远去?的清雅背影,再看桌边放着的那盏荷花灯,王玮目光轻晃了两下。   难怪一向?端方持重的太子看得这么紧,这样貌美纯善的小娘子,这世间怕是没几个男人能不心动。   可惜名花已?有?主。   而她那样好,的确也配得上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切。   至于这盏莲花灯……   王玮吃完眼前这碗微凉的馄饨,拎在手上,慢悠悠穿过这条花灯璀璨的街。   四周热闹非凡,但都不属于他。   唯有?这盏灯,照亮了属于他的永熙二?十?六年元夕。 第055章 【55】   【55】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元宵过后, 这个年也算是过完了。   自上次从天玑口中得知,裴琏大抵月底便会回来,明婳边忙着?积善堂的进?度, 边期待着?月底的到来。   只是转眼到了二月初, 始终未见裴琏回来, 送来的信上仍是那句:「一切皆安,勿要记挂,保重。」   幽都县积雪化冻得比较晚, 但墙边的迎春花儿也绽开了嫩黄的花骨朵。   这日午后,明婳正盘腿窝在暖炕上看账本, 积善堂的管事忽然求见, 说是遇到个棘手事。   管事是柳花胡同里的范大娘, 是个失独的寡妇,她为?人古道?热肠, 先前在外?替人浆洗衣物, 能赚到些许铜钿,便一直帮衬着?胡同里的老人孩子,是以推举管事时?, 众人都选了她。   如今她在积善堂做工领月钱,再不必去外?头做活, 只要照顾好堂中老幼妇孺的起居便是。   且说眼下, 一身酱色袄子的范大娘坐在葵花凳上, 双手局促地搓着?, 面露难色道?:“事儿是这样的, 前日夜里一个叫桃花的小女娃来了咱们积善堂, 说她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求咱们收留她。我?看她面黄肌瘦, 又才七岁,也符合入堂的标准,便将她收了进?来……”   “可昨日小猴儿和我?说,桃花不是孤女,他撞见她偷偷摸摸去后门狗洞和一个妇人见面,还将每日的肉包藏下,给那妇人。我?当时?一听就恼了,只当有那黑心眼子不要脸的东西,连积善堂的便宜都占。”   “我?便留了个心眼,这两日一直盯着?桃花的一举一动,今日可算让我?逮住了!她的确并非孤女,有爹有娘的,那妇人便是她亲娘。”   范大娘道?:“我?当时?逮着?她们就要报官,可是……”   见着?她一脸迟疑,明婳疑惑:“可是怎么了?”   “哎,她们娘俩也是苦命人,身不由己……”   说着?,范大娘看了眼屋内的婢女们,欲言又止。   明婳见状,挥退旁人,只留了天玑天璇。   范大娘这才道?:“那妇人名唤秀娘,是城外?刘家村的,她男人叫刘达,是个吃喝嫖赌的烂人渣,每日喝醉回家,不是打媳妇就是打孩子,输了钱打,赢了钱就去嫖……秀娘给我?看了她身上的伤,唉,杀千刀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明婳闻言,也蹙起眉:“这种混蛋,她怎么不报官?”   范大娘道?:“报官有什么用?男人打自家媳妇,当官的怎么管?”   明婳最是看不起打女人的废物,心下已经火冒三?丈,下一刻又见范大娘眸光闪动,愈发艰难地开口:“秀娘之所以把桃花送来我?们积善堂,是因?她发现刘达那个畜生,他喝醉了酒,竟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这话一出,屋内空气好似都僵住。   别说明婳,就连天玑天璇也都冷了面孔。   范大娘叹道?:“这等家丑,秀娘也无法对?外?说,倘若传扬出去,日后还如何做人?秀娘那日带桃花进?城,本是想着?带女儿吃顿好的,母女俩寻个地方去投河,一了百了。也是听人提起积善堂,才知道?有咱们这个地儿,她便想着?将桃花送来……总好过继续留在家中被欺辱。”   范大娘原以为?她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已是命苦了,待看到秀娘母女跪在她面前痛哭求情,方知这世上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她心里同情秀娘母女,只这积善堂也不是她开的,还是得来请示东家。   明婳听罢范大娘的话,心下震动久久不能平息。   她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接触的都是光鲜亮丽与?世间美?好,像此等污糟事经过奴婢仆妇们的层层筛选,压根都不可能进?她的耳朵。   可现下,她却知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无耻的渣滓。   明婳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着?,咬牙道?:“那等畜生,就该宰了才是!”   话音未落,天璇抱剑上前:“是,奴婢这就去宰了他。”   明婳:“?”   明婳:“等等!诶,你等等——”   天璇脚步停住,回头看她。   明婳无奈又尴尬:“我?方才说句气话,你怎么当真了。”   哪知一向活少的天璇却反问:“难道?夫人觉得那等畜生不该杀?”   明婳:“当然该杀,只……”   天璇:“那奴婢便杀了他。”   明婳:“……”   她毫不怀疑只要她一点头,天璇真会冲去那刘家村,将人提来活宰了。   这平日里沉稳冷静的人,怎的今日这么冲动?   明婳不解,放缓了语气与?天璇道?:“那畜生有错,却不该是我?们贸贸然去杀人,他的恶行自有官府定夺。”   天璇眼底似是掠过一抹嘲意:“官府?”   天玑蹙眉,忙拉过天璇:“你冷静点!”   天璇也如梦初醒般,又恢复不苟言笑的模样,单膝朝明婳拜道?:“奴婢失仪,还请夫人恕罪。”   明婳自也不会计较:“你起来吧。我?知道?你是想惩奸除恶,只以暴制暴不可取,怎能随随便便就杀人呢。”   天璇并未多言,只低着?头,安静退至一旁。   范大娘也没想到夫人身边的婢子这般厉害,说杀人就杀人,这……这位夫人到底是何来历?   没等她多?想,明婳问:“那对母女人呢?”   范大娘道:“就在外头候着?,唯恐夫人要问话,我?将她们都带来了。”   明婳:“外?头冷呢,快请进?来吧。”   范大娘连连称是,忙不迭出门叫人。   不一会儿,范大娘便领着?一对?身形纤瘦的母女走了进?来。   那妇人瞧着?二十?出头,秀气白皙,只多?年苦难压弯了她的脊梁,眼窝也深陷着?,面容尽显疲态,鬓角甚至还生出几根白发。   而那紧紧依偎在她身旁的小女童,继承她母亲的秀丽,生着?一双灵动漂亮的桃花眼,小小的脸蛋,瞧着?特别乖。   见着?榻边的明婳,妇人忙拉着?女童跪下,含泪叩首道?:“夫人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民妇这回吧,民妇不是有意弃女骗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这是做什么?”明婳连忙示意天玑天璇将人扶起,又道?:“先别哭,都坐着?。灶上不是有红豆汤吗,端三?碗来。”   秀娘被扶起,再看这榻边神妃仙子般的年轻夫人,只觉她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转世,满眼恳求道?:“听闻夫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善心人,求您大发慈悲,收下我?家桃花吧。只要您肯收下她,民妇今日便去投河,绝不再纠缠,只求您给她一条生路!”   一旁的女童听到这话,霎时?哭着?扑倒她怀里,搂紧她的腰:“不要,娘不要投河!娘不活,我?也不活了。”   母女相?拥着?,哭成一团。   明婳本就是个心软的,再看眼前这一幕,想起了远在北庭的阿娘,眼眶也不禁红了。   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缓了好一会儿,她才道?:“都别哭了,也不必谁去投河。该死的另有其?人,你们俩都给我?好好活着?。”   秀娘和桃花皆是一怔,下意识看向范大娘。   范大娘点头:“夫人都知道?了。”   秀娘面上通红,又羞愧又难过地将桃花抱在怀中,想要开口,话到嘴边眼泪先滚了下来。   苦啊,太苦了。   苦到一颗心都麻木了。   明婳让天玑递了块帕子上前,又叫她们喝了一碗暖融融、甜丝丝的红豆汤,苦涩的泪水好似也被这份甜意暂时?治愈。   桃花连空碗也不想错过,指尖悄悄锴着?碗壁上沾着?的汤汁,小心翼翼送入嘴里。   明婳见状,让下人再给她端了一碗,又让天玑带孩子去隔壁喝汤。   没了孩子,明婳看向秀娘:“你可愿与?那个刘达和离?若愿意,我?可以帮你。”   哪知秀娘一听到这话,忙不迭摇头:“不,不行,不能和离……”   明婳蹙眉:“难道?你对?这种人还有留恋?”   “不,夫人误会了。这种畜生,我?只恨不能宰了他!只是他说过,我?若是敢和离,他就先杀了我?,再杀了桃花,还要去杀了我?爹我?娘,他做得出来的,他压根就不是个东西……”秀娘淌下热泪来:“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是嫁了个畜生,一只恶鬼!”   她痛哭流涕,屋内其?他人也都铁青了面色。   “夫人,我?知您好心,但您不必管我?了,我?这辈子注定是要和这畜生烂在一块儿了,只可怜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不该受这样的罪。”秀娘说着?,又噗通跪在地上,用力叩头道?:“求您收留桃花,给孩子一条活路吧。我?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回报您的恩德。”   明婳看着?这瘦骨嶙峋的憔悴妇人,心下五味杂陈。   怎么不必管她呢?   怎能不必管她呢!   难道?因?着?一时?走眼嫁了个畜生,就得一辈子承受这份苦难吗?   没有这个道?理的。   好生安慰了秀娘一番,明婳让范大娘先将她们带回积善堂。   秀娘原本还想回刘家村,怕刘达回家后没发现人,回她娘家闹。   天璇主动请示:“夫人,请让奴婢处理。”   明婳悄悄问她:“你不会冲动杀了他吧?”   天璇抿唇:“不会。只暂时?打晕他。”   明婳想想也行,反正先把今夜平安过了,明日总得拿出个具体对?策。   于是她便让天璇去办了。   待到天璇离去,明婳问天玑:“天璇平日瞧着?也不是那等热心肠的人,如何今日在秀娘母女的事上,如此上心?   天玑抿唇,到底没将天璇的童年遭遇说出,只道?:“大抵她比较心疼小姑娘。”   想到那个乖巧懂事的七岁小女童,明婳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闷声咕哝道?:“大渊律法很该添上一条,像那种畜生直接阉了才是。”   她心下暗想,等裴琏回来,便与?他提提这事。   只是……   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这都已经二月了。   长?吁短叹一阵,夜晚也无声降临。   因?着?午后那事,明婳夜里也没什么胃口,沐浴过后便坐回炕上,单手托腮,仔细翻看着?从衙门借来的那本《大渊律》。   关于夫妻和离一事,对?女子实在苛刻。   七出之条,男方随便一条都能将女子休弃。反观女子休夫,除了男方重大过错的义绝,或是女方娘家势力雄厚,能压着?男方和离,其?余简直是无路可走。   至于父侮女这事,秀娘苦苦哀求,死也不肯上衙门。明婳也能理解,毕竟时?人眼中,女子贞洁大过天,若将此事宣扬出去,刘达固然会受到惩罚,但桃花这辈子也算是毁了,且相?较于刘达受到的惩罚,桃花的阴影更是会伴随一辈子。   得想个妥善的办法,既帮秀娘母女摆脱泥淖,又能让刘达遭受惩罚.……   暖黄烛火透过平角白纱灯,静静洒在明婳恬静的娇靥上,她蹙着?眉头,逐字逐句看着?那些繁复琐碎的法条。   不知不觉,已是夜深。   她翻着?书,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也晕晕乎乎,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   在她又一次朝前栽去时?,侧脸被一只修长?温热的大掌牢牢托住。   明婳迷迷糊糊想,真好,可以睡了。   刚要阖眼,陡然意识到不对?劲。   她一个激灵,猛地抬起眼,当看到炕边站着?的那道?轩然霞举的玄色身影时?,整个怔住了:“你你你…!”   “一月不见,话都不会说了?”   一袭玄袍的裴琏抬了抬手,将她惊讶张开的下巴托住,又瞥过桌上摊开的书册,漆黑眼底掠过一抹诧色。   竟然在看《大渊律》,而非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   “怎么在看这个?”   “你怎么回来了?”   俩人异口同声,四目相?对?间,裴琏道?:“事办完了,便回来了。”   稍作?一停,他在她对?座坐下:“难道?你不想孤回来?”   “我?当然想……”   话到嘴边,触及男人灼灼看来的目光,明婳立刻矜持改口:“想不想的无所谓了,你回来就回来呗,反正腿长?在你身上。再说了,我?也有很多?事忙。一忙起来,真是半点都没空想你……”   裴琏看着?她:“扯谎会长?不高。”   明婳:“谁扯谎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裴琏:“真的?”   明婳:“真的!”   裴琏:“骗人是小狗。”   明婳瞪他:“你才小狗呢。”   裴琏看着?她,忽的笑了。   这浅淡一笑,弄得明婳有些莫名其?妙,他笑什么?   再一想,难道?真的是她表现得太明显,露馅了?   啊,那可太讨厌了!   明婳暗自恼怒她没有他们这种七情不上脸的本事,再看裴琏那噙着?浅淡笑意 的模样——   哪怕他笑起来很好看,春风化雪般和煦,但她还是气冲冲起身,伸手去捂他的嘴:“你不许笑!”   手还没碰到男人的嘴,腰先被他揽住。   明婳心下暗道?不好,果然下一刻,那揽在后腰的手稍稍一带,她整个人就扑倒在他怀中。   “不是说不想孤?”   头顶响起男人不疾不徐的声音:“既是不想,如何迫不及待扑过来。”   “你!”   明婳涨红一张脸,单手撑着?他结实的胸膛,仰起头来:“谁迫不及待扑了,明明是你拽的。”   裴琏并未否认,只垂下黑眸,看在怀中这张近在咫尺的瓷白小脸。   月余未见,她过年吃胖的脸依旧圆乎乎,光泽细腻,面色红润,肉嘟嘟的看上去很好捏。   因?着?傍晚沐发的缘故,此刻她一头如缎子般柔顺的乌发披在身后,散发着?一阵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   那双明眸瞪得圆溜溜,仿若一只被扼住后脖颈的兔子,难掩羞恼地望向他:“你撒开,让我?起来。”   可已经落入怀中的兔子,饿了一月的狼如何会松口?   裴琏摁着?那截小腰,让她往怀中靠得更近了些,一双幽深黑眸直直凝着?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孤?”   明婳一怔,再对?上那双洞若观火般的狭眸,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这人……怎的突然问起这些了。   他不是一向古板木讷,不问风月么。   雪白双颊迅速泛起热意,明婳偏过脸,咬唇咕哝:“不想,一点都不想。我?一天天可忙了,哪有空想你,你便是在外?待到明年二月都成,反正我?也无所……!”   下颌陡然被抬起,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俊美?的脸庞就低了过来:“明婳。”   他压低声音唤了句,那张脸也在眼前一点点放大,越来越近。   明婳的呼吸好似窒住了,只盯着?这张棱角分明的昳丽脸庞,心跳咚咚狂跳。   他这是要……   薄唇即将靠近,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而那唇却未覆上,热息拂过她的脸,而后落在她的耳畔,男人磁沉嗓音传入耳廓:“你闭眼作?甚?”   明婳:“……!”   这个大、混、蛋!   “裴子玉!”   明婳双手用力推开他,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怎么会有这样讨厌的男人,一回来就耍她。   “你走,有多?远走多?远!”明婳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起来,那只大掌却揽在腰间牢牢不松。   明婳恼了,低头去掰他的手指。   掰开一根,他放下一根。再去掰,他再放。   这般来回几次,明婳气得都要炸毛,抬起一双泛红水眸:“你又这样,一回来就欺负我?……”   裴琏一看逗过头了,面色微僵,揽在她腰间的大掌也松开。   “孤只是与?你玩笑。”   “谁要与?你玩笑了!”   明婳挣扎着?起身,才将站稳,裴琏忽又伸手,将人拉了回来。   明婳:“……!”   又来这招!   刚要开骂,却见男人看着?她道?:“方才的确是想吻你。”   明婳尚未来得及惊讶他竟这般直白说出这话,又听他一脸认真道?:“但从早到晚奔波整日,尚未沐浴,便止住了。”   吻她和他没沐浴有何干系?这事不是有嘴就行么。   没等明婳琢磨过来,眉眼间忽的落下一抹温热。   那羽毛般的轻柔,让她怔住。   再次回神,裴琏已松开她:“更深露重,若是困了,便回床上歇息。”   他起身,看她一眼:“孤先去沐浴。”   直到那道?高大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明婳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这登徒子,怎么一回来就想那些事!   她捂着?通红滚烫的脸,心下暗想,他方才那样戏弄她,今晚才不要让他碰。   只想是一回事,待到夜里熄了灯烛,那精壮结实的身躯从后拥了过来,隔着?一层薄薄亵衣,明婳觉得她的肌肤好似都要被他的体温给融化。   男人的身躯怎能这么烫,像是蕴着?无穷热意的暖炉。   可惜这个冬日都要过去了,不然夜里有他暖床,哪还用得上那些汤婆子。   漆黑床帷间,男人高挺的鼻梁蹭着?她柔软的脸:“还没睡?”   明婳阖着?双眼,故作?冷静:“睡了。”   “睡了还能说话?”   “梦话。”   话落,身侧男人发出一声低笑。   他抱得紧,笑的时?候连带着?胸膛都震动着?。   明婳撇唇想,笑个鬼,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笑过之后,他也没再说话。   就在明婳觉着?他大抵是自讨没趣,准备睡觉时?,男人的吻冷不丁落了下来。   先是落在她的眉眼、鼻尖、唇角,咬在唇瓣时?细细碾了片刻,又继续往下,脖颈、锁骨……   当他隔衣口口口口口,明婳再也装不下去,抬手拦住身前的头颅:“裴子玉,你不要脸!”   “不是睡着?了?”男人沉哑的嗓音在夜色里有些含糊。   “走开。”她推他。   可男人炽热的身躯却是变本加厉,覆了上来。   感受到独属雄性?浑厚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明婳一张脸热得直冒汗,心下发慌的想,如何男人一到床上都是这副无赖模样。   “婳婳。”   他钳着?她的下颌,薄唇亲亲她的嘴角,哑声道?:“就一回?”   明婳心底哼哼,到了床上就知道?与?她说好话了?坏东西!   “不要。”她别过脸:“谁叫你一回来就欺负我?。”   “……”   静了片刻,裴琏道?:“那你欺负回来?”   明婳微愣:“我?怎么欺负回来?”   裴琏:“你想怎么欺负?”   欺负他?   明婳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的计上心头。   “是你说的,让我?欺负回来,不许反悔!”   明婳坐起身来:“你躺好,我?要在上面!”   裴琏:“……”   倒也不是不行。   他侧过身,才将躺好,那具馨香绵軟的娇躯便跨在他紧实的腰腹之间。   帘外?烛光昏昏透过,只依稀看到她娇娜的曲线,宛若摄魂吸魄的女妖般。   裴琏喉头微滚,浑身血液好似烈火燃烧般,大掌也不禁握住那把如柳纤腰。   “啪!”   手背猛地被不客气拍了下,身上的小妻子凶巴巴道?:“把手拿回去,都说了是我?欺负你,接下来你不许动,都由我?来!” 第056章 【56】   【56】   明?婳原本想着, 既然他能戏弄她,那?她也要?撩拨他,弄得他不上不下, 再抽身而去, 晾着他一个人慾火焚身。   想法很完美, 但实际做起来……   压根不用她撩,身下压着的男人已是热息滚烫,蓄势待发。   这就弄得她有些尴尬, 明?明?今夜是她压着他,却生出一种骑虎难下之感。   裴琏静静平躺着, 呼吸略重, 却一言不吭。   除了?刚坐上来时, 她还会故弄玄虚地摸摸他的胸膛,或是故作妩媚地往他耳间吐吐气, 之后也不知她在磨蹭什么, 就坐在他身上不再动弹。   她不动,他身上的燥意却如同脱缰野马般肆意乱窜,又似一团干燥到?了?极致的干柴, 只要?有一点微小火星飘落其上,便能轰然燎原。   “怎么不动了??”   他终是开了?口, 那?低沉的嗓音沙哑得就像是在砂纸上反复磨砺过的碎片一般, 在这阒静帷帐间显得分外撩人, “若是没力气, 孤可助你一臂之力。”   “不…不用了?。”   明?婳听出他嗓中克制的喑哑, 也意识到?得赶紧收手, 不能再玩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赶了?一天的路肯定也累了?, 我们还是歇息吧。”   她侧身想爬下去,腰肢却被男人的大掌一把掐住。   那?强劲的力道吓得她一个激灵,声线都颤了?:“你做什么。”   裴琏:“不是说?要?欺负回来?”   明?婳被他的掌心烫得心里发慌,“我已经欺负了?啊。”   裴琏:“何时?”   “就方?才?啊。”明?婳道:“我假装要?亲你,但我没亲。我还假装要?摸你……”   这个的确是摸了?。   至于后果?她也知道了?,正精神奕奕口口在她的后臀,吓得她再不敢摸了?。   “对了?,我方?才?还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咬回去了?!”   但男子与女子的躯体不一样,他的胸膛又平又硬,她张嘴咬了?口,便听到?他发出一声闷哼。   只那?闷哼听起来不像痛,反而有些……愉悦?   弄得她一边讪讪地松开牙齿,一边暗自腹诽这不公平,他的胸一点都不好咬。   没劲儿,没劲透了?。   “我不玩了?。”明?婳去推那?只揽在腰间的手,没好气道:“放我下来。”   但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主动送到?嘴边的香肉,岂有再松口的道理。   “孤早就与你说?过,半途而废不是好习惯。”   裴琏握着她的腰,那?柔軟的触感实在叫人爱不释手,长指也不禁握得更紧:“既然你不知如何‘欺负’,那?孤便勉为其难,教?你一回。”   明?婳呆住,他教?她欺负他?   不等她反应,那?握着腰间的大掌将她稍稍托举起来,她一时不稳,双手下意识撑住了?他的胸膛:“你做什么?”   “乖,坐下来。”   朦胧帷帐间,男人磁沉的嗓音不疾不徐,那?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托到?了?合适的位置,稍顿,音色愈哑:“放进去。”   霎那?间,明?婳脑中“嗡”得一声,雪白双颊也迅速发热,这人怎么说?得出口的!   “你无耻……”她挣动着腰肢,要?下来。   “如何无耻?”   “这还不叫无耻吗?”明?婳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裴琏却道:“孤只是在教?你,如何‘欺负’孤。”   明?婳:“呸呸呸,这哪里是欺负,这分明?就是……”   裴琏:“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明?婳只觉那?抵着的口口越来越凶悍,脑子也变成了?一团浆糊,磕磕巴巴道:“就是你厚颜无耻、出尔反尔,还想拿我当傻子哄骗。”   “这叫哄骗?”   裴琏臂弯绷紧,带着她颇有耐心地磨,嗓音也不紧不慢:“是你自己主动坐上来,说?今夜一切由你把握。只你磨磨蹭蹭半晌也不得要?领,孤才?好心帮你。”   明?婳被磨得身子发軟,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性坚定之人,若是再继续由他作弄,定然又要?叫这狐狸精般的坏男人得逞了?。   思及此处,她俯身,趴在男人的胸膛,小声唤了?句:“子玉哥哥。”   她知道在床笫之间,裴琏最爱听她这般喊他。   果?不其然,这声娇唤一出,男人周身那?不容拒绝的强势气场都敛了?几分。   他腾出一只手,抚上她纤薄的背脊:“怎么?”   明?婳揪着他的衣领,娇嗔道:“可我今日已经很累了,还是改日?吧。”   裴琏半点不信她这说?法,分明?方?才?还斗志满满地跨坐他身上,一副要?翻身做主的模样。   “一回。”他道,“你躺着便是,孤自取。”   “不要?。”   明?婳打定主意今夜绝不让他碰,谁叫他一回来就惹她生气。   还有之前几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明?明?床帷间那?般贪她,一下床却连信都不愿给她多写几句,哪有像他这样薄情寡义之徒。   她虽然喜欢他,可经过这几月的忙碌与独处,她也渐渐悟了?些“爱人先爱己”的道理。   若她事事都纵着他,岂非叫他愈发得意,觉着她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了??   她才?不要?。   “我不舒服……”   明?婳仍趴在他的胸膛,小指尖在之前留下的牙印上轻轻打转:“今夜不想做夫妻事。”   裴琏按住她作乱的手:“哪里不舒服?”   明?婳想了?想,道:“心情?不好。”   裴琏:“还是为先前那?事?”   裴琏指的是误会亲吻那?事,明?婳的确也想拿这事做筏子,只他说?“先前”,陡然将她的思绪拨回了?更前。   她想到?了?午后秀娘母女前来拜见的事。   这一想,当真?是半分旖旎全无,只剩一颗悲悯忧民心。   于是明?婳就把这事说?了?。   裴琏听罢,眼?底的慾念也渐渐平息,只身上还滚烫着,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停。   这般不上不下,实在磨人。   他疑心怀中的小妻子是故意折磨他,但她伏在怀中那?声轻轻的叹息,真?诚哀伤,不似作伪。   最后只得沉沉吐了?口气,将她从身上抱了?下来,又坐起身。   明?婳见他起身下床,错愕:“你去哪?”   裴琏拿过衣架上挂着的外袍,头?也没回:“孤出去透口气,你先睡罢。”   明?婳:“……”   这么晚了?,他出去透什么气?   不过还没等她问,男人挺拔的身影便消失在寝屋里。   帷帐落下时,明?婳独自躺在床上,心下还在纳闷,难道他生气了??   可他方?才?那?语气,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又抱着被子想了?好一阵,明?婳用力晃了?晃脑袋,便是真?的生气了?又怎样,难道只许他气她,不许她气他么?   再说?了?,若他当真?因着敦伦这等事与她置气,那?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账了?。   二月初的春风还带着料峭寒意。   今夜无月也无星,漆黑低垂的夜幕,如同一块厚重的绒布笼罩着这座静谧的小城,院墙角落,一簇簇鹅黄色的迎春花儿在风中娇怯怯地颤。   裴琏于庭院中,沉默踱步,一圈又一圈。   良久,他才?挟着一身清寒,重新步入内室,还以为明?婳已经睡着了?。   未曾想躺上床,习惯性将身侧之人揽入怀中时,却并不顺利。   察觉到?拽着被子的阻力,裴琏微顿:“还没睡?”   那?娇柔的身躯仍背对着,不作声。   裴琏拧眉,他被她撩得不上不下,大半夜出去吃冷风,怎的她倒闹起了?脾气。   沉吟片刻,还是朝她靠过去:“怎么了??”   明?婳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回来睡了??”   裴琏:“何出此言?”   明?婳:“那?你方?才?怎么一放下我,就出门透气了?。这大半夜的你透什么气,还一去就去这么久。”   她想到?从前在北庭的一个交好的玩伴叫素娘,有一回她去素娘家做客,在后花园里遇上一位花枝招展的美人,穿金戴银又着大红衣裳,那?周身富贵,明?婳还以为是素娘家的亲戚长辈。   她问素娘:“我们可要?去与她见礼?”   素娘瞥了?眼?,当即脸就黑了?:“凭她也配?一个以色侍人的狐媚子,若非我父亲宠爱她,我定要?派人将她赶了?去。”   明?婳这才?知道,那?女子并非什么亲戚,而是她父亲新纳的小妾。   每回素娘爹娘一吵架,她父亲就去妾侍房里睡,再不来她母亲房里。   想到?裴琏方?才?撂下她的冷淡,明?婳忍不住去想,若是裴琏也有妾侍的话?,怕是这会儿已经钻进妾室的被窝——   好在他没有,所以出门转了?圈,还是回了?她的被窝。   裴琏并不知这么一会儿功夫,他这小妻子脑中就补出了?一堆戏。   但他听出来,她不高兴他的突然离去。   默了?两息,他忽然叩住她的手腕,往腰腹下带去。   明?婳乍一下还懵着,待手背触及那?物,霎时面?红耳赤,急急抽手:“你做什么?”   “不是问孤为何出门透气。”   裴琏松开她的手:“现下可明?白?”   明?婳愣了?两息,才?后知后觉回过神,一时间耳根子都发烫,但还有些不解:“那?个……那?个须得出门吹冷风才?能消么。”   她不是没碰过那?个,只每回接触时都是烧火棍般,和方?才?的触感截然不同。   “气血下涌,总得寻个法子平静。”   裴琏嗓音淡漠,不带任何情?绪,好似这不过是件再寻常的事。   但对明?婳而言却是一个全新的认知,原来那?个不是一直硬着的,还会变大变小。   她很好奇,回过身刚想再问,裴琏却已预判到?她那?些不该有的好奇心,抬手蒙住了?她的脸:“行了?,别再招惹孤。”   不然她就等着自食苦果?。   明?婳撇撇唇,只好压下那?份好奇,心里却想着下次做夫妻事时,她再趁机观察。   总不能他对她的身子了?如指掌,她却一知半解,糊里糊涂。   “你方?才?所提母女之事,孤明?日?会交给王玮处理,你不必为此烦心。”   男人清冷的语气拉回明?婳的思绪,她忙道:“不行,不能交给衙门,我答应了?秀娘要?替她保密,绝不能将桃花受辱之事传扬开来。”   裴琏眉心微动,垂眼?看她:“既是保密,怎的还与孤说??”   明?婳一噎,霎时有些难为情?:“我不是那?等爱嚼舌根之人,只是你又不是外人,且我相信你不会拿这些事往外乱说?的……”   见她慌慌张张解释着,裴琏也不再逗她:“是,夫妻一体,你的确不必瞒着孤。”   明?婳闻言,嘴里忍不住咕哝:“你总说?夫妻一体,但你很多事却不与我说?。”   裴琏深邃眼?眸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晦色。   默了?片刻,他捞过她的腰,将人带入怀里:“那?些都是公务,涉及国政机要?。”   明?婳:“可除了?公务,其他很多事你也不与我说?啊,就譬如你这一路都去了?哪些城池,见到?了?什么风景,尝到?了?什么不一样的美食,这些总不是政事机要?吧。”   裴琏眉心轻折。   这些琐碎之事,有何好说??   既白费口舌,又浪费辰光。   只话?到?嘴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场景。   薄唇微抿了?抿,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问:“元夕那?夜,你可出门看了?灯?”   明?婳稍怔,点点头?:“当然看了?,哪有元夕不看灯的。”   裴琏也猜到?她这贪玩的性子,不可能不出门凑热闹。   想到?那?日?在霸州酒楼上,看到?的那?对猜灯谜的少男少女,他拥着妻子的长臂收紧,语气也放缓:“那?可有猜灯谜,买花灯?”   “灯谜倒没猜,那?些灯谜摊子上作奖励的花灯都不好看,不过一圈灯市逛下来,倒是买了?盏月兔灯。”   明?婳说?着,忽然记起:“对了?,我那?日?还在街上遇到?了?王主事,他好惨呐,大过节的连口热饭也吃不上,一个人在路边吃馄饨……”   她絮絮说?着那?夜的场景,全然没察觉到?昏暗帐中,男人逐渐压低的眉眼?。   上元灯节那?日?,他的妻子却给旁的男人送了?盏花灯?   他那?日?过的是生辰,又不是奠日?,当他死了?不成?   “子玉哥哥,你松开些,抱得太紧了?,我喘不过气……”   明?婳也察觉到?他缓缓收紧的手劲儿,好似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她骨头?都被勒得疼了?。   好在那?力气很快松开,而后头?顶传来男人沉缓的嗓音:“秀娘母女之事孤会妥善处理,你不必费心。”   他处事向?来稳妥,既说?了?这话?,明?婳也不再多虑。   乌发披散的小脑袋轻靠在他的胸膛,她道:“那?我替秀娘母女多谢殿下。”   “不必,你养好心情?便是。”   男人修长的大掌轻车熟路地撩起亵衣下摆,捏了?捏她腰间软肉,阖眸懒声道:“只下回再用这些借口,孤定不会再这般轻易饶了?你。” 第057章 【57】   【57】   这一夜, 裴琏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从前不是?没单独睡过,但两手?空空荡荡,与温香软玉在怀, 那感觉的确十分不同。   唯一较为麻烦的, 大抵是?晨起时, 更加考验意志力。   温柔乡,英雄冢,此话不是?没道理。   翌日早上, 裴琏颇是?费了些力气,才将?那紧紧缠在他身上、撩人不自知的小妻子给拉开。   昏朦红帐中, 那小娘子云鬓凌乱, 衣襟轻敞, 雪肤半露,微鼓的胸口随着均匀的呼吸起伏。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素了月余, 昨夜又被她那样逗弄一遭,现下娇妻在卧,裴琏只?觉腹间愈发绷得?厉害。   长指抚上那张熟睡的雪白娇靥, 那细腻触感宛若嫩豆腐,仿佛稍微用力就能?掐破。   可就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却胆大包天, 敢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又咬又啃。   更吊诡的是?, 他竟然纵了她。   莫不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凤眸轻眯了眯, 裴琏捏了捏明婳肉嘟嘟的脸颊, 便扯过被子掩住她暴露在外的雪肤, 转身下了床。   薄雾冥冥,绿柳青青。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 透过幔帐的光也一点点亮了起来。   明婳昏昏转醒时,顶着幔帐还有?些失神。   待反应过来,她朝身侧看?去,空荡荡的,没人。   但枕头上睡过的痕迹,证明裴琏昨夜的确回来了,并?非她在做梦。   不过他这一大早的,又去了哪?   明婳抱着被子坐起,朝外喊道:“来人。”   进来的是?天玑,显然没想到明婳今日起得?这么早,还颇为诧异往她面上瞟了眼。   这一瞟,脸还是?那张天姿国色的脸,只?眉眼间并?无阴阳调和后的艳光。   所谓小别胜新婚,昨夜竟无事发生?   天玑心下纳罕,面上不显,垂首问:“夫人要?起了么?”   明婳嗯了声,边掀帘坐起边问:“殿下呢?”   天玑道:“主子用过朝食,便去衙门?了。”   明婳也不意外:“他倒是?一刻都?不肯懈怠。”   这话天玑也不好?接,只?上前挂着幔帐。   明婳问:“这回郑统领和李主事一起回来了吗?”   天玑:“回来了,昨夜在县衙歇下了。”   明婳点点头,忽然也意识到一事:“他们都?回来了,是?不是?再过不久,我们就要?离开这了?”   天玑觑着明婳的脸色,道:“应当是?了。”   虽然早知会有?离开的一日,但住了这么久,还认识了那么多人,真要?准备离开,明婳也有?些不舍。   “若我和他不是?太子太子妃,在这小县城里当个父母官,护佑一方百姓也挺好?的。”   “夫人说笑了。”天玑道:“以您与主子的本事,若是?囿于一县,岂非屈才?”   明婳轻笑:“你要?说他屈才倒还有?理,我能?有?什么才?”   本是?一句笑语,天玑却正了容色:“夫人这话实是?妄自菲薄了,您实是?奴婢见过的贵族娘子里最为纯善仁德、胸襟广阔之人。”   明婳从小到大被夸得?最多的都?是?貌美如花、乖巧可人,或是?恭孝友爱、画技灵动。   像是?“仁德”、“胸襟”之类的夸奖,这还是?第一回 。   她捂住双颊:“哎,你这……说的我脸都?红了。”   天玑却是?真心实意。   像她们这样的人,接触过世间太多阴暗腌臜,过的也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她一直觉着人性本恶,哪怕再光鲜亮丽之人,心下也总有?些恶念。   直到遇上太子妃,她方知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纯粹良善之人——   且她出身那般高贵,却能?放下身段接触底层百姓,了解他们的苦与泪。   那份悲悯之心,实难可贵。   明婳习惯被人夸姿容,被夸其他时,总觉受之有?愧,忙岔开话题,让天玑去安排早膳。   用过早膳后,天光已是?大亮。   春日的太阳与冬日的很?不一样,虽依旧明亮刺目,却蕴藏着一份勃勃生机的明媚。   这大好?春光,明婳打算去积善堂看?看?。   才将?走出院门?,便见裴琏迎面而来。   他着一条竹青色锦袍,腰系革带,乌发仅以一根白玉簪固定,但那多年?身居高位、养尊处优的矜贵气质,却是?再清简的装束都?无法遮掩。   遑论明媚春光里,男人那张冷白如玉的脸庞,清艳绝伦,实在叫人一眼入神。   明婳的脚步也顿住。   心砰砰直跳,她想,这男人是她的呢。   这个认知让她嘴角忍不住翘起,在他走近时,又努力地压下。   “殿下……”她要行礼。   裴琏托住她的手?,道:“在外注意称呼。”   明婳微怔,仰起脸:“那我也和他们一样,叫你主子?”   裴琏:“不好?。”   明婳:“那……子玉哥哥?”   反正他现下已及冠,子玉这个字不必再遮掩。   裴琏却是?摇头,道:“这个留在私下喊。”   明婳柳眉轻蹙:“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那该怎么喊。”   裴琏道:“寻常夫妻如何?唤,你便如何?唤。”   明婳眼睫轻眨了眨,看?向他:“你是?说,夫君吗?”   迎着她清凌凌的眸光,裴琏薄唇轻抿:“嗯。”   明婳倒无所谓称呼:“好?吧,那我日后在外就这样唤你。”   裴琏:“怎样唤?”   明婳:“夫君啊。”   话音刚落,她看?到面前的男人嘴角微微翘了下。   只?是?等她看?第二眼的时候,他又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就好?似方才那一下,是?日光太过炫目而产生的错觉。   “你这是?要?出门??”   裴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不同于床帷间的娇慵妩媚,今日她穿着一身嫩绿色襦裙,云鬓堆耳,愈发衬得?一张白皙脸庞俏生生,宛若一根水灵灵的青葱。   “对,我想去积善堂看?看?后面那两排瓦房盖得?如何?了。前些日子天气冷,我就懒得?出门?,一直没去。今儿个天气好?,就想出门?转转。”   说到这,她忽的想到什么,看?向裴琏:“殿……夫君要?一起去吗?你还没到过柳花胡同吧?现下那里已经很?不一样了,胡同前的臭水沟修好?了,不会再积水了,胡同里的危墙破房也都?加固修缮了一遍,后头的积善堂也修建得?有?模有?样呢。”   裴琏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只?是?对上小妻子那双仿若盛满细碎金光的明媚乌眸,迟疑了一瞬。   若被拒绝,她应当会很?难过。   他见过她眼中噙满泪水的模样,虽有?一份梨花带雨的楚楚动人,但还是?现下这般明媚灿烂,更叫人舒心。   “好?。”裴琏点头,应下。   明婳惊愕:“真的?”   其实在发出邀请之后她就后悔了,毕竟他这样的大忙人,有?一大堆重要?的事要?做,怎会陪她去看?一个住满贫民的小胡同呢。   怪她没克制住那种迫不及待与人分享的坏毛病,一见到他就忘了分寸。   但她万万没想到,裴琏竟然说好?。   裴琏看?着她瞪得?圆溜溜的乌瞳,屈指敲了下她的额:“至于这么惊讶?”   明婳捂着额,点点头:“嗯!”   都?怀疑他是?鬼上身呢。   不,该说是?梦里那只?坏狐狸上身。   “今日正好?闲来无事。”   裴琏牵住她的手?,往外走去:“就当弥补这几个月,欠你的那些时辰。”   直到随他上了马车,明婳才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   先前在长安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便是?,他每日得?抽成一个时辰来陪她。   但那个时候他就惯会耍赖,夜里陪她睡觉的时间也算在里面,还美名其曰多陪她好?几个时辰。   后来她随他来了河北道,一路上日夜相处,倒也将?这约定彻底抛到了脑后……   现下他提起,明婳才记起来,只?如今再想起这条,的确觉着那时的她有?些太恋爱脑了。   有?个可心可意的夫君固然重要?,但除了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她还能?做好?多事呢。   就譬如那步入正轨的积善堂,还有?日子越过越好?的董老爷子、小泥巴、郑婆婆、范大娘、小猴儿……对了,还有?秀娘母女。   “殿下。”明婳凑到裴琏身边,问他:“你早上去衙门?,可有?安排好?秀娘母女的事?”   裴琏没立刻答,只?看?着她:“称呼错了。”   明婳啊了声,有?些不解咕哝:“可这会儿在马车里,又没外人,不必叫夫君吧?”   裴琏:“练武之人耳力好?,没准就叫人听去了?”   明婳疑惑:“会吗?”   裴琏:“会。”   明婳:“……”   总感觉他在忽悠她。   狐疑的视线在男人清隽的脸庞扫了又扫,但他一脸平静淡然,寻不到丝毫端倪。   罢了,不就是?个称呼吗。   “好?吧,夫君。”她耸耸肩,重新问了遍:“秀娘母女的事安排好?了吗。”   裴琏道:“孤已让王玮派人前往刘家村,命两家族长协商刘达与秀娘义绝之事,且他们的女儿日后随母生活,刘达不可再扰。”   这算是?一个比较好?的结果了,但明婳有?些担忧:“那个刘达能?愿意吗?秀娘说那人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畜生,曾扬言若是?她敢跑,就杀了她全家。”   “他不愿也得?愿意。”   见明婳仍忧心忡忡,裴琏抬手?捏捏她的脸:“放心,孤会留人看?顾秀娘母女及其家人,若刘达敢行凶杀人……”   他话音稍停,低垂的浓黑眼睫掩住眼底的那一抹冷厌:“在他动手?之前,他会先丢了性命。”   明婳愣了两息,才悟到其中的意思。   嫣色唇瓣微微翕动两下,想问,又觉得?没必要?问得?太清楚。   反正她只?要?知道秀娘母女从此以后便脱离那个畜生的魔爪了。   “就是?便宜那个畜生了,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却只?是?和秀娘分开。”   明婳难掩忿忿:“若能?用律法将?他绳之以法,叫他挨板子吃牢饭最好?了!”   裴琏看?她:“你昨夜看?《大渊律》,便是?为这事?”   “对。”明婳点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她也顺水推舟地 问:“可我翻遍律法,却未寻到能?制裁他的依据。”   裴琏静了许久,才道:“你可听过清官难断家务事?”   明婳自然是?听过的,但是?:“就刘达那种人也配叫家人吗?他做出这些事,连人都?不算。”   裴琏道,“但这世上并?非事事都?能?分善恶,断是?非。”   “为何?不能??”明婳蹙眉:“衙门?的牌匾就挂着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官府不就是?为民做主、寻求公平之地吗。”   “你说的不错,但你也得?明白,世上之事,没有?绝对的公平,顶多是?相对的公平。”   “公平不就是?公平,哪有?这么复杂?”   明婳一张俏丽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只?觉裴琏这是?在与她绕圈子,都?快把她绕晕了。   裴琏也知有?些道理,不是?单靠旁人说就能?理解的,须得?她自己多看?多听、多思多想,方能?领悟。   她年?纪尚小,从前又被家里保护得?太好?,犹如温室里的花朵,思考问题的角度也更加简单直白。   这造就她一颗纯粹赤子心,却也叫了少了许多处世为人的经验。   “若想不通,不必硬想。”   裴琏与她道,“那个刘达会受到报应的。”   明婳:“真的吗?”   裴琏:“嗯。”   既然她想要?个公道,那他就给她一个公道。   “至于添改律法,此乃是?国家大事,须得?回到长安之后,与父皇百官协商斟酌,并?非你我三言两语便能?决定。”   “这个我知道的。”   明婳点点头,冷不丁的,她想到了皇后娘娘和小公主推进女学之事,她如今.......也算是?在与她们做一样的事吧?   虽不像那些居庙堂之高的大臣能?直接提出为国为民的策论,却也从旁侧为天下百姓,贡献了一份属于她的力量。   思及此处,她的心底蓦得?冒出一丝说不出的热意,而那热意逐渐充盈了整个胸腔,激荡滂湃。   再看?眼前如竹如柏的男人,她目光愈发清亮。   与他成婚的好?处,又多了一个呢。   裴琏自也感受到来自小妻子那满含爱意的注视。   她当真是?,很?喜欢他。   罢了,满脑子情?爱就情?爱吧,单从夫妻角度来看?,这也算个优点。   他抬手?,将?她揽入怀中。   明婳:“……?”   他怎么突然抱她?   不过靠着蛮舒服的,不靠白不靠。   接下来的一路,明婳就靠在裴琏怀中,时不时与他闲聊一二,直到马车停在了柳花胡同门?口。   裴琏虽陪着明婳入内,脸上却带着面具。   那银色面具配上他今日这身竹青色长袍,霎时叫明婳想到那一夜的玉郎。   于是?当积善堂的老弱妇孺们纷纷投来好?奇目光时,明婳笑着与他们介绍道:“这是?玉郎,是?我的……咳,郎君。”   话落,那一直牵着她的大掌就握紧了些。   明婳抬起眼:“怎么了?难道我有?哪里说的不对吗。”   裴琏:“是?夫君。”   明婳故作无辜:“郎君不就是?夫君的意思?”   裴琏:“……”   郎君的确有?夫君之意,却也有?情?郎之意。   尤其是?她方才那欲盖弥彰的语气,分明是?故意叫旁人以为他是?她养的面首。   不过现下他戴着面具,的确像是?被有?钱夫人豢养的见不得?光的面首……   积善堂里的乡亲们虽然对这位身量高大、风度翩翩的郎君很?好?奇,但更多的目光还是?放在明婳身上,笑着与她行礼问好?,寒暄闲聊。   裴琏也不出声,只?沉默地跟在明婳身旁。   往常都?是?她跟在他旁边,众人以他为主,敬他、畏他。   今日却反过来,他沦为她的陪衬,老人们个个笑着与她问好?,孩子们快活地围在她身旁,一口一个“夫人”唤得?格外亲热。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尤其看?到娇娇小小的她,与这些贫民相处时,不矜不傲,笑语自然,仿若鱼水。   “爱民如子”四字,忽的浮现于脑海。   哪怕帷帽轻纱将?她的面容遮住,可被孩子们团团围着笑闹的她,在这春光融融的庭院里,周身都?好?似散发着柔和而灿烂的光芒。   裴琏负手?静立一旁,忽然觉着父皇为他千里迢迢聘来的这位妻子,远超过他的预想。   长安,永乐宫。   永熙帝打了个喷嚏,手?一抖,握着的眉黛也划拉出一笔。   “哎你这人!”皇后照照镜子,拧眉瞪他:“都?说了不用你画。”   “咳,方才是?个意外。”   永熙帝取了帕子替她擦拭,颇为纳闷:“好?端端的,也不知鼻子如何?痒了。”   皇后哼道:“定是?你坏事做多,有?人背后骂你狗皇帝。”   “那不能?够。”永熙帝道:“我总的来说还算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自卖自夸,当真是?不要?脸的昏君。”   永熙帝也不恼,妻子的娇嗔就如这午后画眉一般,都?是?夫妻间的情?趣。   “既阿妩骂我昏君,那我也不能?白挨骂。”   他将?手?中眉黛搁下,微微笑着,抱起了皇后,“今日春光大好?,正好?适合做些昏君之事。”   “……!”   幽都?县,积善堂。   “玉郎,你站在那作甚?”   明婳看?过孩子们一一展示的功课后,总算记起旁边还晾着一位夫君。   她朝他招手?:“我们去看?看?后面的瓦房吧。”   裴琏此时也接受了“面首”的身份,配合地跟上前去。   后院就是?些最寻常的北方瓦房,略略看?过一眼,又从工头那里得?知,天气渐暖,月底就能?竣工,明婳一颗心也定了下来。   只?是?不能?亲眼见到那一幕,还有?点小遗憾。   积善堂不大,待了半个时辰,俩人便准备离开。   裴琏提醒明婳:“明日便离开幽都?县,前往幽州府,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便趁这会儿一并?说了。”   明婳惊愕:“明日就走?”   裴琏:“嗯。”   明婳知道很?快就要?离开,但没想到竟这么快。   再看?积善堂里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大家现下都?过得?不错,有?饭吃,有?衣穿。   范大娘将?积善堂也打理的井井有?条,不必她操心。   至于有?什么要?交代……   她与裴琏道:“之前我与王主事商量过积善堂的开销,他说帮扶老弱是?父母官的职责,之后会一应走衙门?的账。但他毕竟只?是?暂代县令,之后还是?要?回长安的,也不知新任县官何?时抵达,是?否还会遵循这条约定,每月从衙门?财政支出一笔钱养着积善堂?”   “新任县令约莫这月底便会抵达,届时王玮会与他将?一切对接妥善了再回长安。”   裴琏道:“且回朝之后,孤有?意与父皇提及在各州府开设积善堂一事,此乃利民善举,父皇应当不会反对。”   “真的?”明婳眼睛亮了:“那实在是?太好?了!”   见她这般欢喜,面具下的男人眉宇也微舒:“天色不早了,你且抓紧时间与他们告别吧。”   明婳回头看?了眼堂里的人们,沉默片刻,道:“好?。”   说是?告别,实则她只?寻了范大娘一人,说了明日离去之事。   范大娘惊愕又不舍:“怎的这般突然?您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   明婳笑笑:“你将?积善堂打理得?很?好?,我相信你之后也能?将?大家伙儿看?顾好?。”   “至于银钱,你也不必担心,之后你每月理好?一应花销账册,衙门?自有?人与你对接,提供堂内所需的银钱。”   她又絮絮与范大娘叮嘱好?些事,包括二月底即将?上任的新县令是?朝廷亲自指派,定不会像之前那个姓白的那样欺压百姓。   范大娘听着听着,眼眶渐渐红了,哽噎道:“夫人,我与大家伙都?舍不得?您。”   她说着,忽的跪下,与明婳叩首道:“若非您大发善心,我们这些卑贱之人,又何?来如今的好?日子,我给您磕头……”   “你这是?作甚。”   明婳忙去扶她,又道:“快快起来。”   范大娘踉跄地起身,眼中仍含着泪:“我去把大家伙儿叫来,让他们都?来送送您。”   “千万别。”明婳拦着她,面上扯出抹苦涩笑意:“不怕你笑话,我实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之所以单独与你说话,便是?怕与大家伙儿一一话别,会止不住眼泪,哭得?不能?自己。”   “聚散离合都?是?缘,就这样吧。”   她弯起眼眸,道:“只?要?大家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范大娘闻言,泪落不止。   明婳安慰了两句,便从屋里出去。   屋外已是?落日余晖,一袭青衫的裴琏就站在阶边等着。   听到门?开的动静,他掀眸看?来,“这么快?”   明婳咬着唇瓣:“嗯。”   方才看?到范大娘落泪,她的鼻子也有?点酸了。   生怕再待下去会绷不住眼泪,她忙牵住裴琏的袖子,拽着他就往外走。   身后却响起孩子们银铃般的告别声——   “夫人慢走。”   “仙子姐姐记得?下次再来看?我们呀。”   “夫人下次再来,我背诗给您听!”   “还有?我,我也背!”   童言童语,稚嫩又真切,明婳不敢回头。   直到坐上停在胡同口的马车,她方才掀开车帘,回头看?了眼。   帷帽还没摘下,但裴琏分明看?到那雾白轻纱之下,直直坠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如星光,落在她翠色裙衫之上,洇湿一团深绿。   他眸色微动,少倾,握住了她的手?:“可还好??”   “我没事呢。”   她抬袖飞快拭了下眼角,而后语气又欢脱起来:“夫君,你看?。”   裴琏闻言,身形朝窗边稍稍倾去。   然而窗外就是?个沉沉暮色下略显昏暗的胡同,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看?什么?”他问。   “看?那边。”   视线循着她纤细手?指所指的方向,落向胡同口那棵歪脖子柳树。   裴琏凤眸眯起:“树?”   “嗯,树。”   望着橘红夕阳下那抹初绽绿意的柳树,明婳弯起眼角:“没想到这棵老树还能?长出绿芽儿。”   春天是?真的到了啊。 第058章 【58】   【58】   这日夜里, 云散月开?,一弯上弦月高悬天边,   沐浴过后, 裴琏刚躺上床, 身?侧之人就翻了个身?, 蛄蛹钻入他怀中,“子?玉哥哥……”   竟这般主动?   看来秀娘母女的事安排妥当,她的心情也好了。   既是如此, 他也不会辜负这份热情。   “孤在。”   裴琏应了声,而?后结实的长臂勾住明婳的腰, 将人往身?下带了些, 另一只手臂撑起?半边身?躯。   才将覆上那具温软如云的身?躯, 胸膛却被两只小手抵住:“等一下。”   裴琏:“……?”   明婳双颊有些绯红:“子?玉哥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视线落在她那宛若玫瑰花瓣的红唇, 裴琏喉头轻滚, “晚些再说。”   头颅低下,他缓缓向她的面孔贴去,只是还没触到, 再次扑了个空。   “不行不行。”明婳偏过脑袋,耳根子?更红了:“必须现?在说。”   裴琏不知她有何事那么重要, 非得这时说, 但她不配合, 他也无法强求。   只得耐下性子?, 一边解她的衣带, 一边道:“说罢。”   “但我说了你别?生气。”   “嗯……”就她能有什?么事叫他动怒。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我方才去净房,发现?我好像来了癸水……”   男人解衣带的手一顿。   须臾, 他垂眸,看向身?下的小妻子?:“来癸水?”   明婳本就为着昨夜戏弄他的事有点心虚,今日夜里用膳时,她也能感受到男人时不时落在她唇瓣和颈间?的目光。   她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明白那眼神里的热意是什?么意思。   一张桌,两个人,她想吃饭,他想吃她。   她那会儿便知道,今夜必然?是躲不过的。   何况她也不想躲。   与他做那事,累是累了些,却也是很快活的。   为此,她沐浴时还特地用了茉莉精油,洗得遍体?生香。   哪知半柱香前,身?下忽的一阵热意,她去净房一看,竟是癸水来了。   “我也不知怎么来得这么巧……”   明婳觑着身?上的男人,声音弱了:“我真?不是故意戏弄你的。”   裴琏:“孤若没记错,你上次是初十,今日才初五。”   明婳道:“你说的已是上上次了,上月是初七,没想到这月又提前了两日……”   裴琏蹙眉:“这个还会变?”   “之前日子?还挺准的,就是从长安出来后,许是奔波赶路,加之饮食、天气都变了,日子?也不大准了。”   明婳对这些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抬手推了推压在身?上沉重身?躯,咕哝道:“总之今夜,怕是不能……做夫妻事了。”   裴琏:“……”   何止今夜,接下来七日都要茹素。   只是想到昨夜她的故弄玄虚,薄唇抿了抿,那只原本揽在她肩侧的大掌也沿着腰线往下。   明婳惊愕:“你做什?么?”   他不会连她来癸水都不放过吧!   男人修长的手轻车熟路分开?她的腿,长指触到那厚厚棉料,收了回来。   的确是来了。   明婳这时也反应过来,双颊霎时更红:“我都说了来了,你还当我骗你不成。”   裴琏道:“谁叫你昨夜戏弄孤。”   明婳一噎,偏过脸:“明明是你先欺负我。”   裴琏没接这话,但也没从她身?上下去。   明婳疑惑,忍不住看他:“你……不睡么?”   光线昏暗的帐子?里,男人黑眸幽幽:“睡不着。”   明婳被那目光看得心里发慌,咬了咬唇:“睡不着也要睡,我来癸水了,不能做那事。”   裴琏没说话,只握住她纤细的雪腕,薄唇擦过她的脸,落在她的耳垂:“明婳。”   他低声唤着,沉金冷玉般的声线透着一丝克制的哑,又有种说不出的撩人。   明婳只觉尾椎都一阵酥麻,那炽热的气息弄得她浑身?都发軟,话也说不利索了:“做…做什?么。”   “帮帮孤?”   “帮、帮你?我帮你什?么?”   当裴琏带着她的手往下,握住口口时,她的大脑更是直接混沌成一片浆糊。   “你…!”她惊住了,手忙脚乱就要松开?。   可?男人的手握得很紧,半点不给她逃开?的机会。   薄唇咬住她的耳垂,仿若惑人心神的妖孽般,他哑声诱哄着:“别?怕,孤教你。”   明婳双颊滚烫,心道她也不想学这个啊。   可她实在不擅长拒绝。   尤其是拒绝裴子玉。   他若冷脸对她,她还能硬气些。可?一旦他咬着她的耳朵,吻着她的唇舌,温声唤着她婳婳,好婳婳……   她压根无法招架。   明婳恨自己耳根子?太软,可?他……他是裴琏啊。   她那样喜欢的裴琏。   她不再挣动,只是脑子?还木着,手指也十分笨拙。   可?他在床笫之间实在是个很耐心的老师,带着她去抚弄。   当看到她紧闭双眼,一副视死如归的羞窘模样,那双漆黑凤眼里不禁掠过一抹无奈浅笑。   “何必羞赧?”   男人另一只手攫住了她的下颌,哑声道:“乖,睁开?眼。”   明婳现?下满脑子?都是“手不干净,这手不能要了,怎么能那么烫”,陡然?听到这话,眼睛霎时闭得更紧。   “不睁的话,孤便咬你了。”   “……”咬也不睁!   下一刻,胸上一热。   明婳陡然?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埋于身?前的男人,那握着口口的纤细手指也不禁一收。   帐中霎时响起?男人似痛苦又似愉悦的闷哼,他从那敞开?的雪肤间?抬起?头,狭眸在昏暗间?灼灼发着光似的:“要谋杀亲夫不成?”   明婳的脸都要热化了:“是你先咬我。”   裴琏:“孤提醒你了。”   明婳气结,那她哪知道他会咬那里!   “你无耻,我…我不帮你了。”他难受死好了。   五指松开?,还没收回,男人的唇便覆了上来,封住她全部的咕哝。   夜色迷离,窗外那一弯月渐渐躲在了云层后。   红罗帐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娇嗔。   “怎么还没好,酸死了……”   “快了。”   又许久,倒映在帐上的影子?晃了晃。   男人嗓音愈哑:“乖,夹紧。”   “你、你怎的如此无……唔!”   红烛摇曳,罗帐轻晃,直至夜深,终是绽开?一片兰麝香。   翌日上午,明婳是被裴琏抱上马车的。   她整个人罩在男人宽宽大大的鹤氅里,什?么也看不到,待到上了马车,隐约听到婢子?们艳羡的议论。   “郎君对夫人可?真?好,竟然?亲自抱上马车。”   “听说是夫人来了小日子?,身?体?不适,这才不舍得她下地走动呢。”   “夫人可?真?是幸运,寻到这么一位体?贴的好夫君。”   浑身?无力躺在马车里的明婳:“……”   假的,全都是假的!   什?么幸运、什?么体?贴,分明都是他昨夜做的孽。   不但害得她血崩如泄洪,就连双腿都磨红了,像第一日骑马般火辣辣地疼。   “还在生气?”   男人低缓的嗓音拉回她的思绪,明婳一抬眼,就撞进他那双冰润漆黑的眸子?。   白日晨光里,他眉宇端正,一片清气。   与昨夜的贪婪孟浪,简直判若两人。   明婳恍惚了一瞬,而?后红唇轻撇,鼻间?发出一声哼。   裴琏自知理亏。   昨夜原本只想着哄着她用手纾解一回,却也不知是太久未近她的身?,亦或是昨夜她身?上的茉莉香太过诱人,本能地想要发掘更多。   她皮肤白,又生得细嫩,好似一块温热暖玉,哪哪都是宝。   只太过娇嫩,有利也有弊。   “那处已经上过药了。”裴琏替她揉着腰:“今日坐车去幽州,你也可?好生歇一歇。”   明婳本想将他的手推开?,但他揉得挺舒服的,想着不用白不用,便由着他去,只面上仍是没个好脸色,忿忿道:“若不是你害我,我今日也是可?以?骑马的。”   裴琏:“来了癸水还骑马,你不怕腹疼?”   明婳直起?腰道:“我身?体?好得很呢,从不腹疼。”   “行了,女壮士。”裴琏将她按了回去:“躺好,孤再给你揉揉腿。”   明婳:“哦。”   她乖乖躺好,毫无负担地任由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替她按腰揉腿——   谁叫他欠她的呢。   马车辚辚驶向幽都县城门,帘外传来街边热闹的叫卖与谈话声。   明婳掀帘往外看了两眼,又躺回去,幽幽发出一声叹。   裴琏看着她垂睫落寞的模样,默了两息,问:“很不舍?”   明婳靠着身?后宝蓝色绫锻大迎枕,看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嗯。”   打从认识她开?始,她就叽叽喳喳,极少这般话少。   看来是真?的不舍。   稍作思忖,裴琏道:“回头孤让人每隔三月,与你汇报积善堂的情况,你尽可?安心。”   明婳闻言,有些诧异地抬眼:“真?的吗?”   裴琏嗯了声,又撩起?眼皮看她:“可?有高兴一点?”   “高兴呀,当然?高兴。”   明婳轻笑道,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脸新?奇地看向坐在车尾替她揉腿的男人。   察觉到她直勾勾的视线,裴琏眉心轻折:“这般看孤作甚?”   明婳眨眨眼:“夫君方才是在哄我高兴吗?”   裴琏微怔,只觉她这话问的奇怪。   若非哄她高兴,他何苦要安排人手费那个劲儿。   他淡声道:“省得你长吁短叹,依依不舍。”   明婳见他承认了,心下更是雀跃。   他竟然?会哄她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的心里已经有她了?   就在明婳准备从他嘴里多套出几句真?心话,马车忽的停了下来。   明婳愣了下,疑惑看向车门。   裴琏也肃了神色,扬声问:“怎么了?”   车外传来天玑的声音:“主子?与夫人掀窗,朝外一看便知。”   看外面?   明婳不解,和裴琏对视一眼,便收回搭在裴琏身?上的腿,朝车窗看去。   马车已然?出了幽都县城门,四野茫茫,乍一看一片冬末的荒寂,但仔细看,便可?见枝头绽新?芽,野草生春花。   明婳一开?始还不知天玑要她看什?么,待扭头回看,霎时怔住了。   只见县城门口,以?范大娘为首,柳花胡同里的老老少少,乌泱泱跪了一片。   他们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哭泣呼喊,只静静跪在地上,朝着马车的方向磕着头,一遍又一遍。 奇!书!网!w!w!w !.!q!i!s! h !u!9!9!.!c!o!m   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范大娘、董老爷子?、小泥巴、小猴儿、郑婆婆、秀娘、桃花……明婳鼻子?酸了,湿热的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   裴琏在她身?后,看到城门前那安静叩拜的百姓们,眉宇间?的神色也变得肃穆:“他们都来送你了。”   明婳吸了吸鼻子?,试图将泪逼回去,嗓音却透着哽噎:“都说了不要送了,怎么就不听,还要来……”   现?下好了,害得她又要哭鼻子?了。   “他们也舍不得你。”   看到她纤长眼睫挂着的泪珠儿,裴琏抬手替她拭过:“别?难过。他们没惊动你,便是不想让你难过。”   “我不难过,我这是……高兴呢。”   明婳回过头,朝他挤出一抹莞尔浅笑,那双噙着泪意的乌眸宛若琉璃般清透:“他们舍不得我,就说明我这几个月的差事还算做的不错呢。”   裴琏眉梢轻抬:“差事?”   “对啊。”明婳看着他:“虽然?你没有给我派活,但作为太子?妃,救死扶伤、护佑百姓也算是我的差事吧。”   也不等他答,她自顾自地点头:“太子?妃每月都有月俸拿,那些都是民?脂民?膏,总不能白拿呢。”   裴琏扯唇:“倒是头一回见到主动往身?上揽活的。”   明婳道:“不是你叫我找些事做吗?而?且这怎么叫主动揽活儿呢,我都已经嫁给你,成了太子?妃了。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既做了这太子?妃,总不能光顶个名头不做事吧。”   她一本正经说着,裴琏却是眯了眯黑眸。   明婳停顿,黛眉轻蹙:“你这般看我作甚?”   裴琏道:“方才你所说,是你所想?”   明婳觉着他这问的莫名奇妙:“那当然?啊。”   话音方落,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睁大乌眸看他:“难不成你以?为我在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哄你?”   “裴子?玉,你别?瞧不起?人!我虽没有什?么大志向,可?我也不是那等好逸恶劳,只知吃喝玩乐……”   说到这,明婳怔愣了一下。   从前的她,好像就是这样?   见她卡壳,裴琏抬手捏捏她的脸:“怎么不说了。”   明婳:“……”   她“啪”地将他手推开?,偏脸哼道:“就算我以?前是那样的,可?我现?下不是那样了。老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这回断断续续与我分别?也有三月了,很该将两只眼睛都摘下来,仔细洗干净了再来看我。”   看着怀中一脸傲娇的小妻子?,裴琏哑然?失笑。   个子?不大,脾气不小。   “好,晚些到了幽州,孤便仔细洗净,再来看你。”   “……?”   怎觉着他这句话怪怪的。   不等明婳细想,裴琏已将那宝蓝色车帘拉下,淡声吩咐天玑:“继续赶路。”   天玑应道:“是。”   马车继续沿官道行驶。   明婳重新?躺回迎枕,边将腿放回裴琏的腿上,边疑惑着:“我方才好像还瞧见了天璇和王主事?”   裴琏道:“天璇主动请缨,留下照看秀娘母女。”   明婳:“哈?”   裴琏:“且她看中桃花根骨,想收她为徒,教她功夫。”   明婳:“真?的!?”   裴琏淡淡嗯了声。   明婳道:“那太好了,若桃花会武功,日后再也不怕有人欺负她们母女了!”   裴琏眉心微动,心道何止是不敢欺负。   昨夜天璇求到他面前时,他最先并不同意。   他只让天璇留下,寻到合适时间?骟了那刘达,其余事并不在他的命令之内。   只天璇跪地求了一夜。   天玑也在旁帮着求情,并道:“夫人最是心善,若是知晓桃花能习武,定然?也会欢喜的。”   一念之间?,他沉沉吐了口气:“罢了,许你三年?。”   天璇叩首,感激不尽。   而?事实证明,还是女人懂女人,他这太子?妃果真?如天玑所说,为此事欢喜不已。   “夫君,你是不知道,天玑天璇拔剑动手时有多飒,若非我已错过练武的年?岁,看着她们单手就拎起?一个那么大的男人,我也想学呢!”   明婳兴高采烈地说着,忽又问道:“那王主事是一直待到二月底,等那位新?县令来了,再回长安吗?”   裴琏揉腿的动作稍停,语气很淡:“是。”   明婳:“那我们这回在幽州待多久?若是前后差得不久,没准他还能和我们一路回呢。”   裴琏掀起?眼帘:“你很想与他同路?”   明婳觉着他这问题问得奇怪:“大家伙儿一道来的,那就一道儿回去嘛,整整齐齐的多好,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不必了。”   裴琏低头,垂下的眼睫遮住眼底的幽暗:“新?县令到任后,交接还需费些时日,他不会与我们同路,你也不必想了。”   明婳:“……?”   她想什?么了?   怎么感觉一提到王主事,他就变得怪怪的?   搞不懂。   幽都县距离幽州并不远,当日傍晚,一行人就到达幽州。   只幽州不过是个中转点,蓟州才是此行最后一站。   因着明婳癸水的缘故,在幽州住了一晚,她就在天玑与暗卫们的护送下,先行乘马车前往蓟州。   裴琏则在幽州办事,待到五日后事了,再骑马去追。   一晃到了二月中旬,明婳身?上清爽了,同一日傍晚,也抵达了蓟州。   只是刚进入蓟州府,还没寻到客栈,马车便被一群人马拦下来。   明婳坐在车里,捻着栗子?糕的手一顿,问外头:“怎么了?”   外头静了两息,却是响起?一道亮如洪钟的中年?男声:“蓟州总兵侯勇,特来恭迎夫人入府。” 第059章 【59】   【59】   夕阳西下, 高?而辽阔的天边红霞似火,又似一地碎金遍洒。   明婳坐在平稳前行的马车内,小脸紧绷。   哪怕天玑已?确认外?头之人的确是蓟州总兵侯勇, 但裴琏不在身边, 就这般随着侯勇入府, 明婳心里依旧七上八下,无端不安。   但作为边防大将,侯勇亲自来迎, 且裴琏也?不在,明婳也?别无选择, 只得客随主便?, 前往总兵府。   马车约莫前行了半个时辰, 缓缓停下。   车外?再次响起侯勇的声音,“恭请夫人下车。”   明婳抿唇, 暗自鼓励自己?不必慌张, 不就是一州总兵么。   她父亲手下可管着北庭十三州的总兵,逢年过节,那些总兵送节礼来, 还会特地给她和姐姐也?备上一份。   虽不知这位侯总兵是如何知晓她的行程,但她是储君之妻, 他是大渊之臣, 该惶恐敬畏的是他才对。   思?及此处, 明婳深吸口气, 拿起一旁的帷帽戴好, 方才打?开车门, 弯腰而出。   天玑早已?在车旁恭候,见她下来, 连忙去扶:“夫人。”   明婳搭着天玑的胳膊,隔纱往外?看,只见门匾高?悬的总兵府朱门大敞,左右两?头石狮子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而那总兵侯勇,方形阔脸,络腮胡,紫袍金带,身形魁梧,一副典型武将的模样。   这当会儿?,他与他随行的一干侍从,正躬身叉手,毕恭毕敬的行礼:“拜见夫人,夫人万福。”   明婳踩着杌凳站稳之后,方才抬手:“不必多礼。”   嗓音虽是年轻娘子的清灵温软,气息却平稳从容,丝毫不见怯意。   侯勇心下纳罕,听说这位太子妃不过才十六七岁,与他的女儿?们差不多年岁。   平日里他的女儿?们见着他都有几分畏惧,可眼前这位太子妃,千里迢迢来到异乡,身旁也?没个男人陪着,面对一群陌生武将,却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转念一想,虎父无犬女,她既出自陇西谢氏,又是肃王爱女,自然不可等闲视之。   侯勇态度愈发端正,躬身让到一旁:“天色已?晚,夫人舟车劳顿,定然疲惫,府中?已?收拾出一所清雅别院,还请夫人挪步入内,好生歇息。”   隔着帷帽,明婳也?能大胆打?量着那侯勇的神情,见他始终恭敬有礼,心下稍安。   她搭着天玑,轻声道:“有劳侯总兵了。”   “夫人客气。”侯勇上前带路:“这边请。”   明婳略一颔首,提步随他入内。   绯色夕阳愈发深暗,笼罩着轩丽庄重的总兵府。   魏明舟骑马归来,见着门口搬箱笼的下人们,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随口问道:“这是谁家的马车?府中?来客了?”   搬箱笼的下人们朝他行礼:“回表少爷,奴才也?不知具体情况,只知来人是位年轻夫人,身份贵重,还是总兵亲自带人去客栈迎回的。”   “年轻夫人?还能让我舅父亲自去迎?”   魏明舟惊愕,将自家女性亲戚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也?没寻出符合条件之人。   他拧眉,问:“人已?经入府了?”   下人道:“是,这箱笼便?是那位夫人的,现下要搬去紫檀苑呢。”   自去年被赶来蓟州,魏明舟便?一直住在总兵府,遂一听紫檀苑,心里也?有了方位。   那可是个依湖伴水,清雅幽静的好去处。   舅父府上突然来了这样一位贵妇人,魏明舟也?压不住心头好奇,大步走进府内。   本想去寻舅母张氏问一问,哪知内院嬷嬷回话,张氏带着几位表妹,一并去 紫檀苑迎接贵客了。   这下魏明舟更是好奇,难不成是什么公?主、郡主来了不成?   不然放眼整个蓟州,乃至河北道,怕是也?寻不到能同?时让舅父舅母都亲自去拜见的贵妇人。   在内院嬷嬷这里也?问不到对方的来路,魏明舟索性去了前院书房,打?算等舅父回来。   倒也?没等多久,当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淹没在暗蓝暮色里,便?见他那舅父步履稳健地从庭外?而来。   “舅父。”魏明舟从廊边的靠座站起身,朝来人行了个礼。   侯勇见着他,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   都说姑表亲,舅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魏明舟的生母侯氏与侯勇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而魏明舟又是侯氏老蚌生珠的心肝肉,是以?侯勇对这位亲外?甥也?是万分宠爱,视作亲子。   魏明舟在自家舅父面前也?十分随性,嬉笑道:“这不是听闻府中?来了位贵客,实?在好奇,便?来问问您。”   “你?小子,当真是闲的。”   侯勇嘴上哼道,却是推门进了书房:“进来说吧。”   魏明舟忙不迭跟上前。   侯勇:“把门关上。”   魏明舟哦了声,边关门边咕哝:“这么谨慎?”   书房里光线昏暗,侯勇从腰间蹀躞带取下火折子,边点亮房内的灯,边缓声道:“皇城里飞来的金凤凰,当然要谨慎些。”   魏明舟嘴角笑意一凝,心底也?陡然浮现了一个猜想,只嘴上仍问道:“皇城的?难不成真是什么公?主郡主来了?”   “那位可比公?主、郡主更金贵。”   侯勇站在灯盏旁,火光照亮他半张黧黑严肃的脸:“你?可知肃王幺女,当今的太子妃谢氏?”   话音落下,魏明舟的表情彻底僵了。   何止知道,那简直是太熟了!   若非太子妃,他也?不会被打?包送来这冷不隆冬的蓟州,更不会被太子殿下捆在身边,练兵似的“历练”了近三月,连年夜饭都是在外?头孤苦伶仃地解决。   他也?不知太子殿下的醋意怎就那样大?   是,他的确对太子妃心生爱慕。   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太子妃那样的美人,对她心生爱慕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除了在长安时,他的确有些情难自禁的接近,可在幽都县,他真的是发乎情止乎礼,再无半分逾矩啊!   一想到十日前,太子终于肯放他回蓟州。   他快马加鞭赶回总兵府,舅父舅母见他黧黑精瘦的模样都吓了一跳,只当他是去逃荒了。   他也?不敢说过去几个月他被太子抓了壮丁,跟着他去当密访工具人了,只一边狼吞虎咽啃着羊腿,一边道:“我在外?游历遇到个高?人,非说我慧根极佳,诓着我进山辟谷修炼了。”   舅母心疼地不得了,边擦着眼泪说“可怜我的儿?”,边让婢女赶忙再去端些吃食。   当时只觉着苦不堪言,而今静下来再想,这一路跟着太子,却也?涨了见识,收获不少。   尤其是河北道各州府冒赈贪污的情况,就如一袭看似华美的袍子,揭开之后,里头早已?爬满蛆虫,腐臭难闻,触目惊心。   回来之后,魏明舟也?有心暗查蓟州,但又怕他打?草惊蛇,误了太子的布局,只好压下满腔为国为民的热血,继续当他的纨绔。   只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妃竟然来到了舅父家!   这是太子的安排,还是……出了什么情况?   “六郎?”   浑厚的唤声拉回了魏明舟的思?绪,他晃过神,看向桌前:“舅父,怎么了?”   “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侯勇看他:“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   魏明舟轻咳一声,而后抬手揉了揉鼻尖,讪笑道:“我只是太惊讶了,太子妃不在东宫里,怎么跑到蓟州来了?对了,舅父是如何知道太子妃来了?她派人给您送信了?”   侯勇闻言,看着自家外?甥一派好奇的神色,捋须道:“我前不久得到密信,太子携太子妃来河北道密访,既到了我们蓟州,我自是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   密信?   魏明舟眼皮一跳,面上却不显,只问:“密访?什么事?值得太子亲自密访?太子这会儿?也?来蓟州了吗?”   侯勇看他:“你?个小儿?郎,问这么多作甚?”   “我这不是好奇嘛,那可是太子!”魏明舟觑着自家舅父的脸色,虽瞧出一丝不耐,但神色仍是放松,看来舅父并不知他也?在密访队伍之中?。   只舅父到底是哪儿?来的消息,竟知道了太子与太子妃的行踪?   魏明舟稍定心神,又故作轻佻勾唇:“听说太子妃生得国色天香,也?不知明日可否一睹芳容?”   侯勇早知妹妹家这个小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是以?妹夫才狠下心将人送来蓟州,想让他帮着在军中?磨炼一下性子。   却没想到这小子荒唐如斯,竟想冒犯太子妃。   “你?不许胡闹!”侯勇板着脸叱喝:“若是冲撞了贵人,惹了殿下不虞,我也?保不住你?!”   “好吧。”魏明舟一脸失落耸耸肩,而后又问了一大堆问题。   侯勇有些答了,有些避而不谈。   就在魏明舟还想探探口风,看看究竟是何人泄露了太子的行踪,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   “老爷,老赵来了。”管家在外?道。   侯勇在书桌前坐下,看向魏明舟:“天色不早,你?也?早些回院里歇息吧,这几日没事?别往北院那边跑,在外?头也?安分些,别给我惹事?。”   “瞧您说的,我是那种惹事?的人嘛。”   魏明舟笑笑,而后叉手道:“儿?不打?扰舅父,先告退了。”   他转身往外?,一推开书房门,便?见府中?管家和一个黑衣侍卫站在昏暗廊庑下。   管家笑吟吟行礼:“表少爷万福。”   而那一直低着头的黑衣侍卫,头颅垂得更低,一声不吭。   魏明舟扫了一眼,也?没多问,淡淡嗯了声,便?大步离开。   夜色静谧,一轮皎洁明月高?悬天边。   紫檀苑里,明婳微笑着送走总兵夫人与府上的娘子们,也?长长舒了口气。   与这些贵妇娘子们客套寒暄,委实?累得慌。   “夫人喝杯茶润润喉。”   天玑捧上一盏粉彩牡丹纹茶杯:“夕食应当很快就送来了。”   明婳接过茶盏,浅啜了一口那清香四溢的清茶,眉梢轻挑,往瓷盏瞥了眼:“这可是上好的白毫银针,一两?值千金,未曾想在这里也?能喝到。”   天玑道:“怎么说也?是个总兵府,招待贵客,总得拿出些好东西。”   明婳想想也?是,轻笑道:“我也?是随口感慨一句,毕竟打?从离开长安,将近半年没喝过这等品质的好茶了。”   不是她没钱买,而是有些精细之物,有价无市,想买也?买不到。   天玑也?不懂哪种茶好哪种差,只十分实?诚道:“夫人若是喜欢喝,明日再叫婢子们给您沏。”   明婳笑笑,又喝了两?口香茶,再看窗外?漆黑的天色,不禁轻轻叹了声:“也?不知他何时能赶来蓟州……”   哪怕她在侯勇夫妇面前装得从容沉稳,但见不到裴琏,她一颗心好似飘飘忽忽悬在半空,始终没个底。   “侯总兵说他是从驿馆得了线报,方知我们来了蓟州,且已?派人向殿下禀明我来了总兵府,一旦殿下入城,便?会来此与我汇合。”   明婳喃喃说着,眉眼间浮现些许迷惘:“可殿下此行是密访,如今暴露了身份,也?不知会不会影响他的安排。”   且更让她不安的是,万一是因为她走漏了行踪,给裴琏平白添了麻烦,那她定要愧疚死了!   可从幽州分开这几日,她一直低调小心,装作商户走官道,应当没有露馅的地方啊?   明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天玑也?猜出她的烦忧,宽慰道:“夫人莫要多虑,奴婢看那侯总兵也?是个聪明人。虽去客栈接您,却是穿着便?服,带的也?是府兵,便?是这一路也?只称呼您为夫人,看来也?并不想暴露主子密访之事?,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在您和主子面前献个殷勤,表现一番。”   她这般一说,明婳紧绷的眉眼也?稍放松了些。   贵人莅临,于当地官员来说,的确是个露脸表功的好机会。   毕竟若能将太子与太子妃伺候好,便?是日后他们回到长安,提到他蓟州侯勇,也?有三分面子情。   “若真是如你?所说,那倒简单了。”   明婳扯唇笑了笑,又抬手揉揉有些酸疼的脖子:“无论?怎样,还是希望殿下能快些赶来,不然我一个人住在他人府邸里,总觉着不大自在。”   “也?就这两?日了。”   天玑道:“他们骑马不会慢的。”   主仆俩又闲聊两?句,总兵府婢女也?送来晚膳。   虽然都是珍馐美味,但明婳心里挂着事?,并没多少胃口,只随便?吃了几口,便?去净房沐浴。   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下,难免会有些拘谨害怕。   明婳也?不例外?。   她本来就不习惯独自在陌生的地方睡,去岁裴琏离开幽都县外?出办事?,她独自搬去白宅的头几天,几乎夜夜都是抱着被子缩成一团,还得天玑天璇在床边陪着,与她念话本,她才能安心睡着。   后来日子长了,住习惯了,这才不用天玑天璇再陪在床边。   而今又来了个陌生环境,躺上床后,天玑也?十分熟练地拿出路上买的话本,用那毫无波澜的声线,为自家夫人讲起那些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故事?。   “……月华如练,洒落云隐庐畔,柳生与苏小姐并肩坐于青石之上,心中?情意,难以?言表。柳生执着小姐的手,款款深情,曰道,婉清,此番赴京赶考,前路漫漫,归期难料。然吾心之所向,唯愿与卿相守白头,共度此生岁月……苏小姐闻言,面露赧色,轻启朱唇,柔声言道,逸飞君,你?我之缘,乃天作之合,我会等你?回来……”   天玑边絮絮念着,边木着脸想,这话本里的小姐怎的都那般好骗?   待听到帐中?传来轻柔均匀的呼吸,她忙收住声,悄悄掀开幔帐一条缝,往里看了看。   只见帐中?雪肤花貌的小娘子头颅微偏,阖着双眼,已?恬然入睡。   可算是睡着了。   天玑暗暗松口气,视线再次落向那张精致娇媚的小脸,不禁暗叹,女娲娘娘造人时定是予了太子妃更多偏爱,不然怎会有人长得这般好看呢?   是了,太子殿下也?生得好看。   天玑忍不住去想,这样好看的两?个人凑在一块儿?,日后生下来的孩子得是何等的绝色。   在床边稍坐一阵,确定明婳已?然沉睡,天玑方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内室,守在外?间。   明婳虽睡着了,但也?不知换了个新环境,还是什么缘故,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她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琐碎的梦,梦里不是被熊追,就是遇上了鬼,待到最后一个梦,她误入一片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   眼见着天快要黑了,她心里也?慌了,边寻找着出去的路,边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吗?”   回答她的却是一阵诡异枭叫声,以?及一大群气势汹汹袭来的乌黑蝙蝠。   她吓得不轻,一直不停地往前跑,嘴里还喊着:“别追我,别追我……”   也?不知跑了多久,就在她精疲力竭,几近绝望,终于看到了一处庙。   她毫不犹豫跑了进去,当看到神台上那只狐狸,再不像从前那般讨厌,只觉看到亲人般亲切,霎时落下泪:“太好了!”   狐狸诧异看她:“怎么哭了?”   她只扑上前,牢牢抱住它,哭个不停。   狐狸无奈,爪子轻拍她的头:“好了,不哭了。”   “我在呢。”   “孤在呢。”   这两?道声音好似重叠着响起,又似从遥远天边杳杳传来。   明婳怔忪着,湿漉漉的长睫颤了颤,而后缓缓睁开。   只见一片朦胧的灰青色晨光里,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结实?挺拔的胸膛,待到她恍惚仰起脸,看到那兀立的喉结、线条分明的下颌以?及高?挺的鼻梁时,她怔住了。   这是梦,还是现实??   大早上的,她被窝里多了个男人? 第060章 【60】   【60】   “殿下?”   明婳轻唤, 细细嗓音还透着些才?将苏醒的懵懂。   男人下颌抵着她的额,横在她腰间的手?也收紧了,喉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这应声随着他胸膛微微地震动。   明婳便知道这是真的, 裴琏真的回?来?了。   一时间, 心底既欢喜又疑惑, “你何时回?来?的?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城门一开?,便赶来?了。”   裴琏仍阖着眼,眉间难掩通宵赶路的疲倦, 他将脸埋在妻子馨香柔软的颈间,嗓音沉懒:“晚些再?说话, 先陪孤睡会儿。”   明婳也听出他语气里的倦意, 再?想到他说的城门一开?就来?了, 可见昨夜就赶到了蓟州。   出门在外,若非不得已, 最是忌讳赶夜路。   他这般连夜赶来?, 难道……为了她?   明婳忽然觉得头好痒,恋爱脑好像又要长出来?了。   但这也是她的猜测,万一他是赶来?办公务, 那她岂非又自作多情?   思来?想去,明婳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裴琏这样的人, 向来?是将公务放在第?一位的。   心底有些小小失望, 但这点小失望很快便化?作浓浓困意, 她放松思绪, 窝在男人温暖的怀中再?度睡去。   人在安心的环境下, 做梦都格外香甜。   明婳迷迷糊糊续上了开?始那个梦, 狐狸生了火,给她烤鸡吃。   见她馋到直咽口水, 狐狸扯个鸡腿给她:“吃吧。”   明婳惊喜道了句谢,忙接来?吃了。   狐狸问她:“你怎么又来?了?”   她道:“我也不知道,外头有蝙蝠追我呢。”   狐狸:“看来?你我有缘,不然你就留在这,给我当娘子吧。”   明婳愕然:“那怎么行??”   狐狸:“为何不行??”   明婳急得直冒汗,磕磕巴巴道:“我有夫君了,不能给你当娘子!”   狐狸:“没事,反正?你夫君现下也不在。你吃了我的烤鸡,就得给我当娘子。”   明婳震惊,手?里的鸡腿霎时也不香了:“还给你,我不吃了。”   “那不行?,你都已经吃了。”狐狸道:“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   明婳见势不妙,撒开?脚丫子便要跑。   狐狸毛绒绒的大尾巴却将她牢牢缠住,高悬于半空中。   明婳惊慌不已,恍惚发现狐狸竟变出好多条尾巴。   两条缠住她的手?,两条缠住她的腿,其余则缠着她的脖子、腰腹,还有几条在她身?上拂来?拂去,弄得她浑身?发痒,皮肤都激起一层寒战。   她挣扎着:“臭狐狸,你放开?我!”   狐狸道:“我好心给你鸡腿吃,你还骂我,很是该罚。”   话落,那勒着她的大尾巴越来?越紧,其余几条尾巴尖灵活拂动,将她的衣裳扯得一团乱……   明婳只觉四肢越来?越軟,也不知那狐狸用了什?么妖术,她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力气渐失,越来?越热。   “好热……”   她口中呢喃着,想去推开?那在身?前乱拂的“狐狸尾巴”,却碰到一只修长骨感的手?。   那触感让她微怔,霎那间,梦境消散,回?归现实?。   她睁开?朦胧睡眼,却不知什?么时候,她原本面向裴琏的姿势,竟变成了背对。   男人颀长挺拔的身?躯从后?拥来?,两只宽炽热的手?掌在她身?前抚弄,宛若撩拨琴弦,而她的亵衣敞乱,兜衣更?是不知何时解开?,歪歪斜斜撩到一侧。   意识到自己几乎光溜溜地躺在他怀里,明婳的脑袋嗡嗡作响,双颊也变得滚烫。   难怪方才?会做那样奇怪的梦,原来?那横行?霸道的“狐狸尾巴”,就是男人不安分的手?。   “你…你……”强烈的羞耻快要叫她说不出话,她一把按住那手?,又忙捂着胸:“你怎么这样!”   “醒了?”   男人头颅低了低,薄唇靠近她耳畔:“孤以为你还要睡一会儿。”   喷薄的热意拂过耳根,明婳缩了缩脖子,忿忿声讨:“你这样,鬼才?睡得着。”   男人似是轻笑了下,慵懒嗓音透着一丝沙哑:“这样是怎样?”   明知故问!   明婳去掰开?他搭在腰间的手?:“一大早就开?始耍无赖,不要脸……”   “夫妻之间做亲密事,乃天经地义?的人伦,如何就不要脸?”   明婳一噎,咬唇道:“就是不要脸。”   身?后?之人没再?多说,只一手?勾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她的腿。   察觉到他要作甚,明婳几乎蜷成一只虾,声音也弱了:“你…你别这样,这还大白天呢。”   裴琏咬住她的耳垂:“很快的,一回?就好。”   明婳才?不信他的鬼话,可这不争气的身子在睡梦中就被他撩得绵軟无力,这会儿又被?他牢牢圈在胸膛和臂弯之间,好似落入陷阱毫无反击之力的羊羔,唯有被?猎人吃干抹净的份。   轻揉慢捻抹复挑,淡粉桃花渐沁露。   明婳羞得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直到那烧火棍般的存在贯入,纤细指尖也不禁抓紧那条横在身?前的臂弯,她咬着下唇,喉中发出一道细细的呜咽。   感受到她的紧绷,裴琏亲亲她的颈侧。   “乖。”他嗓音喑哑,额间也有依稀汗意,“别绞这么紧。”   一别数日,他已许久没近她的身?。   先前那些另辟蹊径的法子,也不过勉强纾解,终是与口入口巷不同。   待她逐渐适应,裴琏也不再?克制,长臂收紧,牢牢将这具温軟身?躯禁锢在怀中。   口枪口陷,口冲口撞,仿若不知疲惫。   紫檀苑外,天光大亮,春意明媚。   天玑一脸平静地看向前来?请安的侯勇夫妇,道:“主子与夫人尚在歇息,两位的敬意稍后?主子们?醒来?,奴婢自会转达,还请两位先回?。”   侯勇朝那紧闭的门扉投去一眼,又很快垂下眼:“是下官疏忽了,郎君星夜奔波,定是要好好歇息。那下官与拙荆先告退,晚些再?来?请安。”   又扬声吩咐苑中奴婢好生伺候贵客,这才?携着夫人张氏转身?离去。   沿着青石板路走了好一段,张氏回?头看了眼,又看了看天边那明晃晃的日头,低声道:“都快晌午了,竟还没起?不是说咱们?这位殿下一向勤勉克己吗?”   侯勇横了张氏一眼:“不可妄议尊上。”   稍顿,又道:“再?勤勉克己,那也是血肉之躯,赶了整晚的路,能不累吗。”   “那倒也是。”张氏讪笑,忽又道:“只殿下这般急着进城作甚?难道怕咱们?怠慢了太子妃?”   侯勇沉眸不语。   这位殿下虽年纪不大,但一直有老成持重的名声,且据说他心思莫测、手?段狠辣,比之他那位皇帝亲爹有过之而无不及......实?是不可小觑。   “总归这几日,你让府中众人都警醒着些,一言一行?皆得谨慎,切不可在贵客面前失礼。”侯勇肃声吩咐着。   张氏也正?了神色:“我知道的。”   春日明光璀璨,紫檀苑的内墙里,一株粉艳艳的杏花开?得正?灿。   待屋内传来?唤水声时,已近未时。   明婳已彻底没了力气,一半是累的,一半是饿的。   被?裴琏从床上抱起,她眼前都好似冒着金星,晕晕乎乎的,半根手?指头都不愿再?动。   裴琏看出她有些脱力,抱进浴桶清理一番后?,又将人抱到桌边,喂水喂饭。   明婳洗去一身?黏腻,又进了些水米,渐渐也有了力气,红着脸推他:“放我下来?,我自己吃。”   裴琏:“方才?不是还喊头晕?”   明婳道:“现下不晕了。”   边扭着腰肢,要从他腿间下来?。   到底是气血方刚的年纪,她这般在他怀里蹭来?蹭去,那燥热有席卷重来?之势。   裴琏抬手?在她腰间掐了一把,嗓音微沉:“若不想再?来?,便别乱动。”   明婳怔了下,扭头对上男人幽深的黑眸,霎时一动不敢动。   只心里忍不住恨恨腹诽,这人怎的这般无耻!   方才?哄着她说很快就好,可半天就是不出来?,最后?将她抵在床柱弄到她腰酸,嘤嘤喊了他许久的子玉哥哥,方才?鸣金收兵。   这般恶劣,想想都来?气!   明婳大口吃着他喂到嘴边的饭食,愣是吃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裴琏也知这回?累着她了,只太久没开?荤,甫一沾上,自是大快朵颐。   何况透过帐中晨光看着她如雪肌肤渐渐染上绯红,那般迷离娇慵的姿态,与夜里又是全然不同的风情。   怪道会有白日宣淫这一词,果真是不同。   将明婳喂了个八九分饱,裴琏才?松开?她。   明婳一边扶着腰,一边脚步虚浮地朝内室挪去。   裴琏见状,道:“还是孤抱你去……”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不要!”   明婳回?过头,一张瓷白小脸满是通红:“你吃你的饭,别管我。”   裴琏:“........”   小妻子又炸毛了。   今夜若想再?一亲芳泽,怕是又得一番好哄。   明婳走姿别扭地进了内室,从衣橱取衣裳时,她悄悄撩开?亵衣。   不看不知道,一看赫然两个明显的指痕,红得发青。   怪不得她说腰这么疼呢,那个混账男人,今夜若是再?叫他碰,她谢明婳三个字倒过来?写!   一阵梳妆后?,再?次碰面,裴琏已用罢膳食,换了身?清雅的玉色长袍。   他缓步走来?,眉宇放松,明婳脑中却陡然冒出四个大字——衣冠禽兽。   裴琏一对上妻子那似怨似嗔的眼神,便猜到她定然在心里骂他。   只他吃饱餍足,神清气爽,也不与她计较,掀袍坐在榻边,语气平静地问起她昨日入府之事。   既是说正?事,明婳也正?了神色,将昨日一切如实?说了。   末了,黛眉轻蹙地问:“他如今知晓了我们?的身?份,会不会影响你暗中调查?”   “河北道是何情况,孤心里已有数,无论身?份是否暴露,事实?摆在眼前,并非他侯勇一人能够改变。”   裴琏手?执茶杯,浅啜道:“将蓟州作为最后?一地,也是考量过的安排。你且宽心住着,最多七日,便可启程回?长安。”   听到他说不影响公务,明婳长舒了一口气。   再?听后?半句话,那双清灵乌眸霎时亮起:“七日后?就能回?去了?”   裴琏侧眸乜她:“这么高兴?”   明婳道:“当然高兴啊,出来?这么久,总算能回?去了。”   “当初你不是兴兴头头想出门?”   裴琏道:“孤还当外头花花世界迷人眼,你不舍得再?回?了。”   明婳听出他话中阴阳怪气,哼道:“我虽不喜欢皇宫里的沉闷枯燥,却也实?在想念皇祖母、父皇母后?和阿瑶妹妹。”   稍顿,她也学着裴琏的神态,不紧不慢乜他一眼:“我可不像某人,出门在外这么久,写个书信都吝啬笔墨,实?在薄情寡义?、没良心得很。”   裴琏盯着眼前这张透着几分春情妩媚的莹白脸庞,狭眸轻眯。   自从出了长安,之后?每隔一段时日再?见,这小娘子的胆子都好似更?大了些。   现下都敢当着他的面阴阳怪气了。   “你这样看我作甚?”   明婳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偏过脸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裴琏静了片刻,道:“写信是为了报平安,意思传达到了即可,何必再?赘叙。”   “但是书信除了报平安,也能传达思念呀。既见不到面,多写几句话也是好的。”   说到这,明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睫轻轻垂下:“好吧,我知道了。”   他根本就不思念她,才?会觉得是赘叙。   裴琏皱眉:“你知道什?么了?”   明婳抿了抿唇:“没什?么。”   她抬起眼,淡淡看他:“你今日不去忙吗?”   裴琏道:“今日歇息,明日再?去军中巡视。”   明婳:“哦,知道了。那你坐着吧,屋里有点闷,我去外头转转。”   她从榻边起身?,提步便要走。   裴琏拧眉,抬手?拽住她的细腕,刚要开?口,外头传来?天玑的通禀:“主子,侯总兵携夫人前来?请安。”   明婳将手?从他腕间抽开?:“你去见吧,我昨夜应酬过了,今日想歇会儿。”   裴琏还想再?说,无意瞥见她白皙颈侧有一抹红痕,薄唇微抿:“好。”   虽然躲过了白日这趟应酬,夜里府中设接风宴,明婳住在他人屋檐下,也不好拂面子,还是随着裴琏一道赴宴。   只颈间那抹桃痕还未消退,害得她多围了一条薄围脖。   得亏现下是二月里,夜里春寒料峭,倒也围得住,若换做四五月天气热,她定要捂出痱子。   这顿晚宴算是家宴,并未大摆,宴上宾客也都是侯勇的家眷与亲信幕僚。   叫明婳惊讶的是,宴上竟有个熟面孔——   靖远侯府的魏明舟。   当真是奇了,怎的哪哪都有他?   若非已为人妇,她当真要觉着她与魏明舟之间,或许如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了。   不过很快她便得知魏明舟是这家的表少爷,特被?送来?蓟州历练的。   看着魏明舟那张明显黑了好几度的脸,明婳心下咂舌,看来?他的确被?好好历练过了,瞧这黑的,从一个小白脸纨绔,变成了小黑脸纨绔。   魏明舟自也感受到来?自上首的打?量。   他入席后?,便一直克制着不往上看,免得又被?太子逮住误会。   可他没想到,太子妃竟会主动看他。   心下挣扎一番,到底没克制住,借着欣赏歌舞的档口,悄悄往上瞟了一眼。   这一瞟,便见那灯火明亮的上座,一袭银白底子绣折枝花卉襦裙的美人儿,云发丰艳,明眸皓齿,莹莹亭亭端坐上座,端的是风流尔雅,光艳逼人。   上一回?见到她的真容,还是去年八月。   一晃半年过去,她竟出落得愈发娇美,尤其眉眼间那艳色,较之去年的青涩,更?添几分妩媚。   难怪太子殿下出来?密访也要带上她,家里有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妻子,又怎舍得让她独守空房。   若他能娶到她,怕是再?不愿出门,只想与她日夜腻在一块儿了。   一时间,魏明舟的目光有些痴了。   直到头顶忽的压来?两道目光,一道胜过一道冷冽,他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循着看去,便见太子和舅父皆面色不善地望来?。   魏明舟:“.......”   完了。   他连忙低头,心底那个悔啊,怎么就管不住这对破眼睛呢!   “郎君,臣敬您一杯。”   侯勇在心里把自家外甥狠狠骂了一遍,面上却挤出笑,端着酒杯,面向裴琏:“您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招待不周,还请多多海涵。”   裴琏也将视线从那魏明舟头顶收回?,余光瞥见明婳正?低头吃菜,这才?敛神:“侯总兵客气了,孤此次密访,本不欲声张,未曾想还是走漏风声,倒是多有叨扰了。”   侯勇嘴角笑意微僵,只一时也分不出太子这话是夸还是贬,毕竟太子眉眼间笑意温润,实?在是一派亲切。   “说来?也是巧合,微臣手?下一幕僚前年进京送年礼时,曾有幸瞻仰过郎君的天颜,前些时日幽州办事,可巧便遇上您了,当即快马加鞭给臣送信,臣诚惶诚恐,半点不敢怠慢。”   “原来?是这样。”裴琏嘴角笑意不变,语气也是一贯的平静:“那当真是巧得很。”   “可不是嘛。”侯勇颔首,又点了那名幕僚上前敬酒。   男人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明婳只在旁保持微笑,大部分时候吃东西,偶尔与张氏聊一两句。   侯家那六七个小娘子,有嫡女有庶女,年纪虽与明婳相仿,但因身?份天差地别,也不敢随意插话,只在旁静静听着太子妃与府上主母聊。   因着明日裴琏还要去蓟州边军巡视,这顿晚宴并未吃到太晚。   待众人起身?送走太子与太子妃,那笼罩在宴上的无形压力也总算散去。   只魏明舟想到太子临去时,经过他桌边淡淡撇来?的一眼,仍觉得脊背发麻,如坐针毡。   而侯家几位小娘子则窃窃私语,感叹起太子的丰神俊秀与太子妃的瑰丽无双。   那侯家的嫡女想到离席之时,太子还主动牵住了太子妃的手?,不禁与张氏感慨:“太子殿下瞧着冷淡,却对太子妃十分体?贴呢。”   张氏想到白日里下人禀报,说是紫檀苑中午便叫了回?水,心里也暗暗咂舌,到底是才?成婚的少年夫妻,还热乎着呢。   再?看自家女儿那张娇美红润的脸,虽比不上太子妃,但也是个秀丽的美人儿.......   若此趟密访,太子是独自出行?,又正?是气血旺盛的年纪,一路难免需要纾解一二。   今夜原该是个好机会,若是走运,自家女儿没准还能捞个良娣良媛当当。   可惜了。   有太子妃这么个人间殊色在怀,太子哪还看得上寻常的庸脂俗粉? 第061章 【61】   【61】?   从宴上回到紫檀苑, 明?婳磨磨蹭蹭沐浴了许久。   但也不知裴琏是没睡,还是浅眠,她一躺上床, 他?便将她捞入怀中, “怎么这么久?”   明?婳总不好说是故意躲着他?, 只低声道:“头发?沾湿了,绞干比较费功夫。”   也不知道男人信没信,他?长指勾住她的发?尾捻了捻, 冷不丁问:“换了种香?”   明?婳 微怔,道:“嗯, 今晚用的蔷薇水。”   裴琏:“还是茉莉香更好。”   明?婳没接这话, 无论茉莉、蔷薇, 还是栀子?,她都喜欢。   之所以之前一直用茉莉, 只因她察觉到裴琏喜欢, 每回她用茉莉,他?往她颈间?埋的次数都更多?。   可今日,她不想再讨他?欢心了。   管他?喜不喜欢, 她想用蔷薇用蔷薇,想用玫瑰用玫瑰, 至于茉莉……若是哪天?她心情好, 或是他?表现得好, 她才愿意投桃报李, 换上茉莉取悦他?。   至于现下, 他?最好别来纠缠。   “我困了。”明?婳以手肘抵开他?的胸膛, 阖眼?懒声道:“殿下明?早不是还要随侯总兵一同去军营么,也早些歇下吧。”   裴琏感受到她的冷淡, 也猜到大抵还是为了书信之事?。   可他?实在不解,这有何好生气?   能一两句话说明?的事?,为何要废一堆啰嗦话。   与其浪费笔墨在信中絮叨,何不趁着在一起时,多?多?温存亲密,这不比那些冷冰冰的墨字更直观实在?   思及此处,他?摁住她阻挡的手,低头轻唤:“婳婳。”   漆黑帷帐里,明?婳一听他?这样?唤她,便觉腰疼。   “你别再说了。”   她语气坚定得像是在军营后厨杀了十年?的鱼:“你便是喊一万遍婳婳,我也不会?再由你胡来。”   说着,伸手一推,背对着他?:“睡、觉!”   裴琏:“……”   他?方?才只是想就书信一事?与她讲道理,并无求欢之意。   不过她态度这般坚决,再作解释,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罢了。   他?收回揽住她的长臂,平躺回外侧,“睡吧。”   感受到那炽热身躯陡然离去,明?婳心里一时空落落的。   果然,他?就是贪她的身子?。   一旦不肯与他?敦伦,他?便连装都懒得装了……   这个大混账,登徒子?!   明?婳咬着唇瓣,恨恨地将身后那个衣冠禽兽骂了无数遍。   直到骂得有些累了,浓郁困意袭来,明?婳才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静谧帐中,裴琏听得耳畔传来的轻柔呼吸声,缓缓睁开双眼?。   待偏脸看到身侧那蜷成一团睡着的小妻子?,嘴角不禁抿成一条笔直的线。   就这小小一团的身子?,一天?天?到底哪来这么大的气性?   若她的肚子?是个羊皮筏子?,照这憋气程度,一阵风吹来,都能随风飘上天?了。   良久,裴琏沉沉吐了口气,到底挪着枕头,侧过身,重新将人拥在了怀中。   -   翌日清晨,仍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   明?婳醒来时,裴琏已随侯勇出了府。   想到昨夜的互相冷淡,明?婳一顿早膳也吃得意兴阑珊。   天?玑只当她独自留在院中无趣,提议道:“今日春光大好,夫人用过早膳,不若去总兵府的花园逛逛?”   明?婳想了想,点头:“也好。”   在幽都县时,她闲来无事?还能看看账本,或是去积善堂转转。现下无账可管,又无事?可忙,若不想宅在院中当个伤秋悲春、柔肠百结的怨妇,也只能以这满园春色聊以慰藉了。   随意吃了些早膳,还在梳妆时,张氏就带着府中的小娘子?们来给明?婳请安。   明?婳这会?儿也明?白了为何在皇宫里,许太后和皇后娘娘让她一月只需请安两次——   一来,体谅她。   二来,若非存着给媳妇立规矩的心思,天?天?这般应酬的确也挺累的。   梳妆停当,明?婳对镜扯出一个客气而不失庄重的微笑,款款走向?明?间?。   得知明?婳要去逛花园,张氏主动带路:“虽说才将开春,很多?花儿还没开,但像迎春、杏花、春兰、二月兰这些都开的正正好,是了,碧澄湖旁还有几棵老梅树,这会?儿也开着花呢,夫人若有兴致,也可以去瞧瞧。”   明?婳莞尔轻笑:“那就有劳总兵夫人了。”   说话间?,一行女?眷便踏着大好春光,前往后花园。   昨日夜里黑灯瞎火,也未曾好好看看这处宅院。这会?儿日光明?亮,只见路边随处可见刺槐和常青柏,树木高大而粗壮,可惜现下才二月,槐树光秃秃的,尚未长出新叶,倒是那常青柏郁郁葱葱,平添了几分绿意生机。   总兵府的后花园是典型的北地风格,山石宏伟雄壮,人工湖也修建得十分阔气,整体轩丽大方?,视野开阔,不像江南园林那般曲径通幽,精致奇巧。   也正是因着这份大方?开阔,得知太子?妃出门逛花园的魏明?舟有心过来凑凑热闹,想着哪怕只是远远看她两眼?,也好过同住一个屋檐下都无法见上一面留下遗憾,但来到后花园,才发?现舅母和表妹们都围着太子?妃,而四周光秃秃的,也没什么地方?可藏身。   到底还是不敢贸然露脸,隔着老远看了眼湖畔那些鲜妍如花的窈窕身影,魏明?舟遗憾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或许还是有缘无分吧。   倘若让他?早一步结识太子?妃,便是被老头子?骂痴心妄想,他?也要求着老头子去肃王府上提亲。   实在不行,他?入赘也成啊。   魏明?舟心下惆怅,一会?儿感慨老天?爷不公?,让他?得遇佳人,却不逢时。一会?儿又忍不住嘀咕永熙帝,嫡长女?可比嫡次女?更为贵重,哪个好人家求亲,是越过姐姐选妹妹的,实在莫名其妙。   就这样?一路唉声叹气,竟误打误撞走到一处荒芜院落。   看着那扇虚掩着的老旧木门,魏明?舟不禁皱眉,舅父府上如何还有这么破的一处地方??   刚要推门进去看看,陡然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压低的谈话声。   “……筹备得如何?”   “差不多?了……就等……便可动手……”   隔着一扇门,魏明?舟断断续续,也听不大真切。   只这光天?化?日的,谁会?跑到这个地方?来谈事??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还想竖耳再听,院内忽的传来一声警惕呵斥:“谁在外头?”   魏明?舟心下一惊,转身便要躲。   刚要退步,陡然想到这可是他?亲舅父家,他?堂堂正正没做坏事?,有什么好躲的?   这么一想,心不慌了,也不躲了。   不过当那扇木门推开,看到府上管家从里头走出来,魏明?舟还是难掩诧异,“吴管家?”   “表少爷?”   管家的惊诧也不亚于他?,眉头皱起:“您怎么在这?”   魏明?舟飞快往管家身后瞥了眼?,隐约瞧见院里还站着个黑色身影。   还没等他?瞧真切,管家便往旁挪了一步,遮住他?的视线,赔笑道:“表少爷,这院子?前年?死了个姨娘,晦气得很,老奴正陪着术士做道场驱邪呢,您还是莫要乱瞧,免得沾了什么脏东西,那可就不好了。”   “原来是这样?。”魏明?舟恍然道:“我还奇怪呢,府上怎的还有这么个破地方?。”   管家颔首称是,又问了遍:“不过此处荒僻,您怎的寻到这来了?”   魏明?舟“嗐”了声:“别提了,方?才本来想出门喝酒的,忽然瞧见一只蛐蛐儿!好家伙,那蛐蛐油光发?亮,嗓门又亮,一看就是个骁勇善战的狠角色!小爷从前在长安有只常胜大将军,可惜来蓟州前被我父亲没收了,正想着另寻一只好的呢,没想到它?就送上门了……”   说着,他?还弯下腰,煞有介事?地往四周草丛扫了圈:“吴管家,你这会?儿得空吗?若是得空,和我一同找找那只蛐蛐儿,若是抓到了,小爷重重有赏!”   “这……“吴管家面露难色,讪讪笑道:“奴才这还忙着做法事?呢,再说了,这也没听到蛐蛐叫啊。不然表少爷您去别处找找?”   “奇了怪了,还真没叫了?明?明?方?才就是朝这边来了。”   魏明?舟拧眉嘀咕着,又朝那半掩着的门扉后瞥了眼?,里头空荡荡,再不见那道黑色身影。   想来是有所防备了。   “大抵是跑前头去了,那边草丛密,我再往前找找。”   魏明?舟起身,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袍摆,朝吴管家道:“你忙你的吧,回头做完法事?,记得寻些柚子?叶沾水拍一拍。”   吴管家弯腰:“多?谢表少爷提醒,您慢走。”   直到那道鲜亮的宝蓝色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吴管家才直起身,方?才还满是笑意的老脸霎时冷下。   他?转身回到院内,小心翼翼将门阖上。   那道黑色身影宛若鬼魅般出现在旁:“为何放他?离去?若是坏了主子?的安排,谁来担责?”   吴管家沉声道:“难不成你还想杀了他?不成?他?可是靖远侯唯一的嫡子?,我们总兵的亲外甥!”   黑影道:“万一他?听到了我们的计划……”   吴管家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我们这位表少爷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方?才也是抓蛐蛐才跑了过来,他?能知道什么?”   黑影还想说话,吴管家摆摆手:“行了,此事?晚些我会?汇报给总兵,再行定夺。”   -   且说魏明?舟离了那座荒僻的院子?,当即便找了个小厮问:“西边有处破院子?,听说那里死过人?”   这没来由的一问叫小厮愣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您是说紫竹林那边?那里两年?前的确死了个姨娘,她染了天?花,从后院搬出来后,便单独住在那处了。只是她运道不好,还是没熬过来,那处院子?便一直荒在那了。”   说到这,小厮还疑惑:“表少爷从何得知此事??”   毕竟那姨娘死了两年?多?,府中自也无人会?再提。   魏明?舟并未答,只摸着下颌思索,难道吴管家真的是在那院子?里做法事??   可做什么法事?,会?提及“动手”?   难不成他?们在降妖捉鬼?   思来想去,魏明?舟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于是等到傍晚时分,侯勇回府,魏明?舟当即便寻去书房,将白日遇见的事?说了。   “……按理说这是舅父您的家事?,吴管家是您的家奴,不该由甥男多?嘴。但甥男既然遇上了,觉着还是与您说一声,您若有空,这些时日便多?多?留心吴管家,免得这老奴背着您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损了您府上的名声。”   侯勇闻言,却是捋须道:“六郎能有这份警醒是好事?,不过吴管家今日请道士来做法事?,是我吩咐的。”   魏明?舟愕然:“舅父吩咐的?”   侯勇点头,面容肃正道:“吴管家说那处院落夜里时常传来怪声,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不是府上来了贵客,未免冲撞,我还是让人请了个道士过来,只当求个安心。”   “竟是这样?……”魏明?舟面露尴尬,摸了摸鼻尖:“我还以为吴管家背后偷偷摸摸倒卖府中财物呢,先前我家府上就抓到个这般胆大包天?的奴才,被我阿娘逮了个正着,全家都提出去发?卖了。”   侯勇眸光轻动,面上和气地附和了两声,便让魏明?舟先退下。   魏明?舟闹了这么一个乌龙,自觉也有些尴尬,悻悻地离开了书房。   只那书房门甫一阖上,便见一道身影从书架后缓缓走出。   “表少爷对老爷您当真是一片赤诚呐。”   “毕竟是我的亲外甥。”   侯勇说着,又沉着脸看向?吴管家:“得亏他?是个没心眼?的,若换做旁人,坏了我和……我们的计划,你便是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吴管家诚惶诚恐跪下:“是老奴疏忽了,还请老爷恕罪。”   桌案前的男人沉吟半晌,才道:“这次且饶了你,再有下次,别怪我不顾多?年?的主仆情谊。”   吴管家忙不迭谢恩,待到爬起,小心翼翼问:“那此次行动……”   侯勇绷着一张脸,静默良久,沉沉开口:“观察几日再说。”   吴管家颔首:“是。”   -   月上中天?,紫檀苑一片静谧。   明?婳白日逛了一上午园子?,午后张氏请了个幽州本地有名的歌伎来府中唱曲,也算度过了比较愉快的一天?。   只夜里看到裴琏,她不出声,他?也不主动与她说话,心里不免有些郁卒。   难道他?看不出她不高兴么!   为何就不能主动来哄哄她?   明?明?她已经很好哄了!   一想到先前闹别扭,几乎都是她主动示好,而他?除了堵她的嘴,就是这样?那样?将她欺负到没力气,明?婳越发?觉得委屈。   他?凭什么这般对她,凭什么这般傲慢,就仗着她喜欢他?么?   那个坏东西!   明?婳满怀惆怅地躺在床上,只觉着她这份单相思,简直比下午那位歌伎口中唱的闺怨曲还要哀婉。   或许回到长安后,她也能咬着笔头,憋出几句酸诗来。   只是在那之前,男人再次将她揽入了怀中。   那好闻的梅花清香混合着男人体息的热意瞬间?将她牢牢笼罩住,“明?婳。”   “不要!”   她偏过脸,压根不看他?,仍是昨夜那般坚决:“还是没心情。”   裴琏:“........”   “孤并无那意。”   他?翻身,半边手臂撑着床板,垂眸看她:“还在生气?”   明?婳:“没生气,我有什么好气的呢?今日又是逛花园又是听美人儿唱曲,不知道多?惬意呢。”   裴琏:“既这般惬意,为何一整夜不说话?”   明?婳道:“白天?说累了呗。”   稍顿,又补了一句:“其实我生性,也不是那么爱说话的。”   裴琏:“.......”   他?竟不知他?这位太子?妃还是个促狭鬼。   “若你仍是计较书信太过简短……”虽不知这到底有何好计较。   裴琏抿着薄唇,道:“下回若是再写信,孤多?写些。”   明?婳乌眸轻动,他?这是在与她示好?   他?会?主动示好了,是不是说明?他?心里其实有她?   不不不,不能被他?蒙蔽了,没准他?愿意服软,只是因为她不让他?碰。   思及此处,明?婳咬了咬唇瓣,问:“你真的知错了?”   裴琏:“.....”   他?有什么错?   这么多?年?来,他?写信一直是那般言简意赅。   只现下这情况,还是顺着她为好。   喉结微滚,他?轻“嗯”了声。   “好吧,既然你真心实意认错了,我也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这次就原谅你了。”   明?婳说着,忽的抬手搂住男人的脖子?,细糯嗓音如掺了蜜糖般:“子?玉哥哥,你是不是很想要呀?”   这态度转变之快,裴琏眼?底也掠过一抹诧色。   来不及细想,身体倒先给了回答。   温香软玉的小娇妻在怀,呵气如兰地撩拨,若说不想,便不是正常男人。   裴琏眸色微深,抬手捧住她的脸,便要吻上那张红润润的唇。   还未贴上,身下之人陡然偏过脸,“不要。”   裴琏:“……?”   明?婳咬唇道:“虽然原谅你了,但不代表我有心情做这事?了……”   话音落下,她明?显感觉到帐中男人的呼吸重了。   心下一时有些发?虚,不过很快她自我鼓劲儿,明?明?是他?不够诚心认错,一诈就被她诈得原形毕露了,她才不必心虚。   她只觉有理,却不知夫妻床帷间?压根就不是讲理的地。   两根生着薄茧的长指攫住了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愣是掰了过来,帐中光线昏暗,明?婳看不清,却感受到男人鼻息间?的热意越靠越近,拂过她的唇边、颊边,最后落在她的耳畔。   “若没心情,为何还勾引孤?”   那声音沉沉哑哑的,似压抑着某种危险的情绪。   明?婳心跳不觉快了,嗓音也有些轻颤:“我哪里勾引你了?”   裴琏:“方?才。”   明?婳心虚地垂下眼?,嘴巴却硬着:“那怎么能叫勾引呢?我就是随便问问……”   耳畔响起一声轻嗤,“问问?”   “对啊,问问。”明?婳:“难道问问都不行吗……啊!”   衣襟下陡然探入一只手,捏住,握紧,口口。   “你、你……裴子?玉!”明?婳双颊绯红。   “怎么?”   “你、你的手拿……唔……拿开……”   “为何?”   男人咬住她的耳垂,好似放出某只恶兽,本就磁沉的嗓音愈发?沙哑:“就许你随便问问,不许孤随便探究一二?”   明?婳气结,“你这是强词夺理!”   “傻娘子?,孤今日便再教你一课。”   漆黑夜色里,男人俯身,不疾不徐地咬开她肩头的兜衣系带:“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也。”「1」   “简而言之,玩火易自焚。”   裴琏攫起那小巧的下颌,不再克制地吻上那张柔嫩朱唇。   “且乖一些,孤也能轻点。” 第062章 【62】   【62】   接下来几日?, 好?似又回到从前在东宫的?日?子,裴琏早出?晚归,明婳在院中修身养性。   但这紫檀苑到底是他人府邸, 待着仍旧不如自己的?地盘舒服, 明婳便?掰着手指头算着回长安的?日?子。   出?来这么久, 她当?真想念长安城的?亲人们了——   当?然,更想北庭与陇西的?家人。   但北庭和陇西,若无意外, 以她这身份,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回去了。   这便?是为?何时人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尤其像她这种远嫁的?女郎, 送嫁那日?与爹娘叩首, 那一叩便?意味着永别。   春光无限好?,明婳在院中望着天, 忽然明白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春闺怨妇诗了。   这大好?的?春日?里, 高门妇人们拘在院子里,眼里心里只守着个男人,无所事事, 能不怨么。   若是去问积善堂的?范大娘会不会悲春伤秋,范大娘怕是都要笑出?声:“堂中还有那么多张嘴巴擎等着吃饭, 灶上熬着汤药, 院里还晒着经冬的?被褥……那么多活儿做, 哪还有功夫去想东想西, 那不是闲得?慌嘛。”   明婳便?这般在紫檀苑闲得?过了好?几日?, 终于到了要离开?幽州的?日?子。   当?天一醒来, 她就将?行囊里的?骑装拿了出?来。   天玑也感受到她心情好?,眉眼间?也染上些许笑意:“奴婢还记得?从长安出?发的?第一日?, 夫人骑了一整日?马,夜里疼得?不轻呢。”   提起那糗态,明婳微窘:“这次不会了。”   天玑:“是呢,过了个年,夫人变了不少。”   明婳笑笑,回看她:“别只说我,你也变了呀。”   天玑:“啊?”   明婳抬手指了指眼角,红唇轻勾:“从前你眼底可?没这些笑意。”   天玑一时怔忪,她眼底……有笑意了?   明婳见她一脸若有所思的?凝怔,还当?她是不自在了,于是放缓了声音道:“你笑起来很好?看呢,很该多笑笑。”   这下天玑真的?不自在了,耳根微微发烫地低下头,寻个借口先退下了。   明婳看着还有些好?笑,没想到武力值那般强悍的?天玑,竟然这般容易害羞?   -   因?着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当?日?夜里,侯勇特设了践行宴。   与七日?前的?接风宴不同,这场践行宴选在了蓟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醉仙阁。   排场也比接风宴更大,除却他的?家眷幕僚,还有蓟州当?地的?官员——   侯府七日?前住进了贵客,蓟州其他官员也不是吃素的?,稍一打听也都知道来历,纷纷上赶着请安拜见。   裴琏索性也不瞒了,让侯勇将?他们都请来宴上。   于是这场践行宴办得?格外隆重,甫一入夜,二楼阁中,灯火辉煌,歌舞翩翩,丝竹靡靡,端的?是一片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盛景。   明婳坐在裴琏身旁埋头苦吃的?同时,偶尔也悄悄提醒他两句:“别喝太多了,明早还得?启程呢。”   几杯酒水入腹,男人那张冷白脸庞也泛起些许酡色,他看着她:“放心,孤有分寸。”   明婳触及他黑眸之中涌动的?热意,心口猛地跳了跳。   忙不迭低下头,边端过茶盏假意喝水,边在心下腹诽,“你有分寸个鬼,脸都喝红了,还嘴硬呢。”   但男人在宴会上的?应酬,她也不好?多说,只与天玑交代着:“你去让人准备一份醒酒汤,以备不时之需。”   她可?不想大半夜的?伺候醉鬼。   天玑应声,很快寻了个婢子交代下去。   官员们在给裴琏敬酒,以张氏为?首的?贵妇人们也都纷纷举杯,与明婳敬酒:“虽相处时日?尚短,但夫人温柔可?亲,平易近人,一想到您明日?便?要离开?幽州,臣妇心里当?真是不舍。”   明婳浅笑道:“这几日?承蒙夫人照顾,多有叨扰了。”   张氏诚惶诚恐:“夫人这话折煞臣妇了,我们这荒僻之地不如长安繁华富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这杯酒,臣妇敬您。”   说罢,她举杯一饮而?尽。   明婳本也想饮酒,刚握住酒杯,便?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拦住。   她微怔,偏头看去,便?见裴琏淡声道:“你酒量不好?,以茶代酒便?可?。”   明婳微讪,下首的?张氏见状,很有眼力见地附和着:“是是是,夫人若不胜酒力,饮茶便?是。”   他们都这样说了,明婳也不是那等贪酒之人,于是举起茶盏,看向张氏:“那我便以茶代酒,聊表心意了。”   接下来其他的贵妇敬酒,明婳也只是喝茶。   酒过三巡,宴上众人渐渐有了醉意,明婳却是腹中发涨,有点内急——喝太多茶了!   正纠结着是否离席去净房,方?才还轻柔婉转的幽州小调换成了一阵颇有节奏的?咚咚鼓声。   伴随着异域风情十足的鼓点旋律,一群穿着西域舞服的?妖娆舞姬,扭着如柳细腰,拍着手中铃鼓,从楼阁两边侧廊鱼贯而入。   与此同时,房梁之上飘落无数浅白淡粉的?花瓣。   众人仰头看去,便?见房顶缓缓拉开?一道口子,一位身姿曼妙、红衣如火的?舞姬挽着长绸,宛若九天仙女般,从这漫天飞花之中婉转落下。   场上众人皆发出?惊呼声。   “这是我们幽州的?头牌舞姬,阿什兰娘子。”   侯勇笑着介绍:“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阿什兰的?剑舞,得?名家教导,也是惊艳绝伦。”   剑舞?   明婳被吸引了,想着憋一憋,看完这支舞再去净房也不迟。   再看一侧的?裴琏,他眉梢轻抬,饶有兴致般:“侯总兵费心了。”   侯勇道:“郎君尽兴便?值当?。”   也不知是侯勇这略显暧昧的?态度,还是裴琏那微翘的?嘴角,明婳心下有点微微不舒服。   他很喜欢看这个舞么? [奇^书 ^网][q i].[s h u][9 9].[co m ]   是,这位舞姬出?场的?确很惊艳,身姿也很婀娜,但他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明婳悄悄揪紧了手指,视线落向宴会中央那群舞姿翩迁的?异域美人儿。   她知道她不该不高兴,这些舞姬只是献舞呢,她们又没做错什么。   要怪就怪男人本性好?色,从前装得?那般清心寡欲,敢情是没遇到他喜欢的?。   再看那红衣舞姬如水蛇般灵活扭动的?腰肢,明婳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   虽然细,可?相比之下,硬得?像是铁板。   唉,没法?比。   正郁闷感叹的?,忽然一阵铮铮剑啸声响起,场上也响起一片叫好?声。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好?剑术!”   “妙哉,实在妙哉!”   明婳抬眼看去,便?见那阿什兰已手握软剑,挽起朵朵银色剑花。   明婳都看呆了,待回过神,勾手问着身旁的?天玑:“她这剑术和天璇比,哪个更好??”   天玑看了眼,低语道:“她这只是耍些花架子,并无进攻伤人之用。”   “这样。”明婳点点头。   一个是舞姬,一个是武婢,手中的?剑用途不同,自然也不好?放在一块儿比。   就在那阿什兰握着软剑来了个大下腰,场上气氛正热烈时,忽的?一阵“咻咻”破风声传来。   众人一开?始还以为?是鼓乐声,待看到那射入场内的?根根羽箭,霎时大惊失色,尖叫连连。   “啊!有刺客!”   “来人,快来人,速速保护郎君和夫人!”   上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和乐景象,宛若一片被陡然摔碎的?镜子,宴上乱成一团,官员、贵妇、奴婢、舞姬们都抱头乱窜。   明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天玑拔剑护在她身前,“夫人小心!”   一支支箭矢如流星,从四面八方?射入屋内,明婳在太平富贵窝里娇养了十几年,何曾遇到过这样可?怖的?场景,霎时吓得?直往桌底钻。   两侧的?暗卫及时上前,拔剑挡去那纷纷射来的?箭矢:“快,快掩护主子和夫人离开?!”   “夫人这边。”   明婳刚钻进桌子底下,就被天玑拉住:“这边走。”   明婳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天玑拉她,她便?跟着她离席。   只往侧廊撤退时,她下意识往裴琏的?方?向寻去。   见裴琏也被侍卫们掩护着,心下暗暗松口气,只那口气才松到一半,便?见那红衣舞姬手持长剑,朝裴琏的?方?向猛冲了过去。   “殿下小心!”明婳失声。   天玑见状,也握着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保护主子!”   那红衣舞姬与天玑和暗卫过了几招,眼见节节败退,无法?接近裴琏,忽的?剑锋一转,朝躲在柱子后的?明婳冲了过来。   “夫人!”   “太子妃!”   “啊——!”   明婳还没看清什么情况,便?觉一把冷剑架在脖子上。   她陡然睁大了双眼,脑袋也一片空白。   剑…剑……   这冷冰冰的?剑就抵在脖子上,她能感受到那锋利贴近的?凌厉刺痛。   怎么办,现下该怎么办。   这舞姬是疯了吗,抓她作甚,她什么都不知道……   “狗太子,速速交出?账本,我便?饶她一条性命,否则莫怪我剑下无情!”   身后传来那阿什兰冷厉的?威胁声,那抵在明婳脖子上的?剑也收得?更紧,明婳清晰感觉到一阵锋芒刺疼。   “你…你轻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明婳吓得?不轻,一张小脸都变得?雪白,乌眸闪着泪光,慌乱无措地朝前寻去。   “殿下…殿下……”她哆嗦着,视线扫过眼前一张张脸庞。   她看到天玑错愕懊悔的?表情,看到或惊惧、或凝重、或诧异的?一干贵妇官员,还看到满脸惊忧的?魏明舟,以及……被暗卫们牢牢护在身后的?裴琏。   他也在看她,只是与其他人外露的?情绪不同,他仍是一贯平静的?神色。   隔着重重辉煌的?灯火,那双狭长的?凤眸宛如夜色里的?深潭,瞧不出?任何情绪。   明婳一时怔住,一颗心也好?似被一只大手牢牢攥紧。   是她眼花了么。   为?何在他脸上瞧不出?半点担忧,反而?是比路人还平静的?冷漠?   恍惚间?,裴琏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阿什兰:“什么账本?”   阿什兰道:“别装傻,你此行密访搜集的?河北道官员贪污账册!”   “哦,这个。”   裴琏恍然,淡淡道:“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谁派你来的??”   阿什兰道:“你莫要废话,再不将?账册交出?,我就杀了你夫人!”   那勒在脖间?的?手又陡然紧了几度,明婳那吓到苍白的?脸愣是被勒得?涨红,她惊慌看向裴琏——   求生的?本能让她想大声呼喊,救救我,我不想死。   可?一部分残留的?理智却在提醒她,难道真要把账本交给这个刺客吗?   那账本定?然是很重要的?东西,也许是这几个月辛苦密访的?结果?,也许承载在河北道百姓们所盼望的?公道……   情感与理智在她脑子里倾轧着,明婳张着嘴巴,喊不出?来,只依赖、无助又迷茫地看向了裴琏。   殿下这么聪明,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对?,他会有办法?的?。   她本能地将?期待放在了场上她最信赖的?那个人身上——   裴琏,她的?夫君,她至亲至近之人。   裴琏自也感受到明婳那满怀希冀的?眸光,搭在蹀躞带上的?长指微微拢紧,他看向她,道:“别怕。”   这温声安慰叫明婳心下一暖,下一刻却又听到他道:“这账册至关重要,孤不可?能予你。但孤答应你,你若肯放开?她,孤留你一条命,允你平安离去。”   阿什兰却是冷笑一声:“刺杀失败,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若能销毁账册,倒还算戴罪立功,我主子他……”   稍顿,她及时止住话头,只冷冷看向裴琏:“莫要再废话,账本,还是你夫人,你速速抉择!”   明婳心下大骇,忙道:“你就算得?到了账本,你也不能保证平安离去啊,到头来还不是死路一条?这位姑娘,弃暗投明,为?时未晚,你若现下放开?我,我和你保证,一定?让殿下放过你……”   “你闭嘴!”阿什兰呵斥道:“再废话,我割了你舌头。”   又沉着脸看向裴琏:“你再磨蹭,我就划花她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   裴琏闻言,眉心拧起,“你与她同为?女子,要杀便?杀,何苦折辱。”   这话一出?,陷入混乱的?场上好?似也静了一静。   莫说明婳了,就连阿什兰也有一瞬间?愣怔:“你说什么?”   裴琏乜她一眼,并未多言,只将?视线转向呆若木鸡的?明婳,眸色晦暗,语气却是极其温柔:“谢氏,孤知你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贤德妇人,那本账册是重要证据,牵涉甚广,孤绝不可?能交于 歹人之手,贻误大事。”   “你出?自陇西谢氏,身上流着谢氏血脉,应当?也有你先祖忠烈英勇之魂,孤信你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番你因?公殉难,回长安后孤定?会向父皇为?你请旌表,保你身后极尽哀荣,你且放心去罢。”   明婳震住,脑袋好?似被人猛地砸了一拳,嗡嗡作响,双眼也发黑。   他在说什么?   叫她放心去死?还不带一丝犹豫与迟疑?   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明婳难以置信,呆滞的?眼珠子良久才转动两下,她艰涩开?口:“你…你认真的?么?”   话落的?刹那,眼眶里的?泪也不受控制地直直落下。   “裴琏,裴子玉……”   她直勾勾盯着那被众人围护的?矜贵男人,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你叫我去死?”   裴琏看到她眼中的?震惊与破碎,薄唇紧抿,道:“孤并非叫你去死,只情势所迫,不得?已为?之,你也得?多多体谅。”   “体谅?你都叫我去死了,还要我体谅?”   明婳只觉心脏好?似被一柄匕首刺穿,刀锋并未拔出?,而?是在心脏里一点点地翻滚着,将?她完整的?血肉与静脉一点点搅得?支离破碎。   强烈的?刺痛感自心口涌遍全身,痛到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裴琏却拧起眉,道:“谢氏,这么多人都看着,你莫要失仪。且那账册多重要,你应当?清楚。你贵为?太子妃,受万民供奉,更该以身作则,以大局为?重。”   又来了,又是仪态规矩,又是大局责任这一套。   明婳泪落不止,强烈的?惊怒笼罩全身,叫她难以克制地颤抖。   若放在之前,他这般说,她还能在心里为?他辩解,说他是不懂情爱。   可?在这生死关头,他仍是这一套……   看着眼前一派从容肃正的?男人,明婳只觉自己就是个笑话。   原以为?经过这大半年,哪怕不能让他像她喜欢他那样喜欢她,但这日?日?的?相处,夜夜的?耳鬓厮磨,便?是养条狗都养熟了,何况他是她的?枕边人。   他总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那起码还有些夫妻情谊吧?   事实却是,在账本和她的?性命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了账本——   是,从大局来看,他这样选,并无错处。   可?……可?他哪怕纠结一下,或是流露出?半分不舍,亦或是让她自己做出?选择。   有些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也比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啊。   “裴子玉,是我看错你了。”   明婳泪落不止,连架在脖间?的?刀剑都不再惧怕般,心如死灰地呢喃:“也是我傻,怎么就不听姐姐和母后的?话,为?何觉着自己能改变你,叫你为?我动心……你之前总说我傻,没说错,我是真的?傻……”   泪珠儿一滴滴淌下,落在抵在脖间?的?长剑上。   身后的?阿什兰见状,面色也极其复杂。   不是说这狗太子很是宠爱这位新妇,连出?来密访都要带着吗?如何现下如此绝情,竟不带一丝犹豫。   难道是故意做出?不在乎?   可?看这位太子妃滚滚落下的?泪,还有那质问时的?绝望哀恸……   这若是做戏,演技未免也太好?。   “我劝你们别耍花招!”   阿什兰沉着脸,手上稍稍一用劲儿,便?见明婳雪白的?颈间?现出?一道殷红血痕:“狗太子,我再问你最后一回,留账本,还是留她的?命?”   裴琏扫过明婳脖间?的?血痕,眉心轻折,却并未多言,只走到长桌旁,弯腰端起一杯酒。   他先朝明婳举了举,又看向下座众人:“吾妻忠烈,为?国为?民,孤请诸位共举杯,敬她一杯,也不枉她此番忠勇牺牲。”   众人惊骇,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真的?心硬如斯!   “都还愣着作甚?”   裴琏凤眸一眯,随意点了个婢女:“你去,将?诸位宾客的?酒杯都给满上!”   那婢女怔怔抬眼。   裴琏语气更冷:“耳朵聋了?”   婢女浑身一颤,“是、是……”   忙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沿着座位次序挨个倒酒。   裴琏敛神,淡漠目光不疾不徐地投向那阿什兰:“给她一杯酒的?时间?,孤允诺待她死后,也给你留条全尸。” 第063章 【63】   【63】   阿什兰一时哽住了。   这男人是什么冷血的怪物。   再看那倒在她怀中几?乎哭到抽噎的小美人儿, 阿什兰心底涌起?烦躁的同时,也生出一丝不忍:“哭什么哭,为这种男人有什么好?哭的?与其和这种负心汉过?一辈子, 倒不如死了, 还落个干净!”   明婳这会儿已经够难过?了, 被这刺客这般一凶,霎时更难过?了。   “可、可是我不想死啊!”   她泪眼朦胧,抽抽噎噎道:“我家里还有爹爹、阿娘, 还有哥哥、姐姐、祖父祖母……除了他裴子玉,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亲人……”   她越说越难过?, 回过?头看向阿什兰, 小脸惨白, 楚楚可怜:“女侠,求你?放过?我吧, 我今年才十?六, 我还没?活够呢……是我识人不明,嫁了个这样的男人,我知?道错了!我发誓, 我以后再也不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了……求求你?,冤有头债有主, 我真的是无辜的, 我长这么大, 真的从没?做过?一件坏事, 没?害过?一个人, 我连路边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   阿什兰:“.......”   当了这些年的杀手, 不是没?见过?人求饶,但?像这般姝丽动?人的美人儿, 的确叫她生出一丝不忍毁坏的恻隐之心。   不过?也就一瞬,她冷下脸:“你?乃陇西谢氏女,死在我手下也不算冤。”   明婳此刻已是极度惊恐的状态,一时也不解她这话的意思。   这期间,席上的婢子已给位置靠前?的几?位官员满上酒水。   裴琏似是嫌她手脚慢,沉眸扫过?场上其余诸人:“你?们自行斟酒。”   在场众人也不敢违逆,哆哆嗦嗦地走回各自的席位,提壶斟酒。   “殿下怎能如此!”   屋内陡然响起?一道不同的声音,场上众人惊愕不已,齐齐循声看去。   便见坐在后排的魏明舟紧紧攥着手中酒杯,年轻儿郎一张黧黑的脸庞此刻涨得通红,他站起?身,明明是惧怕的,但?还是愤怒地看向上座的太子:“太子妃乃是您的结发妻子,虽说嫁给您尚且不足一年,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您怎能就这般轻易地舍弃她的性命?此举未免太过?无情!”   裴琏执杯的长指拢紧,轻眯的凤眸间似有冷戾浮沉,“孤无情?”   “殿下…殿下息怒!臣这外甥年少气盛,口无遮拦,还请殿下莫要与此等蒙昧小儿计较!”   侯勇忙不迭跪地叩首,又黑着一张脸,扭头重重呵斥魏明舟:“你?这无知?竖子,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殿下面前?大放厥词,还不速速跪下认罪!”   魏明舟分明看到了舅父愤怒目光中夹杂的深切担忧,他也知?道席上这么多官员命妇,轮不到他这个无品无级的纨绔说话。   可是太子妃就这样被刺客劫持了,命悬一线——   她的夫君要大义而舍弃她,在场也无一人为她发声。   撇开那份年少慕艾的情愫,她也曾帮过?他。   那日在长安西市,他亦是这般,明明周围那么多的看客,却是孤掌难鸣,无一人为他叫一声不平。   不该是这样的。   她这样好?的小娘子,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何其无辜!   魏明舟看向那被长剑逼到小脸煞白的小娘子,心下愈发坚定,他上前?一步,朝阿什兰道:“我乃大渊靖远侯之子,你?若定要拉个垫背的,我愿以命换命,求你?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放过?太子妃,以我为质吧。”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皆惊愕变色。   有识得魏明舟身份的,不禁纳闷,侯总兵的外甥与这太子妃是何交情,竟愿以命换命?   侯勇夫妇也都?愕然不已,面面相觑,难以理解。   裴琏面色骤沉,视线扫过?魏明舟那张慷慨赴死的脸,再落向一旁的明婳。   她显然也惊住了,那双噙着泪光的乌眸直直看向魏明舟。   一时间,那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就好?似话本里被狠心王母生生拆散的有情人。   有情人?   裴琏心底发出一声冷嗤,狭眸间涌动?的冷意也凝成?一股杀气。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多事之徒,早该活宰了才是。   也不等他开口,阿什兰拧眉拒绝:“区区侯爵之子,你?的命哪有当朝太子妃值钱?何况她出自谢氏,乃肃王爱女。”   若是肃王知道他的爱女就这样惨死异乡,哪怕面上不表露,心底定然是有怨气的。   一旦皇室与谢氏生出嫌隙……   阿什兰似是想到他日君臣破裂的场面,眉眼间也染上一丝癫狂的快意。   再看裴琏,只觉这狗太子实在是愚不可及,区区河北道一处的贪腐,与谢家姻亲相比,孰轻孰重,竟连这也分不清。   “侯总兵,你?这外甥发了癔症,未免他再胡言乱语,贻笑大方,孤且帮他冷静一下。”   话落,裴琏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身侧的暗卫立刻会意,大步走向魏明舟。   魏明舟霎时变了脸色:“你?…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殿下,殿下岂可这般刚愎自用?,无情无义,你?……!”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暗卫抓着他一个手刀,人登时便晕了过?去。   “六郎!”侯夫人担忧惊呼。   “魏郎君!”   明婳也失声惊呼,从她的角度看去,魏明舟好?似被那暗卫拧断了脖子。   她双颊惨白,难以置信地看向裴琏:“你?冷血无情也就罢了,魏郎君不过?好?心执言,你?为何这般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裴琏闻言,面色愈沉,看向她的眸光也愈发幽沉。   明婳也不管他高不高兴了,她都?要死了,哪还管这么多,她只偏过?脸,低低求着身后的阿什兰:“我父亲是肃王,只要你?肯放过?我,我以我谢氏满门?荣耀发誓,我定会拼尽全力?留你?一条命,求你?别杀我……咱们就当今日的事没?发生过?,我不死,你?也不死,大家都?好?好?活着不好?么……求你?了,我真的求你?了……”   说到最后,明婳的情绪已濒临崩溃,泪水也从颊边滚滚淌落,“爹爹,阿娘……”   她真的不想死啊。   “回家,我想回家……”她哑声呜咽,嗓音因死亡的恐惧而颤抖。   阿什兰眸光轻闪两?下,仿佛回到第一次杀生时。   那日,师父逼着她杀了亲手养大的小羊羔。   小羊那样小,死之前?还蹭在她裤腿咩咩叫,她捂着它的眼睛,拿匕首捅进它的腹腔。   鲜血浸满了她的手掌,温温热热的,仿佛流也流不尽……   “你?不必哭。”   阿什兰低头看着怀中的小美人,道:“我会捂着你?的眼睛再杀。”   “我的剑术很快,一下便能抹断你?的脖子,不疼的。”   这温声细语的安慰,却叫明婳哭得更凶了。   剑术快不快另说,她今日就不能不死么。   就在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时,那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再度响起?:“诸位随孤举杯,恭送太子妃。”   明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便见裴琏从容执杯,席上一干人等也都?朝她举杯,口中齐喊:“太子妃忠烈,臣等恭送太子妃。”   说罢,仰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明婳喉中发苦,只觉这一幕实在荒谬可笑,一时连哭都?哭不出了。   她没?出声,身后的阿什兰却是嗤了一声:“瞧瞧,你?当真嫁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好?郎君。”   明婳一颗心已被潮水般的冰冷悔恨给占领,再听阿什兰这声嘲讽,只扯了下嘴角:“是啊,我真是蠢。”   阿什兰:“闭眼吧,我给你?个痛快。”   明婳:“能再给一会儿么,我想交代两?句遗言。”   若换平时,阿什兰自不会给人质这么多废话。   只再过?一会儿这个哭哭啼啼的小美人儿就要和她一起?上黄泉了,倒也不差这两?句遗言。   阿什兰:“两?句。”   明婳:“多谢。”   她说着,努力?克制着心底的悲恸与哭声,故作冷静地看向不远处的玄袍男人:“裴子玉,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裴琏拧着眉,明显不耐听她再说。   大抵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或是念及她将死,他沉沉吐了口气,肃容道:“交代遗言可以,只不许逾矩。”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用?规矩来压她?   明婳才将压下的泪意又要涌上,只得死死掐紧了掌心,才克制着没?再落下。   长长吸了口气,她抬起?一双红肿泪眸,哑声道:“第一件事,待我死后,不要入皇陵。”   “你?把我一把火烧了也好?,做成?干尸也好?,总归我要回北庭,回我家去。”   望着惶惶烛光之下,那张惨白却又满是倔强的小脸,裴琏胸口忽的一阵说不出的窒闷。   明明不该有的。   他明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长指拢了拢,他掀眸看她:“谢氏,别忘了你?是太子妃,此事孤无法应你?。”   明婳面色一僵,余下的话也卡在喉间。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的男人竟凉薄到连她的遗言都?不肯允诺。   明明昨夜还在耳鬓厮磨,今日的他却狠心薄幸至此!   难怪世人常言,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裴子玉,当真是个堪称完美的皇室储君啊。   “不是还有第二件事?”   阿什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快说。”   明婳垂了垂长睫,勉力?牵着嘴角:“连送我回家,他都?不肯允诺,何况第二件事。”   “罢了,此生算我倒霉,嫁了这样一个人。若有来生,我定……我定……”   定擦亮眼睛选个好?郎君吗?   算了吧。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姐姐说得对,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若有来世,她哪也不去,谁也不嫁,就待在爹爹阿娘身边,一辈子做他们的女儿。   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虚的,唯有骨肉至亲,方才值得她付出真心。   “阿什兰娘子,你?动?手吧。”   她哭累了,也不想再看到裴琏这张脸了。   阿什兰也看出她的心死,道:“好?。”   尾音未落,席上骤然响起?惊呼:“侯总兵!”   众人惊恐万状,只见方才还好?好?坐着的侯勇竟伏倒在地,浑身抽搐,口中连连呕出鲜血。   阿什兰见状,也陡然变了脸色。   “此毒名曰噬心,饮此毒者?,犹如万蚁噬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裴琏提剑上前?,行至侯勇身侧,一脚踩上他的背,一手提剑抵着他的喉咙,“速速叫你?的人放了太子妃,不然休怪孤抓了你?九族,挨个喂下此毒。”   饶是侯勇久经沙场,也熬不住这毒药噬心之痛,一时面如金纸,呕着血道:“微臣…微臣不知?殿下是何意?”   裴琏冷笑:“再装下去,你?这毒也无法解了。”   他瞥了眼开始那个战战兢兢斟酒的婢女。   那婢女一改瑟缩姿态,利落上前?,从袖中拿出一瓶药:“主子,解药。”   裴琏没?接,只看向侯勇:“放人,孤给你?解药。”   稍顿,又瞥了眼那被阿什兰牢牢勒住的明婳,心口沉了沉,到底加了码:“她平安无虞,孤可许你?恩典,论罪伏法,赦你?妻儿老小。”   这近在咫尺的解药,以及赦免妻儿的恩典,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侯勇已知?事情败露,再无转圜狡辩的余地,又吐了一口血,他满脸虚汗地看向阿什兰:“放…放人!”   阿什兰此刻也已明白方才一切不过?是裴琏的拖延之计,一张脸霎时阴沉下来。   那柄剑却仍旧紧紧贴着明婳的脖颈,不松反而愈紧,冷然看向侯勇:“你?如今已成?废子,我又凭何听你?的?”   说着,也不等侯勇开口,她倏地从袖中甩出一枚飞镖。   侯勇本就痛得躺在地上不得动?弹,飞镖射来,竟连躲都?来不及,便被刺穿了脑门?,一命呜呼。   “啊——”   “老爷!”   席上霎时又是一片惊慌混乱。   明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吓傻了,还不等她回过?神,又听阿什兰笑道:“狗太子,你?演得不错,却唯独漏算了,侯勇并非我主。”   “至于现下,你?还是想想这小美人儿死后,你?该如何与肃王的百万雄师交代吧!”   当那抹属于女子的柔软手掌捂住眼睛,明婳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冻住一般。   恍惚间,耳畔接连传来两?声惊呼——   “明婳!”   “主子小心!”   身后之人好?似猛地抬了下手,又好?似响起?两?道“咻咻”的利器破风声。   明婳看不真切,却感到脖子上一阵尖锐的刺痛。   是死了吗。   有大片大片温热的血洒在她的脖颈、后背,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甚至连眼前?的昏暗都?变成?浓稠的血色。   死亡,好?像没?她想象的那么痛苦?   这念头冒出的刹那,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掌牢牢抓住她的胳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骤然明亮,她便被拽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   阿什兰手中仍握着剑,脖间却是一个刺穿的血洞。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那个血洞里涌出,她双眼直勾勾盯着明婳的方向。   具体而言,是明婳身后的人。   明婳怔怔地扭过?脖子,当看到身后那张熟悉的面孔,混沌的大脑好?似劈下一道惊雷。   她一个激灵,几?乎下意识地推开他的胸膛:“你?走开!”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回,她竟然一下就把男人推开了。   甚至还推到他往后踉跄了两?步。   她的力?气,这么大了吗?   明婳脑袋发懵,低头看向双手。   一只手纤细柔软,白白净净,另一只手掌,却赫然沾满了殷红鲜血。   血…血……   怎么会有血呢。   “主子!”   “殿下!”   明婳陡然抬眼,便见灯火辉煌里,那一袭玄袍的年轻男人,似是淡淡朝她这边看了眼,而后玉山倾崩般,直直朝后栽去。 第064章 【64】   【64】?   场面再度陷入一片混乱。   这个时候合该有个主?心骨, 出来掌控局面。   明婳下意识地看向?倒在地上被暗卫们围住的裴琏,他已是面如金纸,双眸紧阖, 昏迷不醒。   她心尖微颤, 惶恐地将?手藏在了身后, 而后茫然地扫过在场的一张张面孔——   天玑、暗卫们、侯夫人张氏、其?他不知?名的官员及女眷……   那些人同样慌张无措,却出奇一致地,齐刷刷看向?她。   看她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想害他晕倒的……   明婳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着?, 她想辩解,叫他们别看她了。   但她很快意识到, 他们投来的目光并非质疑, 而是在等她下命令。   就像被狼群攻击后的混乱羊圈, 需要一个新的执鞭人。   除了裴琏,她便是席上身份最?贵重之人。   毫无疑问的, 新执鞭人。   可她, 能行吗?   这种情况,该做什么?该如何安排?   明婳一头茫然,下意识想逃避, 又隐隐期盼着?另一个位高权重者能站出来,替她拿主?意。   就像过去?的十六年里, 她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在父亲母亲、兄长姐姐的庇佑下, 高枕无忧, 安心享乐……   他们自会替她安排好一切。   可眼下的情况, 她无处可躲, 身前也再无人替她遮风挡雨。   看着?裴琏身侧围着?的那些暗卫,明婳颤抖着?开了口, “你、你们……”   嗓子因极度紧张而绷着?,哪怕她竭力控制着?,发?出的嗓音仍是艰涩嘶哑:“你们去?寻一间上房,将?他扶过去?,再来个人,速速去?总兵府将?戴太医寻来……”   暗卫们对视一眼,而后颔首:“是。”   话落,两人合力将?裴琏扶起,朝外而去?,另有两人疾步往廊外飞去?,矫健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明婳视线随着?裴琏挪了一段,忽的想到什么一般,看向?天玑:“你跟去?,跟在他旁边,好生照顾。”   她身边无可用之人,唯一算得上熟悉可信的,也只剩个天玑。   天玑对上明婳的眼睛,欲言又止,只神?色复杂地拱手:“是。”   待他们一干人离去?,明婳一颗心仍紧绷着?。   裴琏那边暂且安排好了,可眼前这乱糟糟的场面和这一堆陌生的人,她又该从何下手呢?   双眼迷惘地环顾着?四周,当?看到阿什兰和侯勇那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她肩颈仿若掠过一阵阴恻恻的凉意。   要冷静,冷静。   她深深吸着?气,却能感受到心肝儿还?在发?颤。   只能死死掐着?掌心,试图让自己从那巨大的恐惧麻木中清醒过来,也尽量不去?看,不去?想自己背间、脖颈、手上那些黏腻腥膻的血气,克制着?两条发?软的腿不能再颤,更不能跪下,或倒下。   直到视线不期然触及下首的李主?事,霎那间,她想起去?年一个寻常夜晚,裴琏与她说过的话。   「知?人善用,方为王道?。」   「不必多么聪颖有才,只需擅长驭人之术。」   「同理,以你太子妃的身份,许多事不必亲力亲为,交给可用之人便是。」   可用之人,可用之人……   既然她在幽都县能用王主?事筹办积善堂,现下自然能用李主?事来收拾眼下的烂摊子。   对,裴琏能用他们,她自然也能用。   “李主?事。”明婳唤道?。   下座的李昶安久等太子妃不出声?,都准备上前委婉地请太子妃下去?休息,忽然听得这唤声?,还?有些错愕。   待看到那浑身沾满鲜血,却还?强撑着?镇定的娇弱女郎,他连忙躬身:“微臣在。”   明婳长睫抖了抖,问:“郑统领现下何在?”   开宴时她都没注意到郑禹不在,也是这会儿才发?现。   李昶安迟疑道?:“殿下吩咐郑统领带兵包围侯府,这会儿应当?已在复命的路上。”   话落,便见原本伏爬在侯勇尸体上的张氏惊愕抬眼,满脸彷徨。   许是才从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最?初的恐慌过后,明婳的大脑也变得格外敏感与精神?,自然也从李昶安的话中明白,今夜的一切都是个局——   侯勇做局,裴琏也在做局。   原以为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裴琏千算万算,唯独漏算她被刺客挟持,成了这局面失控的一环——   不,也不算失控。   倘若他放任她去死,倘若他没有冲上来,这局还?是成功的。   不过是,死了个谢氏罢了。   明婳一时也不知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想哭,又想笑,更觉可悲、可恶、可恨。   只现下不是情绪用事的时候,她死死地、死死地掐着?掌心。   直到一根指甲生生断在掌心肉里,那细微而尖利的刺痛让她平静下来,再度仰起脸,她环扫屋内一干人等,又看向?那个奴婢打扮的暗卫:“现下阁内外有多少可用人手?”   那女暗卫道?:“夫人稍候。”   她起身走?到廊外,拿起脖间一小片铁片,吹了两声?哨。   不过几息,夜色里就回?了一声?变调的哨音。   女暗卫折身,答道?:“还?余二十七人。”   明婳扫过屋内诸人,点点头:“够用了。”   李昶安虽不知?她是如何打算,但见她要用人,眉心微动,面露踌躇。   明婳见状,皱了皱眉,而后像是明白什么,道?:“李主?事,借一步说话。”   又吩咐那女暗卫:“将?门守好,在我吩咐之前,阁中诸人谁敢妄动擅离,一律……”   “诛杀”二字到嘴边,怎么就那么难出口呢?   明明小公主?说砍脑袋,都那样的简单轻松。   难道?这是皇室中人自带的天赋?   明婳闭了闭眼,再看地上阿什兰的尸体,终是咬紧牙关?,开了口——   “一律……就地诛杀!”   她听到她用一种平静而麻木的声?音说着?。   那语气仿佛不是她的。   更像是,裴琏。   女暗卫拔出剑,恭敬道?:“是。”   夜色如墨,二月的春风料峭寒冷。   明婳本就惊魂未定,一走?出廊外,看到倒在外头横七竖八的尸体,更是心跳飙升,险些尖叫出声?。   李昶安见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下意识抬手:“太子妃当?心。”   明婳及时扶着?栏杆站稳了,只再看那些尸体,呼吸仍有些紊乱:“到底…到底死了多少人?”   她捂着?胸口,黛眉紧拧地看向?李昶安:“你们到底是个什么安排?”   事已至此,李昶安也知?无法再瞒,便将?他所知?的都说了。   末了,他面色郑重道?:“当?务之急,还?是殿下的伤势。只要殿下平安无恙,一切都好说,若是殿下……”   想到裴琏倒下时的那一眼,明婳心下一阵沉闷。   她看向?李昶安:“他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她的眼睛被蒙着?,压根就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昶安道?:“殿下担心太子妃的安危,贸然上前放出袖箭,给了那刺客可趁之机,胸口中了一镖。”   那一刹那发?生得太快,哪怕李昶安亲眼目睹,也难以分清,是太子的袖箭更快,还?是那刺客的飞镖。   总之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成了现下这情况。   回?想那一幕,李昶安看向?明婳的神?色有些微妙复杂,有心说些什么,又怕逾矩,终是压回?喉咙,只与明婳说着?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李昶安与王玮一样,皆是做事缜密,条理清晰的俊才。   明婳听罢他的论述,一颗悬在腔子里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此时也当?真领悟到“人才”的可贵之处,有个贤臣在旁辅佐,实在是叫人安心。   难怪刘备能屈尊降贵、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这李昶安没有诸葛亮之才,明婳都觉得他是个指路明灯,帮了大忙。   若真有个像诸葛亮那样的稀世贤良在野,她若想称王称帝,干一番事业,莫说三顾茅庐,跪着?捧着?也将?人请回?来,哪怕只是像祖宗一样供在家里,瞧着?都觉得踏实。   感慨间,郑禹也带兵前来复命。   得知?太子受伤,郑禹也是大惊失色,急着?要去?看太子情况。   明婳只吩咐郑禹先将?阁中一干人等皆押送至总兵府,一并软禁看管。另将?整座醉仙阁封锁,侯勇和阿什兰的尸体暂时移至侧间,待到明日再请仵作?前来勘验。   其?余琐碎杂事,自有李昶安在旁补充。   待到暗卫将?戴太医请来,明婳也离开席上,前往楼上雅间。   郑禹抬头,望着?那道?匆匆离开的纤细身影,凝眉喃喃:“太子妃……好似不大一样了。”   李昶安道?:“刚从鬼门关?上逃过一遭,自是刺激不小。”   郑禹动了动嘴唇,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却也不好过多妄议太子妃,只难以置信感叹起另一事:“真没看出来,殿下竟如此在乎太子妃。”   李昶安毕竟跟在太子身边的时日少,不太了解东宫俩口子的相处,但想到太子放出袖箭的那一刹,的确是失了平日的稳重,关?心则乱了。   “行了。”   郑禹拍拍他的肩,扫过阁内一干人等:“先把这些处理了。”   -   整个三楼已被暗卫清场,四周又有重兵把守,铁桶一般围得滴水不漏。   明婳到达客房时,戴御医正在给内室给裴琏治疗。   鎏金兽形香炉里燃着?淡淡的安神?香,却也掩不住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   天玑抱剑守在屏风旁,见着?明婳,目光闪躲地低头行礼:“夫人。”   明婳自也感受到她与天玑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   毕竟阿什兰拔剑的那刻,天玑若是继续守着?明婳这个太子妃,而非第一时间冲上前保护裴琏,明婳便不会落单,更不会被阿什兰劫持。   说实话,那把长剑架在脖子的刹那,明婳心底有那么一瞬是怨怪天玑的。   可她也知?道?,她没办法怪天玑。   毕竟无论天玑,还?是天璇,她们俩真正的主?子,从始至终都是裴琏。   而她,只是主?子的夫人,生死关?头,自然要排在主?子的安危之后。   若今日守在她身边的是采月采雁,她俩定是寸步不离地护着?自己,而非去?护裴琏。   天玑是忠仆,只她忠的不是谢明婳。   压下心底那点难以言喻的情绪,明婳语气如常,问:“他情况如何?”   天玑垂眼道?:“血已经止住了,御医已以银针护住主?子心脉,只暗器深陷血肉里,还?需费些功夫取出。”   稍顿,又沉沉补了一句:“镖上浸了毒,主?子才会昏迷不醒。”   明婳闻言,疲惫的脑子一时有些发?怔。   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脑中也浮现一些血肉模糊的画面,心口一阵发?沉,她嗓音发?涩道?:“知?道?了。”   说着?,便转过身。   天玑错愕,忍不住出声?:“夫人不进来看看?”   明婳脚步一顿。   看他吗?   可有什么好看的呢。   看到他躺在床上鲜血淋漓的痛苦模样,除了叫她心里更难受,还?有什么旁的作?用?   何况这会儿,她的心里乱的很。   外头诸般事宜有郑统领和李主?事处理,可她今夜遭受的冲击和濒临崩溃而变得一团糟乱的情绪,无人能帮,只能由她自己来捋。   “我不进去?了。”   明婳微微侧过脸,道?:“就坐在外间等吧。”   天玑看着?眼前身形娇小的太子妃,那张一贯笑意盈盈、天真无邪的脸庞,此刻却是一片苍 白淡漠。   而她身上那条鹅黄底子绣迎春花儿的襦裙,白日换上时,还?笑吟吟与她道?:“这颜色鲜嫩明丽,最?是应这盎然春日。”   她眼底也浮现笑意:“是,夫人肤色白,这颜色衬你。”   可现下,这条新裁的鹅黄襦裙,自颈间到后背是一片大红血迹,就连太子妃瓷白细腻的肌肤上也沾上血色……   宛如白壁染瑕。   天玑杀人无数,却是头一次觉着?鲜血这般刺眼。   太子妃这样的小娘子,该是天穹之上不染尘埃的皎洁明月,如何能沾上腥膻的血污?   都怪她。   “夫人,奴婢……”   “你不必说了。”   明婳看着?天玑颤动的眸光,道?:“我知?你职责所在,怪不得你。”   霎那间,天玑只觉心头被狠狠击了一拳。   她咬牙,单膝跪下:“是奴婢对不住夫人。”   “没什么对不住的。”   明婳垂下眼帘,掩住那份黯色:“你本就是临时派来照顾我的。”   倘若今日是采雁采月背主?,她定不会轻饶。   但天玑……   本就不是她的人,自也没有背主?一说。   “你起来吧。”明婳朝她笑了笑:“我实在有些累,没力气扶你了。”   天玑触及明婳眉眼间的倦意,再看她脖间那道?血痕,抿唇起身:“夫人先坐,奴婢给您打水清洗。”   明婳没拒绝,自顾自走?到外间,待撑着?桌子坐下时,喉中不觉发?出一声?犹如六十老?妪般的沉沉叹息。   累,真的很累。   身心俱疲。   若非还?等着?内室的情况,她只想洗去?一身血污,躺回?床上蒙住脑袋,踏踏实实先睡上一觉再说。   可她到底放不下内室之人。   哪怕他从始至终将?她蒙在鼓里,只将?她当?做一枚可以任意蒙蔽算计的棋子,她也没法对他完全置之不理。   再怨再恨,再怒再悲,一切也都等他转危为安再说。   不知?是这夜色太过静谧的缘故,还?是取暗器的确是个很艰难的过程,明婳都去?隔壁屋换了身衣服,洗去?血污回?来,暗器还?未取出。   戴御医两手是血,额上也满是汗水,道?:“太深了,又靠近心脉,只要再偏一寸,老?夫也不必回?长安……”   直接找棵树吊死好了。   明婳闻言,一颗心也揪紧。   有愧疚,有难过,更担心她就这样变寡妇。   若真的成了寡妇,和离什么的别想了,回?北庭更是天方夜谭,大抵要抱着?他的牌位过一辈子了。   “好在那镖上的毒并非罕见奇毒,老?夫随身备着?的丹药里正好有药可解,不然就更棘手了。”   明婳恍神?,再看戴太医,抬袖行了个礼:“戴太医,请您务必尽力,护他平安。”   “不必太子妃说,微臣也会尽力。”   戴御医回?礼,又看向?明婳脖间缠绕的纱布:“您这是?”   明婳道?:“皮肉伤,已让天玑给我处理了,不碍事。”   其?实很疼,她从小到大膝盖摔破一点儿油皮,都有一堆仆妇奴婢哄着?护着?,又是祛疤药又是玉肌膏。   遑论脖子上的剑伤那样深,天玑给她上药粉时,她疼得想掉眼泪。   但内室里的男人伤得比她更重,她不敢哭,怕显得矫情,只得憋着?,装作?没事。   戴御医见她面容平静,便也没再多问,折身回?内室,继续忙活。   夜愈发?深了,阒静间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看着?那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明婳坐在榻边,心下愈沉。   浓重的困意与疲惫笼罩着?她,她想睡,却又不能睡,只能强撑着?精神?,像桌边那盏油灯似的一点点苦熬。   天玑道?:“夫人,不然您先睡会儿?”   明婳摇头:“不了,我再等等。”   天玑看她一眼,见她眉眼间的凝着?的担忧,心下感慨的同时,又暗暗松口气。   太子妃还?是记挂着?殿下的。   开始在席上,见太子妃那泪落不止的心碎模样,她在旁看着?也委实心酸,生怕太子妃因此与殿下生出嫌隙。   还?好,还?好。   明婳并不知?天玑所想,她只单手支着?脑袋,阖眼苦熬着?。   又过了许久,内室终于传来一道?欣喜响动:“殿下,您醒了!”   明婳的瞌睡也散了三分,陡然站起身,一时眼晕,身子也晃了晃。   好在天玑眼疾手快扶住:“夫人当?心。”   明婳撑着?晕乎乎的额心,不动声?色地将?胳膊从天玑手中抽出,“我没事。”   再看那灯火明亮的内室,她道?:“我方才好像听到戴御医说,他醒了?”   天玑:“是。夫人进去?看看吗?”   明婳垂了垂眼睫,道?:“你进去?替我看看吧。”   天玑微怔,再看明婳憔悴苍白的面色,只当?她累了,应下:“是。”   她转身入内。   不一会儿,天玑便回?来了,眉眼间也有喜色:“暗器已取出,殿下也有了意识,戴御医说已无性命之忧,接下来只需小心休养着?,三日之内不可挪动下地。”   明婳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天玑小心觑着?她的神?色:“御医正在给殿下包扎,过会儿应当?就好了。”   言下之意,包扎好了,不再血腥可怖了。   明婳却仿若没听懂一般,朝她扯唇笑了笑:“好,接下来就有劳你们看顾他了,我先去?侧间歇息。”   天玑愕然,眼见着?太子妃走?到了门边,到底没忍住:“夫人不看一眼么,殿下醒着?呢。”   明婳脚步稍停。   静了两息,她推门而出:“若他问起,便说我歇下了,让他也好生歇息吧。” 第065章 【65】   【65】   翌日午时, 天光大明。   醉仙阁三楼的雅间,窗棂半敞,微凉春风稍稍吹走屋内浓郁的苦药味和血腥气。   “虽说殿下年轻体壮, 恢复起?来较快, 但此?次伤口离心脉太近, 绝非寻常内伤能比,还需谨慎疗养一阵。”   戴御医请过脉后,边收拾着腕枕边叮嘱:“依微臣所见, 起?码静养七日以上,若伤口恢复尚可, 方可再考虑回长安之事。”   “七日?”   躺靠在弹墨迎枕上的年轻男人, 身披外衫, 乌发披散,虽是一副憔悴病容, 却因眉眼俊美, 反添了几?分?清冷破碎之感。   听到?还需滞留七日以上,男人浓眉轻折:“若不走陆路,改为从蓟州渡口坐船回京如?何?”   戴御医整理药箱的动作一顿, 回头:“殿下,微臣所说方案, 便是指七日后再坐船。”   “伤筋动骨一百天, 您这伤势若想乘车, 起?码休养十五日。若想骑马, 起?码三月。陛下派微臣随行时, 千叮咛万嘱咐, 一切以您的身体为重,太医院各种压箱底的良方圣药, 也统统让微臣备在身上,便是怕您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三长两短。”   “昨夜意外已是惊险万分?,不止微臣,太子妃、郑统领、李主事他们都担心得整宿难眠,还请殿下万万爱惜身体,好?生休养才是。”   戴御医说得情真意切。   裴琏沉默片刻,看向案几?上晾得差不多的大碗汤药:“端来。”   一侧的药童忙端了药上前,刚要拿勺喂,裴琏直接抬手端过。   “殿下!”药童惊呼,“当心伤口。”   ( 重要 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 q i s h u 9 9 . c o m ,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胸口受伤而已,手又没断。”   裴琏仰头饮罢汤药,又接过清水漱口,再看戴御医:“那便依你所说。”   戴御医长舒口气:“殿下英明。”   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带着药童先?行退下。   屋外,郑禹和李昶安早已候着。   见戴御医出来,三人在门?前互相见了个礼,室内便传来传唤声。   郑禹和李昶安一并入内。   一番问安后,便将昨夜至今日的一切如?实禀报。   待听到?昨夜竟是明婳主动站出来下令,裴琏眼底明显掠过一抹诧色。   犹记得他昏迷的前一刻,她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那双乌眸睁得圆圆的,满是恐惧与无措。   她竟然还能站出来控制局面?   暂时压下心头疑惑,裴琏敛眸,与郑李二人交代着余下事宜。   提及昨夜的刺客,他神情愈冷:“仔细盘查她的来历,务必弄清她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郑李二人分?别领命。   再次退下,已是半个时辰后。   裴琏昨夜本?就失血过多,甫一苏醒便费神费力,此?时已觉精力不济,但见窗外艳阳高照,这个时辰他那小妻子便是再能睡,应当也该醒了。   于是他唤来暗卫:“夫人可起?了?”   暗卫怔了一怔,欲言又止。   裴琏蹙眉:“有话便说。”   暗卫低头道?:“夫人半个时辰前出门?了。”   裴琏顿住:“她出门?了?”   暗卫道?:“是,夫人说要置办些东西,便带上阿玖和十三出门?了。”   裴琏眉头拧得愈深:“天玑呢?”   “夫人让天玑留下看护主子。”   暗卫答着,又觑着裴琏的脸色:“天玑此?刻便在门?外,主子可要唤她?”   裴琏抿唇不语。   他可以肯定半个时辰前,他是清醒的。   而她明明知道?他醒着,却不来看他,而是带人出门?买东西?   什么东西这般要紧,竟比探望他还要重要?   一时间,胸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闷意。   良久,他掀眸,容色冷肃:“叫天玑进来。”   天玑很快入内,虽下半夜轮值,歇息了三个时辰,面色却仍是发黄,十分?憔悴。   行至床前,她双膝跪下,双手高举长剑:“天玑失责,请主子责罚。”   裴琏睇着她,静了几?息,才沉沉开口:“的确该罚,但不是现下。”   他道?:“可知夫人为何不带你出门??”   提到?这事,天玑喉间苦涩,肩背佝得更深:“应当是因昨夜之事,对奴婢失望了。”   裴琏道?:“可有与她请罪?”   天玑颔首:“请了。夫人说不怪奴婢。”   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生分?了,再不似从前那般。   天玑心底悔恨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只因他们这些暗卫从小被带入皇宫秘密训练,统领第一天教给他们的便是——   「时刻牢记你们的主子是谁。」   他们的主子,是太子裴琏。   他们的命,只属于太子。   只要太子一声令下,刀山火海,肝脑涂地,哪怕是弑君造反,皆在所不辞。   效忠主子,便是他们这些影子存在的意义。   昨夜之事发生后,同僚见她心不在焉,还宽慰她,“职责所在,殿下不会怪你的。便是怪了,回京统领也会替你求情。”   天玑没说话,只扯了扯唇。   她并非为责罚而担忧,相比于肉身的鞭挞摧残,她更怕面对太子妃那双疏离的眼睛。   那对视间产生的浓烈愧疚,几?乎要将她吞噬,也让她意识到?一个很可怖的事实——   她生出了异心。   明明行为上,她没有背主,心底却诡异地产生了一种背主的愧疚与刺痛。   做暗卫这一行,最忌讳生二心。   曾经她被派去一个任务对象身边潜伏了整整三年,待到?时机成熟,抹断那人的脖子也不过眨眼功夫,可如?今她与太子妃相处不过半年,她便对太子妃动了真心……   “从昨夜至今日,她可有问起?孤?”   这清冷语调拉回天玑的思绪,她忙不迭垂首:“昨夜夫人一直守着主子,直到?您体内暗器取出,方才肯回房歇息。”   听到?这话,裴琏清俊的眉宇稍霁。   他那小妻子虽是娇气了些,却不是那等?胡搅蛮缠的糊涂人,既然知道?昨夜一切都是演戏,应当也能理解他。   何况,她是那样喜欢他。   至于方才为何没来探望……   大抵是见到?他与郑禹、李昶安二人有正事要谈,便没来打?扰吧。   裴琏在心里?替明婳寻了个合理解释,再想到?李昶安提及她昨夜从容控场之事,一贯清冷的眸光也稍缓。   他这个太子妃,当真是越来越像样了。   “等?她回来,叫她来见孤。”   裴琏说着,余光瞥过天玑:“退下罢。”   “是。”天玑很快退至门?外。   将门?合上,她后背抵着门?侧,心下哀哀叹了口气。   太子当真是好?福气,太子妃心底仍在意着他。   反观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无法与太子妃回到?过去了。   也是,那样明亮温柔的光,能眷顾她一时已是幸运,又岂敢奢求更多?   天玑垂睫,掩下眼底那一丝自嘲。   -   明婳昨夜并未睡好?。   一来,又换了个陌生的环境。   二来,一个人睡,睡前还没有天玑陪着讲故事。   三来,生死之间走一遭,又是死人又是受伤,她实在害怕。   哪怕接近天亮时,她终是抵不住疲累抱着被子沉沉睡去,但就连梦里?都充斥着血腥与尸体。   她看到?阿什兰和侯勇浑身是血地追着她喊,“你还我?命来。”   她拼命地跑:“不是我?,不是我?害你们的。”   可他们不听,仍追着她,直到?她跑到?力竭,摔倒在地。   她倒在一片粘稠温热的血海之中,拼命挣扎着,不想让那些腥臭难闻的液体淹没她。   濒临绝望时,面前出现一座山庙。   那座有狐狸的山庙。   她惊喜万分?,大喊着:“是我?,臭狐狸,是我?啊!”   狐狸从庙里?探出头,慢悠悠看她一眼,“哦,是你。”   她用?力点头:“对对,是我?,你快救救我?。”   狐狸笑了:“救你?”   它摇着大尾巴,将山庙的门?关上,只余一道?凉薄的嗤笑:“凭什么。”   最后一扇门?也被关上,她彻底无处可逃。   阿什兰和侯勇二人狞笑着上前,一人扯住她一条胳膊,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们的喉咙和额心喷涌而出,她的头发、脸上、身上,全是血,怎么擦也擦不尽的血……   从梦中惊醒时,她的双颊早已被泪水打?湿。   窗外春光那样的明媚,明婳抱着被子,却是难以克制地哭出了声。   她害怕,害怕血和死人,害怕走投无路,害怕被信任的人辜负,害怕浑身沾染黏腻的血污……   她想回家。   好?想,好?想。   后来也不知偷偷躲在帐中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泪也哭干了,她才抽抽搭搭下了床。   洗漱过后,推开房门?,她又成了那个从容淡定的太子妃。   她知道?裴琏醒了,守在走廊向戴太医问过他的情况,才放心地点了两个暗卫出门?。   一个暗卫叫阿玖,是昨夜斟酒的那个婢女。一个叫十三,是个面生的男暗卫。   她没带天玑。   哪怕天玑就那样静立廊边,一副随时等?待她吩咐的模样,她也没再叫她。   过不去心里?那个坎,而且……   天玑这会儿估计也很不想面对她吧。   这世间,人与人的缘分?,最是不必强求。   明婳带着两个暗卫,去了蓟州当地的牙行。   经过昨夜,她深刻意识到?她对裴琏的依赖与信任太过,出一趟远门?,身边竟然连个自己的人都没有。   不过采月采雁不会骑马,也没功夫,带在身边也不抵用?。   她打?算在牙行碰碰运气,看能否买到?两个合心意的奴隶,回程路上先?暂时用?着。   晚些时候,她再写封家书寄去北庭,让父亲给她送两个武功高强的武婢来,三个、四?个也行——   反正她有很多钱,养二十人的卫队都养得起?。   只是制度不允许她养罢了。   在牙行挑了一个中午,明婳都找不到?能与天玑天璇媲美的婢女。   最后她只能退退退退而求其次,买了个看起?来不大聪明、但人高马大的番奴,还有一个其貌不扬但眼神踏实的土丫头。   交了银子,拿了契书,这两人便跟着明婳走了。   阿玖和十三跟在身侧,皆是搞不明白,这个节骨眼,太子妃不去陪伴照顾太子,怎么想到?跑到?这鱼龙混杂的牙行买了两个不怎么样的奴隶?   明婳自也不会与他们解释。   反正花的是她的钱,买的也是她的人。   从牙行出来,明婳也不急着回醉仙阁。   先?带着那个叫阿罗的番奴和那个叫春兰的土丫头,去成衣店买了两套衣裳,又放他们在路边摊子填饱了肚子,方才拍拍手,将二人叫至身前。   “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主子了。”   她虽戴着帷帽,纤细的身形却坐得笔直:“我?会给你们吃、你们喝,而你们要效忠于我?,倘若是不听话,或是胆敢背叛我?,我?就……”   她红唇微微抿了抿,那因过度哭泣而显得沙哑的嗓音也陡然沉下:“我?会杀了你们,知道?吗。”   有些话,一旦说出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就变得简单了。   那两个奴隶听到?个“杀”字,噗通跪下。   春兰瑟瑟发抖:“不敢,奴婢绝不敢背叛主子。”   阿罗低垂着头,口音很重的官话说得磕磕巴巴:“阿罗…阿罗是主子的奴,只听主子的。”   “嗯,都起?来吧。”   明婳缓了语气:“只要你们听话,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阿罗和春兰诚惶诚恐给她磕了三个头,这才从地上爬起?。   阿玖和十三面面相觑一阵,阿玖上前提醒:“夫人,时辰不早了……”   明婳看了看偏西的日头:“知道?了。”   她踩着杌凳,重新上了马车,却是吩咐:“走吧,去趟总兵府。”   阿玖和十三微怔。   明婳单手掀帘,眯眼看他们:“怎么?”   阿玖迟疑道?:“主子那边……”   明婳道?:“若是我?使唤不动你们,那你们先?回醉仙阁,我?让阿罗赶车便是。”   她说着,扬声问马车后的阿罗:“可会赶车?”   阿罗忙不迭应着:“会,奴会。”   阿玖和十三见状,垂下眼:“夫人息怒,属下这就赶车。”   话音落下,过了两息,那只挽着车帘的白皙小手才缓缓放下。   阿玖和十三再不敢多说,连忙驱车前往总兵府。   -   裴琏再次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戴太医给他重新换了伤药,缠了伤口,又看着他喝下汤药,方才安心退下。   待室内重归静谧,裴琏浅啜了两口清茶,转脸看向窗外。   见外头暮色缱绻,红霞漫天,眉心不禁皱起?:“夫人还没回来?”   守在一旁的暗卫阿柒答道?:“尚未。”   稍顿,他觑着太子的神情:“可要属下派人去寻?”   裴琏抿了抿唇,刚要开口,便听廊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似是有人回来。   他偏过脸,看了阿柒一眼。   阿柒立刻会意,快步往外察看。   外间的木门?打?开,依稀传来女子清软的声音。   的确是她回来了。   裴琏下颌微绷,漆黑眼底明显泛起?一丝不虞。   这没良心的女人,她男人重伤卧床躺了整日,她倒好?,在外逛到?天黑才知道?回来。   待会儿他定要问问,她这一整日是买了龙肝凤髓,还是瑶池蟠桃。   思忖间,屋内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裴琏眸光微动,再次抬眼,苍白面庞仍是一贯的清冷无波。   视线落向那扇梅花凌寒的樟木屏风,却见屏风后现出三道?身影——   有男有女,有高有矮,就是没有他的太子妃。   阿柒沉默地走到?床边,阿玖和十三则是单膝行礼:“拜见主子。”   裴琏一眼扫过他们,又往屏风后看了看,却是空空荡荡,再无身影。   他语气微冷:“怎么就你们俩?”   下首俩人僵了一僵,还是阿玖开了口:“夫人说她累了,便先?回房歇息了。”   裴琏:“累了?”   阿玖硬着头皮:“是。”   事到?如?今,裴琏还有什么不懂。   她这是故意的。   故意不来见他。   看来是他高估了她,仍是个拎不清的糊涂蛋。   “你去,将她请来。”   裴琏凤眸眯起?,语气也不觉微沉:“若她再推脱,便是扛也将她给孤扛来。”   这差事自是阿玖去做。   “是。”阿玖应下,起?身的同时,还不忘给十三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待她离去,裴琏看向十三:“说说,今日夫人都去了哪,买了些什么。”   感受到?上首凌厉压来的注视,十三连忙垂首,如?实汇报。   待听到?明婳大中午出门?,就是为了买两个奴隶,裴琏薄唇轻抿,并未多说。   而当听到?她买完奴隶,还特地跑了趟总兵府,裴琏目光骤凛:“她去那作甚?”   十三背脊微僵,头也垂得更低:“夫人她…她……”   他可算明白阿玖刚才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了!   “今日一个两个都是吃了哑药不成?都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主子息怒。”   十三俯首,深深吸了口气道?:“夫人去总兵府探望靖远侯府的魏六郎,还让郑统领好?生看顾魏六郎,莫要苛待他。若查清魏六郎是无辜的,她会全力保他平安无虞,返还长安……”   “咔嚓。”   话未说完,便听一道?瓷器碎裂声。   十三惊愕抬眼,便见太子掌心的茶盏竟然生生裂开了一道?口子。   十三大骇:“主子息怒!万望保全身子……”   阿柒也看到?太子半敞的衣领下微微涔出红色的绷带,也陡然变了脸色,“属下去寻戴太医。”   裴琏却道?:“都出去。”   阿柒和十三稍怔,待对上太子凛冽的黑眸,心下一颤,赶忙退下。   木门?开合间,廊上依稀传来声响。   “太子妃请进。”   “知道?了。”   门?再次合上,静谧屋内响起?一道?脚步声。   轻柔缓慢,一听便知是女子。   裴琏沉沉掀起?眼帘。   这一回,那扇寒梅傲雪的屏风后,总算施施然映出了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窈窕身影。 第066章 【66】   【66】   明婳进屋前?还一身铮铮硬骨, 没在怕的。   但真?走进屋内,四周静谧空寂,昏昏暗暗, 隔着?一扇屏风, 隐约看到床上那道高大身影, 还是莫名有些紧张。   不,没什么好怕的。   她又不欠他。   她暗自鼓着?劲儿,月白袖笼下的长指也拢紧, 终是深吸一口气,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暗卫走得急, 没来及点灯, 恰好窗外天?色也暗了下来, 一时间,屋内几乎昏冥。   而在这晦暗朦胧的光线里, 拔步床上的年轻男人背靠迎枕, 如墨乌发披散身后,玄色外衫衣襟半敞着?,隐约可见锁骨及胸肌下缠绕的绷带。   在这墨发玄衫的双重衬托下, 男人那张骨相立体的脸庞愈发冷白如玉。   乍一看宛若山林间吸食日月精华的一枝白梅,一朝得道, 飞升成仙。   然而当?那双幽邃清冷的眼?眸看来, 仙君霎时变鬼魅。   明婳猝不及防与他对视了一眼?, 便立刻挪开。   一时间, 她不语, 他沉默, 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   若换做平时,明婳定受不住这份静谧, 主动寻话茬了。可今时不同往日,昨夜利刃架在脖子上都活过来了,遑论现下——   有本?事他也拿剑指着?她。   但一直干站着?也不是事儿,于?是她走到灯盏旁,拿起火折子点灯。   裴琏见状,也没多说,只静坐床边,看着?她点燃一盏又一盏灯烛。   摇曳灯火里,少女?莹白小巧的脸庞也逐渐变得清晰,纤长低垂的睫,秀丽挺巧的鼻,饱满如樱的唇瓣,还有.......   雪白脖颈间缠着?的一圈纱。   竟这般严重?   裴琏眉眼?沉了沉。   昨夜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拽住她手臂的刹那,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她脖间的伤痕,便被她狠狠推开。   而后胸间剧痛袭来,眼?前?的晕眩感?也叫他再无法支撑,终是栽倒在地。   想到她推开他时的那份决绝,裴琏眉心微微动了动,视线再次投向那道在白纱灯前?磨磨蹭蹭的娇小身影:“点完了便过来。”   明婳拿着?火折子的手一顿,迟疑片刻,还是搁下火折子,走了过去。   却没在床边坐下,而是与床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确保他没办法一伸手就?够着?她。   站定后,她面上也没多少表情,只声线平淡道:“殿下有何事吩咐?”   裴琏预想过见面后她的各种反应,或委屈、怨怼、或担心、自责,唯独没想过会这么的平静。   平静的,就?像一潭月影幽幽的静水。   虽说镇定从容是好事,但放在他这太子妃身上,实在反常。   是了,她仍在与他置气。   但她明知?昨夜那些话都是假的,且此刻重伤在床的人是他。   裴琏肃了神色,正?要?与她好好讲道理,触及她脖间白纱,语气稍停。   少顷,他低声问:“脖间的伤口很?严重?”   明婳本?以为他板着?一张脸是要?训她的,没想到他竟问起她的伤。   鸦黑长睫轻颤了颤,她垂下眼?:“还好吧,死?不了。”   裴琏:“.......”   他疑心她话里有话。   但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喜怒,好似就?是随口一答。   他便轻轻嗯了声:“无碍便好。”   话落,屋内又陷入一片空旷的寂静。   他那小妻子似是并无打算搭腔,也不打算问一句他的伤势,只静静垂眼?站着?,仿若一个精致漂亮却了无生机的磨喝乐。   这样安静的她叫裴琏有些不适,沉默两息,他看向她:“今日怎么不说话?”   之前?她每回见到他,一口一个殿下,叽叽喳喳,活像只春日枝头的小雀。   一开始他觉着?有些聒噪,后来听着?听着?竟也习惯了。   现下她不言不语像个闷葫芦.......   罢了,还是继续叽叽喳喳吧,起码热闹。   可明婳却一本?正?经?与他道:“戴御医说了,殿下需要?静养,受不得惊扰。”   裴琏稍怔,少倾,他乜着?她:“寻常说话,不算惊扰。”   明婳仍是低着?眼?:“殿下天?潢贵胄,金尊玉体,自是要?谨慎为上,马虎不得。”   稍顿,又抿抿红唇:“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   裴琏眉心轻蹙,盯着?眼?前?这张瓷白小脸:“可还是对昨夜之事耿耿于?怀?”   明婳笼在袖间的纤指收紧:“没有。”   裴琏道:“若是没有,为何整整一日都不来探望?”   明婳唇瓣翕动两下,再次道:“殿下需要?静养。”   裴琏语气一沉:“谢明婳,你给孤好好说话。”   明婳眉眼?闪动一下,不过很?快,她缓缓地抬起头:“我一直是在好好说话啊。”   她清婉的脸庞仿若透着?一丝不解,看向裴琏:“是我方才哪句话说的不对,竟叫殿下觉得我没在好好说话?恕我愚钝,还望殿下直接指明,我也好及时改正。”   裴琏:“.......”   都这般阴阳怪气了,竟还说没在置气。   沉沉吐了口气,他干脆把话挑明:“孤知?道昨夜你受了委屈,但你也瞧清楚了,孤说那些不过是用来蒙蔽阿什兰的权宜之计,并非真?的枉顾你的生死?,对你不管不问。”   明婳静了静,点头:“是,我知?道。”   裴琏道:“既然知?道,又为何还为此事耿耿于?怀,自寻烦恼。”   话落,屋内静了一静。   裴琏也意识到语气有些重了,刚要?解释一二,却见面前?之人并无想象中?的伤心委屈,或是闷闷不乐。   她仍是一脸淡然平静,嗓音也轻轻柔柔的:“殿下误会了,我没再计较这些了。”   裴琏看她:“真?的?”   迎着?男人那如有实质的锐利目光,明婳沉默两息,才?道:“昨晚有,早上醒来也有点,不过现下……没了。”   因他那些叫她心碎的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今天?她出门晃荡整日,一来的确是想采买两个属于?她的仆人,二来则是想着?避开裴琏,好好捋一捋她心里那些一团乱麻的情绪。   是,她是喜欢裴琏。   很?喜欢很?喜欢,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喜欢的不得了。   哪怕他总是对她挑剔、冷淡,嫌她不够得体,不够聪明,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害她哭了一次又一次。   但她见着?他,还是忍不住会心动,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翘。   她知?道那样很?不好,若是叫姐姐知?道,定然要?戳着?她的脑门骂骂咧咧:“你啊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从前?罚你抄的那些诗真?是白抄了!”   可她觉着?,就?算吃点亏,应该也没太大关系吧?   反正?她有很?多爱很?多爱,爹爹阿娘爱她,哥哥姐姐爱她,皇祖母、皇后娘娘和阿瑶妹妹也都很?喜欢她,她好像打从一出生,就?被满满的爱环绕着?。   可是裴琏不一样。   她记得小时候在宫宴上见他第一面,他虽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但他坐在许太后身边,望向她们一家五口的目光里透着?羡慕。   他看来的时候,正?好被她发现了。   她朝他眨眨眼?笑,他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般,凶巴巴瞪她一眼?,就?偏过脸去。   她那会儿还怪委屈的,觉得这个哥哥好凶。   但都是小孩子,她又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孩子,见他生得精致漂亮,便又巴巴凑过去,问他:“要?不要?一起玩?”   毫无疑问地被拒绝了。   现下想想,裴子玉打小就?是个倨傲又孤僻的坏脾气小孩。   不过当?他随她们一家一道去北庭,她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爱说话了。   他阿娘不喜欢他,他爹爹……好像更在意他阿娘。   他离宫那日,唯有许太后哭红了眼?眶,死?死?不舍得松手。   明婳虽然很?高兴有个小哥哥和他们一起回去,但见许太后哭得伤心,有些不忍地搂着?父亲的脖子,悄悄道:“不然就?让阿琏哥哥留在长安吧。”   父亲答了什么,她记不清了,总之最后裴琏还是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驶出巍峨壮丽的宫城,他一直趴在窗口,往后看。   她挤到他身边,问:“哥哥你在看什么。”   他不搭理她。   她 便也抻着?脖子往外看,依稀看到宫墙阙搂上有两个身影。   她呢喃:“好像是皇伯父和……”   和谁,她猜不出,之所以认出皇帝,因为皇帝个头很?高。   身旁一直沉默的小皇子却道:“是她。”   明婳怔了片刻,猜到什么:“你阿娘吗?”   小皇子没说话,只看她一眼?,而后抬手把她脑袋摁了回去,又放下车帘:“别再往凑,仔细摔了。”   明婳知?道他是唬她的,那窗栏那么高呢。   但他和她说话了,还在关心她呢。   她便决定了,以后还是和他做好朋友吧。   毕竟他孤孤单单,身边也没爹爹阿娘,实在太可怜了。   再后来,在陇西国公府,裴琏终于?肯接过她递来的焰火,和他们一起玩了.......   大抵是那个中?秋过得太过圆满快活了吧,以至于?在她心里埋下一个小小的种子——   只要?她坚持不懈喜欢他,迟早有一天?,他会像小时候接过她递来的烟火棒那样,再次对她敞开心扉,接纳她与他作伴。   可她错了。   他们都长大了,再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了。   他是一国储君,身上肩负着?家国天?下,而她作为太子妃,的确也不能成日满脑子情情爱爱,花前?月下。   于?是当?他要?设局诱敌时,一向稳重缜密的他,将这计划告知?了他身边所有人,唯独隐瞒了他“不靠谱”的太子妃。   而恰恰是“不靠谱”的她,成了他这场局里的最大变数。   能怪他么?   明婳细想,好似的确也怪不着?他。   外头那些重要?的正?事,他一向极少与她说。二人独处之时,更多是滚作一团,做些不正?经?的事。   但她从身到心,始终把他当?做夫婿,当?做至爱至信之人。   可他,有把她当?做至爱至信的妻子么?   答案显而易见。   她与他,各自立场,谁都没错,只不过不是一条道上的罢了。   去年在长安争吵时,她也意识到了这点,但被他一骗一哄,又心软了,自欺欺人觉着?凑合过吧。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涉及生死?。   反正?爹爹阿娘、哥哥姐姐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得将她置入险地,哪怕是做局,哪怕风险极低——   真?的爱一个人,又怎会在她的安危上抱有侥幸呢?   是以她不想再与裴琏粉饰太平,自欺欺人了。   反正?除了情爱,人生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譬如性命、亲人。   谢家的明婳在这个春日里顿悟了——   她要?结束这段不合适的姻缘,与裴子玉和离。   不过........   思绪回笼,明婳看着?床上面容苍白的男人,耳边响起戴御医的叮嘱:“头七日是伤口恢复的紧要?期,须得每日喝药、换药、检查伤处,尤其需要?卧床静养,切忌情绪波动。待到这七日熬过去。新肉长出,伤口愈合,之后便可慢慢将养着?,再无大碍了。”   七日。   再过七日。   “明婳?”   男人略显清冷的唤声传来,明婳一抬眼?,便对上一双透着?几分探寻的漆黑狭眸:“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   “没想什么。”   明婳轻眨了眨眼?睛,也没多解释,只往男人稍敞的衣领下看去,“殿下今日感?觉怎样,伤口有好些么?”   裴琏眼?底闪过一丝轻诧。   上一刻还因她冷淡态度而充斥胸臆的不虞,这会儿便被她眉眼?间那份温温柔柔的忧色冲得烟消云散。   她还是在乎他的。   罢了,看在她嘘寒问暖的份上,便不与她计较傍晚探望魏明舟的事了。   何况她能与那魏明舟有什么?   不过是心善,见那魏明舟可怜罢了。   “换了两道药,伤口好些了。”   裴琏答罢,便见明婳松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那就?好。”   屋内的气氛好似缓和不少,裴琏也缓了语调:“别一直站着?,过来坐下说。”   明婳却道:“不坐了,知?道殿下情况尚可,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若有,你说我听。若没有,我想先回去沐浴歇息,昨夜没怎么睡好,今日想好好睡一觉。”   才?来没一会儿,就?这般急着?要?走。   裴琏薄唇微抿了抿,但瞥见她眉眼?间的疲倦不似作伪,还是颔首:“既然如此,那你回去歇着?罢。”   “好。”明婳一口应下,笑了笑:“那殿下你好好休息,我先告退了。”   略略行了个礼,她转身便走。   待那抹身影即将消失在屏风后,裴琏叫住她:“明婳。”   屏风后那朦胧倩影一顿:“殿下还有事?”   “没什么。”   裴琏喉头滚了滚,声线有些发紧:“明早醒了,记得来孤这。”   明婳啊了声,片刻,自言自语般地“哦”了声。   “我会来的。”她道。   “……嗯。”   “这回没事了吧?”   “.......”   裴琏:“没了。”   “那我走啦。”   像是怕又被他叫住一般,那道娇娜身影咻得一晃,很?快消失在屏风之后。   裴琏见状,眉心轻皱,心口也略略闷堵。   怎么觉得她好似变得不一样了?   嗯,大抵还是被昨夜的事吓到了,有些惶惶不安。   好在她方才?询问他伤势时,神态温柔又关切,显然还是在意他的。   思及此处,那份压在胸臆的郁卒渐渐散开,裴琏往迎枕靠去,仰脸盯着?头顶那扇青绿色绣联珠鹿纹的帷帐。   待过几日伤势好转,乘船一路西行,到达长安时恰好是初夏。   她那般怕热,今年他便陪她去骊山行宫好好住上几月,也算慰劳她这半年在外漂泊的辛苦罢。 第067章 【67】   【67】   明婳回到房间后, 先是长长松了口气,再想到自己方才在?裴琏面前那般淡定从容的模样,又不禁有些小小的得意。   不就是装高?冷么, 谁不会呢。   反正这七日先凑合着过吧, 待他伤势稳定了, 再与他提和离。   打?定了主意,明婳唤人送水沐浴。   进来?的却是天玑。   明婳微怔,还未开口, 便见天玑直愣愣跪下?。   明婳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天玑并未起, 只垂首道:“奴婢愧对夫人, 还请夫人责罚。”   明婳道:“我?都说了, 我?不怪你。”   天玑抬起头?,神色凝重:“那夫人今日出门?, 为何?不用?奴婢?”   还买了两个新的奴隶回来?。   明婳看着跪在?地上的天玑,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将人扶起。   感受到那双柔纤细荑的温度, 天玑眼眶蓦得有些发热,嗓音也?微哽:“夫人……”   明婳身形娇小, 天玑比她高?大一截, 扶起时实?在?也?叫明婳废了些力气。   待到天玑起身, 明婳微微仰脸, 看她:“我?知道护佑太?子是你们的职责所在?, 所以昨夜你第?一时间去保护他, 我?怪不着你。但……但我?其实?也?不是一个十分大度的人,虽不怪你, 却也?不知该如何?再用?你。”   “天玑,我?很感激你和天璇这一路对我?的照顾,但咱们可能只有这一程的缘分,时辰到了,缘分也?就散了。”   “你与天璇是同时到我?身边的,但天璇是个冷性子,不爱说话。相比于她,我?也?更喜欢与你亲近,渐渐地,也?忘了你们只是短暂伺候我?,待回到长安,你们便又要去别处当差了……哎呀,你别这样看我?。”   明婳对上天玑微微泛红的眼眶,心里也?不好受,却是强忍着,挤出一个难过的笑:“你知道我?爱哭的,你要是哭了,我?定然也?要哭了。”   天玑道:“奴婢不会哭的。”   像他们这些人,可流汗、可流血,却不能流泪。   明婳却觉得同为暗卫,天玑比天璇更有些人情味——   哦不对,天璇也?是有人情味的,不然也?不会主动留在?幽都县看顾秀娘母女。   只天璇不会为明婳心软,天玑却在?日渐相处中,对明婳有了几分真心。   “我?都忘了问?你。”明婳看向天玑:“殿下?可会为此事责罚你?”   天玑目光闪了闪,抿唇不语。   明婳见状,也?明白了:“回头?我?与他说说。”   天玑忙道:“夫人不必为奴婢求情,便是责罚那也?是奴婢该得的。”   明婳还想再说,天玑态度坚决:“奴婢知晓夫人心善,只您不必担心,顶多受些皮肉之苦,并无性命之忧。”   也?许他们这些暗卫自有内部的一套规矩,明婳不了解,也?不好干涉太?多,只叹了口气:“那好吧。”   再看天玑,她道:“我?今日买了两个新奴隶,之后他们会一直跟着我?。至于你……殿下?若是暂时没有其他差事给你,你便帮我?调/教他们吧。”   话说到这份上,天玑还有什么不明白。   太?子妃还会用?她,却不会再近身伺候了。   待回到长安,这份短暂的主仆情谊也?算是彻底断了。   也?好,也?好。   天玑告诫自己莫要再贪心,与明婳叉手行了个礼,语气郑重而真切:“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尽全力将那二人调/教好。”   此生她无福效忠太?子妃,却能回赠太?子妃两颗忠心,也?算全了这半年的主仆情。   许是不再纠结于情爱之事,又泡了个热水澡,这夜明婳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一觉自然醒,已是辰时。   想到昨日出门?时,裴琏特地交代的那句“醒了过来?”,明婳心底还有些纳闷。   要她过去作甚?   她又不是大夫,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难道她过去看他一眼,他就能活蹦乱跳,百病全消?   搞不懂。   不过也?只剩六日了,看在?他重伤的份上,姑且再忍忍。   怀揣着这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明婳梳洗过后,便去了裴琏的房间。   守在?两侧的暗卫见着明婳,躬身行礼:“拜见夫人。”   明婳问?:“殿下?可起了?”   暗卫道:“戴御医正在?给主子换药。”   明婳嗯了声,甫一推门?入内,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苦涩药味,以及淡淡的血腥气。   待看到绢纱屏风后朦朦胧胧的身影,她脚步一时有些踌躇。   忽的,里头?传来?男人沉金冷玉般的嗓音:“站在?外头?作甚,过来?。”   明婳没立刻进去,只咬了咬唇,问?:“已经包扎好了吗?”   她不想见血。   小时候她见过父亲受伤的胳膊,血肉淋漓的,吓得她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屏风后窸窸窣窣了一阵,传来?戴太医的声音:“已经包扎好了。”   明婳这才放心入内,却见晨间清透的光线里,榻间的年轻男人赤着上身,一道绷带从右肩斜缠到左肋之下?,半边胸膛完全被包扎着,其余赤着的皮肤倒是没见到伤口。   不过这还是明婳第一次在白日帘子敞开时,如此清晰地看到男人的躯体。   也不知是绷带缠绕的缘故,还是帐中光线的明暗交错,这个角度看去,那年轻结实?的身躯,仿若金石玉雕,块块肌肉垒块分明,窄劲腰身线条分明,愈显凌厉。   明婳瞥了两眼,忽的有些面热,赶紧挪开。   匆匆与裴琏行了个礼,她便与戴太?医问?起恢复情况。   “目前还好,并未出现化脓的症状。”戴太?医道:“也?幸好现下?是二月,天气不热,若是六七月,那当真是更棘手了。”   又聊了两句,药童也?端上汤药:“殿下?,药晾好了。”   裴琏刚想接过,见明婳除了刚来?时往他身上瞥了两眼,之后就一直在?与戴太?医说话。   明显是在?有意避着他。   难道是瞧见他赤着身子,不好意思?   思及此处,裴琏拿过外衫披上,又让药童将药搁下?,对戴太?医道:“你们退下?。”   戴太?医会意,颔首道:“是。”   他转身收拾着药箱,明婳不期然瞧见那一团换下?来?的带血绷带,眼皮微微一跳。   待到戴太?医和药童离开,明婳干巴巴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正想着不然也?和他告退吧,反正她已经来?探望过了,便听床边的男人道:“还杵在?那作甚,把药端来?。”   明婳一怔,不解看他:“药碗不就在?你手边吗?”   “孤受伤了,抬手容易扯到伤口。”   稍顿,裴琏定定看向她:“你来?喂孤。”   明婳惊愕:“我?…我?喂?”   裴琏:“不然?”   明婳不乐意,但又怕他情绪波动,便道:“我?笨手笨脚的,也?没喂过人,还是去外头?叫人来?吧。”   她说着便要转身,裴琏语气一沉:“谢明婳,别忘了你是太?子妃,照顾孤乃你分内之事。”   明婳脚步一顿。   “过来?,别让孤说第?二遍。”   “……”   什么人呐这是。   明婳袖中手指攥了攥紧,但想到他胸膛的确绑得严严实?实?……   罢了,看在?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还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对自己那么好的份上,她就站好这最后一班岗,演好这六天的“太?子妃”。   明婳默默地走到床边。   纤腰轻弯,她端起那碗黑漆漆看起来?就很苦的药,递到男人嘴边:“喏。”   裴琏眉心轻折:“有你这么喂药的?”   他虽没有其他女人,却也?见过旁人家妻子照顾丈夫,细致入微,哪有这样直接怼到嘴边的。   明婳:“……?”   须臾,她悟了,柔了语气:“殿下?请喝药。”   裴琏:“……”   “你寻个勺。”他提醒道。   “一口一口喂吗?”明婳惊讶,而后蹙眉:“那岂不是要喝很久。”   裴琏乜她:“你很忙?”   “那倒不是。”明婳道:“只是这药这么苦,一口一口喝多煎熬啊,还不如捏着鼻子一口闷了。”   说着,她视线落向裴琏高?挺的鼻梁:“我?替你捏鼻子,你闷了?”   裴琏:“……”   他的确也?不喜那种磨磨蹭蹭的喝药法,只是见她这副着急离开的敷衍神态,还是板着脸,道:“你坐下?,一口一口喂。”   明婳不解地看他一眼,无奈:“好吧。”   反正苦的也?不是她。   不多时,她便寻来?一枚瓷勺,坐在?床边,舀一口,送一口。   裴琏看着她送到嘴边的药,张嘴慢慢喝了。   苦。   但好似没有昨日那般苦了。   一口喝罢,他道:“你往药里加了糖?”   明婳:“啊?没啊。”   裴琏:“没昨日的苦。”   明婳低头?闻了闻,浓郁的药味扑鼻,光闻着这味道,脸都要苦皱了。   但见到裴琏一脸平静说不苦的模样,她思忖道:“或许是今日熬的没那么浓了,既然不苦,那就继续喝吧。”   裴琏:“嗯。”   明婳便又舀了一勺,送他嘴边。   春和景明,艳阳高?照,明亮充沛的春光透过雕花窗棂,盈满室内。   裴琏看着榻边的小妻子,她今日装扮的十分素雅家常,上着一条团花纹嫩黄衫子,下?着折枝花纹绿裙,披着件素罗帔子,乍一看好似那和煦春光里迎风摇曳的小小迎春花,很是娇俏可人。   只她今日这发髻,并非妇人髻,如瀑乌发单单以一根玉簪随意挽起,仿若云英未嫁的闺阁娘子。   明婳一开始还没觉着有什么,只想着赶紧喂完赶紧走,但喂着喂着,察觉到男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脸庞。   那视线无法忽视,幽深又锐利,叫明婳双颊发烫,浑身也?变得不自在?。   这般看她作甚?   难道她脸上长了花不成?   有心想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算了算了,就当没看见,赶紧把药喂了吧。   当最后一勺药喂完,明婳如释重负,仰起脸笑道:“药喝完了。”   裴琏轻轻嗯了声,又道:“倒杯清茶来?。”   明婳一噎,倒也?没说什么,很快倒了杯茶,送到他嘴边。   她就站在?他身旁,看着床上的男人就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喝了半盏茶。   她好似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他,明亮光线里,男人纤长的睫毛浓密漆黑,根根分明,那鼻梁也?又直又挺……   怪不得都说“裴氏出美人”,就冲着这张脸,和他做了这大半年的夫妻,也?不算特别亏。   若是日后和离回了北庭,怕是再难寻到这样容色的儿郎了……   唔,有点可惜。   不过男人嘛,吹了灯都差不多?   大不了寻个身材好的,再戴上银色面具,不就和他之前装的那些个玉郎、楚狂和花魁一个样?   胡思乱想间,身侧陡然响起一道冷声:“你是在?喂茶,还是在?浇花?”   明婳回神,低头?一看,傻了眼。   本来?抵在?男人唇边的茶杯竟抵到了他的脸上,清水正往他下?巴淌。   “对、对不住!”   明婳忙不迭搁下?茶盏,取出帕子给他擦脸:“我?…我?不是故意的。”   裴琏本来?还有些气闷,见她这般慌张模样,一时也?没了脾气。   “算了。”他道:“下?回专心点。”   明婳擦拭的动作顿住,一双清凌凌的乌眸也?睁圆了:“还有下?回啊?”   “怎么?”   裴琏蹙眉:“孤身受重伤,你为人妻,喂个汤药也?不乐意?”   若放在?之前,明婳自然是乐意的。   可现下?她都要与他和离了,哪还管他那么多。   不过这话她也?在?心里嘟哝,面上还是道:“乐意乐意,只要殿下?尽快把伤养好,喂个汤药而已,不算难事。”   这前后陡然变化的态度,叫裴琏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两眼,见她又将茶杯递到唇边,姝丽眉眼间一片平和:“殿下?请喝水。”   裴琏抿抿唇,也?没多说,配合地将剩下?半杯水饮尽。   喂过水,明婳站在?桌子边,隔着一段距离道:“药喝了,水也?喝了,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   未等?裴琏开口,门?外传来?暗卫禀告:“主子,郑统领有事求见。”   话音落下?,明婳先开了口:“殿下?这会儿正有空呢,郑统领进来?吧!”   又朝裴琏福了福身子:“郑统领定是有正事与殿下?商量,我?就不打?扰你们,先行告退了。”   说罢,似是见男人面色不虞,明婳补了句:“殿下?千万别动怒,太?医说了你得静心休养。你先忙呢,我?晚些再来?看你,给你喂药。”   她说这话时,眉眼温柔,语气轻缓,十足十的贴心模样。   临走前,还朝裴琏弯眸笑了下?。   裴琏心底那一丝古怪,也?被这抹莞尔浅笑给拂去。   许是他想多了。   她应当只是识大体,不想打?扰他与郑禹商谈正事罢了。 第068章 【68】   【68】   当日傍晚, 明婳按照约定,来给裴琏喂汤药。   她只喂药,不说话。   未曾想裴琏竟主动开了口, 问起她对天?玑的安排。   明婳便将她的想法说了, 末了, 还?是补了句:“作为你的暗卫,她当时的反应并无过错,你小?惩便是, 不必重责。”   裴琏见她替天?玑说好话,倒也不意外。   她一向便是个心软之人。   裴琏:“既你这般说了, 那便小?惩为诫。”   明婳笑了笑:“多谢殿下?。”   裴琏看着她的笑靥, 眸光轻动。   明婳察觉到, 疑惑抬眼:“殿下?这般看我作甚?”   裴琏:“没什?么。”   只是她这笑,好似……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一碗汤药喂完, 外头的天?色也暗下?, 明婳起身便要告退。   裴琏看着她:“今日也急着回去沐浴歇息?”   明婳愣了下?,道:“这个倒不急……”   没等裴琏再说,便听她一脸认真道:“不过我昨日新买的那两个奴隶官话特别差, 我打算回去教教他?们,免得之后要他?们做事, 连吩咐都听不明白, 那岂不是白买了。”   “殿下?还?有别的吩咐么, 若没有, 我就先?去教他?们了。”   “……”   裴琏没来由有些气闷, 但?见她一门心思扑在外头, 终是淡淡道:“退下?罢。”   话音方落,又和昨夜一样, 那道烟粉色身影宛若一只小?蝴蝶,翩跹飞走了。   内室重归静谧,空空荡荡,唯余烛火摇曳。   裴琏垂了垂眼,看向绷带牢牢缠着的胸口。   良久,他?才拿过一侧的文?书,继续翻看起来。   -   接下?来几日,明婳除了每日早晚都会?去给裴琏喂药,其余时间都待在她的房间,或是带上暗卫和新买的两个奴隶出门闲逛,再不像往常那般一有空就黏在他?身旁。   裴琏自然也察觉出妻子的这份变化?。   有时他?也会?怀疑,她是否还?在为那夜的事生气。   尽管她嘴上说着没气,但?郑禹说过,小?娘子大都口是心非,而且特别爱让男人去猜。   猜着了皆大欢喜,猜不着便有的闹。   可她每日给他?喂药十?分?认真,而且每回见到戴太医,都会?第一时间关心他?的伤势,简直比太医还?要期待他?好转。   这份殷勤关怀,就连戴太医都止不住与他?感慨:“家有贤妻如斯,夫复何求,陛下?当真是为您聘了位佳妇。”   贤妻,佳妇。   细想这大半年的相处,她的确有许多出乎他?预料的优点,与他?最初的印象大为不同。   虽说有时还?是不够稳重,也爱为些小?事闹脾气,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他?也愿哄上一哄,权当夫妻闺房之乐。   且就近几日她的一言一行来看,好似也成熟不少,愈发的稳重端庄。   裴琏暗暗告诫自己,也不能对她太过苛刻,总不能既要她娇俏粘人,又要她端庄持重。   这世上之事,总是有失必有得。   她能成长?,为人夫者,该当欣慰。   只这份欣慰之心,并未持续太久。   一眨眼,距醉仙阁那场鸿门宴已过去了七日。   这日傍晚,戴太医像往常一样给裴琏换药,明婳却并未避开。   她就站在旁边,看着戴太医拆绷带,清理创口和敷料。   这是明婳第一次清楚而直观地看到裴琏的伤口。   拳头大小?,横竖两道长?切口,中间是道深深的洞疤。   虽说精心休养了七日,伤口不再血腥可怖,但?光看着这鲜红的洞疤和竖横两道切口,也能想象那日的暗器陷得有多深。   戴太医不愧是永熙帝钦点的伴驾御医,若换做寻常御医,离心脏这么近,怕是都不敢轻易下?刀。   明婳感慨的同时,又涌上一种难以克制的难过。   没办法,还?是有点喜欢裴子玉。   一看到他?这伤,再想到他?那夜差点就没了命,心底就好似下?起一场连绵无尽的梅雨,闷热、潮湿,又弥漫着酸涩的惆怅。   她也很讨厌自己这样。   可她没办法。   谢明婳就是谢明婳,无法真正变成一个狠心凉薄之人。   “伤口恢复得很不错。”   戴太医满意地捋须:“已经在长?新肉了,之后在船上好好修养,待抵达长?安,应当就痊愈了。”   裴琏轻嗯了声,一抬眼,便看到明婳怔怔盯着他?伤处。   那双乌眸,清凌凌,雾蒙蒙,好似江南氤氲的烟雨,噙着无尽的忧愁。   忽的,他?的心底也泛起一层潮湿。   “太医说了,恢复得很好,你不必担心。”裴琏温声道。   明婳也晃过神,朝他?笑笑:“嗯,没事就好。”   戴太医在旁调药,看着小?俩口这温情脉脉的一幕,只觉浑身肉麻。   到底是新婚燕尔的年轻人啊。   想他?当年和夫人也是这般浓情蜜意、你侬我侬,一晃三十?年过去,夫人成了母老虎,亲上一口能做噩梦好几宿。   不过老夫老妻也有老夫老妻的踏实。   也不知分?开大半年,老太婆在家可曾记挂他?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戴太医给裴琏换好了伤药,便带着药童识趣地退下?。   明婳照着往常那般,一勺一勺给裴琏喂着药。   “明日孤与李昶安将蓟州这边的事都安排好,最迟后日,便能登船返京。”   明婳心不在焉嗯了声。   裴琏瞥她一眼,沉吟片刻,又道:“那魏明舟……”   话未说完,便见她执着瓷勺的手一顿,抬眼看来。   裴琏眸色微深,面上却不显,继续道:“郑禹已查明他?与刺杀之事无关,之后孤会?安排专人送他?回长?安。”   “那就好。”明婳眉眼稍舒:“魏郎君本?就不是那等奸恶狂妄之辈,莫名其妙卷入这些事里,又被关了这么多天?,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前几次碰面,魏明舟在明婳心中的印象,是个有些唐突但?本?性不坏的人。   但?经过那夜的挺身而出,明婳便觉得他?是个赤诚正直、不畏强权的良善之人。   等她回到长?安与裴琏顺利和离,她定要好好请魏郎君吃一顿大餐,再回北庭。   明婳这边畅想着和离后的种种安排,裴琏见她一提到魏明舟又魂飞九天?,沉脸叩住她的手腕。   明婳陡然回神:“殿下??”   “一个觊觎人妻的狂悖之徒,哪就值得你这般赞誉?”   裴琏漆黑的凤眸幽幽望着她,“你可知那日夜里他?贸然出面,说些不知所谓的话,若叫有心人听去大作文?章,你的清誉该何如保全?孤的脸面、皇室的体面又该置于何地?”   也就是蓟州地处偏僻,那日席上之人也都被控制住,不曾往外泄露只言片语。   否则当朝太子妃与侯府儿?郎有私的谣言,怕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孤已经不是第一次提醒你,离那姓魏的远些。”   裴琏语气冷肃:“偏你还?糊里糊涂,将那人夸成个宝,当真是不知所谓。”   手腕突然被扼住,本?就将明婳吓了一跳,这劈头盖脸又是一顿训,霎时叫她也有些恼了。   她试图从他?掌心抽出:“你放开。”   裴琏不为所动。   直到对上她忿忿瞪圆的乌眸,默了默,还?是松开。   明婳低头一看,雪白肌肤明显有些红了。   这边说着怕牵动伤口要她一口口喂药,那边却劲大的一下?就把她的手捏红。   真是个混蛋!   她咬着唇,很想和他?吵一架,但?许是这几天?的隐忍叫她也练了些耐性,怒意在心头翻涌了几番,终是被她压下?去。   她不想和他?吵。   万一吵着吵着,她又绷不住眼泪,那多丢人。   何况事到如今,她也只想与他?心平气和,好聚好散。   明婳闭着眼睛,努力平复着情绪。   裴琏见她沉默不语,略作迟疑,朝她伸手:“孤并非有意弄疼你。”   指尖还?未触及,明婳便侧身躲开。   男人的手僵在空中。   周遭的气氛也好似凝固住。   明婳只当没看见般,缓缓掀起眼帘,清灵嗓音也格外平静:“打从一开始,你就对魏郎君偏见极深。是,他?或许是对我有爱慕之心,但?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都是坦坦荡荡,从无半分?逾矩。”   “你只看到他?那日夜里为我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会?影响我的清誉。那你为何不想想那时我有多么害怕,那把剑就架在我的脖子上,剑刃那么锋利,冰凉凉的刺着我的脖子,我腿都发软,魂都要吓飞了,恨不得干脆晕过去好了……可就是这个时候,席上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急着要救我,也没有一个人为我向那刺客求情,就连你……你啊,裴子玉,我的夫君……就连你也不帮我。”   “你没有一句安慰,没有想过与刺客斡旋,你就那样毫不犹豫的在账册与我之间,舍弃了我……”   “孤那时只是……”   “权宜之计。我知道,你说过了,我后来也看明白了。”   明婳截断他?的话,指尖紧紧掐着掌心,继续道:“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你们的局啊。那日夜里,就我一个人被瞒在鼓里,糊里糊涂的什?么也不知道,被刺客抓住了,便真的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再无明日。”   那时的眼泪与害怕,是真的。   那时的心碎与绝望,也是真的。   哪怕知道了真相,可那些痛彻心扉的时刻,就能当做没发生吗?   “所以在你眼里,魏明舟好似是个不知所谓、大放厥词的搅局者,但?于身处局中的我而言,竟然有人愿意为我发声,甚至愿意用他?的命来换我的命……便是冲着这份勇气和赤诚,来日他?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也定会?尽力去帮他?。”   明婳明显看到裴琏沉下?的脸色,可那又怎样呢。   “你既觉得他?是个觊觎人妻的登徒子,与我接近,有碍我的清誉,也有损你的体面,那么……”   明婳攥了攥紧拳头,仰起脸,看向床上的男人:“若我并非你妻,便不会?再有这些烦恼了吧。”   裴琏眸光陡然一暗:“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有了整整七日的思虑与准备,明婳现下?也不再像第一回 提和离那般慌张无措。   迎上男人灼灼如炬的注视,她语气沉静而坚定:“裴子玉,待回了长?安,我们便和离吧。”   话落,房间里的空气都好似冻住,森森寒意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男人俊美的脸庞线条略显冷硬,嗓音却仍是淡淡的:“孤说过,别再拿这种事说笑。”   说笑?   明婳哑然,而后不禁笑了:“你是不是仍觉得我是在与你耍小?脾气,是无理取闹?”   裴琏凝着她,不语。   明婳见状,蓦地有些怒了,终是忍不住咬牙,低低骂道:“裴子玉,你就是个自负倨傲、不折不扣的大混账。”   “是,我之前是喜欢你不假,可我也是人,我也有心。若我给你的喜欢,反而成为你用来伤害我的把柄,那我谢明婳也不是那么厚颜卑贱之人,非得上赶着你一人不可。”   “我阿娘从小?便与我说,真心 换真心。我自问与你相识以来,一心一意地对你,从无半分?虚情。而你呢?你冷淡、无情、愚弄、隐瞒,口口声声说着夫妻一体,可你又有哪一刻真的拿我当做过你的妻子。”   裴琏拧眉:“明婳……”   “哦对,你与我对夫妻的看法并不同,我以为的妻子是真心挚爱之人,而你觉着的妻子便是一个贤良淑德、生儿?育女的暖床工具。是我傻,偏不信邪,偏要去钻你这块冥顽不灵的木头……直到险些把命都丢了,方才知道醒悟……”   “还?好,也不算太晚,起码……起码还?活着。”   明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再次抬眼,微红的眼眶里已是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道不同不相为谋,婚姻本?为两姓之好,可到今日这份上,继续下?去,你我注定要成为一对怨侣。与其日后反目成仇,相看两厌,倒不如趁着如今还?不算太坏,大家好聚好散。”   “至于你上回与我说的那些家国天?下?的道理,我也仔细考虑过了。是,你说的有道理,但?我爹娘若是知道我险些死于你的局中,我相信他?们宁愿弃官除爵,抛却荣华,也要换我此?生平安,无病无灾。”   这便是父母之爱给她的底气。   而在裴琏这,她没有半分?底气。   “其他?的你也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回去以后,我自会?与陛下?和皇后娘娘禀明一切,求得二位尊长?的谅解。”   明婳说罢,也不再看裴琏,搁下?药碗,起身要走。   手腕却再次被拽住。   她蹙眉看去,便对上男人如覆寒霜般的脸庞。   他?沉声道:“你明知那一夜孤所说的皆是虚言,并非真的弃你不顾,何至于为了一时之计,小?题大做,闹到和离的地步?”   “小?题大做?”   明婳哑然,嫣色唇瓣动了动,终是懒得解释,只轻嘲道:“你觉得小?题大做便是吧,反正……就这样吧。”   她挣着手腕,裴琏却牢牢不放。   她再挣,他?掌心忽的一用力,竟直直将她拽倒在床边。   明婳失声惊呼,不等她起身,男人另一只手牢牢勾住她的腰。   “裴子玉,你放开!”   她下?意识伸手去推,却听得一声低低闷哼。   明婳一僵,忙不迭收回了手。   只一张小?脸红白交错,没好气瞪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该当是孤问你。”   裴琏黑眸如墨,直勾勾望着她:“谢明婳,你到底想做什?么?”   “和离,我说了,我要与你和离!”   明婳蹙眉:“裴子玉,我不喜欢你了,也不想再与你耗着了。这个太子妃,谁爱当谁当,反正我是不当了。”   她字字句句,斩钉截铁,男人的面色变得铁青。   “你再说一遍。”   “哪怕再说一百遍,也是一样!”   明婳仰起脸,乌眸熠熠:“反正你也不满意我,之所以认下?这门婚事,也不过是无法违逆陛下?,再加之你也想借着姻亲之便,笼络我父兄继续替你们裴氏卖命不是吗?”   裴琏拧眉,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幽邃。   明婳却已不管不顾了,只道:“那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谢氏一族有祖训,永世效忠裴氏,效忠大渊,若有二心,阖族尽灭。你若实在不放心,大不了你我和离之后,我哥哥有了孩子,送一个入长?安为质。或是、或是我生一个,我把我的孩子送到长?安给你为质,这总够了。”   裴琏本?就被她一口一个和离气得胸闷,现下?听她还?说什?么生了孩子送给他?为质,更是怒极反笑。   她倒是想的长?远,连和离后生孩子都想到了。   离了他?,他?倒要看看哪个男人有胆子与她生孩子。   扼在她腰间的大掌不觉捏紧,直到她吃痛哼唧,他?才松了长?指,冷声道:“你今日所说,孤权当你那日受了委屈来泄怒,不与你计较。”   “事到如今,你还?当我是与你置气?”   明婳只觉好笑:“罢了,我不与你说,待回到长?安,我自去与皇后娘娘说。”   他?太自负了。   自负的以为她喜欢他?,就会?一成不变,死心塌地的喜欢他?。   怎么会?有这样高高在上又自负之人呢?   明婳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这般倨傲自负,偏又是个无心的木头。   活该他?没人喜欢。   他?这种人,也不配被人喜欢。   明婳不再挣扎,看着他?的目光如一潭静水:“请殿下?松开。”   裴琏从她的眸中窥见了那一丝悲哀的怜悯。   莫名的不安涌上了心口,他?下?意识去遮她的眼。   明婳长?睫颤了颤,却也不躲。   眼见那只修长?手掌要遮来,却又在覆上的刹那,停下?。   她微诧,须臾,那只手轻轻抬起她的脸。   男人垂眼,幽深的目光在她面上一点点逡巡着,似是在寻出一丝伪装的端倪。   然而,她平静得令人心悸。   这模样,陡然勾起裴琏心底最不愿意触碰的回忆——   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   平静的,淡漠的,仿佛一阵抓不住的风。   她不要父皇,也不要他?,好似世间一切都无法再留住她……   裴琏忽的有些慌了。   “明婳……”   他?低下?头,以额碰着她的额头,语气也变得沉缓:“那日之事是孤思虑得不够周全,叫你受了委屈,孤与你致歉。你骂孤也好,咬孤也好,或是你有其他?要求,孤能应的都应你。只和离之事,并非儿?戏,且你我之间……又何至于此??”   她分?明还?是在意他?的。   那场意外的前夕,她还?乖顺依偎在他?怀中,搂着他?的腰与他?畅想着回长?安后的种种打算。   “你今年不是还?想去骊山行宫住么?孤陪你一起,住满三个月再回如何?”   男人的絮絮轻哄,宛若和煦春风般拂过耳畔。   明婳有一瞬的恍惚,险些又要坠入他?编织的甜蜜陷阱。   可他?胸口的伤疤就在眼前,那浓郁的药味还?溢满鼻间,一切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那日若非他?临时改变了心意,她早已化?作长?剑下?的一只鬼。   命只有一条,这次走了运,下?次可不一定再这么幸运了。   她不敢再赌了。   “其实殿下?也很清楚,我们并不合适,不是么?”   明婳垂着眼睫,喃喃道:“你需要一个搭伙过日子的妻子,而我,我是个很贪心的人。我原以为哪怕你不喜欢我,但?只要我喜欢你,闭着眼睛也能凑合过。可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我没办法将‘夫君’与‘爱人’这两个角色分?开。”   “在我心里,夫君就是爱人,是任何时候都不会?舍弃我,任何时候我都能无条件信赖,无条件将后背交给他?、不用担心被他?辜负的人。”   “很显然,你不是。”   裴琏嗓音微紧:“那夜是个意外,孤从未想过会?将你置入险境……”   “是,你不想,但?结果呢,我还?是入局涉险了。”   明婳盯着他?的眼睛:“你就没考虑过万一吗?万一就有个意外呢?万一事态就超出你的掌控了呢?万一我就死了呢?”   接连几个万一,如同一拳又一拳重锤,狠狠砸在裴琏的胸间。   他?一时语塞。   只因设局之时,他?的确如她所说,太过自负。   “说白了,在你心底,我其实没那么重要。”   明婳淡淡说罢,见他?愣怔失神,趁机从他?怀中挣脱。   待站直身子,再看床上沉思的男人,她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只是在她转身离去的刹那,手腕再次被拽住。   明婳皱了眉,有些不耐,“你……”   “不是。”   裴琏抬眼,漆黑眼底仿若透着热意:“若孤真的不在乎,为何要以命相搏,护你周全?”   明婳心头好似被什?么撞了下?。   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暗暗告诫自己这不过是他?的老招数。   而且对于裴琏那夜冲出来的举动,她早就寻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我是肃王爱女,倘若我真的这般稀里糊涂死在了蓟州,我父亲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裴琏失笑,“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明婳:“不然呢?”   不然她还?要自作多情,觉得他?是对她情根深种,至死不渝吗。   “你若真死在这,你父亲固然会?对孤生出怨怼。然孤为君,他?为臣,难道他?会?提剑冲来长?安,杀了储君不成?”   明婳一噎,看着男人的眼睛,蓦得有些心慌。   “谢明婳,你不傻,傻的是孤。”   裴琏唤着她,拽着她细腕的大掌一点点收紧,眸色也渐深,“孤竟然愚钝到那时,方才看清自己的心。”   “你…你……你别说了。”   “不,孤要说。”   裴琏牢牢拽着她,似是有某种情愫要破土而出,他?胸膛不稳地起伏着,一贯清冷的嗓音也变得艰涩沉哑:“谢明婳,孤喜欢你。” 第069章 【69】   【69】   喜欢她?   裴子?玉说他喜欢她?   霎那间, 明婳双耳嗡鸣,心跳也好似停了两拍,那快速升起的?体温和急促的?心跳都快将她整个人都融化一般。   但?很快, 她回过?神来。   这是陷阱。   一个甜蜜温柔的?陷阱。   他又要像去年那样, 拿她当傻子?哄骗了。   理智一遍遍在耳畔提醒着“不能再上当”, 明婳狠狠压下心底深处那些愚蠢的?雀跃,嘴角轻扯了扯:“你说,你喜欢我?”   裴琏看?着她:“是, 孤心悦于你。”   事实上,他对她的?喜欢, 比他预想中还要多。   他行事一向算无遗策, 落子?无悔, 可偏偏在谢明婳的?事上,一再生出悔意。   那夜她被刺客劫持, 的?确出乎他的?预料, 但?他并不慌乱,只觉以毒药控制了侯勇,便能保全她的?性命。   这并不难。   只是万万没想到那刺客竟然并非侯勇的?手下。   那一刻, 他乱了心神。   几乎来不及思考一国储君所肩负的?责任,脑中只想着“决不能叫她就?这样死了”, 他失态地冲上前, 放出了袖箭。   这并非他该做的?事。   大渊朝的?太子?唯有一人, 而大渊朝的?太子?妃可以有很多个, 没了谢氏, 还会有崔氏、王氏、赵氏、郑氏……   太子?妃是谁, 对太子?裴琏而言,重要, 却远不及性命重要。   但?谢明婳……   世上唯有一个谢明婳。   裴琏的?原配发妻,谢氏明婳。   “你说的?对,孤的?确……太过?倨傲。”   裴琏嗓音发紧,神色也一片僵凝。   他实在不擅长说甜言蜜语,或是袒露心声。   这叫他难以启齿,更是本能地抗拒。   打从他记事起,他便知母亲厌恶他,哪怕皇祖母和父皇告诉他,母亲只是病了,无力照顾他。   他却从宫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母亲为了生他,险些丧命,是以才厌了他。   于是他不哭不闹,努力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想博取她的?欢心,想叫她多看?看?他。   但?好像无论他如何乖巧懂事,还是没办法改变,母亲仍要将他送走……   再后?来,母亲病好了,和父皇也重修旧好,没多久有了妹妹。   父皇母后?都很爱妹妹,他也很喜欢妹妹。   只他自己也分?不清,他是因为喜欢妹妹而喜欢,还是为了继续扮演长辈们眼中“懂事的?长子?”而去喜欢妹妹。   妹妹在父皇母后?的?爱里一天天长大,他年岁渐长,感情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好似也不再重要。   他要在意的?是国之储君该有的?责任与?能力。   十三岁那年,他得知了父皇母后?过?往的?真相,也知道?母后?当年是被迫怀上他——   怪不得她会厌他。   一个不被期待的?孽种,一个困住她的?累赘,如何能不厌?   身为人子?,他无法怨怪生他的?母亲,也很难怨怪对他器重爱护的?父皇,便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那毫无意义的?男女情爱。   只要不耽于情爱,便不会有这些痛苦。   既有父母的?前车之鉴,他绝不允许自己步入那样的?后?尘。   直到——   谢明婳要与?他和离。   她竟敢,不要他了。   “你心里明明还是在意孤的?,不是么?”   裴琏扣住明婳的?手腕,狭眸凝视着她的?脸庞,不肯错漏她一丝的?神色变化。   明婳眉心动了动,只觉这个男人果然是在给?她下套。   上一刻说他喜欢她,现下就?来套她的?话。   她才不会再主动送上把柄,让他仗着她的?喜欢,继续欺负她。   “不在意了。”   明婳将手腕从他掌心抽出,长睫垂下:“那夜你说的?话或许是假的?,但?我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   “撒谎。”   裴琏深深看?着她,嗓音略哑:“若你真的?不在意,这几日的?关怀照料又算什么?”   明婳沉默了一会儿,回望道?:“这几日的?关心倒不是作伪,我的?确盼着你能快些早日康复,不过?——”   “这无关男女私情,只是看?在你是太子?,且太后?、皇后?娘娘她们都待我不薄的?份上。”   她抿唇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朝堂定要大乱,太后?皇后?她们肯定也会伤心……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她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也希望喜欢她的人、她喜欢的?人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日暮西斜,倦鸟纷飞。   一直到明婳推开他的?手,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裴琏独坐榻间,仍觉方才一切恍若一场幻梦。   谢明婳,怎能不喜欢他了?   明明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他,是她先来渴求他的?喜欢。   现下他对她动心了,她却不要了。   胸臆间好似被无数巨石沉沉压住,裴琏看?着空空的?掌心,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   她怎能如此不负责任。   不能。   绝不能   长指一点点攥紧成拳,晦暗的?绯红色夕阳里,男人浓密的?长睫低低垂下,恰到好处地遮住其间肆意暗涌的?晦色。   -   这一夜,明婳失眠了。   她明知道?不该想,但?一想到裴琏拉着她的?手,说出“孤喜欢你”,心脏就?克制不住地砰砰直跳。   不行不行,不能跳!   姐姐都罚她抄了那么多遍《氓》了,那句“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都抄得倒背如流了,她决不能再犯糊涂了。   唉,要是这会儿姐姐在就?好了,有个人时刻在耳边敲警钟,她也能更坚定些。   单靠自己一个人抵抗恋爱脑实在是太难了。   “夫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幔帐外忽的?传来春兰小心翼翼的?询问?。   明婳还是不敢一人睡,便让春兰在她床边搭了张榻,陪着她睡。   这会儿听到春兰的?声音,明婳道?:“没事。”   稍顿,又问?:“你还没睡吗?”   春兰道?:“奴婢见夫人一直没睡,便不敢睡。夫人方才在叹气,是还在担心郎君的?伤势吗?”   明婳眼皮轻动,并未多解释,只淡淡嗯了声,又道?:“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春兰:“夫人想说什么呢。”   明婳道?:“就?与?我说说你的?身世吧。”   春兰只当夫人想了解她的?来历,她是个老实丫头,难得遇上个温柔可亲的?高贵夫人买了她当丫头,她自也想踏踏实实跟着夫人一辈子?,遂将她的?过?往如实说了遍。   其实就?是个很寻常的?乡下丫头的?命运,家中父母重男轻女,生得多养不起,遂将女儿卖给?乡绅家当烧火丫头。后?来乡绅家犯了事,连带着一家奴仆也充公?,辗转入了牙行,等着被新的?主家挑选。   只明婳是个好奇的?性子?,这般寻常经历,她也能有许多的?问?题,诸如“你可怨怪你爹娘”,“那乡绅家犯得什么事”,“那乡绅家的?那些家眷又去哪里了”,“你方才说那乡绅家最漂亮的?二娘子?不是有个秀才未婚夫吗,那未婚夫呢?”……   春兰知道?的?都答了,不知道?的?半猜半蒙着答了。   说起那乡绅家漂亮的?二娘子?,春兰叹道?:“小娘子?家一出事,那秀才就?送来一封退婚书,实在是薄情至极!”   明婳啊了声,而后?也忿忿翻了个身:“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春兰自是附和主子?的?:“可不是嘛,没一个好东西!”   主仆俩便是絮絮聊着这些琐事,直到半夜累了,方才阖眸睡去。   -   翌日明婳醒来时,得知裴琏一早便出了房门,于前厅召见了多名蓟州官员商议政事。   关于外头的?动向,明婳偶尔在廊上遇到郑禹和李昶安,也简单问?了几句。   那二人虽未具体禀明,但?透漏的?只言片语里,也叫明婳知晓上次刺杀之事,那阿什兰口口声声说要贪污账本不过?是个幌子?,实则她极大可能是东突厥派来的?细作。   而那侯勇非但?涉及河北道?的?冒赈贪污案,还利用?职务之便,与?东突厥私下勾结。   明婳初闻只觉惊讶,再一细想,愈发心惊胆跳。   这侯勇竟然如此大胆!   若只是贪污,顶多是个抄家斩首或流放,可若是通敌叛国,那可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事涉军机国政,且尚在调查之中,郑禹也不敢与?明婳说太多。   明婳则是隐隐约约担心,若侯勇真的?勾结东突厥,那他到底卖了多少军机秘密?东突厥那边竟然如此放肆,胆敢派细作暗杀大渊太子?。   如若此事确凿无疑,两国邦交定然又要有变化……   会打仗吗?   大渊上一回与?突厥交战,还是八年前。   那一次突厥还叫突厥汗国,父亲带三十万大军与?突厥狠狠打了近两年,一路打到突厥汗国的?王帐,那老汗王逃跑时不慎从马上坠落,摔到了后?脑勺中风,卧床不起。   他两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起了内讧,最后?突厥汗国一分?为二,大王子?吉栵自立为东突厥汗王,二王子?莫铎为西突厥汗王。   西突厥势弱,第一时间投降,不但?送来质子?,还愿为大渊属国,互称叔侄,年年进贡。   东突厥吉栵不服气,带着兵马与?大渊继续打了半年,最后?还是熬不住,递了降书,愿与?大渊百年修好。   说好百年修好,这才第八年,东突厥竟然偷偷摸摸搞这些小动作。   明婳想想都有些窝火。   尤其她与?突厥人也算是有世仇,她的?外祖父便是葬身于永丰十八年那场与?突厥人的?战事之中。   虽然隔了快四十年,但?每年她陪着阿娘祭奠外祖父和外祖母时,都能感受到阿娘对突厥人的?恨意。   只恨归恨,真要再起战火,苦的?还是百姓们。   且身为武将家眷,明婳也害怕父兄上战场。   战场太残酷,随时都能要了性命,天人永隔。   至于现下,她只能默默祈祷刺杀之事最好与?东突厥无关,不然……   唉,真要打起来,那就?打吧!   她虽上不了战场,起码能多捐银钱米粮,给?前方将士多配些兵甲!   怀着一腔忧国忧民的?愁绪,明婳一直在房间等到了午后?。   及至申时,方才有暗卫前来禀报,“夫人,一切已安排妥当,可以前往渡口了。”   明婳的?行李不多,一早便已收拾妥当。   听到这禀告,很快便带着春兰和阿罗两人一起下楼。   当看?到停在醉仙阁前的?三辆马车,她脚步停顿片刻,走向第二辆。   暗卫阿玖只当她走错了,上前提醒:“夫人,主子?的?车在这边。”   明婳抿了抿唇,隔着帷帽道?:“他重伤才愈,一个人坐车宽敞些,我不与?他挤。”   阿玖道?:“夫人体贴是好事,只这辆车主子?让戴御医坐了……”   明婳皱眉,看?向第三辆:“那辆呢?”   “那辆是放箱笼的?。”   阿玖答着,又看?了看?明婳身后?跟着的?那两个奴隶:“您这两个下人倒是能进去挤一挤。”   明婳:“……”   算了,反正?也就?这么一段路。   且之后?还要一起回长安,想要彻底避开也不现实。   “你们俩去后?面坐吧。”明婳侧身吩咐着春兰和阿罗。   二人很是乖顺地应下,抱着行囊就?往后?去了。   明婳在阿玖的?搀扶下,踩着杌凳,掀帘钻进了打头那辆朱轮华盖的?马车。   车内宽敞整洁,铺着地衣,摆着案几茶点,还熏着淡雅的?安神香。   而那一夜未见的?年轻男人,一袭玉色长袍,乌发束起,正?静静端坐在窗边。   明亮的?午后?春光透过?窗棂格栅斜斜洒在他身上,将他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憔悴的?脸庞照得愈发苍白,再加之他眉眼清冷,整个人缥缈的?好似随时能化作一阵雾气,羽化成仙般。   只这念头才在脑中冒起,便被男人不疾不徐投来的?一眼,统统打消。   什么仙气飘飘,什么清冷寡欲,那双墨色深沉的?凤眸里,分?明满是世俗的?欲望。   哪怕隔着一层帷帽轻纱,也被那过?于直白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   想转身下车,但?阿玖那边已经贴心地将车门合上,明婳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挨着车门坐下。   两个人都未说话,直到车壁外传来郑禹的?声音:“主子?,一切已准备妥当。”   裴琏微微侧脸:“出发。”   “是。”   话落,外头传来哒哒马蹄声。   “出发——”   马车很快晃晃悠悠地在石板路上行驶。   明婳低头坐着,明明窗外有街边小贩的?叫卖声、百姓们的?谈话声,还有车轮辚辚滚动声,马蹄哒哒前行声,她仍觉得车厢里静得叫人无所适从。   太奇怪了,她又没做错事,有什么好紧张的??   唔,一定是他看?来的?目光太奇怪了。   从前不怎么看?她,这会儿提和离了,反倒盯着她看?了?   男人当真是莫名其妙。   明婳心下正?腹诽,冷不丁的?,对侧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都上车了,怎的?还戴着帷帽?”   明婳微怔,藏在袖笼里的?指尖捻了捻,她低声道?:“我乐意。”   男人似是一噎,默了两息,道?:“不觉得闷?”   明婳:“不关你的?事。”   裴琏:“……”   薄唇轻抿了抿,余光扫过?桌上的?茶点,他问?:“可要吃点东西?”   明婳:“不吃。”   裴琏:“……喝点?”   明婳:“不喝。”   裴琏:“……”   车厢里又静了下来。   隔着轻曳的?雾白轻纱,明婳抬眼,偷偷瞥了眼对侧男人微绷的?脸庞。   他是不高兴了?   八成是了,一向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从来只有被讨好的?份,何时受过?这般冷待。   不过?他高不高兴,那又关她什么事呢。   从前她喜欢他时,他不也是这般对她爱答不理的??   如今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何况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她么?她倒要看?看?,这个骗子?能演到什么时候。 第070章 【70】   【70】   蓟州码头地处蓟州城西, 沿这码头往下共有两条运河,一条是直往南下,去那富庶丰饶的江南鱼米乡的京杭大运河, 一条是往西横去的永济渠, 直通洛阳与长安。   作为河北道数一数二的州府, 蓟州码头自也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明婳他们坐的是一条商船,船上?飘着的旗号印着“许”字, 乃是皇商许家?的船只。   且说这许家?商号,往前?追溯三百年, 与谢家?也是关系匪浅。因着许氏商号的创始人, 便是谢家?的祖奶奶, 那位大渊朝鼎鼎有名?的女商许闻蝉。   这位祖奶奶与谢氏高祖育有一儿一女,儿子继承了国公府的爵位, 女儿便继承了许氏商号。   只经商这事?也是需要天赋的, 那女儿没有许氏的本事?,勤勤恳恳一生,只勉强守住这份家?业。但再往下她的儿子、孙儿, 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到了第三代, 那赘婿家?的不孝孙还想三代还宗, 回归本姓, 将许氏商号变成郭氏商号。   得亏那一代里有个胆大的小娘子, 觉着这不但违背祖奶奶定?下来的家?规, 且不道义, 便跑去陇西谢氏揭露此事?。   谢氏大为恼怒,派族长去讨说法, 那些想改姓的郭氏儿郎面上?答应了不改,等那小娘子回归本家?,竟用私刑罚她。   小娘子也是个烈性的,竟再次逃出?来,跑到了长安,寻求镇北侯府许氏这一脉,替她做主。   再之后兜兜转转,还惊动了皇室,当时的皇帝正愁没钱养军队,眼见这么一大块肥肉送到嘴边,直接出?手,封那小娘子为“荣安君”,任许氏家?主,许氏自此也成为大渊皇商之一。   一晃眼百年过去,明婳看着商船上?飘扬的“许”字招牌,不禁想到了姐姐明娓。   毕竟许氏祖奶奶可是姐姐的偶像。   也不知道姐姐现下在哪儿,是在北庭家?中,还是已经随西域商队在路上?了。   胡思乱想间,船老大等人上?前?恭迎,一边引着明婳他们上?船,一边介绍着商船情况。   待顺利登船,船老大的婆姨吴娘子一脸热络道:“最?大最?舒适的那间客房已经收拾妥当,铺盖帷帐和?家?具一应都是簇新的,若还有什么缺的,郎君与夫人尽管吩咐,小的尽快补齐。”   明婳闻言,眼皮微动,欲言又止。   想了想,到底先憋住了,直到随裴琏一道进了那间最?上?等的客舱,方才屏退左右:“你们先下去,我与郎君有事?商量。”   暗卫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屋内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裴琏负手立于窗前?,微微偏脸:“下去罢。”   暗卫们这才躬身退下。   门扉轻合,明婳也摘下那戴了一路的帷帽,看向窗边之人:“我要单独一间房。”   裴琏转身,慢慢在榻边坐下,道:“孤的伤口恢复不少,同住一间,并无妨碍。”   明婳怔了下,心说谁关心他伤口了。   “都要和?离了,再住一间,不合适。”明婳道。   裴琏现下一听“和?离”二字,便觉胸闷。   英隽的眉眼压低,他沉沉看着她:“孤从未同意和?离。”   明婳皱眉,“你这实在太不讲道理。”   “分明是你将婚事?当做儿戏。”   裴琏面无表情道:“古往今来,哪朝哪代的太子妃如你这般,动不动将和?离挂在嘴边。”   明婳一时语塞,不过很快,她便反驳道:“她们是她们,我是我。从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稍顿,她看向面前?的男人道,“你之前?不是还说从前?没有女画家?青史留名?,鼓励我好好磨炼画技,争取成为第一个流芳百世的女画家?么。画不画的往后再说,反正这第一个和?离的太子妃,我是决意做定?了。”   这下换成裴琏一时无言。   他没想到小白?兔褪下温顺的皮囊后,竟是一只伶牙俐齿的活刺猬,更没想到他之前?催她锐意进取的言辞,竟被她用在了与他和?离之上?。   “反正我不要与你住一间。”   明婳眼神轻晃两下,似是想到什么,抿唇道,“你从前?不也是和?我分殿而?居的吗?凭什么你想一起住就一起,你不想就把我晾在一旁,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又不是你招之则来呼之则去的婢妾……”   他是太子不假,可她也是家?中爹娘疼爱的娇娇儿,凭什么要与他受这些气。   也是她那时被喜欢蒙蔽了双眼,竟也愿忍着他。   听得她的声讨,裴琏面色也微僵。   沉吟良久,他缓声道:“其他房间远不如这间宽敞舒适……”   “没事?,我不介意。”   明婳见他松了口,忙不迭道:“反正也不是一辈子住在船上?,先前?赶路,那些简陋破旧的驿站都住过了,遑论这商船又新又大,再说了,我也不是那等娇滴滴吃不得半点苦的人。”   这一点,裴琏的确无法否认。   她虽外表娇小柔弱,但这一路出?行?的表现,的确不似寻常闺阁女郎那般娇生惯养。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她要撑不住了,她却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那份坚韧心性,实在不负谢氏簪缨世家?的传承。   “殿下不说话?,那我便当你答应了。”   明婳并不多留,拿着帷帽就起身:“殿下好好休息,我便不打扰了。”   裴琏薄唇动了动,有心想留,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只得眼睁睁看着她推门离去。   走的那样干脆、利落,仿佛真的毫无半分留念。   镏金鹤擎博山炉里青烟袅袅,燃的是上?好的山居六调香,这味香里添了冰片,清雅幽寒,最?是凝神静气。   可今日?裴琏静坐榻边,心绪却始终难平。   待到郑禹入内,请示是否发船时,裴琏颔首示意,又叫住郑禹:“外头的事?安排好后,来与孤手谈一局。”   郑禹汗颜,心道就自己?这臭棋篓子,陪殿下对弈岂不是被吊打的份。   但王主事?在幽都县,李主事?也留在蓟州继续调查侯勇私通东突厥之事?,这船上?好似只剩下自己?了?   “微臣遵命。”郑禹叉手应下。   他很快走出?客舱,一番吩咐巡查,再次回来,却见船老大的婆姨正带人收拾船尾的一间客房。   拉了个侍卫一问,才知是太子妃吩咐的。   郑禹心下奇怪。   先前?太子伤口未愈,太子妃与太子分房睡情有可原,可如今太子伤口已经长合,这俩口子怎的还要分房睡?   而?且两间房一头一尾,未免离得也太远。   郑禹蹙眉,拦着那 吴娘子问:“船上?就没有离主屋更近的空房了?”   吴娘子畏惧郑禹的气势,忙弯腰叉手道:“有的有的,只是夫人挑了船尾那间,说是窗户大,景色好,靠近船尾也更清静。”   郑禹闻言,眉头霎时更深了。   挥了挥手让那吴娘子继续去忙,他回到船头主客舱,敲门入内。   只见宽敞轩丽的客房里,沉香悠悠,窗棂敞开。   榻边的案几?上?已摆好棋盘,一袭玉色长袍的俊美男人跽坐着,修长指尖持一枚白?子。   暖橘色夕阳笼罩下,一时分不清是瓷白?棋子更白?,还是男人肤色更白?。   “殿下。”郑禹行?礼。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榻边男人不疾不徐掀起眼帘,“来吧,陪孤下一局。”   郑禹应着“是”,行?至棋局旁,又面色悻悻道:“不过殿下您也知道,微臣棋艺不精,怕是要叫您看笑话?了。”   裴琏漫不经心道:“无妨。”   郑禹这才坐下,拿起棋子,如临大敌地下了起来。   但下棋这种事?,也不是说认真就能下好的,郑禹这边已使出?浑身解数去下,额头上?都冒了汗,还是下的一塌糊涂。   他下一步,心里悔一步,只觉太子殿下是在对牛弹琴,没准已经在心里骂他蠢钝如猪了。   一局棋下完,郑禹面色灰败,讪讪道:“殿下棋艺精绝,微臣惭愧。”   裴琏却面无波澜,道:“再来一局。”   郑禹:“啊?”   裴琏:“怎么?”   郑禹擦着鼻尖的冷汗,道:“殿下饶了微臣吧,您让微臣扎马步、耍刀射箭都行?,但下棋……微臣实在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裴琏见他满脸苦色,也不再为难他,搁下手中棋子,“也罢。”   郑禹长松口气,抬手:“多谢殿下。”   这手还没放下,又听裴琏道:“你出?来这么久,可惦记家?中夫人?”   话?题跳得太快,郑禹怔了一怔,虽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提及夫人,但殿下问话?向来不会无的放矢,难道……   “殿下,可是微臣家?中出?了什么事??”郑禹面色惶恐。   “没有。”   裴琏淡淡看他:“不必紧张,孤只是随便问问。”   郑禹仍是紧张不已,脑中闪过八百个猜想,嘴上?还是老实答道:“离家?多日?,自是万分想念家?中妻儿。”   裴琏嗯了声:“若孤没记错,你与你夫人是青梅竹马,感情深笃?”   提到这个,郑禹黧黑面庞也浮现一丝羞赧,道:“是,微臣与拙荆是自幼定?下的婚约,她一及笄,便嫁于臣了。”   裴琏道:“你们成婚多久了。”   郑禹:“已有八载。”   “八载……”   裴琏垂了垂眼,道:“可曾有过争吵?”   “吵啊,哪家?夫妻不吵架的,日?子过久了,难免会有些磕磕绊绊的。”   郑禹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诧异看向面前?的太子:“殿下,您问这些……”   难道是和?太子妃吵架了?   怪不得呢!   怪不得突然叫他个臭棋篓子来下棋,太子妃那边又突然搬去船尾,敢情是小俩口起了争执。   可是,为啥呢?   郑禹心头涌动着熊熊的八卦之火,但一对上?太子那张清冷如霜的脸庞,霎时灭了大半,老老实实低下头:“殿下有何想问的,微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郑禹算是裴琏的心腹,而?今见他这般上?道,四周也无外人,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太子妃仍在为那夜刺杀之事?与孤置气。”   “孤与她解释,没用。孤与她示好,她也不受……”   搭在棋盘的长指微微拢紧,裴琏面色沉肃,只觉哄女人这事?比处理国家?政务还要棘手百倍千倍,他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从前?你与你夫人起了争执,都是如何哄的?”   郑禹倒是没想到有一天,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竟会请教?他这些。   一时腰杆子微微挺了,底气也十足:“殿下问微臣便是问对人了,要说这夫妻相处之道,微臣的确悟出?了一些心得。”   裴琏敛眸,正色看他:“说说看。”   “这哄女人的要义,说千道万,便是七个字——胆大心细脸皮厚。” 第071章 【71】   【71】   “胆大, 便是要勇敢出击,主?动争取。小娘子们大都矜持,哪怕心里喜欢, 却也藏着掖着不说。这?时作为儿郎, 自然要大胆求爱, 主?动示好,叫她知晓你的心意,心里有个底。”   “心细, 这?个就要用心去观察了。小娘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郎君,若能记得她的喜好, 譬如?喜欢怎样的吃食、怎样的衣裳首饰、平日里爱做些?什么消遣, 又有那些?不喜的、忌讳的……这?些?因人而异, 需得仔细观察,方能投其所好, 对症下药。”   “至于?最后一点?嘛, 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若想哄女人,脸面什么的得先?放在一边。有句老?话叫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用脚踹……咳, 当然,微臣的意思不是说让太子妃踹您……”   一个冷眼压了过来, 郑禹霎时咳得更厉害, 涨红着脸道:“这?只是打?个比方, 意思是若是小娘子嬉笑怒骂, 有些?小脾气也是很寻常的, 咱们做郎君的得多包容着, 小娘子能有什么力气,被她们骂两句掐两下也不会掉块肉。倘若一个女人, 连骂都不愿骂了,那便是心灰意冷,再无转圜了。”   郑禹絮絮说着,抬眼见着太子殿下浓眉紧蹙,一脸凝重沉思的模样,也悄悄止了声。   良久,榻边之人才?撩起眼帘,沉声道:“若是心灰意冷,当真毫无转圜的余地?”   郑禹闻言,心下大骇,竟闹得这?般严重么。   “这?…这?微臣……恕微臣愚钝。”   郑禹道:“微臣顶多偶尔惹夫人生气,老?老?实实赔罪,再给?她买些?礼物,说些?软乎话哄一哄便也好了。”   裴琏沉默下来。   郑禹觑着太子的脸色,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殿下,微臣说句僭越的话,太子妃温柔娴淑,待您也当真算得上情?深意重。只您……”   裴琏横来一眼:“说。”   郑禹咽了下口水:“像这?般年岁的小娘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郎君,您……威严太重,恐是不够温柔亲近。”   其实他也有许多哄媳妇的法子,只当着太子的面,他也不敢直说。   总不能叫太子去跪搓衣板,或是给?媳妇儿打?热水按摩捏肩吧……   皇家夫妻,与寻常夫妻到底是不同的。   于?是他支了个最简单的招:“食色性也,男子好美人,女子也爱才?俊,您生得龙章凤姿,风度翩翩,若能多笑笑,定能搏得小娘子欢心。”   裴琏眉头拧得更紧。   这?是叫他以色侍人?   从来只听闻后宫妃妾美色惑君,何曾听过主?君以色侍人。   实在荒谬。   刚想训斥郑禹尽提些?昏招,话到嘴边,忽又想到儿时,父皇为了追回?母后,不但亲自送花,大冷天的皇宫与山庄两头跑,冻得双手生疮,却还穿得精神奕奕,身上还特地熏香……   哪怕母后给?他冷脸,还是寻着各种借口留宿。   一国之君,也可谓是厚颜无耻了。   或许在哄女人这?方面,的确不能太注重规矩。   裴琏敛眸,语调沉肃:“今日之事,不许往外透漏半个字。”   郑禹自然明白:“是,微臣省的。”   “你且退下。”   郑禹连忙退下,只掩门?时悄悄朝里看了眼,便见榻边的年轻男人垂睫不语,似是思索什么极为棘手的难事。   唉,也不知方才?那七字真言,殿下到底听进去没?有。   若仍是这?般高高在上放不下身段,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   傍晚时分,夕阳如?火,半江瑟瑟半江红。   明婳正在屋内教春兰说官话,忽的门?外传来暗卫的请安声:“主?子。”   明婳眼皮微动,抬头看去,便见木门?推开,一袭玉色长袍的男人缓步入内。   坐在胡凳上的春兰立刻起身,行礼请安。   明婳虽不大情?愿,但也站起身来,屈膝行了个礼:“拜见郎君。”   裴琏淡淡嗯了声,视线扫过这?间布置整洁的客房,不算太大,但采光好,一整片雕花月亮窗正对江面,足不出户,便能将江河落日的绚烂美景尽入眼底。   屋内布设也简单,靠窗一张起居坐卧的长榻,另有一套书桌靠墙摆放。   正面一张玉兰鹦鹉镏金立屏,与两侧逶逶悬下的葱绿色幔帐一起,恰到好处地将床榻与外室隔开。   小而雅致,倒也凑合。   “不知郎君前来,有何吩咐?”明婳疑惑。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裴琏说着,自顾自掀袍在榻边坐下,又看向明婳:“你继续忙你的,不必管孤。”   看着他这副从容自在的模样,明婳皱了皱眉。   想开口赶人,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毕竟这?艘船是他安排的,船上的一切也都是他的人。   没?办法,她只能告诉自己当他不存在,继续教着春兰官话。   她能无视裴琏,春兰却没?办法。   春兰虽年纪小,但这些时日也猜出主家郎君的身份非同一般,夫人温柔可亲,她倒没那么怕。可郎君周身矜贵气度,简直比县老?爷还要威风,光是和他出现在同一间屋子,脊梁骨都忍不住绷紧。   但夫人还要教她,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学。   也不知道熬了多久,当外头传来暗卫禀告:“晚膳已备好,是否现下摆膳。”,春兰仿佛听到天籁一般。   “夫人,时辰不早了,你与郎君先?用饭吧。”春兰低眉嗫喏道:“明日再教奴婢也不迟。”   明婳抿了抿唇,一偏过头,便对上男人不紧不慢投来的目光。   “你这?婢子说得不错,先?用晚膳罢。”   他道:“孤知晓你喜欢吃鱼,特让他们做了莼菜鱼羹与胡椒炙鱼。今日才?从河里捕上来的,最是新鲜。”   明婳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   裴琏道:“孤……观察的。”   实则是问过天玑,方才?知道好些?她的喜好。   诸如?喜欢吃鱼、吃甜食,喜欢鲜亮的颜色,钗环首饰更喜欢宝石,胜过珍珠翠玉,喜欢各种各样的花,但最喜欢的是荷花,因着荷花浑身是宝,花好看,叶能制茶、能烤鸡,莲蓬、脆藕也都鲜嫩美味……   不问不知道,一问他才?意识到,他对枕边人的了解竟还不如?一个临时派去的护卫。   明婳听到裴琏这?个回?答,只当是某日一起吃饭,她多吃了些?鱼,才?叫他留意到——   不过他竟然会留意这?种小事,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压下心底那份诧异,明婳与他一道前往隔壁饭厅。   船上条件有限,却也有鱼有肉,摆了六菜一汤一甜品。   彼时窗棂敞开,晚风习习,客船沿着河道一路往下,还算平稳,但终是没?法和陆地上比,仍有些?微微摇晃。   明婳入座后,一眼就看到摆在面前的烤鱼和鱼羹。   春兰殷勤上前,刚要替明婳盛一碗鱼羹,却被拦住:“孤来。”   春兰一怔,明婳也很是诧异。   嫣色唇瓣轻抿了抿,她道:“这?些?事让婢子做便是,岂敢劳烦郎君。”   “为自己的妻子盛汤,不算劳烦。”   裴琏舀了碗汤送到她面前,稍顿,想起什么一般,柔了眉眼,朝她微微露出一抹笑:“汤白鱼鲜,趁热尝尝。”   明婳:“……”   他主?动替她盛汤本就很奇怪,现下竟然还朝她笑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不会是……   在汤里下了毒吧!?   明婳心下一惊,再看男人一反常态的温柔眉眼,愈看愈觉瘆得慌。   裴琏见她一动不动,微笑更柔:“怎么不喝?”   明婳头皮发麻:“我现下不是很想喝,你……你先?喝吧。”   裴琏:“汤冷了便不好喝了。”   明婳:“没?事没?事,你先?喝,我先?吃别的。”   她说着,拿起筷子夹了块芙蓉鸡块,送入口中。   裴琏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对鱼羹兴致寥寥,视线落向那道胡椒炙鱼,想到每回?母后吃鱼,父皇都会在旁将鱼刺挑出。   这?大抵便是郑禹所说的“心细”。   思及此处,裴琏夹过鱼块,垂眉慢慢剔着鱼刺,而后又在明婳错愕的目光里,将洁白无刺的鱼肉送入她碗中:“不喝汤,那便尝尝烤鱼。”   明婳:“……!”   他今日是怎么了?   是中了邪,还是为和离之事心怀恼怒,真的打?算将她处置而后快。   “你吃吧。”明婳默默将那块鱼肉给?他夹了回?去:“我要吃自己会夹的。”   裴琏见状,眉头轻拧。   心细,似乎并不管用?   再看明婳低头扒拉碗中米饭,一副生怕他再给?她夹菜的生分模样,裴琏薄薄的唇角直抿成了一条线。   良久,他沉沉吐了口气,低头将那鱼肉吃了。   明婳一直用余光注意着,见他竟然吃了鱼,看来鱼里应该是没?下毒……   没?下毒的话,他对她这?般殷切作甚?   平白吓她一跳。   这?一顿晚膳吃的格外安静。   也不知是气氛过于?压抑的缘故,还是明婳思虑多重,她胸口闷闷的,也没?多少胃口。   随便吃了半碗饭,她便搁下碗筷。   裴琏看她:“就吃这?么点??”   明婳:“嗯,不是很饿。”   裴琏道:“现下不饿,晚些?便要饿了。这?条鱼你也没?怎么吃,好歹喝一碗汤羹垫垫肚子。”   明婳想了想,船上生火做饭不易,若半夜饿了想吃东西,的确又要麻烦下人。   于?是让春兰舀了碗鱼羹,她重新拿起汤勺,慢慢吃了起来。   新鲜捕捞的河鱼果然无比鲜美,明婳喝了两口,咂摸出些?许滋味,刚要再喝一口,忽的就有些?不大对劲。   胃里没?来由的一阵翻涌,她脸色一变,忙搁下碗筷,弯腰朝旁,干呕了起来。   “夫人!”春兰惊呼。   裴琏面色也沉了,起身走到她身旁:“怎么了?”   明婳胃里难受,哪还顾得上答话,只反手推着他,不想让他靠过来。   她这?模样实在太狼狈了。   裴琏眉宇冷肃,吩咐暗卫:“将戴御医叫来,厨房里一干人等也给?孤拿下。”   “等等……”   明婳单手按着胸口,摆摆手:“我没?事,就是有点?恶心。”   裴琏:“胃里犯恶心?”   “嗯。”试了几次吐不出来,明婳端过清水压了压,又拿帕子掩着嘴,蹙眉道:“可能是鱼汤有点?腥,再加上本来就有点?头晕胸闷,便犯恶心了。”   裴琏闻言,眉头拧起,仔细打?量着明婳的脸色。   这?时一旁的春兰小心翼翼道:“不然还是叫大夫来看看吧?”   裴琏和明婳齐齐看她。   春兰心下一颤,磕磕巴巴解释:“奴婢的嫂子当初怀上小娃娃,也是一嗅到荤腥就犯恶心。夫人喝不得鱼汤,会不会是……肚里也怀小娃娃了?”   话音一落,屋内好似静了一静。   明婳惊愕地睁圆了眼睛,待察觉到裴琏的视线直直落向她的肚子,一张雪白面庞霎时也涨得通红。   “你别乱看。”   她没?好气地说道,边以袖遮肚:“才?不会怀。”   虽说到达蓟州后的那七日,他几乎夜夜没?个消停,可阿娘给?她的小药丸,她一直有在吃。   旁人开的药,她或许还会怀疑,可阿娘给?的药,她绝对信得过。   “就是寻常的犯恶心罢了。”   明婳斩钉截铁说着,一边撑着身子站起:“你继续吃吧,我回?房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手腕却被一只大掌牢牢握住。   明婳垂眼,便见裴琏吩咐暗卫:“去请戴御医来。”   暗卫很快领命退下。   明婳黛眉轻蹙,看他:“都说了不可能的,还叫御医来作甚。”   裴琏容色肃正:“就当请个平安脉。”   明婳:“……”   她无言以对,只好重新坐下。   虽然心里知道那小药丸没?问题,可裴琏时不时扫过她腰身的目光,也叫她莫名紧张起来。   毕竟每回?他都弄那么久,又埋得那样深。   万一,万一真的怀上小娃娃了……   不不不,她都要与他和离了,怎么能怀小娃娃呢!   明婳咬着唇,忧心忡忡。   裴琏静坐一旁,面上虽无波无澜,心下却也算起日子。   年后第一次碰她,距今已有半月。   只怀嗣半月,便有害喜之症了?   他往日也没?了解过这?些?,只盯着面前那一段纤纤细腰,心底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万一真的有了……   作为孩子父亲,他自然是要肩负责任,更不可能与她和离。   孩子。   他和谢明婳的孩子……   胸臆间蓦得涌上一阵古怪的热意,那热意传递到视线里,他盯着那抹细腰,就好似里头真的已经有了个小娃娃。   就在裴琏这?边想着他和明婳的孩子长得会更像谁,明婳那边想着独身带娃回?到北庭会不会吓爹娘一跳,戴太医背着个药箱来了。   甫一进屋,便见两位主?子齐刷刷看着他。   一个目光灼灼,一个面露紧张。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样古怪的氛围,也叫戴太医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垫着腕枕诊脉。   “夫人的脉象节律整齐,尺脉有力,沉取不绝,并无不妥。”   戴太医又问了明婳的症状,望闻问切一番,道:“许是第一回 ?坐船,有些?晕眩不适,待会儿臣给?夫人开一剂晕船药,再配上外涂的薄荷膏,双管齐下,明日会好上许多。”   只是晕船。   明婳长舒一口气,“多谢太医。”   裴琏的眉宇也稍松,却又莫名有一丝淡淡失落。   若他们有孩子,定会是个很可爱的娃娃。   现下那个可爱娃娃,没?了——   尽管也从未来过。   闹了这?么一出乌龙,明婳再和裴琏对视,也无端有些?尴尬。   见外头天色已然全?黑,她也不再多留,连忙带着春兰先?回?了房间。   夜里沐浴时,明婳褪尽衣衫坐在浴桶里,低头看着平坦的小腹,又想起男人投来的沉沉视线。   他那时是在想什么呢?   担心她怀了,还是……期待?   算了算了,想这?个作甚。   如?今没?怀,便是最好的结果。若真的怀上,定然更要牵扯不清。   夜深人静,灯火阑珊。   船上的夜晚格外静谧,只听得船桨划过河水的波浪声。   戴太医开的晕船药有安神的作用,明婳服用后,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什么缘故,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觉着腹间好似罩上一只手。   那只手很大,很热,那般静静放着,隔着一片布料源源不断地传递到肌肤。   倒是挺舒服的。   她嘴里轻轻哼唧了一声。   过了会儿,那只手捏了捏她的脸。   这?下她不舒服了,皱着眉,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一片静谧里,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笑。   飘飘渺渺,似真似幻。   翌日明婳醒来,坐在床边懵了好一会儿,再看陪在榻边睡着的春兰,不禁自嘲。   他怎会大半夜出现在她的房间?   真是疑神疑鬼想太多。   -   船上的日子比陆地上要枯燥无聊,好在有春兰和阿罗在旁,明婳闲来无事教他们说说话、学学字,勉强也能打?发时间。   至于?裴琏,她虽与他分屋而住,但除了早膳她起不来以外,每日午膳和晚膳两顿饭皆是与他一道用的。   渐渐地,明婳也觉察出这?男人的一些?细微不同。   譬如?用膳时,他会主?动与她搭腔,聊些?天气、菜色之类的闲话。   又譬如?,他会给?她夹菜盛汤,她吃辣了,还会给?她倒水递帕。   偶尔她在甲板上溜达,他也会过来,与她闲聊一二。   就挺闲的。   明婳猜想,大概在船上没?有公?务要忙,他才?会这?般频繁来寻她。   等回?到长安,他有事要忙,定然又回?归本性,将她抛到脑后了。   想通这?点?,裴琏再如?何接近示好,她只当他是拿她逗闷子,牢牢扼住心底那只小鹿的后脖颈,绝不让它再瞎蹦跶。   三月十六日,商船沿着永济渠到达德州,需靠岸休整一日,补充物资。   明婳在船上呆了小半月,早就憋闷地不行。   但若想下船游玩,得向裴琏请示,还得向他要些?人手。   她有些?抹不开面子,正在船廊间徘徊着要不要进去问问,木门?冷不丁从里推开。   那身形挺拔,身着玄袍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明婳讪讪一笑,“好巧啊。”   裴琏看着她:“有事?”   明婳咬了咬唇:“也不算有事……”   “若是没?事,那回?屋歇息吧。”   裴琏提步便往外走。   明婳见他这?副打?扮和往外走的架势,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你这?是去哪?”   裴琏脚步微顿:“左右无事,进城逛逛。”   明婳一喜:“你要进城?”   裴琏回?身看她:“怎么?”   明婳被他那清冷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因着昨夜用过晚膳,他邀她去甲板消消食,她冷脸拒绝了,并义正言辞道:“都要和离了,也请殿下自重,保持该有的距离。”   早知道今日会靠停德州,昨夜她就不该把话说得那么坚决——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没?,没?什么……”   明婳掐了掐皙白纤指,悻悻道:“我就随便问问。”   “这?样。”   裴琏点?点?头,语气平静:“孤还当你也想去。”   明婳眼皮轻动,面上不显,心下却是哀嚎。   我想啊,我可太想了!   “不过你如?今这?般排斥孤,想来也是不愿与孤一道出门?的。”   裴琏扯扯嘴角,须臾,又想起什么般,道:“只今日是准提菩萨圣诞,听说城内的德光寺有斋会,夜里还会敲钟放灯,很是热闹……”   “也罢,孤若是瞧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给?你带些?回?来也是一样的。”   他说着,抬步便要走。   明婳:“......!”   这?人怎的这?么小气!   他难道看不出她很想出去玩吗!   明婳捏了捏手指,很想像从前那样,拔步上前喊着:“我也要去!”   可她这?会儿还在和裴琏冷战呢   若是主?动上前,之前那些?冷淡疏离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   明婳静静站在廊边,一会儿思考着自己带着春兰和阿罗两人出门?的安不安全?,一会儿又试图自我催眠,谢明婳你不想玩,不想玩,一点?儿都不想玩儿,不就是个庙会么……   好吧,还是很想玩!船上实在太无聊了!   就在理?智与玩心天人交战时,廊间再次传来一道橐橐的靴子声。   明婳愣怔掀眸,便见男人高大的身影重新映入眼帘。   迎着她惊愕的目光,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睇着她:“孤想到个法子,既能叫你与孤保持距离,又能一道下船游玩,你可要试试?”   明婳:“……?”   一炷香后,进城马车里。   明婳看着身旁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嘴角微抽:“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嗯。”   男人偏过脸,面具后的凤眸漆黑幽沉,嗓音却是一片春风和煦:“今日孤不再是裴子玉,只做娘子一人的玉郎,可好?” 第072章 【72】   【72】?   明婳的心有一瞬间怦然。   却也只?是?一瞬, 脑中就?冒出二字:骗子。   故技重施,还当她像上回那般好骗么。   “戴着也好。”   明婳垂下眼睫:“省得你顶着这张脸招蜂引蝶的,玩也玩不好。”   面具后的男人?蹙眉, “孤何时招蜂引蝶了??”   明婳想?了?想?, 成婚近一年, 除了?当初那位疑似爱慕他?的许娘子,他?身旁的确没什么莺莺燕燕——   这般看来,他?这冷淡的坏脾气也不是?毫无作用, 起码能挡桃花。   “反正你戴着吧。”   明婳懒洋洋往迎枕后一倒:“也别装什么玉郎裴郎了?,左右都是?你, 我上过一次当, 也不会上第?二次。”   裴琏喉间微涩, 似有话说,薄唇轻动?两下, 最终还是?沉默。   接下来的一路, 俩人?都没再说话。   德州地处水利交通的枢纽,城内的繁华胜景远胜过幽州、蓟州等北地城池。   马车摇摇晃晃进入内城,明婳掀帘朝外看去。   热闹的州府大街在眼前展开, 鳞次栉比的铺子,琳琅满目的商品, 买东西的摊贩们沿街叫卖着, 人?来人?往, 车马不断, 一派人?间烟火的平凡喧闹。   待马车靠近德光寺, 更是?人?声鼎沸, 香火缭绕。   裴琏看出她的蠢蠢欲动?,道:“在这下车, 还是?先去别处逛逛?”   明婳道:“好歹也是?百年古刹,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   裴琏闻言,示意暗卫停车,先行下了?车。   等明婳戴好帷帽出来,便见男人?站在车边,朝她伸出手。   明婳微怔,见春兰站在旁边压根不敢上前,还是?将手搭上男人?的手臂。   就?拿他?当作春兰好了?。   她这般想?着,稳稳当当下了?马车,刚要把手抽出,男人?却反手攥得更紧。   明婳皱起眉,压低声音:“你松开。”   戴着面具的男人?瞧不清表情,只?听到他?平静的嗓音:“庙会人?多?,鱼龙混杂,容易走散。”   明婳挣了?挣手腕:“我又不是?小孩,哪有那么容易走散。”   “小我三岁,也算是?小了?。”   男人?淡声说罢,不由分说牵着她的手:“走吧,进去逛逛。”   男人?的手臂结实,力气又足,明婳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拽着带进了?庙里。   一开始她还碎碎念着“裴子玉你松开”,等跨入门槛,看到庙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景象,霎时也顾不上这个,只?老老实实挨着裴琏,避开人?群往里走去。   裴琏见她挤在人?群里一副无辜弱小的模样,干脆抬手揽住她的肩,将人?护在了?怀中。   明婳后悔:“早知?道里头?这么多?人?,就?不来了?。”   “是?你说的,来都来了?。”   “那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啊……”   好在穿过了?第?一道人?满为患的弥勒殿,后一道殿宇,人?群分散不少?,但左右厢房里也都跪满了?烧香拜佛的信众。   庭前正中的铜制香炉里也都插满香烛,烟熏火燎的,稍微靠近一点都被火光和烟气呛得睁不开眼。   明婳对烧香拜佛兴致不高,遂直奔后山,听大和尚讲经。   中原的法会与她从前在北庭参与的经筵很是?不同,这边的法会是?大和尚坐在高台上,慢慢悠悠讲着佛经里的故事与道理,而北庭因着毗邻西域,佛教昌盛,很多?时候是?各门各派的和尚轮番上台讲经,若有不服,当场辩经。   “那些和尚辩着辩着就?撸起袖子,急赤白脸,和吵架一样,可有意思了?。”   明婳一向话多?,她不和裴琏说话,便只?能揪着春兰嘚啵嘚:“我小时候最爱跟我阿娘去庙里看辩经,每次还会与我姐姐打赌,押哪个和尚能辩赢。”   春兰听得津津有味,睁大眼睛追问:“那是?夫人?赢得多?,还是?夫人?的姐姐赢得多??”   明婳道:“那自然是?我……”   姐姐二字刚到嘴边,察觉到身侧的男人?朝她这边看来,明婳稍顿,轻咳一声:“我们是?双生子,心有灵犀,是?以输赢都差不多?。”   春兰哇了?声,笑道:“夫人?的阿娘真是?好运道。像夫人?您这般好看的女儿,她竟一下有两个,当真是?羡煞旁人?。”   这乡下来的小丫头?这般会说话,明婳一时也被逗乐:“可不是?嘛,她每回带我们出门,都要被人?围着夸呢。”   主仆俩叽叽喳喳的聊,裴琏站在一旁,仿若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他?看着那被帷帽轻纱笼着的小娘子,哪怕隔着一层纱,光听那清脆嗓音里的笑意,也能猜到她那双清澈乌眸定然是弯弯翘起,像两弯月牙儿一般。   从前她也爱这般缠着他?,与他叽叽喳喳说这些琐事。   只那时他觉着这些零星琐碎,毫无意义,虽会耐着性子去听,却是?存着应付的心思。   从何时开始,她渐渐在他?的身旁变得话少?……   是?了?,打从成婚,他?便与她说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后来几番争吵,她也哭着声讨他?就?知?道规矩……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脑海,裴琏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暗。   良久,一阵此起彼伏的“南无阿弥陀佛”响起,他?才回过神。   上午的这场经筵结束,大和尚离去,信徒们也纷纷起身,或去用斋饭,或去别处烧香。   裴琏稍定心神,走向明婳:“可饿了??”   明婳点头?:“有点。”   裴琏:“想?在庙里用斋饭,还是?出去寻个酒家?”   明婳想?了?想?,道:“去外头?吃吧。”   难得下船一趟,自然是?要尝尝德州当地的特色美食。   裴琏应了?声“好”,便重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明婳跟在他?身后,看着男人?清冷的侧颜,鸦黑眼睫不禁眨了?眨。   是?她的错觉么?   怎么感觉他?好像有些不大一样了?。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她觉得可能是?戴了?面具的缘故——   戴着面具,瞧不见他?那张冷淡的脸庞,自然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午饭是?在一家当地有名的酒楼解决,点了?满满一桌的德州美食,还点了?壶当地的酒水。   明婳吃饱喝足便有些犯困,干脆在雅间的榻上睡了?个午觉。   至于裴琏,她只?当他?是?个饭搭子、钱袋子、兼贴身护卫,才不管他?会不会不高兴,她自睡她的去。   待一顿慵懒春觉醒来,她揉着惺忪睡眼 ,便见男人?似是?沉思般,静坐榻边。   听到她醒来的动?静,他?缓缓抬眼:“睡饱了??”   眉宇平和,语气也平和,并?无半分不满。   明婳眼波轻动?,撑着手臂坐起来:“我睡多?久了??”   裴琏道:“一个时辰。”   “这么久?”明婳愕然:“你怎么都不叫我。”   裴琏道:“反正今日无事,睡便睡了?。”   明婳:“那这一个时辰,你就?一直坐在这?”   裴琏嗯了?声,看向她:“怎么?”   “没什么。”明婳避开他?的目光:“只?是?奇怪你怎么不出去转转,待在屋里多?无趣。”   裴琏道:“还好。”   他?方?才也不算全然闲着,一边守着她午睡,一边想?着之后的打算。   和离是?必然不会与她和离的。   放在之前,他?的确更看重陇西谢家的势力与她父兄的兵权。   可这会儿,他?既看清对她的那份心思,于公?于私,更不可能叫她离开——   遑论她还想?另寻新欢,生儿育女……   谢明婳是?他?的妻。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只?能是?他?一人?的,倘若旁人?敢染指半分,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至于她现下与他?的刻意生分……   她想?要的,他?予她便是?。   他?既能叫她喜欢他?一回,便能叫她喜欢他?第?二回、第?三回……   不过多?费些心神罢了?。   “歇够了?的话,出去逛逛?”   裴琏道:“孤看到街上有演傀儡戏的。”   果然一听到傀儡戏,明婳眼睛都亮了?,“不歇了?,去看戏吧。”   裴琏笑了?笑:“好。”   明婳看着他?这笑,一瞬有些恍惚。   不等她细想?,裴琏便唤婢子端来温水,伺候她洗脸净手。   稍作梳妆,两人?便离开酒楼,去隔壁酒楼看傀儡戏。   不知?不觉里,暮色降临,两场傀儡戏演完,德光寺传来一道道悠远的祈福钟声,漆黑的天边陆陆续续升起无数盏孔明灯,河边也围满了?放河灯祈福的百姓。   “郎君娘子买灯吗?今日是?菩萨圣诞,放灯祈福很灵的。”   路边的小摊热络地张罗着生意:“买一盏孔明灯送一盏河灯,买的多?送的多?,错过今年要等明年哝。”   明婳本?来没打算放灯的,因着她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愿望想?许,但裴琏让阿玖去买了?两盏灯回来。   “来都来了?。”他?学着她上午的话:“放完灯再回去。”   明婳倒也无所谓,接过灯盏走到笔墨前,想?了?好一会儿才写下愿望。   裴琏走过来,“许了?什么愿?”   明婳背过身,遮遮掩掩:“你写你的,看我的作甚。”   裴琏倒也没多?问,自顾自提笔写了?起来。   明婳见状,心里也有点好奇,却又不好意思问。   不过等两人?的灯笼先后升上天,彼此也都看到了?对方?的愿望。   明婳的灯笼:「阖家平安,国泰民安。」   裴琏的灯笼:「夫妻恩爱,永不分离。」   明婳:“……?”   阿玖及一干识字的暗卫:“……?”   这灯笼上的愿望是?不是?搞反了?。   明婳黛眉蹙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向面前的男人?。   男人?也回望着她,银色面具下那双狭眸黑黢黢的,瞧不出神色,只?语气平静而认真:“若这庙当真灵验,孤来年给庙中菩萨重塑金身。”   明婳本?想?说“不灵,一点都不灵”,话到嘴边,陡然想?到自己许的愿望……   她忿忿看向裴琏:“狡诈!”   裴琏扯扯嘴角,也没反驳,只?抬起手中河灯:“走吧,去放河灯,放完正好回去。”   两人?各自提灯走到河畔。   彼时天色暗蓝,月色迷离,一座月亮桥横穿河道两岸,盏盏荷花灯飘在河面,将河水照得波光粼粼,如梦似幻。   明婳走到河边蹲下,裴琏低声提醒:“小心脚下。”   明婳:“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而且我会凫水,掉下去也不怕。”   裴琏:“你还会凫水?”   “会啊,我小时候回陇西老家,我三叔带着我们一帮孩子一起去河里玩,游着游着就?会了?。”   “那也要小心,春水寒冷,掉下去定要着凉。”   “知?道了?知?道了?,我怎么觉得你今日有些啰嗦。”   啰嗦?   裴琏眉心轻折,郑禹不是?说小娘子都喜欢细心体贴之人??   思忖间,明婳已将两盏莲花灯放进河里,她一边撩水,一边状似无意地问:“你这盏灯,许的还是?方?才那个愿望么?”   裴琏垂眸看她:“你想?知?道?”   明婳一噎,嘴角微捺:“随便问问罢了?。”   她继续撩水,眼见那两盏荷花灯在迢迢流水里渐行渐远,又与四面八方?漂来的荷花灯聚拢着,挨挨挤挤地飘过月亮桥……   真美啊。   她心下感慨着,忽又想?到裴琏方?才那个愿望。   倘若她像之前那般喜欢他?,定然会欢喜不已……   可现下……他?为何要许那样的愿望呢?   做戏给她看吗?   “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男人?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明婳一回头?,便看到他?伸来的手。   眼睫轻颤了?颤,她偏过脸:“不用,我自己能起来。”   说着,她撑着腿缓缓起身,忽的余光瞥见河边飘来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第?一眼还没注意,再看第?二眼,她霎时变了?脸色,失声惊呼:“啊!”   眼见她身形晃动?,险些要栽进河里,裴琏面色一凛,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当心。”   明婳这会儿慌了?神,一时也顾不上其他?,下意识抓着裴琏的胳膊,一手指着昏暗河边,颤抖的嗓音满是?惊恐:“那里、那里……手…河里飘着只?人?手!” 第073章 【73】   【73】   明?婳吓病了。   哪怕裴琏立刻捂住了她的眼, 周围也很快涌上看?热闹的人群,但回到船上后,她心神不宁, 魂不守舍, 半夜便起了高热。   戴太医隔帘替她诊脉, 她还浑浑噩噩,闭着眼睛直说胡话。   “夫人这?是惊吓过度,魇着了。”   得知是夜里放河灯发现碎尸块, 戴太医愕然:“难怪呢。”   本来高高兴兴在佛寺旁放河灯,大晚上忽然瞧见一只?手, 换谁都得吓一跳, 遑论太子妃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   “今夜先吃一副退烧药, 将到高热退了,明?日?早晚再喝两副安神汤, 惊了魂可不是小事, 须得好生养着。”   裴琏沉眸道:“退烧药服用之?后,多久见效?”   戴太医道:“通常一个时辰便能发汗解寒……”   “这?么久?”   裴琏侧眸,看?着床帐里那小脸苍白, 满头冷汗的孱弱女郎,眉心拧起:“有何办法能尽快缓解?”   “以药酒擦身, 能稍微缓解高热之?苦。”   说着, 戴太医吩咐药童去取药酒, 又?将春兰叫到跟前, 教她待会儿要如何擦身。   春兰屏气凝神, 听得格外专注。   待药酒拿来, 戴太医打发药童去煎药,又?将裴琏请到屋外, 迟疑片刻,低声?道:“今夜若能退烧,自是最好。若是明?早仍是不退,或许还得靠岸停上一两日?,去当地寻个有些道行的术士来看?看?……”   “咳,微臣也只?是提个醒,毕竟太子妃命格贵重,又?有殿下您这?位天?潢贵胄在旁护佑,想?来那些脏东西?也不敢来犯。”   裴琏沉默两息,道:“知道了,你退下罢。”   戴太医躬身告退,裴琏在门前站了片刻,才转身进屋。   小而雅的客舱里,只?燃着两盏昏黄烛光。   拔步床上挂着的半边青纱幔帐挽起,春兰正在替明?婳解衣裳。   乡下来的丫头虽粗手笨脚,却是打心眼里心疼自家主子,一边小心翼翼解衣裳一边抽噎着宽慰:“夫人别怕,没事的,奴婢拿药酒给您擦擦就不难受了。”   眼见烛光下的明?婳双眸紧闭,口中嘤咛,裴琏的心口也好似压着垒垒巨石。   好在及时拉住了她,不然若是落水,怕是要病得更厉害。   “郎君,奴婢要给夫人擦身子了……”春兰小声?提醒着,话未说尽,那意思却明?显。   裴琏瞥过春兰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听说这?丫头被卖入牙行前,只?是乡绅家最下等的烧火丫头。   这?种婢子连寻常闺秀的房门都进不去,也不知明?婳怎么买来近身伺候——   还有那个话都说不清,徒生了一身腱子肉的胡奴。   裴琏对?明?婳挑选奴隶的眼光不敢恭维,淡声?道:“你去厨房守着,药一熬好,即刻端来。”   “啊?”春兰磕磕巴巴:“那夫人这?、这?怎么办?”   这?份糊里糊涂的傻劲儿,倒是随了她主子。   裴琏稍敛眉眼,道:“孤来照看?。”   春兰还想?再说,一对?上主家郎君那威严沉沉的漆黑凤眸,霎时心肝儿打颤,连忙垂下头:“是、是,那劳烦郎君了,奴婢这?就去厨房。”   裴琏站在床边,想?到那丫头临走前不放心的眼神,还有她那句“劳烦”,莫名有些不虞。   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妻,难道他还会虐待她不成?   再看?那衣裳半解,满脸汗热的小娘子,裴琏拿起药酒与巾帕,照着戴太医方才所说的法子,将明?婳身上的衾被掀开,替她擦起身子。   “没事了。”   他擦去她脸上冷汗,见她只?穿着件兜衣,又?怕她着凉,干脆将人抱在怀中,边擦边哄道:“待会儿吃了药便不难受了。”   怀中之?人仍是闭着眼,黛眉紧蹙,好似深陷噩梦无法挣脱。   魇着的人又?不可贸然叫醒,裴琏心下沉重,只?得尽快擦着药酒,减轻她的难受。   待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明?婳盗汗稍缓,但额头依旧滚烫,口中也时不时发出?些无意识的嘤咛。   裴琏见她这?般,一时也不忍撒手,又?想?到戴御医提及的鬼神之?说——   他素来是不信那些的。   但倘若真有不开眼的脏东西?纠缠于她,他也不惮于以皇室真龙之?气护她周全。   不多时,春兰端来汤药。   裴琏让明?婳靠着他的肩,拿着汤勺喂。   她虽魇着了,却并非毫无意识,还能喂药,只?是药太苦,喂进去第?一口,她当即皱了眉,直接吐了。   待到裴琏再喂第?二口,她闭紧双唇,再不肯喝。   春兰在旁看?着,急得直哭:“夫人您得喝药呀,不喝药病如何能好?”   虽然知道这?丫头是关心,但裴琏实在无法忍受除了明婳之外的女子,在他面前哭啼聒噪。   “你去外头守着。”   裴琏漠然道:“有事自会吩咐你。”   春兰哭声?一顿,却也不敢违逆,哽噎说了声?“是”,便悄然退下。   房门再次阖上,屋内也重归静谧,除了萧萧晚风拂过江面,再无其?他喧闹杂音。   裴琏胸臆间?那份燥意也稍散,只?是看?着怀中不肯配合的小妻子,昳丽眉宇也不禁蹙起。   “明?婳听话,吃完药孤给你糖吃。”   他说着又?舀了勺,递到明?婳的嘴边。   明?婳脑袋朝他怀中偏去,仍是无比抗拒。   但这?药是非吃不喝。   “若高热一直不褪,烧成傻子怎么办?”   “热……”   “热就吃药。”   “……”   裴琏又?试了两回,最后一次明?婳翻了个身,险些将药碗都打翻。   从?来都是一堆人追在裴琏身后伺候,他何时这?般耐心伺候过旁人。   见明?婳人虽迷糊着,却一身反骨,犟得很。   裴琏脸色微黑,再看?那碗温凉的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仰头灌了一大口,再撅着明?婳的下颌,以口渡之?。   明?婳似是被苦到,挣扎着要吐,裴琏牢牢堵着,愣是逼着她咽了下去。   喂完第?一口,他如法炮制,喂了第?二口、第?三口……   法子虽蛮横了些,但一碗汤药好歹全部喂了进去。   只?明?婳一张脸苦得五官都皱在一起,鼻尖也沁出?汗珠,呜咽着:“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喝完明?日?就好了。”   裴琏本想?将她放下,去倒杯茶漱口,但见她一只?手牢牢揪着他的衣襟,终究还是没动。   长指拭去她鼻尖的汗,他脱了鞋,放下帘子,抱着她躺回床上。   “睡吧。”   他拍着她的背,哄孩子般:“不怕了,明?早就好了。”   帐中光线昏暗,明?婳只?觉身上忽冷忽热,后脑勺也沉甸甸的,像是灌了铅水般往下坠。   她不知那种沉重感要将她拽去何处,也分不清这?会儿是梦境还是现实,一会儿好像在船上摇摇晃晃,一会儿又?好似掉进冰凉深潭,她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   陡然间?,漆黑水底伸出?一只?白花花的手,一把拽住她的脚踝。   “松开,松开我!”   她拼命地挣扎,两条腿也狂蹬着:“救命,救命……”   可那只?手始终不放,她的力气越来越小,意识也越来越薄弱。   就在她即将沉底时,面前蓦得一道白光亮起,一条尾巴伸到了眼前。   明?婳惊愕仰脸,便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那只?狐狸乜着她:“还不快抓住?”   她连忙抱住那毛茸茸的大尾巴,那尾巴力气无穷,带着她就往岸边去。   那只?白花花的鬼手终是不敌狐狸尾巴,很是不甘地松开。   甫一上岸,明?婳吐出?一口水,便抱着那条尾巴,坐地大哭起来:“阿娘,阿娘……”   狐狸拧眉:“别哭了,鼻涕都抹我尾巴上了。”   明?婳不管,仍哭得伤心欲绝,几近背气:“阿娘,我要回家……”   “阿娘……”   “回…回家……我要回家……”   裴琏一向浅眠,才打了个盹,便被怀中的啜泣惊醒。   低头看?去,怀中之?人缩成一团,嘴里还一直喊着阿娘。   他蹙了蹙眉,刚想?拍背安抚,掌心却触到一片湿冷。   原是她不知不觉中发了许多汗,连贴身的兜衣和亵衣都浸得湿透。   裴琏见状,掀帘下床,取来干净的衣裳,替她擦身换衣。   这?已不是第?一回替她换衣。   只?往常替她换衣,都是欢好之?后她力竭昏睡,他懒得再唤婢女入内,便顺手替她换了。   今日?情况不同,那羊脂白玉般的身子横在眼前,他却再无半分旖旎心思,只?想?着尽快擦干换上,免得着凉。   这?一番折腾后,窗外灰暗的天?色都隐隐泛青。   再次将人拥在怀中,裴琏低头,以额贴了贴她的额,感受到那热意总算褪下,也沉沉吐了一口气。   刚要阖眼,怀中之?人又?蹙了声?,“阿娘……”   这?细细呢喃,宛若小猫崽儿叫唤似的,柔弱又?满是委屈。   就有这?么想?家?   裴琏将那绵软娇小的身子往怀里揽了揽,头颅贴着她的耳畔:“不哭了,阿娘不在,孤陪你。”   话落,怀中传来一声?半梦半醒般的问:“你是谁?”   昏暗帐子里看?不清她的脸,但听语气分明?还是迷糊的。   裴琏低头道:“孤是你的夫君。”   怀中之?人思考片刻,而后摇头,带着哭腔道,“不要夫君,要阿娘。”   裴琏:“……”   人都病糊涂了,还不忘不要他?   罢了,何必与个生病的糊涂蛋计较。   他重新?阖眼,这?大半夜都在照顾她,实在也有些累了。   奈何他想?睡,怀中之?人过了一会儿又?低低梦呓着:“阿娘……”   裴琏额心隐隐涨痛,胸膛上下起伏了两阵,终是认命一般。   抬手将她的脑袋摁入怀中,他缓了嗓音,叹道:“婳婳乖,不哭了,孤……”   “阿娘在呢。”   -   明?婳再次醒来时,已是翌日?午后。   江波悠悠,春光正好。   她睁着疲惫的双眼盯着青色床帐,脑子还有些乱。   昨晚她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一会儿梦到被水鬼抓,一会儿又?梦到那臭狐狸救了她,还带她千里迢迢回北庭,见到了阿娘和爹爹。   怪不得一觉醒来,身上这?么累,梦里这?么忙能不累吗。   不过很快,她就从?春兰口中得知,她不是做梦梦累了,还是半夜起了高烧,病了一场。   “那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倚着床柱,满脸惊愕。   春兰道:“大夫说您是惊吓过度魇着了,三魂七魄跑了一魂一魄,魂魄都不齐了,哪还有知觉呢。”   后半句并非戴太医的话,而是熬药时,那药童与她说的。   “好在您吉人自有天?相,昨夜喝过一副药,发了一场汗,高热可算是退了。”   春兰满脸欣喜,又?道:“灶上一直温着鸡汤呢,吴娘子一早现杀现买的老母鸡,加了黄芪和人参须,最是补身益气,奴婢这?就去给您端来。”   明?婳也没拦着,等春兰出?门,她在床边坐起,又?抬起胳膊嗅了嗅。   怎么一身药酒味?   衣裳也换过了,睡前明?明?穿着件鹅黄色绣牡丹纹兜衣,现下换了件杏子红的。   明?婳想?了想?,大抵是昨夜发了汗,春兰给她换了。   只?是想?到昨夜那个可怖的水鬼梦,还有河里飘着的那一只?泡胀了的人手,她仍是心有余悸。   待到洗漱过后,春兰端来那鲜香四溢的鸡汤,明?婳明?明?饿得不轻,却还是提不起胃口。   在春兰的劝说下,好歹吃了半碗,她摆摆手:“真不能吃了,再吃我要吐了。”   春兰也不敢勉强,只?道:“夫人缓缓,奴婢去给您端安神药,大夫说这?个汤药早晚都要喝的。”   明?婳应了声?好,又?朝她感激笑了笑:“昨夜辛苦你了。”   春兰一怔,话到嘴边,想?到郎君离去时的嘱咐,她只?讪讪应道:“夫人这?话折煞奴婢了,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   说罢,生怕漏了陷,忙不迭出?门端药去了。   明?婳也没多想?,毕竟她现下更在意的是河里飘着的那只?手。   天?知道昨夜看?到那只?手,她当真是毛骨悚然、后脊发凉,说是一魂一魄吓飞了也的确不算夸张。   裴琏第?一时间?捂住了她的眼,又?嘱咐了暗卫两句,便带着浑浑噩噩的她上了马车。   路上他好似与她说了什么话,只?她那时双眼发直,还没缓过劲儿来,愣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再后来回了船,她照往常那般洗漱睡觉,不料才入睡就发了梦,好似有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出?,要拽她下水……   河里飘着的那只?人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虽然恐惧,却也知道不弄清楚,这?件事只?会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   是以喝过安神药后,稍作梳妆,明?婳便前往主屋。   到达门前,暗卫与她道:“主子还在歇息。”   明?婳错愕,毕竟裴琏这?人一向严以律己,每日?作息十分规律,今日?竟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   就在她踌躇着晚些再来,屋内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进来。”   明?婳一怔,看?向暗卫。   暗卫利落往旁退去,让出?道来:“夫人请。”   屋内的窗户还阖着,一片昏暗,暮春三月的温凉空气里残留着一丝山居六调香的幽幽冷意。   明?婳缓步走到屏风旁:“殿下?”   屏风后的男声?道:“过来说。”   明?婳抿了抿唇,绕过屏风入内,一眼便看?到床边一袭牙白亵衣的年轻男人。   他才将醒来,乌发微乱地垂在身后,不疾不徐抬眼看?来时,俊美眉眼间?还透着几分慵懒。   活像是一只?吃饱喝足、懒怠打盹的精壮雄狮。   “我没想?到你还没起。”   明?婳讪讪道:“不然你先洗漱吧,我晚些再来。”   她转身要走,却再次被男人叫住:“不急。”   他从?床边起身,走到窗户旁打开。   霎时间?,明?媚的阳光照亮一方昏暗内室,明?婳心里微松口气,不过下一刻,男人便走到她面前。   那双黑黢黢的凤眸盯着她的脸,审视的目光从?眉眼沉沉扫到脸颊,仿佛雄狮逡巡他的领地般。   明?婳被盯得浑不自在,脚步也下意识往后退。   裴琏见状,也挪开了视线,刚醒的嗓音有些沙哑:“今日?感觉如何?”   一艘船统共就这?么大,想?来昨夜起高热,又?是请太医又?是熬药,那动静定?然也惊动了他。   “多谢殿下关怀,好些了。”   “那便好。”   裴琏颔首,又?看?她:“先坐吧,你想?知道的,待会儿与你说。”   明?婳一时怔仲,难道他会读心术不成,她都没开口,他便猜到来意?   不过他这?般说了,她也不再忸怩,自顾自走到榻边坐下。   裴琏也没管她,去了隔壁净房洗漱。   再次回来,一袭玄色绣麒麟纹的长袍,腰系丝绦,乌发梳成发髻,以玉簪固定?,又?成了那个一贯端方持重、清冷老成的太子殿下。   明?婳看?他一眼,心底忍不住咕哝,他到底有多少件玄色袍服,总穿玄色都穿不腻歪么。   腹诽间?,裴琏在她面前坐下,另有下人端来膳食。   他看?向她:“吃了么?”   明?婳道:“喝过半碗鸡汤,没什么胃口……”   至于为什么没胃口,她也没说,免得说出?来也影响了他的胃口。   殊不知杀人斩首,于皇室中人,尤其?是裴琏这?位未来皇帝而言,不过饮水吃饭般的寻常事。   第?一次见到死人,也许还会应激恶心。   见得多了,也就那样。   只?这?些事,裴琏也不与明?婳提,他慢条斯理用着饭,还忽悠着明?婳又?喝了半碗小米粥。   一顿饭用完,便有暗卫入内:“已经查明?那具尸体来历,德州州府也已捕获嫌犯。”   “死者乃是德州府互市监丞,正八品官张忠。”   “当前捕获嫌犯三名,张忠之?妻白氏,妾柳氏,丫鬟翠娟。”   “三名女犯,杀夫弑主?”   裴琏凤眸眯起:“还分尸?”   暗卫躬身:“目前来看?是这?般,具体情况,还得官府深入调查方知。”   案件审理需要时日?,德州府衙能用一日?功夫便验明?死者身份,并逮捕嫌犯,除了有暗卫暗中协助,也是昨夜事情闹得太大,既惊动百姓,又?扰了佛门清静,为了尽快平息恐慌,府衙也加派人手,彻夜探查。   至于案件的具体情况,裴琏也没那个闲工夫,为了一桩地方上的案件,耗费时日?只?为等个结果。   查案自有当地官府、捕快与仵作,诸人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尚且轮不到他这?位太子操心。   考虑到明?婳的心结在此,他留了个暗卫在德州,一旦水落石出?,即刻快马加鞭来禀。   船靠德州多停了一日?,确定?明?婳情况好转,再无魇着的症状,裴琏便下令继续前行。   只?明?婳虽没再魇着,夜里仍睡不安稳,常常惊梦、盗汗。   不过六七日?,人便消瘦了一圈。   冬日?里在幽都县养出?的圆润脸蛋,肉眼可见的尖了,显得一双杏眸愈发浑圆明?亮。   裴琏见状,眉头日?渐紧锁,叫来戴太医:“想?办法给她调理一二。”   再这?样瘦下去,到了长安一阵风都能把她刮跑。   且父皇母后瞧见她那般清瘦,又?听她说要和离,定?然更觉得他在外虐待了她。   戴太医道:“夫人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裴琏一个冷眼压去:“若德州那桩案子迟迟未查明?,就让她一直这?样吃不好睡不好,活活瘦成皮包骨?”   戴太医一听这?话,霎时头大如斗,这?么大一口锅,他可背不起!   忽然间?,福至心灵,他看?向榻边的年轻郎君:“夫人魇着的那夜,殿下是如何哄得夫人入睡?或可再试试?”   裴琏:“……”   想?到那夜妻子窝在他怀里,喊了他很多声?娘。   两只?手还在他胸膛摸来摸去,咕哝着“阿娘你身上怎么这?样硬”,裴琏额心就突突直跳。   她倒是睡踏实了,他整整一夜都未曾阖眼。   就在屋内一片沉默时,那留在德州的暗卫带着消息回来了。 第074章 【74】   【74】   春风拂波, 船行?江面,窗棂敞开的客舱里茶香袅袅。   裴琏跽坐在长榻前?,看向对?座的明婳:“你吃一块肉, 孤便?与你讲一段案情。”   被请来听案情的明婳傻了眼:“吃肉和?讲案情有?何干系么?”   “你太瘦了, 孤看着不顺眼。”   裴琏面色平静道, “眼不顺,心气便?不顺。心气不顺,便?不想说话。”   明婳:“……?”   想反驳, 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再加之她的确很想知道那桩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吃肉就吃肉吧,反正这道樱桃肉, 她也爱吃。   于是她拿起筷子, 当着裴琏的面送了一块肉到嘴里:“讲吧。”   裴琏见她咽下了肉, 这才道来:“死?者张忠,年三十二, 扬州人士, 现任德州府互市监丞,家有?一妻多妾,膝下唯有?一子, 乃妾侍夏氏所?生。”   “张忠家境贫穷,却小有?才学, 被扬州府开阳县县丞白?首齐看中, 为其?独女招为赘婿, 并出资供张忠读书考学。刚入赘时, 张忠还算老实本分, 待其?考中进士, 逐渐暴露本性,不但?不将岳家放在眼中, 还屡次殴打妻子白?氏。”   “一个赘婿竟敢如此嚣张!”   明婳皱起眉,追问道:“然后呢?”   裴琏看她:“吃肉。”   明婳:“……哦。”   她迫不及待要听故事,夹了块肉就往嘴里送,都没仔细嚼便?催着:“我吃了,你快讲。”   “白?首齐心疼女儿,想让白?氏和?离,然白?氏自幼习得三从四德,觉着好女不侍二夫,断不肯离。白?首齐怒其?不争,与白?氏断绝父女关系,再不往来……”   再之后,张忠升任聊城县令,路过丰县时,骗娶了当地一秀才之女柳氏。待到半年后,柳氏到达聊城,才知张忠在扬州已有?发妻白?氏,只生米做成熟饭,柳氏不得已只得委身为妾。   然张忠有?一妻一妾尚不满足,没多久又看中一青楼女子夏氏,重?金赎买归家,不但?万分宠爱,还纵容夏氏欺辱白?氏、柳氏。   待张忠调任至德州府,夏氏诞下一子,愈发张狂,不但?僭越住了白?氏的正院,还让白?氏给她与张忠端茶洗脚。而张忠对?曾为赘婿的过往深恶痛绝,对?白?氏更是拳脚棍棒相加。   柳氏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对?张忠和?夏氏的行?为极为不耻,出言劝阻,反被一起殴打。   张忠心性狂悖,关上门来,还逼/奸白?氏的丫鬟翠娟,甚至让白?氏、柳氏在旁观看,以为淫乐。   经?过长期的虐待与欺辱,白?氏、柳氏和?翠娟决定反抗,遂在菩萨圣诞前?夕,趁着张忠熟睡时,三女手持利刃将其?杀害分尸。翌日一早又借着出门看法会,分了三个方向,各自抛尸……   未曾想一只断手竟飘进内城河,还恰好叫明婳撞见。   听罢原委,明婳顿时再也无法直视眼前?的樱桃肉。   好在吃得也不算太多,不然她定要吐了。   裴琏看着她那复杂难言的表情,也意识到吃肉有?些不合时宜,早知道给她上盘糕饼。   “喝杯茶,解解腻。”   他?提起桌边紫砂壶给明婳倒了杯茶,又道:“此案并不复杂,人赃俱获,凶犯也当堂认罪,余下之事自有?当地推官处理。你也莫再多思多虑,一只断手罢了,不足为惧。”   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充满恐惧。   如今弄清原委,且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个该死?的人渣,明婳霎时也不再怕了。   不过想到那三名女子竟然有?胆子杀人分尸……   脑补一番画面,她悻悻吞了口水,看向裴琏:“白?氏她们会判什么罪?”   裴琏道:“按《大渊律》,妻杀夫、奴杀主,均属十恶不赦之罪,当处极刑。”   明婳惊诧:“虽说杀人偿命,但?这个张忠作恶在先,白?氏等人也是逼于无奈才做下错事,就不能从轻发落吗?”   “白?氏等人是蓄意谋杀,且杀夫、杀主,有?悖人伦,罪大恶极,推官判处极刑,合法合规。”   “可?这张忠无论是为人夫、还是为人主,都不是个好东西啊。”   见明婳满脸愠色,裴琏毫无意外,扯了下嘴角:“行?了,知晓你重?情重?义,孤已命人将此案上报刑部,让父皇与朝臣们再作商榷。”   明婳闻言,抬起一双圆圆乌眸:“你这意思是,她们三人不用死?了?”   “只是暂时不用死?。”   裴琏道:“具体如何判决,得看朝廷的意思。毕竟此案死?者是官身,且凶手是妻妾奴婢,涉及尊卑人伦,不能以寻常凶杀案来论断。”   而他?能做的,便?是将这事报去长安,让父皇和?朝臣们吵去。   见明婳仍愁眉不展,他?宽慰道,“孤年幼时,父皇便?教导孤,法者,社稷之秩也,必守其?威仪与庄重?。然法非万能之器,不能尽察人心之幽微,亦不能替代道德之位于人心。”   “虽然他也常说,德治与法治,二者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相辅相成,不可?偏废。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为君治国,都得学会把握住其中的尺度与平衡。但?他?治国多年,还是更奉行?德治,所以你不必太担心。哪怕终究有?人要偿命,应当不会三人都除以极刑。”   以裴琏对?永熙帝的了解,极有?可?能处置首犯,从犯免死?。   只最终结果未定,他?也不好贸然与明婳保证。   明婳听到这番宽慰,又想到她那位皇帝公爹温润和?气的模样,心弦儿也微松,颔首道:“只盼父皇能给个公正的结果 ,莫要寒了百姓的心。”   裴琏闻言,虽不全然赞同,却并未与她争辩。   因?他?心里清楚,他?偏向法理,而她更偏德治。   暗卫向他?禀报此案时,他?虽能理解白?氏等人的苦衷,也不耻张忠此人的恶行?,却不觉得德州推官的判决有?何不妥。   直到他?想到了明婳。   像是套在心上的一根丝线,轻轻那么一扯,他?预想到她的愤愤不平、郁郁寡欢。   还是得做些什么才是。   为了她。   也不仅仅为了她。   于是他?叫住暗卫,让其?折返德州,命当地推官将此事上报朝廷。   若没有?她,没有?她谢明婳在身旁……   他?的那份恻隐之心,会促使他?插手此案么?   答案,很明显。   思绪回笼,裴琏看向面前?的小娘子。   明婳正捧着茶喝,陡然感受到男人投来的幽深目光,她动作顿住,一头雾水:“这般看我作甚?”   裴琏道:“你可?会觉着孤铁石心肠?”   这话问得突然,明婳怔了下,才蹙眉思忖:“你指的那方面?若是对?我的话,铁石心肠不确切,用无情无义比较好。”   裴琏:“……”   他?薄唇轻动:“孤从前?对?你冷淡,是孤不对?。但?孤对?你……并非无情。”   经?过那夜,他?已无比肯定他?的心意。   他?心悦谢明婳。   心悦到绝对?无法容忍叫她离去,心悦到甚至能明白?父皇当初为何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夺取臣妻,将母后困在身边——   从前?不懂,现下懂了。   心悦一人,如何能做到大方成全,看她与旁人恩爱情深?   何况谢明婳本就是他?的妻。   明婳本来还在奇怪好端端说着案子,怎么突然扯到情情爱爱这些事上,一抬眼便?发现裴琏看向她的目光很是不对?劲。   那漆黑狭眸里似是压抑着某种危险的情绪,无端地叫她脊背有?些发凉。   嫣色唇瓣抿了抿,她干巴巴道:“我不与你说这些……”   又撑着桌子起身:“既然事情已弄清楚了,我便?不打扰殿下,先行?告退。”   “明婳。”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明婳动作稍顿,咬紧下唇,不打算理会。   只是才将迈出一步,手腕就被抓住。   她皱眉,偏过脸:“你别总是动手动脚的。”   那扼住细腕的大掌抓得很牢,掌心热意灼灼,似乎要将她的肌肤都烫化?一般。   而比掌心更为灼烫的,是男人直勾勾看来的目光:“孤铁石心肠,你心慈仁厚,正与孤两厢互补,天生一对?。”   怎么就突然……说这些话了?   见她满脸错愕,裴琏将他?对?这桩妻妾碎尸案的想法说了,末了又道:“正因?有?你的仁善为鉴,孤方能看清自身不足与得失。”   “明婳,留在孤身边。他?日孤为明君,你为贤后,你我共治天下,开盛世太平,一同青史留名,流芳百世,不好吗?”   男人的神色那样坚定,语气又是那般认真?热忱,明婳一时间也好似被他?蛊住般,目光恍惚。   开盛世太平,留青史圣名……   这…这些是她能想的吗?   她从来是没什么志向的,只想着吃喝玩乐过一天算一天。   也是嫁来长安,当了这个太子妃后,才渐渐寻到了一些除了吃喝玩乐、谈情说爱之外想做的事,譬如坚持作画,努力做第一个留名青史的女画家。再譬如,广开积善堂,帮助那些穷苦无助的老弱妇孺……   但?也仅限于这些了。   可?现下裴琏竟然和?她说,要她与他?共治天下,开盛世太平……   就她?   她能行?吗。   不不不,她怎么能行?呢,她就是一个……小娘子啊。   明婳心头发慌,只觉得这太过荒谬可?笑,可?心里深处却响起另一个声音——   为什么不行?呢?裴子玉都说她行?呢。再说了,哪有?人一生下来就会处理政务、安邦治国的?不都是后来学的么。   她一开始也没想到积善堂能建起来,但?不是建起来了吗。   再说了,还有?裴子玉呢,裴子玉陪着她一起……   明君贤后,天下太平,流芳百世……   明婳觉得她好似坠入一个壮丽恢弘的梦境,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变得滚烫,心潮也随之滂湃。   只是再次对?上男人那双形状好看的漆黑凤眸时,明婳陡然一个激灵。   犹如从梦里回到现实,她脚步往后退了两步。   不能,不能信。   这男人狡诈得很,上次拿情郎骗她,没准这次又拿共治天下骗她!   不过共治天下……   什么时候,她竟对?这个也感兴趣了?   也不等明婳细想,裴琏站起身:“怎么了?”   他?方才分明看到她眼底有?光芒闪动。   “你…你别想骗我了!”   明婳仰起脸,乌眸清明:“我才不会受你蛊惑,又上你的当。再说了,比我贤德聪慧的小娘子多的去了,定北侯府的许三娘子,还有?你之前?一直想娶的崔氏女郎,她们都是钟灵毓秀的好娘子,你要找贤后,找她们哪个不比我强?我虽是糊涂了点,但?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哪是贤后那块料?   画大饼这招可?对?她不管用。   裴琏闻言拧起了眉:“你我之事,与那许氏、崔氏女有?何干系?”   明婳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目中的如意贤妻,不就是她们那样的么?”   裴琏:“……”   “是,孤承认从前?是欣赏崔氏女的贤德纯孝。但?许三娘子,孤一直拿她当表妹,从未有?过其?他?心思。”   他?并非不知许兰君对?他?的爱慕,但?长安城里想做太子妃的女子比比皆是,许兰君虽有?才情,但?她在皇祖母和?妹妹面前?过于讨好——   虽能理解,但?这份掺杂利益的殷勤,叫他?不喜。   后来见裴瑶与明婳交好,他?也猜想过或是明婳的刻意讨好,直到见到姑嫂俩的相处状态,方才明白?为何裴瑶宁愿瞒着许兰君,也要溜来瑶光殿找明婳。   他?这妹妹虽年幼,却生了一双剔透眼。   “你如何知道许兰君爱慕孤?”   裴琏捕捉到不对?,眉心愈深:“瑶瑶在你面前?胡说了?”   明婳一怔,有?些心虚地避开眼:“你别诬蔑阿瑶妹妹,她才没说过这个。至于我如何知道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娶崔氏女郎,与我和?离了,不是正好能如愿?”   裴琏觉着她有?些胡搅蛮缠了。   但?郑禹说过,哪怕小娘子就是在无理取闹,也决不能说出口,不然后果严重?。   于是裴琏沉下一口气,只与她说事实:“那是从前?的想法。而今孤已有?了你,为何还要娶旁人?”   “你不是不满意我吗?”   “满意。”   裴琏握紧她的手腕,上前?一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很满意。”   这陡然靠近的距离让明婳心跳漏了一拍,待对?上男人那双闪着暗光的深瞳,更是心神大乱,双颊滚烫,“我…我……你别说这些鬼话了,反正我不会再上当了!”   说着再顾不上其?他?,她推开面前?的男人,转身就往外跑去。   望着那道逃一般的纤细背影,裴琏清隽的眉宇紧蹙,也不知是否她推搡的力道尚在,心口处一阵窒闷,隐隐作疼。   江水滔滔,渔舟唱晚。   明婳静坐在甲板之上,望着被橘红色的落日笼罩着宽阔的河道,两岸是暮春时节的盎然绿意,好景如画,她心里却是一片说不出的怅然。   为什么裴子玉要与她说那样一番话呢。   为什么他?从前?不这样对?她呢。   为什么要等她决定不再喜欢他?时,他?才满意她呢。   可?笑的是,被他?骗过太多次,她都分不清他?那句“满意”是真?是假。   万一这又是他?精心为她编织的一个骗局呢。   反正他?那个人从来都是那样,高高在上,觉着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若是耍手段玩谋略,明婳也清楚她绝非裴琏的对?手。   可?感情怎能玩手段?   感情,是要真?心换真?心的啊。   晚风吹过她的发,明婳拢了拢身上的外衫,望着那悠悠斜阳,忽的想到皇后娘娘与她说的,爱人先爱己。   诚然,她心里还喜欢着裴琏。   但?若是喜欢他?,却要冒着被欺骗、被伤害的风险,那么……   这份喜欢还是适可?而止吧。   ……   原来,爱人先爱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明白?一个道理,要用一次眼泪与心碎来换。   -   四月初十,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在这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飘着许氏旗的商船平稳地停靠在了长安城东九里处的广运潭。   “夫人,长安到了!”   春兰喜孜孜地从门外进来,乡下丫头第一回 来到国都,眼角眉梢尽是兴奋。   似是受她的情绪感染,坐在榻边一袭蜜合色折枝花卉齐胸襦裙的小娘子也缓缓偏过脸,朝着雕花木窗外看去。   只见交通南北的广运潭畔,阶苔痕绿,帆影映阳,商贾云集,人声鼎沸,当真?是一等一的热闹繁华。   还得是长安啊。   明婳心下轻轻感慨,似是想到什么,她眸光动了动,而后抬眼看向春兰:“快要下船了,将箱笼再清点一遍。”   “是。”春兰脆生生应着,干劲满满地忙活起来。   明婳在榻边静坐着。   不多时,门外传来暗卫的通禀声:“夫人,马车已在岸边侯着,可?以下船了。”   “好,这就来。”   明婳回道,细白?手指抚了抚裙衫的褶皱,她起身拿过香案旁的帷帽,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第075章 【75】   【75】   岸边停靠着好几辆马车, 为首是一辆四角坠铃的朱轮华盖马车,前后左右各守着带刀侍卫。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朝那辆车走了?过去。   果然一掀帘, 一袭竹青色毂衫的男人便端坐其中, 明亮春光透过槅扇斑驳洒在?他的身上, 他手持书卷,于青烟袅袅中缓缓掀起眼帘。   明婳与他对视一眼,而后不?动声色避开, 弯腰钻进车里。   自?从那日在?客舱里提及和?离之事,她落荒而逃后, 之后她一直有意避开他。   裴琏自?也看出她的刻意疏离, 却不?知他到?底还该如何做——   她计较醉仙楼设局之事, 他便与她解释清楚。   她觉得他不?喜欢她,他便与她表明心意。   她吃饭, 他夹菜。   她生病, 他照顾。   她消瘦,他尽量解开她的心结,让她多吃少虑。   她独坐甲板, 他想陪她,可她见他就躲……   裴琏活了?二?十年, 从未在?一件事上如此挫败无力。   有时他想, 或许他这样的人, 的确不?适合谈情说爱。   反正在?遇到?谢明婳之前, 他规划好的人生里, 有疆域版图、有天下黎民、有扬名后世、有贤后子嗣, 唯独没有“心上人”。   虽说现下他对谢明婳动了?心,但倘若她执意要和?离……   和?离。   一想到?这二?字, 裴琏胸口就发闷。   他极其厌恶这种情绪被旁人左右的感觉,何况一个合格的帝王,原不?该有软肋。   谢明婳,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软肋。   理智告诉他,这绝非好事。   可感情上.......   他想将这软肋牢牢困在?身边,哪怕不?择手段,哪怕折断她双翼,将她锁在?身旁……   但这不?行。   有父皇母后的前车之鉴,那只?会叫她恨他。   可恨又怎样,恨总好比过抛弃他,忘了?他……   诸般念头像是一只?狰狞的恶兽在?胸膛里左突右冲,裴琏垂眸克制着,搭在?膝头的长指却不?觉攥紧。   明婳感受到?车厢里的诡异静谧。   余光悄悄瞥向?身侧的年轻男人,那张冷白脸庞无波无澜,低垂的浓黑长睫恰到?好处遮住眼底的神色,滴水不?漏的,瞧不?出任何不?同。   但明婳就是感觉到?不?太对,具体?哪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   或许快回宫了?吧。   回宫之后,有皇后娘娘做主,和?离之事也能落到?实处。   从码头到?皇宫的一路,摇摇晃晃行驶了?近一个时辰,两人都没开口说话。   明婳觉得和?裴琏相处这一阵,她的耐心都变好了?——   若是从前,叫她坐着一个时辰不?说话,她肯定要憋死了?。   就在?她以为会一直这般沉默下去,马车进了?宫门,裴琏终于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这份压抑沉默。   “你真的决定和?离,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平静而沉肃的声线,让明婳眼皮跳了?两下。   方才他一直没说话,就是在?想这事?   嫣色唇瓣轻抿,她缓缓抬起眼,语气平静:“现下和?离,对你和?我,或许算是一桩好事。”   裴琏望着她那双坚定的乌眸,浓眉皱起:“对孤如何算是一桩好事?”   明婳道:“没了?我,你可以再找个合你心意的……”   “孤说了?,有你足矣。”   裴琏目光凛冽,直直凝着她:“除了?你,孤不?想再娶旁的女子。”   “从前孤的确轻慢了?你,叫你伤了?心,可孤已然悔悟,也在?尽量改正。你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孤也可以予你,往后全?心全?意待你,绝不?辜负。”   “孤想与你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若有不?足之处,你尽管提出,孤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可你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要孤如何做?难道真就为了?一次疏漏大意,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肯给孤?”   男人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句句好似砸在?明婳的心间。   她怔怔看着他,良久,才涩然开了?口:“裴子玉,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裴琏不?料她此问?,淡漠的眼眸闪过一丝惊诧,而后肃容道:“自?然。”   若不?是喜欢,他何苦为个女子费心费神,一再改变原则与底线。又怎会在?生死关头,贸然上前阻拦刺客。   这世上除了?养他长大的皇祖母、生养他的父母,再无任何一个人值得他这般豁出性命——   这若不是喜欢,是什?么?   “谢明婳,孤或许不能像其他儿郎那般说太多甜言蜜语哄你欢心,但孤从不?会轻易向?人许诺真心。”   裴琏正色道:“孤再与你说一遍,孤心悦你,此生唯愿与你白首相守,一生一世。”   车轮辚辚地行驶在?皇宫的石板路上,明婳看着面前男人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明明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她从前做梦都想听的。   可为何,她心下并无半分雀跃,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是了?,他这高高在?上的施舍态度。   “凭什?么你不?喜欢我时,就能冷淡对我。等你喜欢了?,我就得欢欣雀跃的迎上去?你这压根不?是喜欢,你这不?过是……”   明婳拧着黛眉,思忖片刻,才寻到?一个合适的词:“占有。”   “你这根本不?是喜欢,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   裴琏眸色微沉,他不?否认他对她的占有欲,但喜欢不?就是占有吗。   不?等他再开口,马车停下,门外?传来久违的太监总管刘进忠的声音:“禀太子殿下,陛下请您紫宸宫一叙。”   这话一出,马车里的俩人都有些诧异。   在?外?奔波大半年,的确是该拜见皇帝皇后,但按常理,都是先?回东宫梳洗换衣一番,再去拜见尊长。   像是这样才进宫,便直接被叫去觐见的情况,实在?是少见。   裴琏稍作沉吟,提高声线:“孤知道了?。”   偏过脸,看向?车内的明婳:“你先?回东宫,孤晚些回来再与你说。”   明婳皱眉,心底纳闷,他回来再与她说什?么?继续争论和?离之事,试图用他那套道理说服她?   他到?底何时才能明白,感情这回事最是讲不?通道理的。   不?过这会儿他要去面?圣,她也懒得与他争辩,只?低低嗯了?声。   裴琏又沉沉看了?她一眼,这才掀帘下了?车。   他一走,明婳只?觉车厢里的空气都变得轻松起来。   转念想到?回到?瑶光殿马上就能见到?采月和?采雁,心里也泛起一份欢喜。   未曾想还没进东宫大门,皇后身边的素筝姑姑便来了?,笑吟吟行礼道:“皇后娘娘请太子妃过去呢。”   明婳惊讶,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朴素清雅的打扮,虽称不?上邋遢,但坐了?一上午的马车,也没涂脂抹粉的,未免显得有些随意。   “素筝姑姑,不?然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回宫换身衣裳,再重?新?梳妆一番?”   明婳讪讪道:“这副样子去见母后,实在?有些失礼。”   素筝本想说没关系,目光在?太子妃略显清瘦的小脸扫了?一圈,停顿两息,颔首道:“也好。那您先?梳妆一番,打扮得精神些,娘娘瞧着也放心呢。”   明婳点头:“好。”   进入东宫要换轿辇,明婳坐轿,素筝就在?旁跟着。   明婳垂眸朝下,问?:“母后是有事吩咐么?”   裴琏被皇帝急着召去,或许是要谈论政务。可她这边也没什?么事,皇后娘娘便是想见她,晚些见也是一样的,没必要一进门就派人来请。   素筝姑姑却是弯着眸,隐秘一笑:“并无吩咐,娘娘只?是盼着见您呢。”   明婳眨眨眼,心里纳罕。   她知道皇后娘娘挺喜欢她的,但……也不?至于这么想念她吧?   无论如何,既然皇后等着她,明婳一回到?瑶光殿,也顾不?上歇口气或是与采月、采雁叙旧,只?忙吩咐她们准备温水、衣裳与珠钗。   采月采雁两婢是盼星星盼月亮,天天数着手指头盼着明婳回来。   两人都快等成“望主石”了?,好不?容易等到?主子回来,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就火急火燎忙活起来。   待坐在?菱花镜前梳妆时,方才有空细细打量自?家主子。   采月嗓音微哽:“瘦了?。”   采雁也红了?眼眶:“去年做的衣裳,今年腰都松了?。”   明婳被她们感染的也有些想哭,但想到?待会儿还要见皇后,愣是憋了?回去,只?笑道:“瘦了?还不?好吗?细腰纤纤,夏日穿衣衫更好看呢。”   采月道:“您本就不?胖,要那么瘦作甚。”   采雁附和?:“是啊,还是胖点好,脸上有些肉才能压住福呢。”   明婳笑笑:“好了?,现下不?是回来了?嘛。养肉多简单,往后让厨娘多给我做些好吃的,半个月就能长回来。”   闲聊间,梳妆完毕。   明婳揽镜自?照,只?见镜中女郎,一袭玉兰色纱缎宫装,淡妆清雅,明眸皓齿,那精细梳起的如意髻左右各插着一枚金雀儿珠花,正中的金丝点翠蝴蝶钗流苏迤逦,阳光下光彩熠熠。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般一打扮,与方才当真是截然不?同。   “我已经许久没这般好好打扮过了?。”   明婳一时都有些舍不?得撂下铜镜,十六七岁正是爱美的年纪,过去半年,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潦草妆扮——   在?外?奔波,哪还顾得上妆扮。何况天玑天璇都不?擅梳妆,给她梳头都是最简单的盘发。后来换了?春兰伺候,乡下丫头更是不?会梳头,明婳只?好自?己梳头。   只?她头发又厚又密,一个人也梳不?来那些复杂繁复的发髻,只?能随便挽发应付下。   反正成日在?船上待着也不?出门,至于见人……也只?会与裴琏碰上。   仔细想想,这男人好似从未对她的妆发打扮有过任何评价……   是不?在?乎,还是压根看不?出区别?   “采月,你随我去永乐宫。采雁,你留在?这,对了?,外?头那丫头是我路上买的,叫春兰,你看着安排。”   明婳吩咐着,至于那个胡奴阿罗,因是男子,进不?得宫,暂时派人送去了?肃王府。   采雁欣然应下,又问?:“主子今夜回来用膳吗?”   在?外?殿等候的素筝姑姑正好听得这话,笑道:“太子与太子妃好不?容易回宫,皇后娘娘今夜在?永乐宫设家宴,一家子好好聚聚呢。”   采雁闻言,红着脸称是。   素筝姑姑再看装扮过后的明婳,眼底也难掩惊艳:“半年不?见,太子妃当真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明婳只?当是客套话,莞尔浅笑:“姑姑谬赞了?,半年而已,哪能有什?么变化。”   “奴婢说的是实话。”   素筝往她眉眼看了?看,道:“精气神不?一样了?,瞧着更沉稳了?。”   沉稳了?么?   明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回身又叮嘱了?采雁两句,便带着采月,重?新?上了?轿辇。   一路上,春光正好,微风不?燥。   她高坐辇上,看着暌违半年的朱墙青瓦,心里蓦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怀念与踏实。   说来也奇怪,她嫁到?皇室还不?满一年,在?这宫里满打满算也就住了?几个月,却在?不?知不?觉中也将这里当做了?一个家。   想来是许太后、帝后和?小公主对她照顾有加,她也渐渐在?心里将他们当做了?家人来看待。   只?是……   一想到?与裴琏那别别扭扭的感情,明婳心底不?由堵得慌。   待会儿见到?皇后娘娘,要直接提和?离的事吗?   算了?,今日才回来,难得一家团聚,先?不?提这样扫兴的事。   待到?明日再说吧。   明婳这边打定主意,没多久,轿辇就稳稳当当停在?了?永乐宫门前。   暮春四月,永乐宫内草木葳蕤,花团锦簇,蜂飞蝶舞,简直比御花园还要秀美。   明婳听人说过,永乐宫的这些奇珍异草都是多年前,永熙帝为了?讨皇后欢心,亲自?栽种的。   这一种就是十几年,春去秋来,开花结果,愈发得浓郁葱茏,生机盎然。   “太子妃,您这边请。”素筝姑姑笑吟吟地在?前引路。   明婳看着她这副喜孜孜的模样,心里有些奇怪。   虽说素筝姑姑平日里也是个和?气笑模样,可今日怎的跟捡到?了?金元宝似的,高兴成这样?   难道就是因为她和?裴琏回宫来了??   她不?解,但对着笑脸总比对着冷脸强。   待到?提步入内,殿中宫人纷纷屈膝行礼:“太子妃万福。”   明婳颔首,继续往里走去。   绕过一扇高大的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便见靠窗的长榻旁坐着一道婉约淡雅的黛青色身影。   美人如兰,风华绝代,可不?正是她的婆母,大渊朝的皇后娘娘。   “儿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明婳规规矩矩地行礼,上首之人却没像从前那样,立刻叫起。   明婳心下诧异,但皇后没叫起,她也不?敢贸然抬头,依旧维持着屈膝垂首的姿势。   就在?她惴惴不?安时,忽的一阵脚步声从侧边传来,下一刻,她低垂的眼帘里映入一片丁香色绣折枝莲纹的裙摆。   “好孩子,快起来。”   双手被托起的同时,一阵熟悉的温雅香气涌入鼻间,明婳错愕抬起头,当看到?面?前的美貌妇人时,霎时间双眸圆睁,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眼前妇人锦衣华服,乌发高盘,耳坠玉珰,不?再年轻的眉眼却依旧娇美如花,岁月只?是为她更添了?几分温柔沉稳的风韵。   此刻她那双弯起的笑眸里噙着泪水,眼波盈盈地望向?明婳:“怎么,你这傻孩子,才出阁一年便连阿娘都不?认识了??”   明婳一片空白的大脑也因着这熟悉的声音回过神来,再看面?前气度雍容的贵妇人,她双眼陡然发热,乳燕投林般,哭着扑到?她的怀中:“阿娘!”   “欸,我的乖幺儿。”   肃王妃抬手,牢牢抱着怀中的小女儿,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不?哭的,但当牵肠挂肚这么久的小女儿扑入怀中这一刻,肃王妃的嗓音也不?禁哽噎:“乖乖,阿娘可算是见到?你了?。”   明婳好似做梦一般。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阿娘,这实是不?可思议。   她紧紧抱着身前的人,生怕这一切不?过是她太过想家而变出来的一场梦,梦醒了?,阿娘就消失了?。   “阿娘,阿娘……”   明婳的脑袋埋在?那馨香柔软的怀抱里,明明知道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该哭了?,可眼泪就是绷不?住,稀里哗啦就往下掉,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抱着母亲的腰,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呜咽着。   肃王妃听得小女儿这哭声,心里也直发酸,但她身居高位多年,心性自?也稳重?从容。   最开始那阵喜极而泣过后,也逐渐平静下来,含笑拍了?拍女儿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都这样大了?,怎还像个孩子般。”   说着,脑袋低了?低,凑到?女儿耳畔道:“你婆母,还有这么多宫人都在?呢,再哭鼻子要招人笑了?哦。”   明婳这才恍然惊醒。   这不?是在?北庭家中,而是在?皇后宫里。   她也不?是云英未嫁、无忧无虑的谢家小娘子,而是已为人妇的东宫太子妃。   吸了?吸鼻子,她从肃王妃怀中离开,只?生怕母亲会消失不?见一般,纤细手指还牢牢牵着肃王妃的衣摆,抽抽搭搭道:“阿娘,你…你怎么会在?这?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做梦。”肃王妃笑了?笑,满目慈爱:“这些待会儿再说,先?把脸擦擦,都哭成小花猫了?,不?像话。”   明婳接收到?母亲的目光示意,赶紧拿帕子擦干脸上的泪,又看向?榻边的皇后,一脸难为情道:“儿一时失态,叫母后见笑了?。”   皇后仍是一贯清雅淡然的模样,只?今日眉眼间也挂着一丝柔和?的笑,轻声道:“无妨。”   又吩咐素筝:“去厨房拿个鸡蛋过来,给太子妃滚滚眼睛。”   素筝姑姑笑着称是,很快退下。   皇后又看向?眼前这对气质不?同,却又同样天姿国色的大小美人儿,眼底笑意更深:“陛下从前常与我说,肃王实在?好命,家有贤妻不?说,还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从前我还不?觉着有什?么,而今见你们俩站在?面?前,我都忍不?住羡慕肃王了?。”   明婳这会儿还沉浸在?与母亲见面?的喜悦激动里,脑子钝钝的转不?过弯儿。   肃王妃却是听出皇后话中的揶揄,嗔道:“如今我家一枝花儿不?是已经到?了?你们家么,往后你才是与她长长久久作伴的母亲呢。”   这话中深意,皇后岂会不?知。   她颔首浅笑:“是这个理,你们将女儿养得这般好,我心里也实在?喜欢极了?。”   说着,又目光柔和?地看了?看明婳,温声道:“也别站着了?,快过来坐,离夜里开宴还有一阵呢,先?与我和?你母亲好好说说话。”   “这一趟去河北道,可还适应?子玉他可有好好照顾你?” 第076章 【76】   【76】   “这一趟去?河北道?, 诸事可还顺利?和你新妇相处的如何,可有好好照顾人家?”   紫宸殿东暖阁内,榻边斜坐的永熙帝缓缓放下手中朱笔, 看向那躬身行礼的年轻儿?郎。   阳光透过花格窗户, 于室内洒下斑驳细碎的光影, 也将那儿?郎的侧脸照得轮廓分明。   嗯,黑倒是没见?黑,瘦是瘦了一圈, 眉宇间的气势愈发威严锐利。   及冠的儿?郎,正式成为?男人了。   裴琏也感受到上首的审视, 躬身将此行的进展言简意赅说了一遍。   永熙帝静静听?着, 待听?到河北道?十三州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涉及此次贪腐案, 一贯噙笑的眉眼也泛起冷冽杀意。   “看来朕近年推行仁政,倒叫他?们?得意忘形, 不?知脖子上的脑袋有几斤几两了。”   “这是贪墨账册及涉案官员名册。”   裴琏从袖中取出?两本册子, 刘进忠很快上前接过,转递给永熙帝。   永熙帝略略翻了两页,胸膛上下起伏着, 却是怒极反笑:“朕正愁着国库不?够充盈,这群硕鼠一锅端, 扒皮抽筋榨出?的油水, 起码能抵蓟州边军五年的军费了。”   裴琏闻言, 心知父皇这是要大开杀戒了。   的确也该杀一批, 以?儆效尤。   沉吟片刻, 他?道?:“儿?臣还有一事要禀, 事涉军机。”   永熙帝眉心轻折,他?此去?查贪腐, 如何扯到了军事。   只他?这个儿?子从不?会无?的放矢,永熙帝朝刘进忠瞥去?一眼。   刘进忠即刻会意,忙不?迭带着一干宫人退下。   古朴雅致的东暖阁里,很快只剩下父子二人,分外静谧。   没了外人,永熙帝朝长子招了招手:“过来,坐着说。”   裴琏颔首,提步坐到长榻对侧。   永熙帝再次打量他?一番,道?:“瘦了,晚些你皇祖母与母后见?了,定要心疼。”   裴琏道?:“在外奔波,消瘦难免,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永熙帝知道?他?向来懂事,极少诉苦抱怨,便也没多说,只言归正传,“说吧,查到了什?么。”   裴琏便将侯勇私通西突厥之事说了,提及刺杀之事,他?稍顿了顿,两句带过。   永熙帝听?到他?受伤,面色勃然变了,目光也从帝王变成了父亲:“伤势如何,恢复得怎样?回宫报信的龙影卫怎的从未提及此事!”   “父皇不?必忧虑,儿?臣无?碍。”   裴琏道?:“是儿?臣不?让他?们?说的,小伤而已,无?碍性命,说了也只是叫你与母后徒增担忧罢了。”   永熙帝仍拧着眉头,沉默地在裴琏面前扫了好几眼,见?他?面色还算红润,精神?也尚可, 心底压着的那份闷意才稍稍散去?。   “这样大的事,你也敢瞒!朕与你母后就你这一个儿?子,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朕与你母后怎么办?还有你皇祖母,她一向将你当做命根子来疼,你若有事,她大抵也是活不?了了。遑论你是太子,是皇室唯一的子嗣!”   永熙帝眸光沉郁,冷声道?:“你身边那批暗卫护主?不?力,朕看也没留着的必要了,回头让霍长恩给你换一批……”   “此次事出?突然,与他?们?无?关。”   裴琏掀袍起身,躬身叉手:“还请父皇手下留情,儿?臣回去?自会严加管教?。”   永熙帝见?状,狭眸轻眯:“你这出?去?一趟,心性倒变得优柔不?少。”   裴琏眉心轻动了动,不?置可否。   见?他?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身姿却如青竹般修长清肃,永熙帝沉沉吐了口气:“罢了,既是你东宫的暗卫,便由你自己处置,朕不?插手。”   裴琏道?:“多谢父皇。”   再次入座,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他?神?色郑重地看向永熙帝:“儿?臣受伤之事,还请父皇勿要告知皇祖母和母后,免得她们?担忧。”   永熙帝知道?他?一向懂事,从不?给他?们?添麻烦。   心下欣慰的同时,颔首应道?:“好,朕不?说。”   他?本来也没打算说,若叫妻子知道?儿?子受伤,定然又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在妻子心里,儿?子女儿?的分量可比他?高。   父子俩又聊了好一阵政事,不?觉两杯清茶饮尽,永熙帝绕有兴致抬起眼:“聊了这么久的公务,你还没回答朕,与你新妇相处如何,可有好生照顾人家?”   提到这事,裴琏方才还从容沉静的神?色不?觉变得凝重。   永熙帝眯了眯眼:“怎么这个表情?”   裴琏沉默两息,才道:“此乃儿臣与新妇的私事,父皇为?人君父,应当注意分寸,不?便打听?。”   永熙帝:“……”   这竖子!到底谁是儿子谁是爹。   “朕又没问其他?,只问你与新妇相处的如何,这都问不?得?”   话落,见?裴琏仍是那副清清冷冷不?想开口的模样,永熙帝心下也有些不?悦。   这狗脾气,怎的倔起来和他?母后一个样。   “你当朕闲得慌,放着一堆事不?管,去?操心你们?小俩口的事?还不?是你岳母千里迢迢亲自登门,这婚事又是朕一手撮合的,朕总得问问清楚,今夜宴上与人见?面好歹也有个底。”   永熙帝这边气不?顺地骂骂咧咧,裴琏淡漠的眉宇间则是迸出?一丝诧色:“岳母?”   永熙帝呵了声:“是,你岳母,朕的亲家,谢家那位肃王妃亲自来长安探望女儿?了。”   -   “将近半年没收到你的家书,我和你父亲都担心不?已。是以?元宵一过,我便收拾箱笼来长安了。”   永乐宫内,肃王妃执起青色蕉叶纹茶盏,浅啜一口茶水,柔柔望向在旁坐着的明婳:“你父亲还老大不?乐意,但他?拗不?过我,还是叫我来了。”   明婳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到父亲闷闷不?乐又拿母亲无?可奈何的模样,心下既是好笑又暖意融融:“我从去?年十月就随殿下往河北道?密访去?了,一来路上奔波多有不?便,二来又怕贸然寄家书会暴露行踪,是以?一直没寻到机会寄。”   稍顿,她看向皇后:“母后往北庭送年礼时,没提及此事么?”   “提了。”   皇后乜向对侧的肃王妃,嘴角微勾:“但你阿娘还是放心不?下,非得亲眼来看看才能安心。”   要不?是知道?皇后是个怎样的性情,肃王妃定然要吓得起身告罪了,而此刻她只是无?奈笑了笑:“娘娘也是做母亲的人,应当能明白我这颗心。”   “你我之间,无?须多言。”   皇后道?:“待到夜里,我家那小子来了,你这做岳母的亲自掌掌眼。若有不?足之处……”   话音停了停,皇后面露难色:“说起这个我实?在惭愧,他?那性子与婳婳相比,简直天差地别,我时常觉着委屈了婳婳。”   肃王妃心里也觉得自家女儿?那是天上地下万里挑一的好孩子,至于太子的性情她也有耳闻……   可那又能怎么办,谁叫这是皇帝赐婚,对方又是太子……在外人看来,还觉得是他?们?肃王府走了大运,得了这么一份顶顶好的婚事呢。   但这些话,她也不?能说,只端着笑与皇后道?:“娘娘谦虚了,殿下乃是人中龙凤,婳婳能与他?为?妻实?是她的福气。”   坐在一旁的明婳听?到这话,嘴角直撇。   什?么福气。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   要不?是眼下时机不?对,她定要好好告上一状。   不?过阿娘来了,有人给她撑腰了,她也不?急于这么一时半会儿?,今夜先与阿娘商议一番再说。   既打定了主?意,上座两位长辈如何客套寒暄,她也权当没听?见?,低头默默喝茶吃糕点。   转眼日头西斜,许太后与小公主?也来了。   长辈们?和和气气说着话,明婳被小公主?缠着问东问西,姑嫂俩坐在一旁叽叽喳喳聊得格外亲热。   肃王妃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起码目前看来,皇家人的确像长子长女说的那样,未曾薄待过小女儿?。   皇后的人品她是绝对信得过的,李妩就不?是那等磋磨媳妇的人。   许太后的仁慈宽厚更是世?人皆知,毋庸置疑。   至于小公主?嘛,玉雪可爱,天真?无?邪,待婳婳如姐姐般亲密无?间。   就在肃王妃心下暗暗点头,觉得这桩婚事还不?错时,殿外传来宫人的禀报:“陛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肃王妃眼皮一动。   她那位传言中芝兰玉树、端方持重的太子女婿可算是来了。   一时间,殿内除了许太后和皇后,众人纷纷朝来人行礼。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永熙帝温润和气的嗓音响起,又上前与许太后行了个礼:“母后。”   许太后点点头,视线压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一味落向半年未见?的宝贝孙子:“琏儿?,快,快来皇祖母跟前,叫皇祖母好好看看。”   “孙儿?拜见?祖母。”   裴琏缓步上前,依次朝太后、皇后请过安后,目光便落向和明婳坐在一起的那位雍容贵妇人。   只一眼,就看出?是亲母女,那眉眼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裴琏沉了口气,态度也愈发端正,恭敬抬袖:“小婿裴琏拜见?岳母,愿岳母万福康泰。”   “殿下客气了。”   肃王妃连忙起身,君臣父子,在姻亲长幼之前,眼前的年轻郎君首先是君。   正要还礼,端坐一侧的皇后开了口:“云黛,坐着,这礼你该受的。”   永熙帝自是与皇后一条心,笑着颔首:“是,你是长辈,当得起他?这一拜。”   帝后都这样说了,肃王妃也只好诚惶诚恐地坐下,手臂虚抬了抬,“殿下快请起。”   “是。”裴琏直起身。   肃王妃静静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儿?郎,见?他?一袭蒲紫色麒麟纹锦袍,金冠玉带,腰系环佩,面如冠玉,当真?是丰神?俊秀,矜贵无?双。   难怪长女回到家中,说小女儿?很是满意这桩婚事。   嫁了个这样俊美的郎君,瞧着都赏心悦目,能不?满意么。   “多年未见?,殿下竟长得如此高大英武。”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肃王妃见?着这仪表堂堂的女婿,眼角眉梢也掩不?住的笑意,扭过脸与皇后道?:“殿下是挑了陛下与娘娘的优点长呢。”   长辈们?又开始新一轮客套寒暄。   明婳则是看着眼前锦袍玉带的男人,柳眉蹙起。   他?被请去?紫宸宫时穿的可不?是这一身,难道?他?也像她一样,专门回东宫捯饬了一番?   明婳暗自腹诽着,冷不?丁身前的男人投来一眼。   她霎时一僵,而后将脸偏向了旁侧。   看她作甚,她现下可是有母亲撑腰的人了。   夜幕不?知不?觉降临,家宴设在永乐宫后殿那被花团锦簇的凉亭里。   星河璀璨,灯火明亮,凉亭里春风习习,桌上摆满珍馐美味。   许太后与裴琏、明婳嘘寒问暖,帝后则是与肃王妃聊着家长里短。   小公主?裴瑶很想挨着自家嫂嫂坐,无?奈嫂嫂左边是肃王妃,右边是自家皇兄,她只能勉为?其难挨着皇兄坐……   可皇兄是个闷葫芦,和他?坐在一起最是无?趣了。   小公主?年纪小,不?能喝酒,只能以?乌梅饮代酒,借“酒”消愁。   “你们?俩出?门这一趟,都瘦了。”   许太后劝道?:“吃,都多吃些,瞧这小脸尖的,可怜见?的。”   “是,皇祖母也多吃些。”   裴琏说着,拿起牙箸,无?比自然地给明婳碗中夹了两块话梅排骨,方才往他?自己碗中添菜。   明婳对这举动倒见?怪不?怪了,毕竟过去?一个多月,每回用膳他?都会给她添菜舀汤。   他?好似很不?喜欢她变瘦,总是变着法子想让她多吃些。   她觉着他?或许是怕她太瘦了,回来不?好和帝后交代,又或是满足他?床笫之间的一些爱好——   冬日里她稍微长了些肉,他?就特别爱捏她的肉,睡觉捏不?说,醒来也要捏两下,可讨厌了。   明婳这边淡定地吃着排骨,永熙帝和皇后则是见?了鬼般,互相换了个眼神?。   这还是他?们?的儿?子么?   肃王妃不?知内情,见?太子竟对女儿?这般体贴,心下愈发满意。   一顿家宴,众人各怀心思?。   待到夜深,许太后和小公主?先行离去?,皇后开恩让肃王妃在东宫留宿两晚。   明婳喜不?自胜,连忙谢恩,又亲亲热热挽着肃王妃的手:“阿娘今晚和我住。”   肃王妃扫了眼帝后和太子的神?情,轻拍着女儿?的手:“别胡闹。”   明婳一开始不?解,等对上肃王妃的眼睛,才回过味来。   今日回宫第一日,太子妃怎好与太子分寝。   她如今给人做媳妇了,再不?能像未出?阁时那般任性了。   明婳悻悻地垂下眼。   裴琏道?:“时辰不?早了,便不?再叨扰父皇母后,先行告退。”   永熙帝点头:“去?罢。”   待到明婳等人拜退,帝后也回了寝殿。   永熙帝懒散往榻边一靠,又拉过皇后的手:“阿妩可瞧见?了,这出?去?历练了一趟,咱家木头竟然开了情窍,会体贴新妇了。”   皇后想到席上裴琏的种种细心体贴,也颇为?诧异,“明明出?宫前叫他?带上明婳,他?还百般不?愿,怎的突然转了性子,竟和变了个人似的……”   “英雄难过美人关,谢家女儿?温柔小意又花容月貌,便是块冰也能焐热了。”   永熙帝很是得意:“看吧,我这个儿?媳妇挑得不?错吧。”   皇后瞟他?一眼,朱唇轻扯:“那也是人家婳婳本来就好,与你何干。你是不?知傍晚时候我有多紧张,生怕琏儿?像从前那般冷淡轻慢,那我真?是没脸见?云黛了。”   永熙帝心道?谁不?是呢,他?也怕儿?子表现不?好,回头沈氏与谢伯缙一顿告状,那他?面上也无?光。   他?还打算退位之后带皇后去?趟北庭,找谢伯缙喝酒叙旧,若是叫谢伯缙知道?他?女儿?在皇宫受了委屈,别说喝酒了,没准还要给他?摆臭脸。   好在提前叮嘱了一番,今夜琏儿?表现得还算不?错。   “就是婳婳好似变了许多……”   皇后眉心轻蹙:“她对琏儿?再没从前那般亲近了。”   永熙帝:“有吗?”   皇后:“有。”   永熙帝作为?公爹,自也没怎么关注过这个儿?媳妇,思?忖片刻,他?道?:“可能她们?母女难得重逢,她一心扑到她母亲身上,一时顾不?上琏儿?也很寻常。”   皇后却不?这么认为?,再回想白日里问起明婳在外的情况,明婳几乎都在聊路上的见?闻,各地的风土人情,再不?然便是她在幽都县建起的那个积善堂........提到裴琏的次数,简直是屈指可数。   哪怕她与肃王妃主?动问起裴琏,明婳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这实?在太反常。   难道?小夫妻出?去?一趟,发生了什?么事?不?然怎的像调转了性情一般?   皇后还想再问,永熙帝却是抱住她的腰,一头埋进她脖颈:“不?行了,喝醉了,朕头有些晕。”   皇后:“……”   “多大年纪了,又来装醉这一套!”   “这回是真?的。哎,走不?动了,阿妩扶我去?沐浴罢。”   “……”   呸,这为?老不?尊的。   -   晚风轻拂,沉沉夜色笼罩着静谧的东宫。   采月采雁两个时辰前就得了永乐宫的吩咐,早早收拾好了瑶光殿侧殿。   待见?着主?母来了,更是欣喜若狂,只觉今日真?是比过年还值得庆贺的日子。   明婳心里也还兴奋着,哪怕到了正殿,也不?舍得松开肃王妃的手。   肃王妃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别任性。今夜宴上你待太子就很是冷淡,他?给你夹菜,你没句谢倒也罢了,竟连眼皮抬也不?抬一下,未免太失礼!”   “你在家如何骄纵都无?所谓,你们?小俩口私下里如何随意,我也管不?着。但今夜太后、陛下和皇后娘娘他?们?都在呢……我在旁瞧着手心都冒冷汗!”   明婳急急道?:“阿娘,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今日夜深,我先不?与你说这些。”   抬眼往前瞧了瞧,见?那年轻郎君还负手站在廊边,很是耐心地等着,肃王妃稍稍抬高声音:“时辰不?早了,你们?舟车劳顿定然也累了,快去?歇着吧。”   明婳仍拽着她的袖子:“阿娘,我今夜想与你睡。”   肃王妃失笑:“我又不?会跑,明晚一起也不?迟……”   说着捏了捏她的手背:“去?吧,我也有些困了,有话明日再说。”   明婳见?肃王妃眉眼间的确有些困倦,只得松开手,“好吧,那明早我再来寻您说话。”   肃王妃莞尔:“好。”   见?母女俩这边说完了,裴琏上前一步,朝肃王妃抬袖:“岳母好生歇息,明日孤再设宴招待您。”   肃王妃笑着颔首,“殿下客气了。”   当真?是越看这个女婿越满意,回头可得好好与孩儿?她爹夸夸。   小俩口目送着肃王妃离去?,才回到寝殿。   没了外人,明婳扭头看向跟在身后的男人,闷声咕哝:“装模作样。”   裴琏眉心微动,并未争辩。   因他?在肃王妃面前,的确存了几分刻意表现——   父皇教?的。   只要博得岳母的欢心,岳父那边自然不?攻而破。   夜里饮了些酒,裴琏也有些微醺倦怠,深深看了小妻子一眼:“累了一日,洗漱歇息罢。”   明婳听?他?这话,再看他?黑眸迷离的模样,霎时警铃大作。   在船上他?们?都是分房睡的,若是今夜同住……   她咬了咬唇,一身正气道?:“今夜…今夜我睡榻!”   裴琏:“.......”   他?没说话,只面色平静,大步上前。   明婳见?状,瞪圆了双眼,脚步直直往后退:“你…你做什?么,我劝你别胡来,我会叫的,我真?的会叫的,啊——唔!”   背脊刚抵到柱子,她的嘴也被男人的大掌牢牢捂住。   眼见?那道?挺拔高大的身躯近在咫尺,明婳眼底满是慌乱:“唔唔唔!”   裴琏睇着她这副紧张无?措的模样,漆黑狭眸也掠过一抹幽幽晦色。   有那么一瞬间,的确想照从前那般,先堵了她的嘴再说。   只是……   夺了她的身子,留不?住她的心,又有何用。   “孤不?碰你。”   裴琏道?:“孤只问你一个问题。”   明婳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却也看得出?他?的眼神?是清醒冷静的。   她眨了眨眼:“唔。”   裴琏这才松开手:“明日你可要与你母亲提和离之事?”   明婳不?料他?会问这个,怔了一瞬,目光有些闪烁。   裴琏一看她这反应,便也明了。   但还是想听?她亲口说,“是与不?是?”   明婳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扼住般,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良久,她颓然却又肯定地点了下头:“是。”   割舍固然痛苦。   但长痛不?如短痛……   “好,我知道?了。”   那牢牢笼罩着她的颀长身影往后退了两步,男人转身离去?,沉静的嗓音似透着几分喑哑:“今夜你睡床,孤睡榻。” 第077章 【77】   【77】   翌日清晨, 春光和煦,惠风柔畅。   明婳自寝殿舒适宽敞的大床睁开眼时,盯着那?绣着精美花纹的烟粉色帐顶还有些恍惚。   裴琏昨夜真的只?在榻上睡了, 并未来钻她的被窝。   他们真的就?这?般安安静静、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怎的平静得叫她有些不敢相信呢。   在床上又发了一会儿呆, 待记起阿娘也在瑶光殿里, 明婳也不再赖床,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肃王妃的生?活也十分规律,早早就?醒了, 喝过一碗温牛乳,便唤来采雁采月带她逛逛瑶光殿, 顺便打听女儿女婿的相处。   在当家?主母面前, 采月采雁自是不敢隐瞒, 斟酌着如实?答了。   肃王妃听着听着,渐渐也觉出一丝不对劲, 因着两?婢口中的太子冷淡寡言, 与昨夜她瞧见的体贴儿郎,好似两?人。   遂又将那?小丫头?春兰唤来问话——   女儿贸然在蓟州牙行买了个乡下丫头?,且是亲自去买的, 这?事也很不合常理。   春兰哪里见过这?神仙般的雍容贵妇人,一听是主子的母亲, 超品一等王妃, 连忙哆嗦着磕头?请安。   肃王妃问什?么, 她就?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都说了。   待听到在船上小俩口都是分房睡, 肃王妃眉头?紧拧:“一个多月, 竟未曾同寝一回?”   “是…是……”   春兰点头?, 忽又记起什?么,摇头?:“啊, 不对……是是是。”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肃王妃也有些看不上这?傻丫头?,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兰支支吾吾半晌,最后撇了嘴,小心?翼翼道?:“郎君……殿下不让说。”   肃王妃:“为何不让。”   春兰:“奴婢也不知,但殿下说他那?夜照顾夫人的事,不许告诉夫人,不然割了奴婢的舌头?。”   肃王妃:“……”   一旁的采月采雁:“……”   女儿/主子到底是哪个牙行挑了这?么个傻丫头?回来。   肃王妃抬起帕子摁了摁额角,吩咐采雁采月:“你们先回寝殿,看你们主子醒了没,醒了叫她过来陪我用膳。”   采雁采月对视一眼,很有眼力见地退下:“是。”   肃王妃这?才将春兰单独叫到一旁,好听的嗓音温和而不失威严:“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原原本本告诉我,若有一个字隐瞒,我今日便叫人把?你卖了。”   傻丫头?春兰大骇,噗通一声又跪下:“王妃别卖奴婢,奴婢说,奴婢都说。”   一炷香后,明婳一袭翠色春衫,素面朝天地来到侧殿时,便见肃王妃端坐在榻边,左手捻着一串绿润润的碧玉佛珠,神色肃穆庄重,宛若一座上好的白玉观音像。   “阿娘是想父亲了么,怎的一早便这?副凝重神色。”   明婳笑着上前,只?还没走到肃王妃身边,便见她目光复杂地投来一眼。   “阿娘您这?般看我作甚?”明婳被看得奇怪。   肃王妃红唇翕动,欲言又止,“没什?么,先用早膳吧。”   她怕现下问清楚了,待会儿连早膳都吃不下。   明婳虽也觉着怪怪的,但也没多想,挽着肃王妃就?去偏厅用早膳。   一顿品种丰富的早膳用罢,肃王妃屏退一干宫人,单独将明婳叫到了寝殿里。   “婳婳,你与太子之间到底出了何事,竟闹得夫妻不合,夜夜分居?”   对上自家?母亲肃穆的眉眼,明婳一怔。   她还没主动坦白呢,阿娘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是裴琏说的,还是阿娘的看出端倪了?   肃王妃一看幺女这?反应,便知确有其事,心?下陡然一沉,语气也愈发紧张:“到底怎么回事?你难道?连阿娘也要瞒着?”   鸦黑的眼睫轻颤了颤,明婳嗓音也变得涩然:“阿娘,我……”   搭在膝头?的手指陡然攥紧,她闭上眼:“我不想与裴子玉过了。”   -   永乐宫,书?房。   皇后端坐在檀木半枝莲圈椅上,看向正?中一袭朱色双鹿联珠纹长袍的高大儿郎,柳眉轻蹙:“可知为何忽然叫你过来?”   裴琏垂下眼,略一思忖,道?:“母后有话要问儿臣。”   都是明白人,皇后便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你是欺负了明婳?还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裴琏薄唇抿了抿,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眼窗外明媚灿烂的春光。   这?个时辰,她应当也醒了,没准正?在与肃王妃诉苦,列举她嫁过来的种种委屈。   “子玉?”皇后蹙眉唤了句。   裴琏收回视线,而后看向上座的皇后,道?:“是儿臣对不住她。”   他站在透过窗棂的明亮春光里,将醉仙阁刺杀之事说了。   情况惊险,他却?神色沉静,语气平淡,好似一个旁观者在叙述别人的事。   皇后听到明婳被刺客抓住,脸色陡然变了,斥责的话刚到嘴边,得知裴琏为救明婳胸口中了一镖,满腔的愤懑霎时化作忧心?,急急站起身来:“伤得严重吗?疼不疼,恢复得如何,为何你父皇都未与我说过?”   她快步上前:“给我看看,我看看有多深。”   “母后放心?,戴御医医术高超,已无大碍。”   裴琏往后退了一步,抬袖躬身:“总之那?夜皆因儿臣太过自负,才使她深陷险境,是儿臣对不住她,儿臣有愧。”   皇后凝眉,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他了好几遍,确定气色精神皆尚可,只?眼下泛着一层乌青,方才长舒一口气。   再听他认错之言,皇后板起脸:“你在我跟前认错有何用,这?些话该与明婳说去。”   “儿臣说过。”   裴琏垂眼:“只?她……不肯原谅。”   皇后闻言怔了怔,一时也没说话,单手撑着桌沿缓缓坐回圈椅,才道?:“那?孩子是伤心?了。”   伤心?。   恍惚间,裴琏想到明婳那?夜簌簌落下的眼泪,心?底熨出的疤也重新生?起潮热。   那?是伤心?的感觉吗?   皇后这?边发着愁,觉着这?事怕是难办,再看裴琏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霎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刚要开口,殿外传来素筝的禀报:“主子,肃王妃和太子妃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完了,定是来讨说法?了。   皇后的头?顿时更疼了。   抬手摁了摁额心?,她看向面前的“木头?”,没好气道?:“还杵着作甚!先去屏风后待着。”   裴琏拧眉:“为何要躲?”   皇后:“叫你去便去!”   裴琏:“........”   他垂眼,提步走向那?扇黑漆葵纹槅扇后。   皇后揉着额角,心?道?裴家?人都是讨债鬼,她前辈子被大的坑,人到中年还得硬着头?皮替小的操心?。   深深缓了好几口气,她才正?色,朝外吩咐:“请进来吧。”   不多时,素筝便引着谢家?母女来入内。   皇后端着笑一看,母女俩眼眶都有些泛红,嘴角的笑意也凝住。   唉,儿女都是债。   她长吁口气,打起精神,示意母女俩免礼,又请她们坐下。   “我正?想请你们过来一道?用午膳……”   “娘娘,我今日来,是有事想麻烦您。”   肃王妃也不欲寒暄了,她方才在瑶光殿哭过一道?,这?会儿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既心?疼女儿,又深觉无奈,再来还有面对旧友的窘迫与尴尬。   或许无缘结亲,但她也绝不想与皇室、与李妩结怨。   缓了缓语气,肃王妃尽量平和,看向皇后:“说来也是惭愧,你我多年未见,好不容易重逢,本该调香赏花、把?酒言欢,只?今日为着儿女姻缘之事,要厚颜求你帮个忙。”   皇后闻言,眼皮动了动,直觉不妙。   但她与肃王妃也算有过命交情,而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装傻充愣,反倒玷污了往年的交情。   深深叹了口气,皇后颔首:“你我之间,不必客套,有何事你尽管说罢。”   肃王妃看向身侧的明婳,又问了遍:“真想好了?”   明婳咬咬唇,点头?:“嗯。”   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婚姻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肃王妃自是要尊重女儿的心?意。   如今见她做了决定,肃王妃也拂袖敛衽,端端正?正?朝着上首一拜:“谢家?承蒙圣上及皇后娘娘隆恩,擢我儿为东宫太子妃,恩泽深重,感激涕零。然我儿愚钝,心?性顽劣,恐难当储君正?妃的重任,为免辜负天家?厚望,自请下堂。”   “望皇后娘娘慈悲为怀,对外宣称我儿因病辞世,我即日便携她回北庭。自此,世上再无肃王次女,她将是我在长安收的干女儿,往后我们就?待在北庭,再不回长安,绝不会连累皇室清名与太子的声望,还望娘娘成全?。”   肃王妃跪地伏拜。   明婳见状心?里一惊,也连忙跪地。   皇后原以为肃王妃是要带女儿来讨个说法?的,未曾想开口便是要和离。   心?下惊愕的同时,连忙起身去扶:“这?是做什?么,快起。”   “婳婳,好孩子,你也快起。”   皇后牢牢托着肃王妃的手,柳眉紧拧:“云黛,你这?般叫我情何以堪。”   肃王妃眼眶也微热,低声叹道?:“我也未曾想两?个孩子会走到今日……”   肃王妃深觉长安这?个地方与她八字不合。   她活了大半辈子,统共就?来了长安四回,回回来,回回没好事。   “娘娘,我就?三个孩子,哪个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失了哪个,都是要我的命。”   肃王妃美眸含泪:“您也是为人母亲的,应当知道?,若遇上危险,这?当娘的宁愿自己拿命去填,也断不愿叫孩子们有半分危险的。”   这?话中深意宛若一记火辣辣的耳刮子,霎时叫皇后再无颜辩驳。   她是知道?肃王夫妇的,这?夫妻俩恩爱情深,也将孩子们个个看得心?肝肉般,不像其他世家?高门,嫡的庶的孩子一大堆,折了一两?个也无所谓。   这?事论?起来,的确是自家?那?竖子太过倨傲自负。   别人家?视若珍宝的女儿,到了他身旁,却?视作等闲棋子一般,叫人入局涉险,险些丧命。   一想到若是明婳真的折在了蓟州……   皇后心?底陡然一颤,再看肃王妃和明婳,满脸愧色:“是我教子无方,叫明婳受委屈了,我替他与你们赔不是……”   “该赔罪的是孤。”   黑漆葵纹槅扇缓步走出一道?挺拔清隽的身影。   明婳和肃王妃看着来人,皆是错愕。   还没回过神,便见年轻男人大步走到身前,朝着肃王妃深深一拜:“王妃,孤自视甚高,枉顾人命,险些害了明……她,孤有负子策兄临行前的嘱托,还请您恕罪。”   肃王妃万万没想到太子竟然也在,更没想到他会当面赔罪。   一时之间也有些无措起来。   明婳看着那?道?深躬的身影,婉丽眉眼间也浮现一丝迷惘。   他这?是真的致歉,还是又在装呢。   她分不清。   就?如半个时辰前在瑶光殿,阿娘问她:“你还喜欢他么?”   她道?:“喜欢,但……不敢喜欢了。”   从前她觉得,只?要她克制着不喜欢他,像姐姐说的,搭伙过日子,凑合着与他过就?好了。   那?些夫妻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但事实?证明,她做不到。   她压根就?没那?么强大的定力,可以控制着不去喜欢裴琏,可以夜里与他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白日里又冷冰冰的、互不搭理。   或许旁人有那?样的本事,可她、她谢明婳做不到。   怎能容忍一个不喜欢的人碰她、亲她、与她做夫妻事呢?又怎能容忍与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呢?   人有没有来生?她不知道?,但作为谢明婳的这?一辈子,她只?想与喜欢的人度过。   如果注定无缘觅得有情郎,大不了一辈子不嫁,她边游山玩水作画,边满世间救死扶伤、帮扶老幼,也不是不行。   至于裴琏,这?个玩弄真心?、无情无义的骗子……   她玩不过,躲还不行吗。   “殿下,请起吧。”   肃王妃讪讪道?,昨日对这?个女婿有多满意,今日便有多一言难尽。   自家?如花似玉的乖巧女儿哪不好了,要被他那?般冷待?和他那?父皇一个德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后见着裴琏陡然走出来,顿时更觉尴尬。   视线在两?个沉默的小辈面前扫了又扫,少倾,她道?:“子玉,明婳,你们先出去,我与王妃单独聊聊。”   明婳微怔,下意识看向肃王妃。   肃王妃点点头?:“去吧。”   明婳无奈,只?好福了福身子,先行退下。   出门没两?步,便听到身后紧跟着的沉稳脚步声。   不知怎么的,明明事情已经在长辈们面前说开了,她的心?反倒紧张起来。   “去后殿走走?”   男人清越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明婳并未回过头?,只?眯着眼朝天边那?轮正?午烈阳看了看,摇头?道?:“太晒了,不想逛。”   沉默两?息,男人又 道?:“那?去偏厅坐坐?”   长辈们在里头?谈事,好似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明婳静了片刻,点头?:“嗯。”   两?人一起走到偏厅,宫婢们很快上了茶,又很有眼力见地退下。   厅外是春光融融,鸟语花香,厅内茶香袅袅,年轻的儿郎与女郎却?是对坐着,相顾无言。   明婳觉得这?气氛比昨夜更尴尬了,再想到母亲方才与皇后的对话——   都说儿女婚姻,父母之命,那?她与裴琏现下这?般,算是和离成功了吗?   就?在室内一片压抑的静谧时,裴琏先开了口:“可饿了?”   明婳稍怔,对上男人一贯清冷的面庞,干巴巴答道?:“还好,早膳吃的晚。”   裴琏嗯了声,少倾,又道?:“本来还想设宴招待你母亲,现下看来,应当不用了。”   至于为何不用,他们心?知肚明。   明婳看着他这?般平静的态度,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但好聚好散,不正?是她所期待的吗。   “没关系,我阿娘也不大吃得惯长安菜,回头?我让我们北庭的厨娘给她做。”   明婳说罢,室内又静了下来。   迟疑两?息,她问:“你如何会在这??”   裴琏执杯的手微顿,偏脸看她一眼,又很快收回:“下朝后,母后派人来请。”   “才将与她说完醉仙阁刺杀之事,你与肃王妃便来了。”   “然后你就?躲起来了?”明婳歪头?看他。   “……”   裴琏薄唇动了动,终是没解释,只?道?:“嗯。”   明婳不解地撇撇嘴,“我阿娘有什?么好躲的,她又不打人。若今日来的是我父亲,你倒是该躲一躲。”   裴琏闻言,却?是失笑。   明婳听到那?低低的一声笑音,不禁奇怪看他。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笑得出来?   裴琏迎上她清澈如溪的眸光,渐渐也敛了笑。   那?双狭眸却?并未挪开视线,依旧静静看着她,从她的眉眼到鼻子、嘴唇、下颌……又回到她的眼睛,与她对视着。   明婳被这?平静又深邃难辨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   她偏过脸,掩饰般地端起茶杯喝水。   但那?目光却?还是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的身上,就?好似……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心?里般。   良久,那?如有实?质的凛冽目光总算挪开。   可不等明婳松口气,身侧男人起身。   “过去一载,孤为人夫,多有不足,非但冷淡轻慢,还令你深陷险境。而孤倨傲自矜,未能及时赔罪改过,反而责怪你不识大体,斤斤计较。”   在她错愕的目光里,裴琏抬袖,朝她深深一拜:“现下你要和离,人之常情,孤不知该如何才能弥补过错,或许此生?也无法?得到你的谅解,但孤还欠你一个正?式致歉。”   年轻的郎君从袖间抬首,眉宇清正?,眸光郑重:“未尽夫责,护你周全?,是孤不对,孤……”   “裴琏知悔,伏望娘子见谅。” 第078章 【78】   【78】   明婳一时怔住。   虽然先前裴琏也与?她赔过?罪, 可这一次,好似不大一样。   他很认真,很郑重, 像是……真的在?悔悟。   是真的吗, 还是临了了, 还想再哄骗她一回?   明婳觉着她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不能像长辈们那样有一双看?透人心的利眼——   事实上,她待人接物总是先入为?主的觉得对方是好人, 下意识选择信赖。   是以当初裴琏说帮她找情郎,那样荒唐的话, 她傻乎乎的竟也信了。   难怪裴琏一直拿她当个无足轻重的傻子看?, 在?他眼里, 可不就是傻得冒泡嘛。   至于这会儿,他这致歉是真心还是假意……   “还请殿下恕我愚钝, 我分不清你这些?话是不是又在?诳我。”   明婳抿抿唇, 一双清凌凌的乌眸望向面前的男人,直白而?坦诚:“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反正……都要分开啦。”   眼眶冷不丁地有些?发热, 但她还是扬起个笑?脸:“老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当你这是夫妻缘尽其言也真, 你的赔罪我受下了, 但原谅你……”   “嗐, 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 我其实也不敢生你的气。这样吧, 待你我和?离, 咱们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不记恨你过?去一载的轻慢冷淡, 你也别记恨我的执意和?离,害你背了个鳏夫之?名,从此你当你的贤明太子,我当我的闲云野鹤,咱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如?何?”   裴琏眸光微动,再看?面前的小娘子,她皙白脸庞一片坦然诚挚,琉璃般的乌眸也澄澈泛光——   一如?初见时,无怨、无悔、也无恨。   一潭明净清水般,清清楚楚映照出他的薄情、倨傲、自负、虚伪。   是他错了。   错的离谱。   他自负高明,觉着世上一切尽在?掌控,包括人心。   到头来,玩火者,终将自焚。   “好。”   裴琏缓缓直起腰,沉声道:“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他答应了。   明婳心下松口气,又后知后觉升起一阵难言的怅惘,只面上还笑?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听得很清楚了,你可不许耍赖了。”   裴琏:“嗯,耍赖是小狗。”   明婳微怔,一些?记忆涌上脑海,她握着杯盏的手指拢了拢紧,垂下眼帘:“你坐下吧。”   裴琏没说话,重新回到圈椅坐下。   花厅里又重新静了下来,唯有透过?窗棂的光影在?慢慢偏移。   明婳将一杯茶饮尽,见外头仍是静悄悄的,有种度日?如?年的煎熬。   阿娘和?皇后娘娘在?聊什么呢,竟说了这么久。   唉,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裴琏来偏厅坐着的,逛花园虽然晒得慌,但好歹能看?看?花,总比现下干坐着强。   “不必担心。”   厅内响起男人平静的嗓音:“母后不是那等偏私之?人。”   明婳错愕,偏头看?向那沉眸端坐的男人。   他这是在?……宽慰她?   可真稀奇。   哪怕明婳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却还是忍不住去想,裴琏为?何能如?此淡定?   就好似对和?离这件事,毫不在?乎。   果?然,他其实也没多喜欢她吧。   或许方才赔罪,也是为?着好聚好散,叫她少些?怨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头对她父亲也有个交代??   “为?何这般看?孤?”裴琏问。   明婳晃过?神,忽的有些?好奇:“和?离后,你还会娶新的太子妃的吗?”   几乎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又问了句傻话。   他可是太子,大渊朝唯一的皇子,他裴家可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的。   裴琏却沉默了许久,才道:“孤不会再娶妻。”   稍顿,他看?着她的眼睛:“但会纳妃妾。”   不娶妻,百年之?后,青史?之?上,他裴琏的发妻,仍然只有肃王次女谢氏。   至于纳妃妾,繁衍后嗣,稳固国本,乃是君王之?责。   裴琏明明白白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但这是事实,没必要说些?漂亮话骗她。   明婳心头虽有些?小小刺痛,但那点刺痛很快也变成?了轻嘲。   她在?想什么呢,指望一国储君为?她守身如?玉?   若裴琏真的那般答了,那才是活见鬼。   “挺好的。”明婳扯扯嘴角:“祝你以后能选到合你心意的。”   裴琏没接这话,只黑眸沉沉望着她,想着同样的问题——   倘若她再嫁,他会如?何。   他或许还是太自私。   他想杀人。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裴琏知道这绝非明君之举,可谢明婳……   不,谢明婳已不再是他的了。   理智与?情绪又在?胸间厮杀着,胸腔好似要被那只狂躁矛盾的恶兽给撑破,他竭力克制着,用过?去二十年的冷静自持镇压着。   直到厅外传来素筝姑姑的声音:“肃王妃准备走了,请太子妃过?去。”   明婳一听这话,迫不及待站起身:“这就来。”   提步之?前,她停顿片刻,朝裴琏屈膝行了一礼,这才朝外走去。   彼时日?头依旧明亮。   花木喧妍,春光盎然,一派生机勃勃,万物勃发之?气。   这样明媚的日?子分离,伤感?好似也成?了朝露、泡沫,被阳光一照,很快消弭。   回瑶光殿的轿辇上,明婳问肃王妃:“您与?皇后娘娘都说了什么,聊了那么久?”   肃王妃:“有很久吗?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吧。”   才一盏茶?   明婳恍惚,她怎觉着在?花厅里,辰光慢悠悠,像是乌龟爬。   “也没说什么,就是她与?我客气,我与?她客气,互相客气着,大致定下个章程。”   肃王妃道:“她的想法是,过?几日?对外宣称你身体不适,挪去骊山行宫休养,养个一年半载的,再对外宣称薨逝的消息。至于你陪嫁的那些?嫁妆,待明年报丧时,一并送回北庭,一分不要咱的,另外再让陛下给你这个“养女”封个县主,食邑百户,也算是他们的歉意。”   “唉,皇后为?人处世,那是没得说。当初让你嫁来,我也是想着有她在?,不必担心你会被婆母磋磨,遇到事她也会尽量护一护你。只可惜你们这些?小儿女缘分太浅,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没办法。”   肃王妃面露感?慨,又有些?唏嘘:“若长乐公主是个皇子就好了,就她那性子,你们俩在?一起,我也不用愁了。”   明婳知道此番母亲为?了她,当真是欠了皇后一个很大的人情。   “阿娘,是女儿不对,叫你操心了。”   “傻妮子,说这种话。”肃王妃抬手,捏了捏明婳的鼻尖,无奈轻笑?:“谁叫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呢,我不操心,谁来操心。”   “阿娘最好了。”   明婳将脑袋靠在?肃王妃的肩头,亲亲蜜蜜撒了会儿娇,又想到什么般,问:“那我现下算是自由身了么?”   轿辇四周悬挂的轻纱被风吹得摇曳,肃王妃眉眼略显迟疑:“若是皇后能说服陛下点头,那便是了……”   是了,差点忘了永熙帝才是最终拍板之?人。   明婳与?这位皇帝公爹接触的不多,在?这之?前她眼中的永熙帝是个仁厚宽和?、爱护妻儿的好君主、好男人,但知晓帝后过?往的纠葛后,再看?永熙帝,明婳的感?观就有些?复杂了。   或者说,人性本就复杂,有美好的一面,自然也有阴暗的一面。   “皇后娘娘能说服陛下吗?”明婳有些?忐忑。   肃王妃柳眉微微蹙着,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瓦蓝湛明的天空,轻声呢喃:“应当能吧。”   她无法揣测圣意,却相信皇后不会让她失望。   傍晚时分,红霞如?绮。   晚风轻拂间,永乐宫满墙花影颤动,暗香在?这绮丽霞光里弥漫。   处理完一天政务回来的永熙帝得知儿子儿媳在?闹和?离,妻子没与?他商量便同意了此事,顿时只觉额角抽疼,心口发堵。   “这样大的事,你就这样答应了?”   永熙帝捂着胸膛坐在?榻边,抬眼看?向灯火辉煌的殿中。   皇后和?太子,一前一后站着,母子俩垂眉沉默,气质是如?出一辙的清冷,更是觉得头大如?斗。   这一大一小俩活祖宗。   大的他舍不得说重话,抬手将人拉在?身旁坐下,只横眉冷竖看?向小的:“朕让你带明婳出门,原是想着你们小俩口在?路上好好培养感?情,最好回来肚里还能揣上一个,让朕与?你母后当上祖父祖母。你倒好,娃娃没有,媳妇也跑了!”   “那样好的一个媳妇啊,既温柔又体贴还满心满眼全?是你,都这样了,你还能将人气跑了?裴琏啊裴琏,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你但凡拿出半分放在?政务的心思花在?明婳身上,现下夫妻美满,一家子其乐融融,又何至于有今日?这下场!”   永熙帝越说越气,再看?面前那一动不动的颀长身影,平日?觉着萧萧肃肃如?松如?竹,怎么看?怎么满意,今日?再看?,木头,就一块无可救药的臭木头。   想他当年为?了挽回皇后的心,费了多少气力,蹉跎了多少年,为?着让儿子有个美满婚事,他千挑万选寻了个重情重意的好娘子,谁知自家这个竟如?此不争气,娶进门的媳妇都能气跑了。   当真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   永熙帝这边气得胸膛高高起伏,皇后淡淡瞥着他,也没打算宽慰。   毕竟若非他乱点鸳鸯谱,又哪来这些?事。   再看?那始终沉默的长子,皇后心下叹了口气,清婉面庞却是一片冷静:“子玉,我这般决定,你可有异议?”   裴琏默了两息,道:“儿臣无异议。”   话音方落,永熙帝急了:“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么好的新妇,说离就离?是,你伤了人家的心不假,但你不是还在?喘气?想办法与?人赔罪,将人追回来啊!脖子上长那么漂亮一脑袋是摆设不成??”   皇后:“……”   裴琏:“……”   沉默一阵,他看?向永熙帝:“儿臣与?她赔过?罪,也尝试挽留,但她心意已决,强扭的瓜不甜,儿臣尊重她的想法,放她归家。”   这句“强扭的瓜不甜”一出,永熙帝的气势霎时灭了一大截。   他疑心这竖子是在?内涵他,余光往皇后冰雪般的面容扫过?,果?见她长睫低垂,神色难辨。   “阿妩,你为?这事操心了一整日?,不然先回寝殿歇息,我来与?子玉说。”   “你要与?他说什么?”   皇后淡淡掀起眼帘,望向永熙帝:“我看?现下这样,就已是最好了。”   明婳不似她当年,背后可有北庭、陇西的百万雄兵撑腰,且就冲着她与?肃王妃的旧日?交情,她也绝不可能由着永熙帝给儿子出昏招,步入他们当年的后尘。   多年夫妻,历经生死,永熙帝一眼便看?出妻子眼中的泠泠坚持。   霎时也不再多说,只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朕不是那个意思。”   皇后不依不饶:“那你是何意思?有什么我不能听的,还得岔开我?”   永熙帝语塞。   吵架这事,年轻时吵不过?,中年了不敢吵。   帝后之?间的气氛一时略显紧张,下首的裴琏眸色黯了黯,抬袖拜道:“叫父皇母后为?儿臣之?事烦忧,乃是儿臣之?过?。”   “婚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示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是儿臣辜负了明……谢小娘子,而?今走到这一步,也是儿臣应得的,儿臣认了。还请父皇母后莫要再为?此事争执,一切便依照母后与?肃王妃的意思来办便是。”「1」   在?帝后若有所思的注视之?下,裴琏平静掀起眸,道:“才将回朝,东宫积压了一堆事务要忙,此行去河北道的奏疏还未整理,两位尊长若无其他吩咐,容儿臣先行告退。”   帝后:“……”   殿内一片阒静,无人出声。   良久,裴琏深深一拜,自行离去。   直到那道高大的朱色身影消失在?灯火通明的金殿之?中,帝后仍是长久的沉默。   “荜拨——”霞影灯后的灯烛爆了一声,永熙帝拧眉,看?向皇后:“他新妇都要弃他而?去了,他怎的还没事人一般,操心政务?”   皇后抿着朱唇,没出声。   永熙帝:“难道,他不喜明婳?”   不等皇后答,永熙帝自问自答地摇头:“不可能。若不喜欢,怎会为?她罔顾生死?午后我召见戴春晖,问过?子玉的伤势,你可知那伤势压根就不像子玉说的那般简单。”   永熙帝抬手在?胸口比划着:“那毒镖离心脏不到两寸,戴春晖说他下刀子时,满脑子都是他戴氏九族的人头。”   永熙帝了解他这儿子,一个有宏图伟志的储君,绝不可能为?个女子而?枉顾性命。   除非那女子在?他心底,比命更重要。   像是沈氏之?与?谢伯缙,李妩之?与?他裴青玄,谢氏小女在?裴琏心中,地位匪浅。   可这样重要之?人,琏儿竟轻轻松松放她走了?   哪怕不强留,起码做点什么拖延时间,多争取些?挽回的机会才是。   永熙帝忽然觉得,他也琢磨不透他这儿子的心思了。   再看?面前始终沉静的皇后,脑中陡然冒出个猜想——   难道那竖子与?阿妩一样,拿得起,却也很能放得下?   就如?当年阿妩抛弃他,另嫁他人一般果?断决绝?   若真是这般……   “阿妩,子玉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说,他可真能放下?”永熙帝问。   皇后仰起脸,对上皇帝看?来的目光,恍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饶是过?去这么多年,他仍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觉着她是个顶顶“无情无义”的。   嘴角轻扯了扯,她也懒得解释,只道:“他若真随了我的心性,倒也利落,就怕……”   她没说,只往永熙帝脸上瞥了眼。   就怕随了他父皇。   嘴硬心黑放不下。 第079章 【79】   【79】   之后几日?, 后宫一片风平浪静,前朝却因太子密访河北道?之事而掀起一场反贪巨浪。   永熙帝当朝震怒,连下三道?圣旨, 派钦差带兵拿人——   重犯斩立决, 剥皮实草, 株连九族。   中犯斩立决,剥皮实草,株连三族。   轻犯斩立决, 抄没家产,男为奴, 女为婢, 流放岭南。   此等杀戮, 震动朝野。   有官员进谏,此等惩处过于?残暴。   永熙帝道?, “你是官, 这?些蠹虫也是官,物伤其类,方觉残暴。你去问问河北道?的百姓, 看他们?是拍手叫好?,还是骂朕暴君, 太过残忍。”   一番话?说得那官员战战兢兢, 跪地请罪。   换做平常, 永熙帝训斥过后也就罢了, 只不知这?位多年仁厚的皇帝陛下是被这?贪腐案刺激得太过, 还是近日?心绪不佳, 再看那伏地请罪的官员,心头愈发燥郁, 大手一挥:“你这?般同情贪官,那你便?陪他们?一道?去岭南罢。”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直到被金吾卫拖出殿外,殿中好?似还盘桓着那官员凄厉的惨叫声。   一时间,其余官员战战兢兢,躬身垂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散朝罢,皇帝于?紫宸殿与太子及几名重臣,商议东突厥异动及德州妻妾杀夫案。   前者裴琏并未表态,只听皇帝与丞相、镇国公等人商议,毕竟在军事方面?,他只有纸上谈兵的理论,不敢在这?些尸山血海里走?出的老将们?跟前班门弄斧。   至于?德州妻妾杀夫案,臣工们?也分作两派。   一派赞成维持原判,觉着那张忠虽德行?有亏,然妻杀夫、奴杀主,乃悖乱人伦的大罪,若不判重刑,便?是乱了纲常伦理,贻害无?穷。   一派则觉着张忠身为官员,却背信弃义、宠妾灭妻,落得今日?下场也是咎由自?取,白氏等人皆是逼于?无?奈才痛下杀手,应当从轻发落,以示朝廷仁政,安抚民心。   这?两派里,前者占多,毕竟都是上了年纪、威严深重的氏族家长,更注重纲常秩序,至于?那几个?女子的性命——   有一位老臣甚至责备白氏识人不明,当年其父劝其和离,她不听父命,而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她自?找的,不值得同情。   永熙帝端坐上座,听得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脑仁都嗡嗡发疼。   再看太子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更是窝火。   若他没记错,这?案子便?是这?竖子“怂恿”地方上报自?刑部,一天天地净给他找事,他自?个?儿?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模样——   与谢氏和离如此,这?桩案子也如此,委实可恨。   永熙帝沉了脸,道?:“太子,你有何想法?”   皇帝点了名,臣子们?立马噤声,齐刷刷看向一袭朱袍的太子殿下。   裴琏一抬眼,自?也感受到来自?皇帝的不满。   略作思忖,他缓步上前,俯身叉手:“诸位大人说的都有理,然以儿?臣愚见,此案应当酌情发落。”   支持原判的老大人们?听到这?话?,眉头皱起,刚要开口?,又听那沉金冷玉般的嗓音道?:“方才陛下连下三道?杀令,道?道?杀戮深重,恐天下百姓与后世君子觉着陛下残暴无?情,正好?借德州这?桩妻妾杀夫案缓一缓,以示朝廷仁德之心。”   “刚柔并济,法德并施,方为治国平天下的长久之道?。”   话?落,殿中静了一静。   众人未曾想到太子竟将两桩案子放在一道?说。   不过他这?话?,的确也在理。   永熙帝也没想到裴琏会说出这?番话?,凤眸轻眯,他睇着下首那风姿卓然的朱袍儿?郎,心底那份燥郁也稍稍淡了些。   这?竖子虽在感情之上无?可救药,但从江山继承人的角度来看,的确日?益长进。   长指转了转青白玉扳指,永熙帝肃着脸:“就照太子说的办吧。”   皇帝发了话?,且皇帝的脸色很不好?,臣工们?便?是再有异议,也不敢在这?时撞霉头,忙不迭应下:“是。”   一炷香后,议政结束,臣工们?退下。   裴琏也要退,被永熙帝叫住。   御书房里屏退了旁人,永熙帝居高临下看着殿中的儿?郎,道?:“听说这?几日?你昃食宵衣,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一头扎进案牍里,福庆劝也劝不住。朕又不是不在了,你何至于?这?般勤勉,连身子也不顾?”   皇帝语气轻飘飘,裴琏却是皱眉正色,掀袍跪下:“儿臣不敢。”   永熙帝却并未像往常那般叫他起来,只道?:“抬起头,看着朕。”   裴琏心头一凛,听命抬首,看向上座不怒自威的成熟帝王。   若说年轻儿?郎是蓄势待发、矫健活力的雄狮,那上座的君主便?是霸气凛然、不容小觑的狮王。   对这?位君父,裴琏敬之、爱之,亦畏之。   那是父亲对儿?子的天然压制,千百年里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永熙帝凝视着下首那张年轻俊美的脸,这?是他与皇后的孩子,也是他最器重的长子。   从前他对这?儿?子满意无?比,简直挑不出半点不好?,只如今,他实在不知这?小子脑袋里在想什么。   “太子妃午后便?要随肃王妃离宫了。”   永熙帝扫过裴琏眼下那薄薄乌青,不疾不徐道?:“你现下去拦,还来得及。”   裴琏眉心轻动,垂下眼,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既已决意好?聚好?散,为何要拦。”   永熙帝拧眉:“你就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打算再追了?”   裴琏抿唇不语。   永熙帝恨铁不成钢,撑桌道?:“好?、好?,待你日?后想起错失所爱,悔不当初之时,可别怪朕没提醒你。”   错失所爱。   裴琏黑眸稍黯,少倾,他看向永熙帝:“父皇可曾后悔……过去做的那些事?”   永熙帝不防他这?么一问,语塞半晌,本想说长辈之事岂是你能置喙,话?到嘴边,他睇着长子认真询问的脸庞,道?:“悔过。”   “却不是悔恨夺回你母亲,而是悔恨用错了法子。”   “无?论再来几回,朕都会想尽办法将你母亲留在身边,骗也好?,哄也罢,总归只要朕活着一日?,便?与她纠缠一辈子。”   爱也好?,恨也好?,唯独不能忘。   虽只是寥寥几句,裴琏也能感受到父皇对母后的那份偏执。   这?么多年了,依旧没变过。   而他,并非没想过将明婳强留在身边,只想了又想,还是作罢。   “儿?臣少时便?发愿,安邦治国,流芳百世,从未想过风月情爱。”   谢明婳是个?变数。   是他循规蹈矩的人生里,最失控的变数。   那种失控感,太过糟糕。   裴琏试图放下,试图将一切回到正轨,回到他熟悉的、有条不紊的节奏里。   他相信,时间会冲淡一切。   永熙帝看着眼前目光坚定、无?悲无?喜的长子,心下很是无?奈,他与皇后怎么就养出个?这?么轴的孩子。   “罢了,儿?大不由爷,朕该说的也都说了,之后要如何做,便?看你自?己了。”   永熙帝说着,又扫过裴琏微陷的眼窝,沉沉叹口?气:“勤政是好?事,但也注意着身子。”   裴琏称是,见皇帝再无?其他吩咐,他才躬身退下。   “刘进忠,你说他这?是真放下了,还是在自?欺欺人呢?”永熙帝轻敲长案,问着身旁的太监总管。   刘进忠也不敢背后妄议太子,讪讪笑道?:“奴才一个?无?根之人,哪知这?些男女风月之事。”   话?落,便?见永熙帝飞来的一个?冷眼,刘进忠呛了下,忙道?:“不过奴才听说,太子疲于?案牍时,常常对着书房里一副墨荷图出神。”   “墨荷图?”   “是,据说是太子妃送的。”   “……啧。”   永熙帝道?:“没出息。”   从前他想皇后了,想尽办法都要将人弄到面?前。怎的到了长子这?,那谢家小女明明就在东宫,他宁愿对着一副画发呆,都不亲自?见一面??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该放下身段时不放下身段。”   这?要不是他的亲儿?子,他都要抚掌啐一句,活该新妇不要他。   可那终究是他的亲儿?子,这?婚事又是他一手撮合的,若真的这?般无?疾而终,他下辈子都要在皇后面?前抬不起头了。   沉吟良久,永熙帝朝刘进忠招了下手:“你过来。”   -   四月下旬的空气里已经有了夏日?的热意。   明婳与肃王妃在皇后宫里用过一顿午膳后,便?与皇后磕了三个?头,告别。   皇后亲自?扶着明婳起身,眼底似有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拍了拍明婳的手背,扯出一抹浅笑:“好?孩子,往后好?好?的。”   明婳对皇后也有满腹不舍,红着眼眶,重重点头,又道?:“娘娘也多加保重。”   与皇后告别后,明婳与肃王妃到了慈宁宫,却并未进去,只远远地磕了三个?头。   许太后年纪大了,又最是重视裴琏,若是叫她知道?孙子孙媳成婚一载便?要和离,定然愁到睡不着。   磕过头,明婳便?与肃王妃坐上出宫的马车。   她此行?说是要去骊山行?宫养病,实则马车待会儿?出宫停在肃王府,便?有宫人替代明婳坐上马车前往骊山,而明婳留在肃王府中,待到一月之后,便?随肃王妃一同回北庭——   为何要一月之后,因着肃王妃好?不容易才来趟长安,自?要走?亲访友,多住些时日?,方才不会惹人猜疑。   就在马车摇摇晃晃即将驶出宫门时,身后响起追赶声。   “慢些,且慢些!”   马车里的明婳和肃王妃皆是一怔。   母女俩对视一眼,莫不是临了出了变故?   待马车停下,来人却并非明婳以为的那人,而是小公主裴瑶。   “嫂嫂,你怎么突然病了?”   隔着一层轻纱,明婳看到小公主满是担忧与关切的稚嫩脸庞:“你到了骊山一定要好?好?养病,下个?月我?去行?宫探望你,再给你带很多很多好?吃的。”   多好?的小姑子啊。   明婳心头一软,鼻音也有些重:“好?,我?会好?好?养病的。”   裴瑶其实很想再看嫂嫂一眼,但母后说嫂嫂的病会传染,不能接近。   其实若非皇兄身边的小太监和她说这?事,她都不知道?嫂嫂今日?便?要离宫了!   父皇母后可真过分,嫂嫂出宫养病这?样大的事,他们?也瞒着她,还拿她当无?知小儿?来看。   “嫂嫂,这?个?给你。”   裴瑶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明婳:“这?是莲子糖,你带着路上吃。”   明婳弯眸接过:“多谢你,阿瑶妹妹。”   “嘿嘿,你与我?客气什么。”   裴瑶笑道?,忽的想到什么,扒在车窗悄悄道?:“嫂嫂别生皇兄的气,他不是不想来送你,但他近日?好?似特别忙。我?去东宫寻他时,他一个?人待在紫霄殿,门窗紧闭,谁也不见呢。”   明婳眼睫垂了垂:“他一直都忙,我?知道?的。”   或许没她在旁打扰,他更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公务。   与小公主依依不舍告别一番,车帘重新放下,马车继续朝前。   肃王妃觑着明婳恬静的侧颜:“你可还好??”   “好?啊,为何不好?。”   明婳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满满当当一盒莲子糖,她拿了一枚递给肃王妃:“阿娘吃。”   肃王妃摇头:“我?不吃,你吃吧。”   明婳便?送进了嘴里。   糖是甜的,却也不知是莲子心没处理干净,还是什么缘故,待外层包裹的糖衣融化,甜味淡去,有淡淡苦味在舌根弥漫开来。   好?苦,苦到心里都莫名酸涩涩的。   马车驶出宫墙之际,明婳鬼使?神差想到四岁那年,她与裴琏一道?坐车离宫的场景。   那时他掀帘回望宫墙,她也探头去看。   细白手指在车帘迟疑许久,明婳终是掀开,朝身后巍峨的宫墙看去。   瓦蓝天空之下,明黄底镶红边的旌旗飘扬,那城墙凹凸之间似有一抹颀长的朱色身影,一晃而过。   明婳愕然,定睛再看,却是空空荡荡,只剩龙纹旗帜迎风曳动。   方才,是她的错觉?   “婳婳,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   明婳盯着那空荡荡的凹处,眨了下眼,大抵是她眼花了吧。   车帘放下,她重新坐正,又往嘴里塞了颗莲子糖。   高处不胜寒,那巍峨雄伟的阙搂之上,一袭朱色团花纹长袍的年轻男人负手而立,极目远眺。   眼见宽敞宫道?间,那一连串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高大宫门之后,男人清冷的面?庞总算有了一丝异 色。   跟在身侧的福庆揣着拂尘,小心翼翼觑着太子的脸色,没忍住开了口?:“殿下真的不送送?”   明明是记挂的,难道?是担心被传染?   可小公主方才都去送了。   福庆不理解。   裴琏并未出声,只盯着那紧闭着的宫门,如墨狭眸渐暗。   她方才为何掀帘。   可是也想到幼时,与他一同回望宫阙。   “阿琏哥哥,你别难过,以后婳婳陪着你!”   “喏,请你吃糖。”   “吃了糖,以后我?就是你的好?朋友啦。”   ……   原来这?些琐碎小事,他也从未忘过。   -   在皇后的安排下,明婳的金蝉脱壳十分顺利。   当那载着“太子妃”的马车离开肃王府,明婳由肃王妃牵回后院时,还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便?出来了。   从此,她不再是东宫太子妃,不再是裴子玉的妻,甚至也不再是谢明婳。   明婳坐在榻边,失魂落魄地呆了许久。   还是肃王妃给她递了杯茶水:“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明婳回过神,道?:“阿娘,我?好?像在做梦一般。”   肃王妃勉强牵出一抹笑,抬手撩过她的额发:“不是做梦,你真的出来了。”   明婳:“嗯……”   肃王妃:“怎么不大高兴?”   明婳眨眨眼:“我?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抬起手,捂着胸口?,“这?里闷闷的,又有些钝钝的。”   肃王妃闻言,心下叹气。   傻孩子,还是伤了心。   “没事的,过阵子适应了就会好?的。”   肃王妃将女儿?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哄道?:“这?些时日?你就安心待在府中,等月底了,我?们?就启程回家。你爹爹和阿兄见到你,一定欢喜极了。也不知到时候娓娓从乌孙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那咱们?一家团聚,便?是更好?。”   明婳心底的郁卒也在这?轻哄声里渐渐散去,只她仍有一丝迷茫,抬起眼皮,问:“阿娘,那我?以后不是谢明婳了,我?是谁?”   肃王妃稍怔,而后柔声道?:“你想是谁便?是谁,只一点——”   她捏了捏女儿?的小脸,美眸满是爱意地弯起:“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霎时间,宛若拨云见月,明婳心底那丝彷徨也尽数散去。   她扑入肃王妃怀中,脑袋深埋那馨香温暖的怀中。   有娘在,可真好?。 第080章 【80】   【80】   人的适应能力往往比想象中更为强大。   不过七八天, 明婳便适应了躺在王府后?院当?米虫的日子?。   只是躺久了,还是闲不住拿出笔墨纸砚,练字作画。   肃王妃在外走亲访友, 回来之?后?见着小女儿耐心坐在书桌前描画练字的模样, 还很是诧异。   “从前在家身?上跟长了虱子?似的, 撑破天也?只坐一个时辰,而今竟这般坐得住了?这还是我女儿吗?”   身?旁的嬷嬷笑道:“毕竟已是大姑娘了。”   肃王妃闻言恍惚了一阵,再度回神, 不禁感叹:“哎,是, 日子?怎就?过得这般快呢。”   “行了, 不打扰她, 我们走吧。”   肃王妃带着嬷嬷,默默离去。   明婳站在明窗下, 嘴里叼着两?支画笔, 端详着长案之?上铺陈的画纸。   她画的是一副《春燕衔泥图》,形似,神不备。   看了又看, 还是拿起,团成一团, 丢向纸篓。   采月哎呀出声, 弯腰去捡:“画得这么好看, 丢了多可惜啊。”   明婳搁下画笔:“不好看, 匠气太重, 一点都不灵。”   采月展开那幅画:“这么好看还不好看?娘子?未免对自己太过严苛了。”   “你觉得好看?”   “好看啊!”采月重重点头:“这燕子?画得多漂亮, 柳条也?婀娜多姿,瞧着便春意明媚。奴婢觉着娘子?近日的画, 较之?从前已精进许多了呢!”   明婳闻言,又往那团皱巴巴的画纸瞥了几眼,好似的确有进步,但远不到留名画史的水平。   她可是要?成为第一个青史留名的女画师的,自然要?严以律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个混子?。   思及此处,她在铜盆洗净双手:“府上何处有燕子?窝?”   采月微怔,想了想:“花园西边的水榭好似有一个?”   “好。”明婳擦干双手,提步就?往外走。   圣人云,格物致知。   于是明婳格燕子?。   她坐在水榭里,仰头盯着那个燕子?窝。   大燕子?不在家,七八只毛绒绒的小燕子?时不时叽叽喳喳。   听着这清脆鸟鸣,明婳只觉心间也?好似有一缕清泉冒出,灵台明澈。   “去寻把梯子?来。”明婳蠢蠢欲动。   采月错愕:“娘子?,你不会要?抓鸟吧?”   明婳道:“我又不是顽童,抓鸟作甚?我只是想看看它们。”   采月:“可是那么高呢。”   明婳:“多找几个人扶梯子?不就?行了?快去快去。”   采月:“……好吧。”   不多时,采月便寻来长梯,又唤来三个健壮的仆妇一起扶梯子?。   饶是如此,看着小娘子?爬上那高高的屋檐,仆妇们皆是紧张不已,时刻提醒着:“娘子?当?心呀。”   “知道了,你们扶稳便是。”   明婳扒在梯子?上,望着那一窝毛绒绒的小燕子?,眼底也?不禁泛起明亮光芒。   这些小家伙儿,未免也?太可爱了!   一阵油然喜爱充斥心尖,她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指,去摸小燕子?的脑袋。   却不知是小燕子?脾气太大,还是把她的小指当?成虫子?,张嘴便啄。   明婳连忙收手,动作一大,身?子?也?晃了晃。   “娘子?小心!”奴婢仆妇们惊呼。   “没事。”   明婳抓稳把手,低头朝她们笑笑:“是鸟儿要?啄我的手呢。”   奴婢仆妇们这才长长松口气。   不远处的大槐树上,天玑也?暗暗松口气。   方?才她差点要?飞出去接人了。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太子?妃今日怎的想到去扒燕子?窝?   天玑不理?解,就?如她不理?解,太子?明明在意太子?妃,为何还会同意太子?妃出宫?   也?不知在树上潜伏了多久,水榭之?中的小娘子?终于从梯子?爬下,眉眼间还溢着欢喜光彩,笑语清脆:“我知道该怎么画了,走吧,回去继续画。”   待那一干人乌泱泱走远了,天玑才从槐树飞下,跟上。   是日傍晚,暮色沉沉。   天玑照例回到东宫,汇报今日行程。   说到太子?妃爬梯登高,窗边负手而立的年轻男人眉头轻蹙了蹙,却并未多言。   “还有一事……”   天玑抿唇,支吾道:“太子?妃派人往靖远侯府送了封信。”   “靖远侯府?”   眼前男人陡然侧过身?,语气里的冷冽叫天玑头皮发麻,忙垂下眼:“是,属下看的千真万确,是送给魏府六郎的。”   魏六郎,魏明舟。   裴琏眸色沉涌,袖笼中的长指也不觉拢紧。   出宫不到十日,她便这般迫不及待地寻旁的男人?   且那魏明舟不过一纨绔,有何值得她如此惦记?   天玑觑着太子?的脸色,小声道:“主子?可有吩咐?”   杀了他。   心底那只恶兽在叫嚣着,裴琏沉眸,又在下一刻敛起。   “以后?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耍赖是小狗。”   良久,袖中长指松开,裴琏沉沉吐出一口气:“继续护卫她,其余的别做。”   天玑闻言,强压下心底诧异,拱手道:“是。”   她很快退下,窗外最?后?一缕红霞也?被夜色吞噬。   裴琏在窗边静了许久,心绪方?才平静些许。   只是转身?回到桌边,看着那幅挂在博古架上的墨荷图,那阵才将压下的窒闷感又涌上胸臆。   好画是能传递情绪的,她画这幅图时,心境寂寥而苦闷。   而那份苦闷,皆是因他而起——   他冷落她,嫌她规矩不好,嫌她笑得不够矜持,还嫌她……太过黏着他。   而今,她再不会缠着他了。   一阵长长的静默后?,裴琏走到博古架旁,将画收了起来。   -   回北庭的日子?选在了五月初八。   肃王妃边张罗着下人们收拾箱笼,边与明婳笑吟吟道:“咱们也?不用太急着赶路,我想好了,中秋咱们在陇西过,你祖父祖母还有三叔三婶他们见着你定然欢喜。等在陇西过完中秋,咱们再回北庭,反正年前定能赶回去的。”   明婳对这个行程倒是没异议,不过:“这样算起来,阿娘您要?与父亲分?别一年呢,您都不想他吗?”   肃王妃闻言,竟如二八少?女般面?露赧色,掩唇道:“想归想,但我也?想出来转转嘛。再说了,每回他在外打仗,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的,害我牵肠挂肚,嫁给他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他尝一回这滋味了。”   见阿娘提起父亲时的满眼爱意,明婳既想笑,又有些涩然。   真羡慕阿娘和父亲,这么多年了,仍旧浓情蜜意,宛若新婚。   反观自己,年纪轻轻却尝够情爱之?苦……   看来姐姐说得对,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能遇上那个心意相通、至死不渝的命定之?人。   她的运气大抵都用在投胎上了,所以姻缘方?面?就?倒霉了些。   这般一想,明婳心里稍微平衡了些,毕竟人这一生总不能事事圆满。   夜里用过晚膳,明婳陪着肃王妃在花园纳凉,提起明日出府之?事。   “我之?前就?想好了,离开长安之?前要?请魏郎君吃顿饭,以示答谢。”   “听你这么一说,那位魏郎君的确是个不错的儿郎。”   肃王妃道:“只是男女有别,你如今虽已离宫,到底是个女郎,单独宴请外男,于礼不合。”   明婳:“我之?前也?想过请他来府中做客,只咱们家树大招风,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靖远侯府的姻亲侯家又与东突厥有牵连,这个时候还是与他们避开往来为好……”   “等等。”肃王妃满脸诧异看向女儿:“侯家,东突厥?”   明婳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秃噜嘴了。   但在亲娘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讪讪地将蓟州那边的情况说了。   末了,她忧心忡忡叹气:“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就?是担心东突厥若真有异动,会不会又要?打仗了?”   提及战事,肃王妃面?色也?变得凝重,不过看着小女儿那副忧愁的小模样,抬手捏捏她的脸:“好了,小孩儿家家的,怎的愁眉苦脸像个老学究。再说了,这些事自有朝廷与边将们应对,何须你来操心。”   明婳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肃王妃疑惑:“怎么了?”   明婳仰头看她:“阿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肃王妃:“啊?”   明婳还想说些“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道理?,话到嘴边,对上自家娘亲困惑不解的视线,也?意识到了区别。   她现下已不是太子?妃了。   眼前的人也?不是那个会教?她驭人之?术,心怀天下的储君裴琏。   恍惚间,明婳觉着她好似是一条小鱼,误打误撞游到辽阔汪洋里,见识了从未见过的波澜壮阔,经历了从未经历的惊涛骇浪,有一条龙邀她一起上天,只要?跳过那个龙门,她也?能变成一条搅动风云的龙。   但她又游回了她的河,继续做一条小鱼。   做小鱼当?然也?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但见识过汪洋,再回到河道,难免有些落差。   这份落差,小鱼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如果她和大鱼说,“我也?想变龙。”   大鱼定然要?觉得她在异想天开了:“你只是一条小鱼呀。”   可她知道,另一条龙与她说过:“你可以的。”   他于不知不觉中,给她播下了野心的种子?,改变了她的认知。   月光清灵,明婳站在春风沉醉的夜里,忽然觉着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忘记那个人了。   -   和魏明舟的见面?,安排在如意楼的一家雅间里。   肃王妃特地派身?边的嬷嬷陪着明婳:“务必寸步不离。”   魏明舟到得早,他其实不知是何人邀他,但送信之?人说是肃王府的,有要?事。   肃王府,是太子?妃的娘家。   他纠结再三,还是来了——   毕竟前阵子?听说太子?妃去了骊山行宫养病,他就?担心不已。   明明上回在蓟州一别,她还好好的,怎么回到宫里反倒病了?这实在蹊跷。   不多时,雅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着木门推开,缓步入内两?人,走在前头的小娘子?戴着帷帽,身?后?是个寻常打扮的仆妇。   只那仆妇虽穿戴朴素,但看那气质,一看便是出自高门的嬷嬷。   至于前头那个一袭柳色春衫的小娘子?……   魏明舟心底冒出个大胆的想法?,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但身?子?比脑子?转得快,他愣怔怔地站起身?:“这位娘子?,你是?”   仆妇回身?将雅间门掩上,那小娘子?也?缓缓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天姿国色的莹白脸庞。   魏明舟只觉脑子?“轰”得一声,心跳比那日在蓟州总兵府里还要?喧嚣。   那一回她还是戴着帷帽的,可这回,他终于再次窥得那张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娇靥。   魏明舟这边还晕晕乎乎宛若做梦,明婳已然上前,施施然行了个平辈礼:“魏郎君。”   魏明舟陡然回过神,连忙拜道:“太子?妃万福……”   明婳眼波微动,却也?没解释,只抬手道:“请坐吧。”   魏明舟脑子?已不会思考了。   明婳叫他坐,他便坐。   明婳叫他喝茶,他便喝茶。   明婳与他致谢,他才恍然了悟,太子?妃今日为何邀他一聚。   “您太客气了,那日是我该做的……咳,我的意思是,那种情况换谁都会出面?劝阻……”   可那日除了他,无人劝阻。   明婳看着这个年轻儿郎涨红着面?皮,颠三倒四地解释,不禁失笑:“好了,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明白?她明白什么?   魏明舟迷迷瞪瞪地看着眼前之?人的笑靥,好似灌了一大壶的西凉春般,脑袋发热,心口也?酥酥麻麻的,似有什么快要?涨满溢出。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   “我不能在外久待,客套的话也?不说了。”   明婳执起那盛满清冽葡萄酒的琥珀荷叶杯,“魏郎君,这杯酒,我敬你,感谢你于我身?陷险境时,为我仗义执言。”   “不敢不敢。”   魏明舟也?连忙举杯,“您平安无事,便是最?好。”   一杯酒水饮尽,明婳搁下酒杯,再看魏明舟那欲语还休的模样,她道:“魏郎君有话便说吧。”   不然过了今日,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   魏明舟抿抿唇,再看门口那仆妇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想来是太子?妃信赖之?人。   斟酌片刻,他终是问出声:“外头都在传您去骊山养病,可您这是?”   明婳道:“我无碍,只是想去骊山清静一段时日。”   魏明舟听她没病,松了口气,再听她后?半句,也?不知是脑补了什么,神情也?变得忧虑。   想了想,他低声劝道:“我知道您那夜定是伤心了,但……还是望您能展颜开怀,莫要?因此与殿下生出芥蒂。”   明婳眉心微动,又听魏明舟道:“您既然已为太子?妃,这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您是远嫁,山高皇帝远的,身?旁也?没个倚仗……我知我这些话可能有些僭越了,但为了您日后?着想,您还是得尽早怀个子?嗣,这样您的地位也?更为稳妥……”   明婳一时哑然。   却也?从这质朴话语里,感受到对方?的真心关怀。   “多谢你。”   明婳轻笑,“此来长安,能与你结识一场,还是挺高兴的。”   魏明舟怔忪,再一次沉溺于她的笑眸。   也?不知是这酒劲儿太足,还是这初夏空气太燥热,他心头忽的一热,也?激动上头道:“太子?妃,能认识你,也?是魏六之?幸。若是……若是能早些与你相识……”   “哐当?——”   隔壁雅间忽的传来一声重物跌落的闷响。   屋内俩人皆是一怔。   魏明舟被这响动打断,上头的情绪也?落了下来,再看面?前之?人,只低低道:“我再敬您一杯。”   他仰头饮尽。   明婳见状,也?倒了一杯:“这杯敬你,祝你日后?前程似锦,万事顺遂。”   魏明舟忙喝了,也?回敬道:“祝太子?妃无病无灾,万福康泰。”   三杯酒入腹,明婳也?有些微醺,雪白双颊也?因酒意泛起淡淡酡红,宛若夏日池塘里白中透粉的荷瓣般娇嫩。   嬷嬷见状,过来提醒:“娘子?,该走了。”   明婳颔首:“好。”   她撑着桌子?起身?,盈盈朝魏明舟一拜:“魏郎君,山高路远,有缘再会。”   魏明舟这会儿其实并没喝醉,但他的心醉了,是以也?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只呆愣愣地抬袖回礼:“有缘再会。”   直到明婳离去,木门重新阖上,魏明舟仍听到他胸腔里聒噪不已的心跳。   再看对座那个琥珀荷叶杯……   上面?好似还沾着她的口脂。   魏明舟知道这不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将那酒杯拿了过来。   的确是有个浅浅的唇印,小小的,樱桃口。   是她的气息。   魏明舟盯着那枚小巧的唇印,醉意朦胧的目光不觉有些痴了。   就?在他端起酒杯,想闻一闻她唇脂的香气,门忽的“砰”得一声打开。   魏明舟一惊,抬眼看去。   便见两?名黑衣侍卫推门而入,身?后?紧跟着一位戴着银色面?具,身?形高大的男人。   那银色面?具!   魏明舟霎时清醒过来,在河北道密访时,太子?皆是以面?具示人。   “殿…殿下……”   他忙不迭搁下酒杯,掀袍跪下:“殿下万福。”   裴琏面?无表情地扫过地下匍匐的男子?,并未出声。   只视线落向那摆在一侧的两?只杯盏时,深邃眉宇陡然沉下,他们竟亲密到同侧而坐?   霎时间,胸臆之?间好似烧起一阵燥火。   裴琏行至魏明舟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孤可曾与你说过,再接近她,后?果自负?”   清清冷冷的话语如一枚枚冷箭,只叫魏明舟面?色发白,伏在地上:“殿下恕罪,某并不知是太子?妃相邀……”   头顶传来一声冷嗤:“若知道是她相邀,你便不来了?”   魏明舟面?色僵住。   因着若知晓是太子?妃相邀,他还是会来的……   “孤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利剑出鞘的铮鸣。   魏明舟只觉脖子?上一阵刺骨的凉,稍稍侧眸,便见到一把利刃架于颈间。   一张脸霎时苍白如纸:“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饶命?   银色面?具之?后?,那双狭长凤眸一片暗涌的杀意。   理?智告诉他,没必要?杀。   但一想到她离开长安前,还不忘与这个魏明舟见上一面?,还说什么与他结识一场很高兴,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她与他说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却与这个不知所谓的魏六郎说“缘”?   他们能有什么缘。   便是有,只要?他现下抬臂一划,他们也?只能百年后?地府再见。   握着剑柄的长指越攥越紧,男人冷白手背也?鼓起青筋,他冷眼看着那剑刃一点点割破那脖颈皮肤,渗出鲜血……   杀个人罢了,于他而言,轻而易举。   鲜血越渗越多,裴琏眸底闪动着一丝冷冽的暗芒。   杀了吧,一了百了。   他想,前几次手下留情,已经足够仁慈,这次也?是他自找的。   “咚咚——”   门外忽的响起两?下敲门声,而后?一道清灵嗓音响起:“魏郎君,你还在吗?” 第081章 【81】   【81】   明婳都走下楼了, 才猛地记起有件事忘了提醒魏明舟,便又折了回来。   未曾想敲了好几?下门,里头迟迟没有回应。   难道这么快就走了?不应该啊, 大门就一个, 也没见他下来。   “魏郎君, 你还在里面吗?”明婳问:“若不出声,我推门进了?”   屋内仍旧没有回应。   直到明婳要推门而入,门陡然从里开了。   她一时不防, 脚步趔趄,险些栽进去。   待站定之后, 看到屋内的场景, 她整个人呆住。   只见门口左右各站着一名黑衣侍卫, 靠窗的桌边,魏明舟正与?一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对?坐——   那银色面具, 还有那身形, 赫然便是大半月未见的裴琏。   他怎么会在这?   明婳满头雾水,身后跟着的嬷嬷也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忙上前护着:“娘子。”   明婳被这声唤回了神, 樱唇轻抿,道:“无妨, 嬷嬷在外稍候。”   说着, 她提步迈入屋内。   两侍卫很是自然地将门阖上。   明婳掐着掌心, 故作镇定地走上前, 目光看向那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你怎么在这?”   哪怕有面具与?帷帽轻纱双层遮挡, 明婳仍能感受到男人灼灼投来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扫掠, 好似从头到脚要将她瞧个透彻般——   还好戴着帷帽。   明婳心下庆幸,却还是有些紧张, 打?从迈进这道门,腔子里的心脏就咚咚跳得?厉害,仿若喝了两斤烈酒。   “今日闲暇,孤来与?魏世?子叙旧。”   男人清冽嗓音如汩汩溪流,平静又透着几?分沁人心扉的寒凉。   明婳一个激灵,脑子也冷静下来:“叙旧?你和?他?”   她偏过脸,这才注意到魏明舟苍白的脸色,还有脖子上那道新鲜的血痕。   作为同?样被剑架过脖子的人,明婳一眼就看出那是剑伤。   也就上下楼的功夫,裴琏出现在雅间,魏明舟脖间还有了伤,这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明婳一时恼了,愤愤看向裴琏:“你未免太?过分了!”   裴琏凤眸轻眯,“孤过分?”   明婳道:“当日不是说好了好聚……”   好散二字刚到舌尖,意识到这会儿还有第三人在,到底憋住,只狠狠瞪了裴琏一眼,转脸看向魏明舟:“魏郎君,你可还好?”   魏明舟此时可谓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太?子妃关心他,悲的是太?子就坐在跟前。   他如今算是明白为何色字头上一把刀了。   “多谢太?子妃垂问,某……还好。”   魏明舟挤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干巴巴道:“太?子殿下与?某的确是在叙旧,还请太?子妃莫要误会了殿下。”   明婳见状,本来还想替魏明舟讨说法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做臣子的如何能与?君斗。   且裴琏行事一贯雷厉风行,冷血无情,自己若是再帮着魏明舟说话,没准是火上浇油。   想通这点,明婳深深吸了口气,重?新看向裴琏:“不知?殿下与?魏郎君可聊完了?若是聊完了,还请殿下高挪尊步,我与?魏郎君另有要事相商。”   裴琏看她:“你与?他能有何要事?”   明婳:“有何要事,也与?殿下无关。”   裴琏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见她对?他疏离冷淡,对?那魏明舟却是温声细语,两厢相较,胸臆间的燥郁愈炽。   “来人,先请魏世?子离开。”   “是。”门口两侍卫上前。   魏明舟脸色陡然变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明婳心下也是一惊,生怕裴琏口中?的“请魏明舟离开”,是指“离开人世?”,霎时也顾不上其他,张开双臂就拦在了魏明舟身前,娇叱道:“我看谁敢动!”   侍卫们动作停住,齐齐看向裴琏。   裴琏面具后的脸色已然沉下,再看明婳一副母鸡护崽的模样,更是气得?有些牙痒。   这糊涂蛋。   他沉沉吐了两口气,强压下将人摁在榻上揍一顿的念头,道:“再不让开,孤保证他今日活不出这道门。”   明婳双臂一僵。   “孤数三声。”   “一。”   “二。”   “别数了。”   明婳放下双臂,嗓音带着气急败坏的愠怒:“裴子玉,你实在是欺人太?甚。”   面具后的男人毫无波动地想,这就叫欺人太?甚?   他真要对?付魏明舟,或是对?付她,比这恶劣过分的手段多得是。   果真还是养得?太?天真了。   裴琏略抬了抬手指,魏明舟便被两个侍卫架着离开了雅间,房门也从外阖上。   一时间,屋内没了旁人,只剩下明婳站在桌边,一派傲然气势与?裴琏对?峙着。   裴琏没说话,只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冷白如玉的脸。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我不坐。”   明婳并不打?算摘下帷帽,总觉有个遮挡好似多了一层保护,她直愣愣站着,面朝裴琏:“不是答应了一别两宽,好聚好散,你这是什么意思?跟踪我不说,还牵连无辜?”   裴琏闻言,却是沉默下来。   因他也不知他今日为何会来。   明明不该来的,但一想到她与魏明舟约在今日见面,他们会共处一室,会说话交谈,或许还会把酒言欢、互诉衷肠……光是想到这些场景,就如万蚁噬心,胸闷难当。   哪怕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在妒。   妒忌,实在毁人理智,催人发狂。   他一边想杀了魏明舟一了百了,一边想将明婳掠回东宫,将她锁在紫霄殿的寝宫,吻她、抱她、占有她,将她欺负得?流泪求饶,叫她清楚她只属于他一人,旁人不可染指半分。   他是太?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锦绣江山都会是他的,何况一个女子。   但这念头窜动的同?时,幼年?时,母亲憔悴苍白、支离破碎的模样便会浮现在脑海。   一个声音在问,你也想让谢明婳变成那样?   为了你一己私欲。   他不想。   当然不想。   他还是喜欢她红润饱满的脸庞,喜欢她叽喳雀跃的笑颜,喜欢她靠在他怀中?撒着娇唤他子玉哥哥。   嗔笑也好,怒骂也好,流泪也好,总归还是个活人。   不像裴瑶怀中?常抱着的那个磨喝乐,美则美矣,却是个无魂无灵的偶人。   “是孤唐突了。”   裴琏掀眸,看向明婳:“但你这个节骨眼上私会外男,也绝非明智之举。”   明婳都准备好了一肚子回怼的话,没想到他竟这般坦然地承认了?   一时间话语卡在喉咙里,她唇瓣翕动两下,生生憋得?一张小脸通红。   这男人怎么不按照常理出牌!   “我怎么不明智了,我可小心了,连这雅间都是用旁人的名义定的。再说了,长安城里有几?人知?道我没去骊山,且除了你,还会有谁暗中?窃听?我的行踪……”   说到这,明婳嘴角轻撇:“上回还答应得?好好的,说什么骗人是小狗,这才过去多久,竟偷偷摸摸做这些事。”   果然男人都是狗,说的话没一句能信的。   裴琏听?着她句句声讨,面色也愈发紧绷。   默了好阵子,才道:“你若真的遮掩到天衣无缝,孤今日也寻不上来。”   明婳噎住,又听?他道:“你我虽已在双亲的首肯下和?离,但在皇室正式宣布太?子妃‘病逝’之前,你仍是孤的妻。靖远侯府此次虽侥幸逃过了被侯勇牵连的灾祸,但依旧招眼,你此时约魏明舟会面,就不怕你的身份暴露于众?”   “还是说,你宁愿冒着皇室和?肃王府声誉扫地的风险,也要与?这野男人见上一面,互诉衷肠?”   “你胡说什么?”   明婳拧起黛眉,若说方?才她还有些心虚,现下听?到这句“野男人”也怒了:“我与?魏郎君清清白白,从无半分逾矩,你别将人想的那般龌龊!”   裴琏嗤道:“都共处一室,同?坐喝酒,这叫从未逾矩?”   明婳咬唇道:“我只是想着我快回北庭了,想请他吃个席,以示答谢。”   还想再解释一二,触及裴琏那张沉肃的脸,忽又觉得?没必要:“是,我私会外男是不对?,但我阿娘都没骂我,又和?你有何干系?反正我戴着帷帽,真被发现了,就说我是我阿娘的干女儿,难道外人还能扒开我的帷帽,非得?说我是太?子妃?若想彻底全?了名声,大不了我与?魏郎君议亲……”   “咔嚓。”   一声瓷器崩裂声响起。   明婳稍愣,便见男人搭在酒壶提手上的大掌正滴答往下渗血——   酒壶提手竟是生生掰断了。   她面色一变,再看榻边的男人,他却是半点不觉得?疼般,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只那张俊美脸庞如罩寒霜,一双黑眸也寒冰凛冽般盯着她:“你再提他半个字,他的下场便如此壶。”   明婳视线触及他掌心鲜血,喉头发涩,但听?他又拿旁人性命来威胁她,愠怒也压过心底那阵刺痛,咬牙道:“你这是仗势欺人,不讲道理。”   “孤若是真的不讲道理,他的人头早已落地。”   裴琏松开手掌,将那染血的断裂把手放在桌边,又不冷不淡乜她一眼:“还有你……”   早就被他捆回东宫,肆意施为。   喉头滚了滚,裴琏敛眸,不再看她:“走吧,别再让孤看到你。”   “在离开长安前,安安分分待在肃王府中?,若再惹事,别怪孤真的不讲道理,叫你这辈子都走不出长安。”   听?出他话中?的那股不耐的冷戾,明婳纤长的眼睫颤了颤。   又看了眼他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咬着唇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木门“吱呀”推开又阖上,那抹柳色身影消失在眼前。   裴琏低头盯着掌心那道划破的伤口。   明明在流血,却半点不觉得?疼。   或者说,这点疼痛于心底那一阵一阵的钝痛相比,微不足道。   挺好的。   他想,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   等?疼痛成为习惯的那一日,他或许便能将 她彻底放下。   有病,真有病。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想到裴琏方?才那么一出,明婳仍觉得?他实在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不分青红皂白地拔剑割别人的脖子也就罢了,连他自己的手流血了也毫不在意,难道他当真是块无情无心、无知?无觉的木头?   明婳越想越生气,待回到府中?,肃王妃见着她挎着一张小脸,像是全?天下欠她八百贯的模样,很是诧异:“不是去宴客了么,怎的满脸不高兴?难不成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你了?”   可不就是裴琏那个混账!   明婳攥着手指,只觉她这辈子受到的委屈和?闷气,九成九都是裴琏害的。   “这到底是怎么了?乖儿,有事和?阿娘说,别闷在心里把自个儿憋坏了。”肃王妃满眼关怀地看向小女儿。   “我……”   明婳红唇微张,刚要开口,忽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她有什么好生气呢?魏明舟已被他放了,他掌心流血又怎样,痛的也不是她……   既如此,她方?才一路的闷气是在气什么呢?   明婳蹙眉,眼底浮现一丝迷惘。   莫名其妙,实在莫名其妙。   都怪裴琏,她定然是被他那疯病传染了。   用力晃了晃脑袋,明婳看向肃王妃:“阿娘,出发那日,你自个儿入宫与?太?后、皇后辞行吧,我就不去了。”   肃王妃想想也行,点头:“不去也好。你就安心待在府中?,等?我回来,咱们就出发。”   于是接下来几?日,明婳就待在王府后院,每日看看花,逗逗鸟,练练画。   转眼到了五月初八,启程回北庭的日子。   一大早,肃王妃便换上诰命服,入宫向太?后、皇后辞行。   明婳不用入宫,原计划是睡到自然醒,却也不知?为何,这日天不亮她便醒了。   醒来之后,无事可做,她便盯着帐顶绣着的花纹发呆,呆着呆着,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了皇宫。   这个时候,阿娘是在慈宁宫还是在长乐宫?   皇后娘娘可会问起她?应该会问的吧?好歹婆媳一场。   皇帝那边……   皇帝公爹应该已经?知?道和?离的事,只他没有阻拦,看来是被皇后娘娘说服了。   皇后娘娘可真厉害,这样大的事都能说服皇帝公爹。不过这也说明皇帝公爹爱重?她,不然换做其他皇帝,哪会这般由着后宫女人先斩后奏。   唉,真不知?裴子玉像了谁,既不像他母后那般讲道理,也不像他父皇那样重?情重?意……   裴子玉……   裴子玉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应当在勤政殿上朝?   那他可知?她今日离开的消息?应该知?道的吧?   不对?,怎么又想起他了!   明婳闭了闭眼,努力将那道修长如竹的身影赶出脑海。   他上次都叫她别再出现在他面前,那她也该争点气,不能再想起他!   思及此处,明婳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暗暗在心里定下规矩,以后若是再想裴琏一次,她就罚抄一百遍……八十……呃,还是十遍吧。   嗯,想一次,抄十遍心经?!   今天不算,从下次开始!   -   巳正时分,肃王府的车队井然有序地驶出长安朱雀门。   日中?时分,勤政殿早朝散去。   永熙帝将裴琏叫到了御书房:“半个时辰前,肃王妃出城了。”   裴琏垂眼站着:“是。”   永熙帝:“你现下去追,还追得?上。”   裴琏:“户部尚书呈上的关于各州府缴纳春税的总册,儿臣昨日连夜看过了,扬州、余杭、江州等?处的数目似与?往年?有些出入。”   永熙帝:“……?”   裴琏抬袖:“父皇若无其他吩咐,儿臣打?算去趟户部。”   永熙帝看了下首之人好一会儿,嘴角轻扯:“看来是朕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罢了,你既这般紧着公务,你便和?公务过一辈子好了。”   裴琏不语,眉眼低敛,宛若一潭激不起半点儿水花的死水。   永熙帝看着就来气,长袖一挥:“滚滚滚。”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皇帝第一次对?长子说滚。   哪怕这语气并非真的动怒,也叫御书房中?的宫人们心头揪紧,齐刷刷跪下。   裴琏眉心轻动,却并未多言,只道:“儿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   永熙帝气得?连手上的折子都丢在地上,“这竖子到底像了谁?当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   “陛下您消消气,千万保重?龙体。”   刘进忠将折子捡起,又小心翼翼掸了灰尘奉上:“太?子年?已及冠,再不是从前的小娃娃,想来遇事也有他自个儿的想法。”   “他若真像他面上表现的那般不在乎,至于将那靖远侯府的魏六郎打?发到郴州当劳什子的县令?”   永熙帝哼了一声:“年?轻人呐,心气儿比天高。”   可心气儿这种东西,对?旁的事旁的人都行,唯独不可对?至亲至爱之人。   永熙帝看着长子如今的状态,就如看他当年?。   只他当年?没摊上个好老子,不但没替他避坑,反倒硬生生给?他劈出一道弯路,害他多吃近十年?的苦……   现下再想,永熙帝心底仍是大恨。   但裴琏是他与?皇后的孩子,他为人父,自当是要为孩子多多着想。   长叹一声,永熙帝拿起朱笔,摊开折子,“朕倒要看看,他能坚持多久。”   事实上,裴琏并未坚持多久。   因着十日之后,皇帝与?丞相等?人在御书房议事,掌事太?监刘进忠抱着拂尘,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满脸忧色地与?皇帝耳语。   刘进忠说了什么,众人无从得?知?,却清楚看到皇帝骤然拧起的眉头。   一时间,朝臣们面面相觑,这是出了何事,能叫一向沉稳的永熙帝露出这个表情?   是哪里闹灾了,还是哪里又起了兵患?亦或是,永乐宫的娘娘有何不妥了?   大臣们脑袋飞转,各种猜想,静立左侧的太?子裴琏也凝了脸色,沉眸思忖。   “朕有急事处理,诸位爱卿先退下,明日再议。”   皇帝不容置喙的嗓音自上首传来,殿中?众臣纷纷躬身:“是。”   裴琏看了一眼御案后神色凝重?的帝王,迟疑片刻,还是转过身。   只他刚要随臣子们一起退下,皇帝道:“太?子留下。”   裴琏止住脚步。   待御书房高大的门扉重?新阖上,裴琏抬眼望向永熙帝:“父皇,出了何事?”   永熙帝肃着面孔,欲言又止,半晌,他看向刘进忠:“将人叫进来。”   刘进忠称是,很快往外走去。   不多时,又带着个风尘仆仆、满身泥水的侍卫走了进来。   裴琏乍一扫过那侍卫的面庞,只觉脏污不堪,再看第二眼,眸光稍顿。   似是有些眼熟?   只不等?他想起在何处见过,便见那侍卫双膝跪地,哑声哽噎:“陛下恕罪,属下护送肃王妃一行人西行,哪至五日前行至凌源县,遇上暴雨,山体滑坡,王妃的马车被泥石流冲下山崖,至今音信不明.......”   “你说什么?”   裴琏眸色骤冷,一时也顾不上身份,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侍卫的衣襟:“王妃的马车坠崖,那其他人呢?其他人如何?”   侍卫似是被吓到,白着脸慌张道:“其他人,其他人……后头几?辆车都没事,就王妃的车驾,还有,还有小娘子的马车……”   话未说完,那攥着衣领的大掌陡然更紧,侍卫分明看到太?子眼底迸出的森森冷戾:“把话说清楚,小娘子如何了。”   侍卫背脊陡然发寒,压根不敢看那双眼睛,只浑身如筛糠般颤抖着,磕磕巴巴道:“小、小娘子也坠崖了。”   “属下及凌源县的衙役们在崖底寻了整整三日三夜,只寻到马车残骸和?几?件带血的衣料,并未寻到肃王妃她们的踪迹。”   “山中?野兽横行,恐是尸骨无存……”   “啊,殿下…殿下饶命啊!” 第082章 【82】   【82】?   还是刘进忠及时上?前阻拦, 才?从裴琏逐渐勒紧的掌中救下了?那几近窒息的侍卫。   “殿下节哀。”   刘进忠拉着裴琏,嗓音也?微哽,“怎么就遇上?这种事呢!肃王视王妃如命一般, 现下王妃罹难, 该如何是好。”   皇帝和皇帝身边的人, 第一时间都是思考政治因素。   照理说,作为储君的裴琏也?该考虑如何给北庭那位手握重兵的王爷一个交代。   但此刻,他一贯清醒冷静的大?脑好似被冰雪冻住, 只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侍卫那句“小?娘子也?坠崖了?”。   谢明婳坠崖了?。   坠崖了??   这怎么可能?   这绝不?可能。   她明明好好的。   半月前还活蹦乱跳地骂他欺人太甚,离开长安时还不?忘让婢子去西市买了?一堆羊肉酥饼, 不?久前他还收到天玑放回的信鸽, 她们?已抵达凌源县, 小?娘子嚷嚷着要吃当地的水晶樱桃饼和油炸糕。   凌源县。   裴琏心口一窒,天玑最后一封回信, 便是在五日前, 凌源县。   相比于裴琏的神思不?属,上?座的永熙帝很快冷静下来,以?眼神示意刘进忠扶着裴琏坐下, 又肃声问着那侍卫,“仔细说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已确认多少伤亡, 又有多少人行踪不?明?”   侍卫不?敢隐瞒, 忙将?那日暴雨山塌的情形说了?, 又道:“王妃此行算上?奴婢婆子、马夫杂役等?, 总计一百三十八人, 马四十匹,车九辆。山体塌陷得太快, 走?在前头的四辆马车皆是连人带车就冲去崖边,后头几辆走?得慢,好险躲过一遭。饶是如此,亦折损近一半的人马,而今尚存者七十六人,重伤者六人,现皆安置在凌源县驿站,县令命属下赶回长安报信,等?着陛下的指示……”   接下来永熙帝说了?些什么,裴琏静坐在旁,却是半点没听进去。   他只是垂眼看着右手掌心——   半月过去,那被酒壶把手划破的伤口已然褪痂,只留了?一道浅浅的疤。   弯弯的,似一道惨白的月牙儿。   他想到谢明婳的眼睛,笑起来也?是弯弯的。   但那双眼睛也?曾哭着,滚下一颗又一颗眼泪,望着他呜咽道:“裴子玉,你怎么总是欺负我。”   “我再也?不?要和你好,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裴子玉,你为何总是这般高高在上?的?”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裴子玉,是我看错你了?。”   “我们?好聚好散吧。”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但所?谓的好聚好散,叫裴琏扯唇,笑了?。   骗子。   她谢明婳才?是个骗子,哪里好聚好散了?,她倒是好给他看。   就这样不?明不?白坠崖死?了?算是怎么回事。   谢明婳,你亏不?亏……   坠崖的那一刻,肯定觉得亏死?了?吧。   “子玉?”   直到永熙帝连唤了?好几声,裴琏才?抬起脸,一双狭眸黑涔涔的,仿若再透不?进一丝光。   他起身,朝永熙帝躬身:“儿臣在。”   永熙帝觑着长子这若无?其事的平静脸色,心底不?禁有些发?憷。   莫不?是太受刺激,人傻了?吧?   “子玉,朕知你心头悲恸,但世事无?常……”   话未说完,裴琏抬起黑眸,无?悲无?喜:“父皇不?必担心,儿臣并不?悲恸。”   永熙帝怔住,浓眉拧起,带着几分审视着面?前的年轻儿郎。   “未曾寻到尸骨,便有一线生机。”   裴琏道:“除非亲眼见到她的遗骸,否则儿臣不?会认。”   永熙帝一噎,面?色复杂:“马车都摔得四分五裂了?,何况是肉骨凡胎的人。朕知这噩耗太过突然,然当务之急是冷静下来,想想该如何知会北庭那边。”   裴琏薄唇紧紧抿着,并不?言语。   永熙帝见状,叹口气:“罢了?,朕看你这样,还是先回东宫缓一缓,此事朕自会安排。”   裴琏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永熙帝疑惑:“还有事?”   话音落下几息,裴琏掀袍跪下:“父皇,儿臣自请前往凌源县搜救。”   永熙帝眉心轻动,垂眼睇着地下那道清瘦修长的身影,沉吟片刻,道:“你不?是才?接手户部?的事,且过几日国子监夏试,也?定了?由你巡考……”   下首之人肩背压得更低:“还望父皇准允。”   永熙帝看了眼刘进忠,刘进忠会意,忙带着那侍卫退下。   门扉掩上?,午后阳光透过窗棂镂空的花纹,一棱棱地照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砖上?,明暗交错。   “事发?已有五日,肃王府的亲卫与当地衙役业已搜寻了三日三夜,而今又是夏日,正是野兽活跃之际,朕劝你还是不必浪费辰光,安心待在长安为好。”   没了?外人,永熙帝说话也不必再客气:“人在眼前时,你自矜自傲浑不?在意。现下人没了?,你才?知道悔恨,舍得撇下一切去追。便是叫你寻到了?她的尸骸,又有何意义呢?既决定要放下了?,那便硬下心肠,彻彻底底给朕放下!”   “放不?下。”   裴琏抬起头,嗓音喑哑:“儿臣原以?为能放下的。”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他的理智,低估了?谢明婳对他的影响。   “父皇,求您放儿臣去一趟,哪怕……”   裴琏胸膛剧烈起伏两息,再次睁眼,眼尾隐隐泛着绯色:“哪怕她真的罹难,儿臣也?想亲自为她收敛尸骨,送她回北庭。”   她说过的,她死?后不?想入皇陵。   她心心念念都是北庭那个家,连梦里都喊着回家。   既如此,他便遂了?她的心愿。   “你说说你这……”   永熙帝叹道:“朕当初便与你说过,真心难得,小?娘子的心一旦碎了?,再想追回来,难于上?青天。你看看你,不?听老人言,吃亏了?吧。”   这些话如今再说,于裴琏已没了?意义。   且他心中仍存着一丝希望,觉着谢明婳不?会就这般死?了?。   她那样的小?娘子,家世好,模样好,性情好,又有一颗上?善若水的慈悲心,足见上?天对她的偏爱——   上?天爱她,又怎舍得叫她落得尸骨无?存、客死?他乡?   裴琏素来不?信鬼神,但此刻,他盼着真的有老天爷,或是佛祖菩萨,或是玉帝王母,什么神仙都行,只要能多看一眼谢明婳,予她一丝怜悯,让她活下来。   然而当他披星戴月、不?眠不?休地奔波两日,从长安赶到凌源县的驿站,看到驿站门前挂满的白幡白帐,还有那数十口整整齐齐摆在堂间的棺材时,疲倦的脸庞也?褪了?几分血色。   像是有石头压在心口悬着那把钝刀之上?,每经过一口棺材,便狠狠砸下一块巨石,刀锋便更往心口深一道。   “主子,是天玑!”   暗卫阿柒惊愕,指着棺材里一面?色发?青、双眸紧阖的女子,满脸震惊。   天玑武功高强,怎会死?了??   阿柒还想上?前细看,裴琏已疾步走?向最前方的两口漆金棺材。   两口棺材规格相同,只按着尊卑一前一后地摆放着。   裴琏行至靠后的那口棺材,脚步站定。   黑漆漆的棺材紧密盖着,一片死?气沉沉。   他伸手搭上?棺盖,冷白的手背在漆黑棺材映衬之下,愈显苍白。   一旁的凌源县令并不?知来者的真实身份,只当是长安城来的钦差,小?心翼翼提醒着:“贵使明鉴,这口棺材并非肃王妃的,而是肃王妃身边养女的……”   话未说完,头顶便压来一道刀锋般凌厉的目光:“棺椁之中可有尸骸?”   凌源县令战战兢兢:“并未寻到尸骸,只寻到几片衣料和一只绣鞋,经王府婢女辨认,正是这位娘子当日的衣着,至于尸骸……”   县令被那目光盯得头皮发?麻,腿肚子也?跟着转筋儿,嗓音越发?低了?:“那座山在我们?本地称作虎头山,便是因着山中常有老虎出没,如今正是夏日,野兽出动频繁……”   “够了?。”   裴琏单手撑着那棺椁,重重阖上?眼:“都退下。”   县令错愕,还想开口,就被阿柒一把拉走?。   摆满棺材的厅堂里也?很快安静下来。   暴雨过后的初夏空气潮湿而闷热,泥土的腥气与棺材新刷的桐油气冗杂在一起,刺鼻难闻。   这气味……   脑中陡然闪过一抹不?对劲的感?觉,只他再想抓住,那念头已如流水般滑过,转瞬消逝。   裴琏蹙眉,再次睁眼,他看向面?前这口棺材。   静了?许久,方才?抬手挪开棺盖。   棺材里果真如那县令所?说,摆着几段被破破烂烂的染血衣料,还有一只沾满泥污与血迹的黛青色绣花鞋。   裴琏拿起那衣料,下颌绷紧。   柳色雪锻绣彩蝶纹,正是最后一回见面?时,她穿的那条。   她似是很喜欢柳色、翠色、鹅黄这些清新鲜嫩的颜色,他印象里,她有好些这样的裙衫。   不?过她年纪小?,肤色白,穿这颜色,的确愈显明媚,让人瞧着便觉心里敞亮。   可他手中这块布料,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布料边缘分明正是野兽啃咬拉拽的痕迹。   她那样柔弱娇小?的身子,怎堪野兽吞噬……   似是想到那场景,裴琏心口猛地一阵抽痛。   就好似有人将?那只深深插入心脏的钝刀子一把抽了?出来,霎时间,鲜血外涌,淋漓遍洒。   高大?身躯晃了?两晃,他单手撑着棺椁,方才?稳住剧痛袭来的晕眩感?。   只心口那阵痛意还在泛滥,攥着布料的手握成拳,他用力地摁着心口的位置,闭着眼,试图平复那阵汹涌起伏的痛意。   没事的。   他告诉自己,一个女子而已。   之前不?是已决意放下她了??那就当作她已返回北庭好了?。   一个女子而已,他不?在乎。   也?不?重要。   他照往常那般,深深做着呼吸,试图用理智压下这份情绪。   然而才?沉下一口气,喉头发?痒,似有一丝腥甜泛起。   接连奔波两日的脑子有些迟钝,等?裴琏意识到不?对,那腥甜再克制不?住,伴随着咳嗽,几乎喷涌而出。   一口鲜血,落在地砖之上?。   裴琏看着那口血,还有些恍惚。   血。   他吐的?   好笑,他竟然吐血了?,就为这事?   为了?一个女子?   他嘴角轻扯,撑着棺椁,低低笑出了?声。   那低哑的、断断续续的笑,在这摆满棺椁的静谧厅堂里,阴恻恻的,无?比诡异。   只那笑声很快止住。   他清隽的脸庞又恢复一贯的平静,弯下腰,将?棺椁里的布料拾起,面?无?表情地往怀中塞去。   一片又一片,就在他拿起那枚小?巧的绣鞋时,堂外冷不?丁响起一阵脚步声。   裴琏动作稍顿,漆黑眼底也?陡然溢出浓浓杀意。   他偏过脸,“谁叫你……”   只刹那,眼中的杀意仿佛被冻住。   他僵在原地,手中绣鞋也?松开,直直落回棺里。   隔着雨后略显黯淡的天光,一堂之外,一袭缥色夏衫的明婳也?傻了?眼。   上?一刻还因这么多棺材而吓得乱跳的心脏,在看到站在棺材旁的男人后,不?慌也?不?乱了?,唯剩下满满的惊愕。   “殿下?”   她眨了?眨眼,不?太敢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在这?”   还这般狼狈憔悴?   男人却并未出声,只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眼,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她。   明婳的心跳在这道注视之下再次慌了?。   他这是怎么了??眼神比这些棺材还要瘆人。   她不?解,但见男人脸色惨白凝重,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待视线触及地上?那滩新鲜的血迹时,她眼睛倏地瞪圆。   再一抬头,看到裴琏苍白的脸,血红的唇,霎时明白了?什么:“你…你……这个血……”   “你吐的”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男人大?步上?前。   下一刻,她被一双长臂揽住,牢牢撞进他的胸膛。   那双结实的手臂抱得很紧很紧,她的脸贴在胸间,颊边的肉都被挤变了?形,脑袋更是一片混沌空白。   裴子玉这是怎么了??   突然出现在凌源县,又突然一声不?吭抱着她,莫不?是鬼上?身了??   还有他这身上?是什么味儿?又酸又臭,还夹着股血腥气。   明婳嫌弃地皱起鼻子,挣扎道:“你松开……”   男人的长臂却如两条铁钳,非但没松开,反而收得更紧。   那力道仿佛要将?她揉入他身体一般,勒得明婳骨头都有些疼,更别说那几乎要被男人坚硬胸膛挤歪掉的鼻子。   “裴子玉!”   隔着胸膛发?出的嗓音也?是闷的:“你是要闷死?我么!”   她挣扎得更厉害。   男人手臂微松,仍旧不?放,头颅也?深深埋入她馨香雪白的脖颈之间。   感?受到男人鼻腔的热息遍洒颈间,明婳身子一僵。   下一刻,绯色几乎从脖子蔓延到了?双颊,她气急败坏:“你…你不?要脸,快些松开!”   光天化日之下,而且还有这么多人……咳,棺材!   “你是吃错药了?,还是疯了??”   “你就当孤疯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涩涩的哑,头颅埋得更深,高挺的鼻梁嵌入她柔软的肌肤般。   “不?放。”   “谢明婳,这辈子孤都不?会再放你了?。”   明婳怔住,眉目迷惘。   这是真的疯了??   “婳婳——”   堂外传来妇人温柔可亲的唤声:“婳婳你在里面?吗?”   明婳听得这声响,如梦初醒般,忙推着身前的男人,又挣扎着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阿娘,我在这儿呢!”   她回头喊着,再次回过脸,黛眉轻蹙着:“我不?知道你发?哪门子的疯,但你快些松开我……”   身上?臭烘烘的一股汗味儿,快要把她熏晕过去了?。   只半个月不?见而已,一向最是好洁的人,怎就这么不?讲究了??   “孤说了?,不?放。”   裴琏垂下眼,定定凝着怀中鲜活灵动的小?娘子,她乌眸清澈,双颊红润,精神也?很好——   还活着。   好端端地活着。   缺了?一块的心口好似被柔软的塞子堵住,不?再汩汩流血,也?不?再撕扯疼痛。   “真好。”   裴琏呢喃着,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明婳这边还没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又被摁了?回去,一张脸都要气绿了?:“好个鬼,你存心的吧。”   她肩膀挣着,感?受到男人的手臂好似卸了?力气,她趁热打铁,双手用力一推:“松开——”   这一推,却是推开了?。   明婳愣住,刚要低头看手,便见身前的男人脚步趔趄,而后朝旁倒去。   明婳呼吸滞住,下意识伸手去拉。   只她的力气哪里拉得住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非但没把人拉住,连带着自己也?跌倒在地。   “嘶。”明婳吸了?口凉气,她的屁股!   要碎成两瓣儿了?。   “婳婳!”   门前传来肃王妃的惊呼,待她匆忙走?近,发?现地上?那个不?省人事的男人竟是太子,脸色陡然发?青:“太子如何会在这?”   不?等?明婳答,她的视线又扫到地上?的血迹,霎时惊得捂住胸口:“婳婳,你做什么了??”   “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   明婳揉着屁股,急急解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又为何会突然晕倒?总之他今日很是奇怪,像是中邪一般。”   说到这,她环顾了?一圈四周黑漆漆的棺材,忍不?住打了?个颤:“阿娘,陛下为何叫我们?来这啊?这不?是驿站吗,如何摆着这么多棺材?还有裴琏,他方才?就站在棺材旁边,好似往里头掏东西,整个人神神叨叨,看到我的那个眼神也?鬼气森森的……莫不?是真的中了?邪吧?”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起从前看的一些志怪话本,难道这是什么邪术道场?   若真是这样,那得赶紧走?了?,万一真沾上?什么脏东西那可就糟了?。   “阿娘,你快去外头叫人。”   明婳边抬起裴琏的胳膊往肩上?搭,边道:“咱们?得尽快离开这,找个大?夫,再寻个道士来。”   肃王妃也?觉得这一切太过离奇,忙不?迭颔首:“好、好,我这便去。” 第083章 【83】   【83】   大夫很快寻来了, 与大夫前后?脚出现的,还有皇帝身边的龙影卫统领刘钊。   大夫在驿馆客房里?给裴琏看诊,刘钊便在隔壁房里?, 坦白了永熙帝的暗中布局。   凌源县的确有暴雨, 却是?在肃王妃他们到达之前, 便已下了好几?日。   山上的确也有泥石流,却是?凌源县的老毛病了。   每年夏季一下雨都会塌,当地?的老百姓都有了经验, “暴雨不走山,一走再难回。”   永熙帝共设了两个局——   一个是?借“天?灾”, 但这需借天?时, 实际操作起来很看运气。   一个是?借“人祸”, 若钦天?监对暴雨预测不准,便安排“山匪”劫道。   后?者更有可控性, 刘钊原本是?打算照这个来的, 哪知?抵达凌源县,偏就?这么巧——   在下雨,且山头又塌了一段。   这么好的天?时若不利用, 刘钊这个皇帝亲卫统领也不必再当了。   “……总之,一切都是?陛下的吩咐。”   刘钊躬身道:“陛下还说?, 肃王妃您莫要动怒, 都是?为人父母的, 他这一番谋划也是?为了孩子们好。若实在气不顺, 回头他亲自写信给肃王赔罪。”   弄清了来龙去脉的肃王妃皱着?柳眉, 心情很是?一言难尽。   只谁也不敢说?皇帝不是?。   她沉沉缓了好几?口气, 才问刘钊:“那些棺材里?都有人吗?”   刘钊道:“除了东宫暗卫天?玑那口,其余都是?空的。”   肃王妃拧眉:“做戏也不做全套, 你?们就?不怕露馅?”   刘钊:“陛下说?了,关心则乱,且只要殿下肯追来,这局便算成了。”   肃王妃:“……”   明?婳在旁边听了好半晌,还是?忍不住插了句话:“你?方才说?的暗卫天?玑,是?不是?一个圆脸的,皮肤黑黑的,大高?个的,额角这里?还有一道浅疤的那个?”   刘钊道:“正是?。”   明?婳惊愕:“她怎么会在棺材里??”   刘钊:“从长安出发,她便一路跟着?车队。为防她泄密,坏了陛下筹谋,卑职给她喂了假死药,放进了棺材里?。”   听到前半句,明?婳还诧异于天?玑竟一路跟随。   听到后?半句,注意力立刻便被那假死药吸引,她瞪圆了乌眸:“世上竟还有这种药?那她什么时候会醒?那个药对身体有影响吗?”   刘钊道:“并无大碍,昏睡三日罢了。”   实则这话是?句假话,这种药极伤元气,吃一颗起码半年才能恢复气血。   明?婳不通药理,刘钊说?什么她也就?信了。   肃王妃通医术,却也没?拆穿——   皇帝连亲儿子都能坑得吐血,遑论?给个小暗卫喂颗药。   又问了刘钊一些细节,肃王妃心里?有了数,便让其退下。   房门阖上,只剩母女俩时,明?婳一肚子的话也憋不住了:“阿娘,陛下这未免也太……太……”   荒唐了。   永熙帝既是?君主,又是?长辈,明?婳不好妄议。   肃王妃却是?冷冷扯了下嘴角,呵道:“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么一招。”   母亲一向温柔大方,明?婳鲜少见她这般语气,心下好奇:“阿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陛下从前也这般干过?”   肃王妃板着?脸,道:“当年你?父亲明?明?是?带兵回长安助他谋……咳,清君侧,登大位。他却与我说?,你?父亲私自带兵,擅离职守,罪不容诛。除非,叫我以命换命,方可抵消他私自带兵的罪过。”   明?婳惊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信了他的邪,真的喝了那所谓的‘毒酒’,去狱中探望你?父亲,与他约定来世做夫妻。”   她那时也就?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千里?迢迢赶来长安打听谢伯缙的下落,本就?身心俱疲,皇帝又板着?脸装出一副事态严重的模样。   她哪敢怀疑皇帝,自是?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整个人惊恐不已,一在狱中见到谢伯缙,便哭得不能自已,抽抽搭搭交代着?后?事。   待她哭着?说?了一大堆掏心窝子的“遗言”,谢伯缙发现不对劲,告诉她,她被皇帝给耍了。   当时她是?个什么反应,时隔二十多年,肃王妃已记不太清——   毕竟人总是?会选择性遗忘一些难堪的记忆,自我保护。   但之后?每一次想起这事,肃王妃心里?就?窝火。   无处发泄,就?在被窝里?与自家夫君偷偷骂:“他怎么这样?他可是?皇帝啊!戏耍旁人有意思么,昏君!不折不扣的昏君!”   肃王安慰她,“他也是?为情所困,被那位李娘子整怕了。”   肃王妃便握拳锤他:“你还帮他说话!”   肃王立马表决心:“怎么可能,我肯定是?向着?你?的。”   万万没?想到,时隔多年,这昏君故技重施,又演了这么一出。   这回不坑她,改坑他自个儿的儿子了。   也不知?皇后?知?道太子被坑得吐血昏迷,会是?个什么反应。   肃王妃沉沉吐了口气,又在心里?骂了句,昏君!   明?婳则是?满脸惊奇,眨巴眨巴眼:“原来阿娘和?爹爹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过?”   肃王妃回过神:“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很感人啊!”明?婳双手捧着?脸,乌眸亮晶晶的:“原来阿娘您这般爱爹爹,爹爹当时肯定也感动坏了吧。”   肃王 妃面皮发烫,有些后?悔提及这么桩糗事,抬手推开女儿的额头:“去去去,长辈的事,你?小孩子家家少打听。”   明?婳捂着?额头:“我都快十七了,才不是?小孩了。”   肃王妃也不与她争这些,拿起帕子掩了掩唇角,言归正传:“如今你?也知?道这是?陛下设的局,太子也如他所愿追了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话题陡然调转到自己身上,那与听旁人的故事是?完全两种感受了。   明?婳噎了许久,才垂下眼,闷声道:“我能怎么办,都和?离了,等?他醒了,叫他走呗。”   肃王妃柳眉轻挑:“你?忍心?”   明?婳抿抿唇角:“有什么不忍心,又不是?我把他害成这样,他要怪就?怪他父皇去。”   肃王妃静静打量了自家女儿好一会儿,无奈扯唇:“你?们两个小家伙,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从前是?太子迟钝倨傲,看不清自己的心,现下他过了那道关,你?又嘴硬。”   “我才没?嘴硬。”明?婳反驳。   “若你?真的毫不在意,方才为何那般急着?叫大夫,一双眼睛也始终落在他身上,挪也不挪一下?”   “我……”   明?婳咬唇,辨道:“我那是?怕他真的死了,讹上我呢。”   年轻,正是?最好面子的时候。   肃王妃叹口气,拉住女儿的手:“作为你?母亲,我自是?向着?你?的。只你?与太子之间的这段纠缠,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今日阿娘也想在在局外?人的角度,与你?说?道说?道。”   “刺杀之事,他轻视你?的存在,害你?涉险,的确是?他的罪过。但就?冲着?他最后?关头,能豁出去救你?这点,你?要叫阿娘真的恨他,也实在恨不上。在阿娘看来,起码在那一刻,他是?真心悔悟的。”   “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拿性命去冒险,何况他们那种人,旁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说?是?草芥也不为过。”   “便是?你?那夜真的遇害,我与你?父亲最大的反抗,也是?辞官隐世,再不替他裴氏卖命……但你?二叔、三叔,谢氏一族其他人,他们或许也会心疼你?的遭遇,却还是?要在朝为官,继续守着?他们的前程和?日子过。所以就?这份代价,哪就?值得他堂堂太子以命相护了?我个妇道人家都明?白的道理,以他的眼界与见识,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为何要冲出去呢?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你?于他的不可替代,不可失去。”   “万佛寺的大和?尚常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若那日夜里?,没?有他那一念之间的悔悟,阿娘早已失去了你?,哪还能这般好好的与你?坐着?说?话。”   明?婳闻言,沉默下来。   鸦黑羽睫遮掩着?她眼底的闪动,她呢喃:“阿娘真的觉得,他在意我吗?”   “你?们俩从前是?如何相处,我并未瞧见,不好评判。但就?你?们回长安后?,我所闻所见,还有他这会儿躺在隔壁昏迷不醒来看……”   肃王妃道:“在意。比你?以为的,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在意。”   说?到这,肃王妃像是?想起什么般,捏住明?婳的手:“不过有个道理,你?得一直记着?。人心易变,无论?是?裴琏,还是?日后?你?又遇上什么其他的男子,你?都要记住这点。一个男人可能这一时、一年、三年、十年,对你?真心实意,但也有可能在某个时候,突然变心了,不再爱你?了……”   明?婳面色微白,有些不懂母亲这到底是?在帮裴琏说?话,还是?在劝她断情绝爱?   似是?看懂她眼中迷惘,肃王妃稍作斟酌,解释:“阿娘的意思是?,你?不要过于在意一个男人是?否会爱你?,有空去琢磨那些,不如多想想怎样爱自己,对自己更好一些……”   明?婳睁大了双眼:“阿娘,你?怎么说?的和?皇后?娘娘一样?”   肃王妃微诧:“皇后?还与你?说?了这些?”   待得知?明?婳刚嫁去不久,皇后?就?与她说?了类似的话,肃王妃面露感慨:“我没?看错她,她是?真心拿你?当小辈来疼。”   婆媳天?然立场不同,皇后?能教明?婳这些,属实难得。   “但我与她的见解,存在些许不同。就?我而言,爱人先爱己这话的意思,不是?叫你?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不肯吃一点亏,不肯受一点气。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心,哪怕当了皇帝也有一堆不如意的事。这话是?叫你?哪怕有一日,你?的父母亲友、丈夫孩子,你?所在意、你?所爱的人,都先后?离你?而去了,你?也要有独立的、坚强的、好好活下去的心念与能力。”   肃王妃缓了缓,柔了语气:“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容易。尤其你?还这样年轻,很多道理,都是?得在往后?的日子跌了跟头,吃了亏,才能一点点悟出来的。人来世间一趟,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这数十年的人生,便是?一场修行……”   西域佛法昌盛,高?僧云集,肃王妃闲来无事,便常去寺庙里?听大和?尚们辨经讲法。   经年累月的,心境愈发平和?开阔,就?连她身边的嬷嬷都说?她,面相愈发慈悲温柔,神台上的白玉观音似的。   至于同一个道理,肃王妃和?皇后?娘娘理解起来,各有不同。   这与她们个人的性格、身世与经历,密不可分。   明?婳静静听着?,一会儿觉得懂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懂。   肃王妃见她一副云里?雾里?却还努力睁大眼睛听讲的模样,不禁好笑,抬手捏捏她的脸:“想不明?白就?以后?慢慢想,若这么一会儿就?想明?白了,你?也别当什么太子妃,直接剃了头发,去万佛寺当大贤法师了。”   明?婳听出这打趣,赧然拂开肃王妃的手,想了想,又问:“阿娘,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在母亲面前,她不自觉又回到了那个寻求庇护的小娘子。   但这一回,肃王妃并未像从前那般给她支招,她只静静盯着?小女儿的眼睛:“旁人的话,你?只能做参考。路是?自己走的,日子也是?自己过的,你?得学?会自己拿主意,做决定。”   毕竟,父母兄姐也不能陪你?一辈子。   明?婳被母亲明?亮而坚定的眼神给摄住,唇瓣动了动,还想再说?,屋外?传来嬷嬷的通禀:“主子,小娘子,殿下醒了。”   肃王妃撩起眼帘:“好,这便来。”   她抚了抚裙衫,施施然起身,见着?明?婳还一动不动地?坐着?,疑惑:“婳婳?”   明?婳攥着?衣袖,耷拉着?眼皮:“阿娘去吧,我……就?不去了。”   肃王妃眼角微抬:“要当逃兵了?”   明?婳:“哪有。”   肃王妃:“那你?在躲什么?他是?冲你?来的,不是?我,难道这也要阿娘出面替你?解决?”   肃王妃其实还想拿长子长女来当例子,说?些诸如“你?看你?哥哥姐姐遇到这事,可会推着?阿娘上前”之类的话。   话到嘴边,她恍然意识到,也不能完全怪小女儿,毕竟她与夫君对幼女一向娇宠,无论?大事小事,都有他们夫妇,还有长子长女挡在这孩子身前。   当真是?,养得太娇,保护得太好。   明?婳迎上肃王妃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似是?也明?白了什么。   她霎时有些羞愧,捏着?手指站起来:“阿娘,我错了。”   肃王妃没?多说?,抬手拍拍她的肩,“走吧。”   母女俩一道去了隔壁房间,推开门便是?一阵浓郁的苦涩药味。   “这位郎君是?长期情志不畅、气机郁滞,再加上连日劳累,一时气血攻心而导致的吐血昏迷。”   大夫道:“好在年轻,接下来好好吃药调理,并无大碍。”   说?罢,便退下熬药。   肃王妃看向床上躺坐着?的年轻儿郎,只见他一身单薄青袍,俊美?的面容苍白如纸,一时间心绪也很是?复杂。   她走上前:“殿下现下感觉如何?”   打从母女俩一进屋,裴琏的视线就?牢牢钉死在明?婳身上,再瞧不见旁人。   如今肃王妃开口问了,他才挪开视线,低声道:“叫岳母大人担忧了,小婿无碍。”   这称呼一出,肃王妃和?明?婳皆是?一怔。   不过肃王妃很快便明?白了——看来经过此番,太子是?决意不肯撒手了。   明?婳则是?咬唇,暗暗呸道,不要脸,都和?离了,还算哪门子小婿。   肃王妃以帕掩唇,不尴不尬咳了声:“殿下,此次所谓的坠崖罹难,实是?个乌龙……”   裴琏背靠着?竹青色迎枕,颔首,“小婿已经知?道了。”   方才醒来,他便猜到八成是?中了计。   而这样的布局,天?底下也就?只有他那位父皇能做到。   不是?没?有愠恼,但也只是?一瞬。   父皇做这些,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给他一剂猛药,打破他的自欺欺人,叫他明?白他压根就?放不下谢明?婳。   其实这局不是?没?有漏洞,单就?那个摆满棺材的灵堂——   其余棺材他未打开看,便说?天?玑那个棺材,此时已是?五月炎夏,尸首放着?不出三日便会腐烂发臭。   而他在灵堂里?只嗅到土腥味和?桐油味,半点尸腐味都没?嗅到。   这样明?显的疏漏,他竟未能察觉,足见感情实在容易让人丧失理智。   但若是?非得在理智与谢明?婳之间选一样,那还是?谢明?婳吧。   那锥心蚀骨般的心痛窒息之感,他实在无法承受第二回 。   肃王妃见裴琏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且态度如此平和?,一时也不知?还要说?什么。   默了片刻,她端着?客气而不失礼数的笑,道:“那殿下待会儿把药喝了,好生休息,这气急攻心可不是?小事,若不仔细调养,小病也会酿成大害。”   裴琏颔首:“多谢岳母大人叮咛。”   肃王妃被这一声声“岳母大人”叫得莫名发麻,捏捏帕角:“那你?歇息吧,我便不打扰你?了。”   说?着?,她从凳上起身。   裴琏在榻上抬袖,挹了一礼:“岳母大人慢走。”   “是?、是?,你?别多礼,好生歇着?。”肃王妃哪里?受得起他的礼,毕竟这人可是?太子,又是?皇后?的儿子,于公于私,她也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肃王妃要走,打从进门后?就?一言不发、安心当个跟屁虫的明?婳也赶忙起身。   只不等?迈步,身后?便传来男人略显低哑的嗓音:“明?婳。”   明?婳肩背一僵,又听他道:“孤有话与你?说?。”   明?婳:“……”   她看向肃王妃,肃王妃看向她。   对视两息,明?婳无奈,好吧,谁叫这是?她的孽缘呢。   肃王妃先行离去。   待房门阖上,明?婳转过身,神色恬淡地?看向床榻上的面容苍白的男人:“你?要说?什么?说?吧。”   裴琏:“你?过来。”   明?婳黛眉拧起:“我才……”   不字未出口,便见男人捂着?胸膛,偏脸咳了起来。   “你?没?事吧?”   明?婳惊愕,见他佝着?背咳得厉害,生怕他又咳出血,到底还是?走去床边,又从袖中拿出块帕子:“很难受吗?我去叫大夫……”   还未转身,递帕子的手腕便被一把握住。   不等?明?婳反应,那修长的大掌使劲一带,她便跌坐床边,险些倒在男人身上。   “裴子玉,你?又骗人!”   明?婳一张莹白脸庞霎时涨得通红,羞恼地?就?要起身,哪知?一向冷心冷面的男人却是?一反常态,抬手将她圈入怀中。   虽然他昏迷那阵,暗卫给他稍作擦洗,换过衣袍,但未曾沐浴,男人身上还是?有股淡淡的汗味。   明?婳挣动着?,头顶传来男人稍显虚弱的嗓音:“胸口还痛着?,你?若再推,孤保不齐又要倒了。”   明?婳顿住,而后?嘴角往下撇:“那也是?你?活该,谁叫你?不松开。”   说?是?这么说?,却不敢随便再推了——她可担不起谋杀储君之罪。   “你?松开。”她催道,“别耍无赖。”   “孤说?了,不会再放。”   裴琏两臂圈着?她,压低的眉宇间满是?郑重:“谢明?婳,往后?孤再不会让你?离开孤的视线。”   明?婳愣了愣,再对上男人那双幽沉如潭的眸,心口蓦得乱了一拍。   不过她很快偏过脸,没?好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出宫之前你?明?明?说?了好聚好散,再不纠缠的,好歹也是?一国储君,怎能出尔反尔?”   “是?,孤食言了。”   裴琏承认,默了两息,他道:“汪。”   明?婳:“……?”   什么东西,她幻听了?   她迷惑地?抬起眼,便见裴琏望着?她,薄唇轻抿:“孤耍赖了,孤是?小狗。” 第084章 【84】   【84】   “但请谢小娘子大人有?大量, 给小狗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可好?”   明婳脑袋倏地有?些恍惚,半晌, 她晃过神, 眨巴眨巴眼看向面前?的男人:“你莫不是真的鬼上身了?还是方才把脑子摔坏了?”   若不是有?意避嫌, 她都想上手摸摸裴琏的额头烫不烫。   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清冷矜傲的太子殿下吗?   “还是寻个道?士来吧。”   明婳偏过头,边推他的胳膊,边低声?咕哝:“你这副样子太邪门了, 叫人瘆得慌。”   她要走,裴琏仍是不放, “谢明婳, 别躲。”   明婳动作一僵, 而后不服气?地仰脸:“谁躲了?我有?什么好躲的,又不是我害你这样。”   “是, 一切都是孤咎由自取。”   裴琏垂下眼, 目光酽酽地望着她:“孤自以为是,觉着放你离去,眼不见, 心便能定。然而自你离宫伊始,孤无一日不在想你。”   哪怕他用尽一切办法?, 试图去忘记——   他收起与她有?关的一切, 封闭瑶光殿的宫门, 不许身边人提及她, 甚至连东宫里姓谢的郎官都调了外任……   但都没用。   她的模样仍是时不时浮现在眼前?, 或是上朝途中看到一朵云, 或是下朝路上看到一朵花,又或是夜里处理公务时看到空荡荡的博古架, 会想起那里曾经挂着一幅她亲笔所作的画。   她无孔不入地渗进他生活中的点滴角落,甚至影响到他处世为人的习惯与理念——   意识到这点时,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一个小小的、他从前?不以为意、甚至带有?偏见的女子,竟潜移默化?对他产生了如此深刻的影响。   他从最初的惊诧,变成本能的抗拒与逃避。   这是件很?可怕的事,他该戒掉。   哪怕贪恋,也得戒掉。   他只得愈发勤勉地处理政事,用公务填满一日之中的每个时刻,让自己变得忙碌疲累,再无暇去想她。   但夜深人静时,明明身心尽疲,却始终难以入眠。   他克制不住地去想,她这会儿可睡了?她可会想他?离了宫,她过得可快活?   曾经几度,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榻,他都生出?趁夜将人掠回?东宫的念头。   但最后还是被理智克制住。   他不知?这般的自我折磨到底何?日何?时才有?个尽头,只得一遍遍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可耽于情爱,他现下的决定是正确的、理智的,是圣贤书?里、群臣眼里最标准的一条明君之路。   直到在御书?房听到她坠崖的消息,霎那间,理智崩塌。   与半年前?在醉仙阁的那回?不同?,这次好似在心口直接剜掉一块肉,空空落落,鲜血淋漓。   若他没有?放开她,她便不会遇上这种事。   都怪他,没能护住她。   “无论怎样,孤再不会松开你。”   裴琏牢牢握住掌心的细腕,神色笃定:“你是孤拜过祖宗、祭过天地的妻,此生此世,哪怕死后变成鬼,孤也不会与你分开。”   明婳傻了眼。   他这是在与她表明心意,还是在恐吓她呢?   哪有?人说情话,说出?一种“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味道?。   不过……   她冷下眉眼,语气?疏离道?:“你耍无赖也没用,反正我是定要回?北庭的,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   “孤不拦你。”   裴琏道?:“孤随你一道?去。”   明婳霎时惊住:“你去北庭?”   裴琏:“嗯。”   明婳秀眉轻蹙:“你别说笑了,你知?道?北庭多远吗?便是一路快马加鞭不休息也要半月。”   遑论她们队伍庞大,一路慢行,少说三?月,多则半年,这还只是去程。   裴琏道?:“你看孤像是与你说笑?”   明婳闻言,真往他的脸上瞄了瞄,见他容色肃正,毫无半点嬉笑之意,心下大惊。   真是疯了。   “我去北庭是回?家,你去北庭作甚?再说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你这太子不当了?朝廷那一堆政事不管了?陛下能同?意吗,朝臣们能同?意吗?你这未免也太不负责任,太莽撞了!”   话说出?口,屋内静了一静。   少倾,身前?的男人低低笑了两声?。   明婳被他揽在怀中,也明显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眉心蹙紧:“你笑什么?我是在与你说正经事!”   裴琏见她要炸毛,敛了笑,淡声?道?:“从前是孤叫你不要莽撞冲动,现下却换成你来劝孤不要莽撞,大局为重。”   明婳稍怔,等意识到这点,眼底也掠过一丝诧异。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裴琏看她:“何?况你我夫妻,同?心同?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明明是正经的话,却不知?是贴得太近的缘故,还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明婳的思绪蓦得有些跑偏。   “你别叽里咕噜的又想忽悠我。”   明婳打断他,肃着眉眼:“我是说正经的。”   “孤也是说正经的。”   裴琏道?:“夫妻一体,妇唱夫随,你要去北庭,孤便随你一起,至于朝政……”   稍作思忖,他道?:“父皇正值壮年,坐镇朝廷绰绰有?余,缺了孤顶多是少个助力,比平日里多操心忙碌些罢了。且孤相信,父皇若知?晓孤是为了挽回?妻子才远行,定然也会谅解。”   他说的头头是道?,明婳一时无言。   好半晌,她才掀眸打量他:“就你这等嗜政如命的人,能舍下那些政务不管?”   她从前?只知?世人贪玩、贪酒、贪财、贪赌、贪色,也是认识裴琏后,才知?这世上竟有?人会如此热爱办公!   虽然在筹建积善堂时,她稍微有?些理解裴琏忙于政务的心情与那种建立“功绩”的成就感,但也不妨碍她觉得裴琏是个丧心病狂的大卷王。   “舍不下。”   裴琏如实答着,凤眸幽幽地凝着明婳:“但更不舍下你。”   纤长的眼睫猛地颤了两颤,明婳忙不迭避开他的眼,嗓音发紧:“才不听你这些胡言乱语。你快松开,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除非你答应孤。”   “答应你什么?”   “给孤一次挽回?你的机会。”   “……”   明婳呼吸微窒,霎那间,皇后的话、阿娘的话,还有?与裴琏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涌上脑海,千丝万缕,犹如一团斩不断理还乱的麻。   就在她迷茫无措时,门外传来采月的敲门声?:“娘子。”   明婳如闻大赦,忙挣着腰身:“有?人来了,你松开。”   裴琏:“那你答应。”   明婳瞪他:“你现下怎的如此无赖?”   裴琏:“……”   因着有?人与他说,哄妻子的关键便是胆大细心脸皮厚。   从前?他只知?往前?面两点钻研,如今方知?最后一点才是关键。   “是,孤就无赖了。”   裴琏一脸坦然地看向她:“你将孤变成这样的,你得负责。”   明婳懵了,还带这样讹人的?   不等她再说,外头又传来采月的声?音:“娘子,药送来了。”   明婳咬咬唇,横眉冷对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先把药喝了再说。还有?,你身上汗味臭得很?,熏死我了!”   前?半句裴琏还不肯松,待听到后半句,一向好洁的太子殿下面色一僵,冷白脸庞也好似闪过一抹可疑的窘色。   他松开明婳,浓眉拧着,“真的很?臭?”   明婳连忙起身,站在离他远远的,边整理着衣裙鬓发,边嘟哝道?:“你自己闻闻不就知?道?了。”   裴琏抬袖轻嗅。   新?换的衣袍用香熏过,并无异味,但往肩胛胸膛处细闻,的确有?些汗臭。   但他急着赶来凌源县,一路上连饭都顾不上吃,遑论寻个客栈叫水沐浴……   有?心想与明婳解释,但明婳已经去开了门。   采月端着汤药进来,很?是局促地给榻上的裴琏行了个礼,又与明婳道?:“王妃让奴婢告诉娘子,去窗外看看。”   明婳疑惑:“为何??”   采月眨眨眼:“娘子看了便知?。”   说罢,搁下汤药,福了福身子便退下。   明婳觉着莫名,但还是将汤药递给床上的裴琏,又走到窗边,抬手推开。   外头的雨停了,天空呈现一种清新?明雅的雨过天青色。   这倒没什么稀奇,但等明婳偏头朝右看去,视线蓦得顿住。   只见那青蓝色的明净天空之上,竟挂着一道?双层的彩虹桥。   两弯彩虹,一上一下,一浅一浓,宛若彩缎,七彩斑斓。   “竟然真的有?双彩虹……”   明婳恍惚呢喃,她从前?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未曾想竟在这不出?名的小县里瞧见了。   至于阿娘为何?要专门提醒她看窗外,因为照着她外太祖家,乌孙当地的习俗,彩虹是天神与世人的桥梁,看到彩虹的人们会在此时祝福彼此,祈求天神的赐福……   怔忪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明婳眼皮微动,回?头见着裴琏走来:“你怎么起来了?”   裴琏道?:“想看看窗外有?何?稀奇。”   见明婳蹙眉盯着他的胸膛,他似有?所悟,薄唇轻扯:“别担心,气?血攻心而已,不妨碍下地走路。”   “谁担心你了。”明婳收回?视线,小声?咕哝:“少自作多情。”   裴琏抿唇,也没多说,只走到窗边。   朝外一看,自也看到了天边那两弯彩虹。   “可真难得。”他道?。   明婳撩起眼皮,瞥过男人线条分明的侧颜:“你之前?也没见过?”   裴琏回?眸:“未曾。”   话落,见明婳仍望着他,似是在纠结什么一般,裴琏压下眉眼:“怎么了?”   明婳踟蹰一阵,到底开了口:“贝西提,维绪萨力奇(吉祥如意)。”   裴琏微怔,而后眼角轻挑:“乌孙语?”   明婳踢着脚尖,不情不愿“嗯”了声?。   裴琏:“什么意思?”   明婳:“你是个傻子的意思。”   “这样……”   裴琏若有?所思点点头。   明婳见他当真了,有?些得逞的快意,嘴角刚要翘起,又听面前?的男人微笑问道?:“那乌孙语的吉祥如意要如何?说?”   明婳稍愣,下一刻,她反应过来,“你会乌孙语?”   裴琏笑而不语。   明婳:“你会乌孙语,你还跟我装!”   裴琏嘴角微勾了勾,道?:“曼嘎卡库鲁,蒙尼阿斯情。”   明婳皱眉:“什么意思?”   裴琏:“你不知?道??”   这反问叫明婳那张瓷白小脸迅速涨红,她乌孙语也就学了个皮毛,只会一些简单日常的词汇,诸如“吉祥如意”、“吃了吗”、“这个好吃”、“这个不好吃”之类的……   反正她长这么大,就随阿娘去过两次乌孙,且随行都有?通译,学太多乌孙话也用不上。   只万万没想到,她这有?着四分之一乌孙血统的王族后裔,竟被裴琏一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给难住了——   实在太给乌孙的父老?乡亲们丢脸了!   明婳窘得想钻地,但还是压不住好奇,佯装淡定地问:“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琏盯着她红果?似的圆圆脸颊,眼底噙着浅笑:“傻子的意思。”   明婳:“……?”   她怫然瞪他一眼,“你才傻子!”   似是还不解气?,她抬起胳膊肘,照着男人身上顶了一记。   裴琏一时不防,捂着左边侧腰,闷哼一声?。   再次抬眼,看着那道?顶完就跑的娇小身影,不禁失笑。   兔子变螃蟹了。   混蛋。   裴子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彻头彻尾的狗男人!   一直回?到隔壁客房,明婳还皱着脸,心里骂骂咧咧。   肃王妃见状,很?是错愕:“这是怎么了?”   照理说见到彩虹,应当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才对。   “没什么。”   明婳也不好意思说她学艺不精的事,只问肃王妃:“阿娘,曼哈卡库鲁,蒙尼阿斯……阿斯具,是什么意思?”   肃王妃眉心蹙了蹙,“你是想说,曼嘎卡库鲁,蒙尼阿斯情?”   明婳点头:“对对对,是这个。”   肃王妃:“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明婳心虚:“哎呀,反正您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肃王妃见状,还有?什么不懂,弯眸轻笑:“这话的意思是,原谅我,我心上的美人儿。”   “这…这……”明婳睁圆了乌眸:“阿娘,你是不是译错了?”   肃王妃乜她:“你当我与你一样,不好好学?”   明婳讪讪一笑,只再想着裴琏这句话,双颊不禁更红了,低声?哼道?:“原谅个鬼。”   会乌孙语了不起啊,就显着他了呗。   -   五日后,长安皇宫。   听罢龙影卫统领刘钊的复命,永熙帝龙心大悦,抚掌笑道?:“朕早就说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再看下首,他道?:“刘自诚,你这差事办得不错,先回?去歇息罢,晚些朕命人给你送赏。”   刘钊闻言,忙不迭掀袍叩首:“多谢陛下,陛下万岁。”   待到刘钊退下,永熙帝拿起裴琏奉上的书?信,缓缓拆开。   书?信不长,薄薄一页,寥寥数行字,言简意赅就三?个意思——   首先,拜谢皇帝的布局让他及时醒悟,认清真心。   其次,他此去北庭少说一年半载,恐不能再替皇帝分担解忧,让皇帝励精图治,不要懈怠,今日事今日毕,得以天下万民为先,做好一个皇帝的本分。   最后便是寻常的问安,让太后、皇帝皇后都保重身体,叮嘱小公主抓紧学业,不可耽于嬉戏,免得损了女学的声?名。   永熙帝看到前?半段,觉着这竖子能理解老?父亲一片苦心,未曾生怨,心间还一阵暖意融融,颇为欣慰。   待看到后头,下颌不禁绷起。到底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他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还轮到这小小竖子来教他做事?当真是倒反天罡,不知?所谓。   只这埋怨在看到信尾的殷殷叮嘱时,又渐渐散去——   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还能怎么办?不就只能做个大度的父亲将他原谅。   读罢书?信,永熙帝本想现下就去永乐宫与皇后炫耀一番,才将起身,鬼使神差想到长子在信中所说第二点,「今日事今日毕」。   看了看雕花窗棂外湛蓝蓝的天,又看了看御案上堆得高高一沓的折子,他终是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雕龙画凤的鎏金宝座,提起朱笔当皇帝。   “那竖子最好尽快将人哄好,赶紧回?来。”   月色空蒙,在紫宸殿批折子批到深夜才回?到皇后宫里的永熙帝叹道?:“将他辛苦栽培到这么大,便是盼着他能早日替朕分忧,现下他倒是撒腿跑去岳家了,留下一堆折子给他老?子,当真是累煞吾也——”   皇后都准备睡下了,现下单着牙白丝缎亵衣,乌发轻挽地坐在灯下,细细读着长子的那封信。   阅罢,她掀起眼帘,睇着对侧拿着玉如意锤肩的男人,扯了扯嘴角:“你这就叫自作自受。”   “你这话说的。”永熙帝停下动作:“我这也是为了孩子的幸福着想,此次若非我出?手,子玉怕是要孤独终老?一辈子了,你这做母亲的能舍得?”   “舍得不舍得,不也是他自己造的孽,能怪谁?”   皇后将那信放下,静坐片刻,到底还是走到永熙帝旁,接过那玉如意,替他锤了锤够不着的后背:“还有?你出?的那损招……幸好子玉平安无恙,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不等我发难,母后第一个不饶你。”   永熙帝享受着妻子的体贴,舒服地直眯眼,嗓音也透着几分慵懒:“你别与母后说这些。她若问起,你便说婳婳太想家了,忧思成疾,子玉便随她一同?回?北庭探亲。这人啊,心情好了,身子便也好了,身子好了,还愁不能给她抱个曾孙回?来?”   “老?太太上了年纪,就爱听这些,我们便多哄哄她。”   皇后听罢,不冷不淡扯了唇:“你这扯谎不眨眼的本事当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说着,也不与他捶背了。   永熙帝睁开眼,忙揽着皇后的肩,凤眸含笑:“我那也是为了哄母后宽心,若她知?道?真相,还不得日夜操心?反正对你,我说的都是真话,从无半句虚言。”   皇后似笑非笑呵了声?,又伸手推他:“还未沐浴,别来碰我。”   “阿妩的意思是,沐浴了再来碰你?”   也不等皇后解释,永熙帝起身:“那朕这便去了,你且回?榻间等着,别睡着了。”   皇后:“……”   这为老?不尊的。   都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孩子们都这样大了,也不知?他如何?在床笫之间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   待那道?高大如松的身影消失在寝殿,皇后敛了眸,再看桌上那封薄薄的信纸,忽的想起一事,清艳眉眼间也不觉浮起一丝忧虑。   肃王妃温柔可亲不打人,但若到了北庭,肃王知?晓了明婳受的那些委屈,琏儿怕不是要挨揍? 第085章 【85】   【85】   与?去年送嫁不同, 一路队伍浩浩汤汤,随行又有?那么多贵重嫁妆,再加之明婳是新嫁娘不好出门抛头?露面, 是以?去年从?北庭到长安的一路, 明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马车上, 压根就没机会游玩。   但这次从?长安回北庭,无事要赶,肃王妃不急着回, 明婳自然更不着急。   母女俩启程前就计划好了这一路到哪儿吃、到哪儿玩,总之要趁着这个机会, 把大?渊西北境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泊都游历一遍——   毕竟于这世道的女子而言, 这样的机会属实难得。   肃王妃做了二十多年的王妃, 人到中年,也想抛却妻子与?母亲的身份, 自由自在?玩一回。   明婳更不用说了, 正是贪玩的年岁。   于是待凌源县的暴雨停了,官道的泥泞也被烈阳晒干,车队照着原定的路线, 继续西行。   唯一的区别是,多了一队人——   裴琏与?他的暗卫们。   对于裴琏非得跟上来的无赖行为, 明婳的态度是:“他要跟就跟, 反正我?该吃吃该喝喝, 就当他不存在?。”   然而她能无视裴琏, 肃王妃及其他人可没这个胆子, 敢无视当今太子。   于是无论是一日三餐, 还?是出去游玩,只要太子寻到肃王妃, 斯文有?礼地问:“岳母大?人,不知孤可否一起?”   肃王妃能说什么呢?   太子愿意?叫她一声“岳母大?人”是给她面子,她岂能像寻常人家的岳母那样对女婿挑鼻子瞪眼。   只得忍着那阵头?皮发麻之感?,点头?应下:“殿下若不介意?,那便一起吧。”   太子自不会介意?,欣然与?她们共用每一顿饭,同游每一处名山大?川。   一开始对于肃王妃这种不拒绝的“叛徒”行为,明婳很是不高兴:“阿娘,你到底和谁一边的,怎么这般向着那坏东西!”   肃王妃扶额,天底下敢这般称呼太子的,除了皇家那几位,怕是只有?自家女儿了。   起码从?这个角度来看,肃王妃觉得太子对女儿还?是很包容的,若换做其他男人,哪能容忍妻子这般不恭。   但每对夫妻相处都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相处模式,肃王妃不干预这对小儿女,只她自己绝不可能跟着女儿一起对太子无礼。   “阿娘自是和你一边的,但太子是君,他愿意?问我?,是给我?一份体面,我?岂能乔张做致,不识抬举?”   肃王妃慢声解释:“他心里?有?你,你便是喊打喊骂,他愿意?包容。但阿娘于他,是你父亲的妻子,是你的母亲,是他母亲的旧友,这些身份说远不远、说近却也隔了一层。”   “他于你,是亲。于我?,是敬。这两者之间要把握的分寸很是不同,遑论他是皇室中人,怎可等闲视之?”   明婳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听到肃王妃这般解释,也无话可说了。   只是接下来的一路,眼见裴琏天天在?面前晃,且一口一个“岳母大?人”唤得亲热,还?隔三差五就在?阿娘面前献殷勤,她隐约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家阿娘没准要被他给收买了。   终于在?裴琏又一次抢在?明婳之前,买下肃王妃看中的一副珍珠头?面时,明婳憋不住了。   她将裴琏堵在?廊间,双手叉腰:“你怎么总与?我?抢着付钱?你别忘了,那是我?阿娘,不是你阿娘!”   裴琏不知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阿娘是孤的岳母,孤喊她一声母亲也使得。”   稍顿,又道:“一副珍珠头?面也不贵,权当孤的孝敬。”   明婳:“我?阿娘自有?我?孝敬,用得着你抢先表现??”   “孤并非有?意?表现?,只是给你买,你不肯要。”   裴琏默了两息,望着她:“若你愿意?收孤的礼,那之后孤只管与?你买,你去孝敬肃王妃。”   明婳:“……?”   一时间,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   语塞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反驳,最后只忿忿瞪了裴琏一眼:“有?钱了不起啊!”   交涉无果,之后裴琏依旧该买就买,该殷勤就殷勤,出手大?方不说,待人接物?也一派温润有?礼。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哪怕明婳时不时就挽着肃王妃提醒“阿娘你可别被裴子玉收买了,我?和你说,他可会装了,你千万别上当”,肃王妃及车队一干人等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也是一日胜过一日。   就连王府亲兵与奴婢们私下里也都在?聊:“太子殿下对二娘子可真好,不但千里?迢迢陪她回娘家,这一路也是各种体贴。”   “可不是嘛,殿下不仅生得芝兰玉树,对二娘子也是深情一片,二娘子走到哪,他便跟到哪,那眼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二娘子!”   “我?也注意?到了!二娘子所到之处,三丈之内必有?太子殿下!不知情的,还?当太子殿下是咱们王府的赘婿呢。”   “嘘!这话可不能胡说。”   “我?知道,这不是打个比方嘛。只是不知二娘子怎么想的,我?瞧着殿下待她一片真心,她却不冷不淡的……”   不知内情的下人们各种猜测,稍知内情的采月采雁她们一路看下来,也忍不住在?明婳耳边替太子说好话。   “依奴婢看,殿下当真改了许多。”   “是啊,如今他与?娘子从?前期盼的如意?郎君简直别无二致呢。”   两婢对视一眼,终是没忍住问出她们一直好奇的问题:“娘子到底是因为何事与?殿下拧着?”   明婳不瞎,裴琏这一路的改变,她也看在?眼里?。   至于为何还?拧着,很简单,她心里?那份芥蒂还?未消——   就如裴琏以?为他能放下一般,明婳也以?为她能不怨。   事实证明,她还?怨,还?气。   只要一想到裴琏曾经待她的种种冷淡,想到他在?醉仙阁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她就恨不得挠他、咬他,把他套进麻袋里?结结实实揍一顿。   至于现?下,他才追两个月而已,她去年可被他冷落了大?半年。   若这么快原谅了他,岂不是美死他?   她才不干。   “我?与?他的事,我?自有?分寸。你们俩偶尔替他说两句好话,我?可以?不计较。但若说得多了……”   明婳看了看双手新染的凤仙花汁,撩起眼皮,柔婉眉眼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子。”   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两婢皆不约而同地觉得,自河北道回来之后,自家娘子正经起来,竟与?太子殿下有?几分相似,越来越有?一朝太子妃的威严与?气派。   而今听她这举重若轻的敲打,忙不迭躬身应道:“奴婢再不敢了。”   -   这般边赶路边游玩,走走停停,转眼一个夏日过去。   车队也赶在?中秋之前,抵达陇西晋国公府,谢氏一脉发家的祖地。   多年前,裴琏便是随肃王一家在?晋国公府过了个中秋。   时隔数年,故地重游,朱门前的两头?石狮子依旧威风凛凛,只那蓝底鎏金的牌匾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愈发显得庄重古朴。   至于国公府的老国公爷和老太太,还?有?谢三爷雨三夫人,比记忆里?老了一些,模样却还?是那个模样。   倒是老国公他们瞧见了裴琏,惊诧之余,更多是感?慨:“一晃眼,殿下竟长得这样高大?英武。”   想当年裴琏刚到国公府时,才七岁,小小的人,仙童般眉目秀雅,举手投足间的贵气更是不必多说,偏又有?种不符年龄的沉稳内敛。   像是他们府上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像皮猴儿似的,又跑又叫,闹得大?人们脑仁都疼。   唯有?太子殿下一声不吭、坐姿端正地坐在?一旁,冰雪雕就的琉璃人儿似的,只睁着一双乌润明眸看着孩子们闹。   当时老国公便低声感?叹:“性情沉稳是好事,只瞧不出半点孩子的活泼,懂事的叫人可怜。”   遂又叮嘱着肃王夫妇,“回到北庭后,你们对皇长子多上些心,让阿狼和双胞胎多与?他亲近亲近,孩子们年岁相仿,交流起来比咱们大?人简单。”   肃王夫妇自是满口应下。   但谁也没想到长安来了人,说是贵妃病重,急急忙忙将皇长子带了回去。   肃王夫妇倒是长舒了口气,毕竟于他们而言,照顾皇子实在?是件十分棘手的差事。如今这“烫手山芋”被接回长安,他们也能安心回北庭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大?人们如释重负,孩子们却因少了个玩伴,伤心失落。   其中最难过的当属明婳,阿琏哥哥好不容易愿意?和她当朋友了,这友情还?没持续多久,就这般断了。   她还?想着回到北庭,与?她北庭的玩伴们炫耀一番:“瞧,这是我?的新哥哥,他是不是很好看?”   现?下漂亮的阿琏哥哥没了,她又只有?一个黑炭似的亲哥哥了。   分别那天,小明婳哭得肝肠寸断。   小皇子见她哭得伤心,心中虽有?不舍,但想到皇宫里?病重的母亲,还?是狠心随着侍卫上了马,疾驰而去。   小朋友之间的友谊在?陇西画上了句号,多年之后故地重游,两个小家伙变成?小夫妻——   老国公和老太太他们都满眼笑意?,越看越般配,越看越欢喜。   一大?家子在?前厅碰了个面,裴琏作为儿郎,与?国公爷、谢三爷及谢府儿郎们挪步去书房叙话,肃王妃则带着明婳,跟着老太太和三夫人等女眷一道去了后院。   简单寒暄过后,老太太问三夫人:“院子可都收拾妥当了?”   三夫人是个极其爽利的性子,弯眸笑道:“我?办事,您老还?不放心?一个月前收到嫂子的来信,我?便张罗着了。”   说着,又看向肃王妃:“嫂子还?是住长房的院子,殿下与?明婳嘛,我?给他们安排在?了西边的晞玉山房,那片去年刚挖了个池塘,又种了一片花木,最是清幽怡人,家具摆件什么的也都是顶顶新的,原是想着等阿狸娶媳妇搬过去的,现?下殿下来了,让他们住着,也给咱家沾沾龙气。”   这话说得不大?讲究,老太太嗔她一眼:“又乱说话。”   三夫人面色悻悻,“这不是没外人嘛。”   老太太也不好在?小辈面前教训媳妇,便也没再多说。   而明婳听得要住在?一起,不由瞪圆了眼,“三叔母,我?……”   话没说完,肃王妃拿起帕子咳了声,而后朝三夫人笑笑:“辛苦玉珠了,这般安排极好。”   明婳还?想再说,肃王妃给她使了个眼色。   明婳只好憋着。   等离开老太太的院里?,肃王妃才拉着她的手道:“我?在?信里?写的是,太子怜你年幼思?乡,特与?帝后请示,陪你归宁。怎么,难道你想让全家人都知道,你宁愿担个“病逝”之名,也要与?太子和离?”   “婳婳,再过几日你便十七了,很多道理你也应该明白。你这身份之所以?能与?太子和离,是阿娘拿着与?皇后往年的交情才换来的。实则婚姻大?事,尤其是与?皇室的婚事……这不单单是你们这对小儿女的私事,更牵连到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你与?太子之间的恩怨,你可以?与?我?、与?你爹、与?你哥哥姐姐坦白,但在?你祖父祖母、三叔三叔母他们面前,你且给我?瞒着!”   肃王妃难得肃容道:“难得回来过个中秋,你不想见他们高高兴兴的过节,想看他们为你们俩小辈的矛盾,唉声叹气,无所适从??”   明婳霎时蔫了,讷讷道:“是女儿莽撞了。”   稍顿,她咬唇:“但是和他住在?一块儿……”   “傻丫头?。”肃王妃点了下她的额头?:“一套院子哪就一间屋?你三叔母虽给你们安排了同一处院子,院门一关,你们各睡各屋,谁又能说什么?”   明婳眼睛亮了:“对哦!阿娘,我?就知道你是向着我?的。”   肃王妃失笑,又交代两句,便各自回了院落歇息。   晞玉山房的确如三夫人所说,曲径通幽,风景如画,且处处都整洁簇新。   明婳本想住主屋,想到肃王妃的教诲,还?是以?大?局为重,将主屋留给了裴琏,自己搬去了西厢房。   反正就住一个月,且厢房明亮通风,除了小了点,不比主屋差。   没多久,裴琏也从?前院书房回来了。   得知明婳住去西厢房,他也没多说,只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沐浴。   这日夜里?,府中的接风宴办得格外热闹。   没过几日,到了八月初八,是明婳十七岁的生辰,府中又特地设了宴,还?请了戏班子。   与?去年在?骊山行宫过的十六岁生辰不同,这回明婳过得十分开心,还?收到了一大?堆生辰礼物?——   裴琏自也准备了一份,一幅《中秋行宴图》。   这礼是当着众人的面送的,明婳也不好不收。   没打开之前,她还?以?为是什么名家字画。   打开之后,发现?落款写着“长安裴子玉”。   明婳嘴角轻抽,看了看那画技尚可却并非极品的画,又看了看身侧那安然端坐的青袍男人。   他这是要与?她炫耀画技?还?是舍不得花银子,随便画了幅画糊弄她?   与?她的反应不同,府上其他人看到那落款,皆是各种夸赞。   老国公说:“落笔流畅,色彩丰富,好画好画。”   老太太也说:“亲笔作画,又应了时节,实在?有?心了。”   三夫人附和:“是啊,殿下亲笔墨宝,那可是有?价无市的珍品!”   唯有?谢三爷摸着下颌,盯着那画看了又看,倏地咦了声。   明婳一听,满脸期待地看向自家三叔,总算有?个明眼人觉得这礼物?敷衍了吧!   下一刻,却听谢三爷以?拳击掌,朗声笑道:“我?就说这画怎么瞧着眼熟,你们看,这不就是孩子们小时候么。”   “看这边这一对,这是我?和玉珠,喏,怀里?还?抱着阿狸。再看这个,是大?哥大?嫂。还?有?这几个放烟火的,阿狼,娓娓、婳婳……”   谢三爷伸手指着,咧嘴乐道:“别说,画得还?真像呢,尤其是娓娓和婳婳,模样一样,穿的衣裙也一样,却一眼能瞧出不同!”   他这般一说,长辈们齐齐看去,也都模模糊糊想起多年前那个中秋夜。   再看画中的小娃娃们,神?态各异,活灵活现?,但要说最精致可爱的那个,莫过于拿着烟火棒,翘着一只脚丫子的红衣小娃娃——   “这个一看就是婳婳了!一模一样呢。”三夫人笑道,眼底也流露出一丝怀念:“岁月不饶人,孩子们渐渐长大?,我?也忘了她们小时候的模样。”   “也是难为殿下了,隔了这么多年,您竟然还?记得。”   何况他当年才七岁。   长辈们点头?赞不绝口,明婳则是目光复杂地看向裴琏。   裴琏感?受到她的目光,回望过去,以?眼神?无声在?问,怎么了?   明婳撇撇嘴,扭过脸。   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在?他记忆里?,她原来这么胖吗?   瞧这小娃娃脸上的肉,鼓囊囊的,像个白面包子!   许是看着画上孩子们热热闹闹,老太太忽的叹了声:“这般儿孙绕膝的滋味,我?也是许久没体会到了。”   宴上众人皆静了一静。   谢三爷和三夫人对视一眼,连忙表决心:“阿狸的婚事明年一准儿定下!争取后年让您抱曾孙!”   老三家的表了态,老太太便将视线投向长媳:“云黛,阿狼也老大?不小了,婳婳这个妹妹都成?婚了,你也得抓紧替阿狼物?色起来。”   肃王妃颔首:“是,这次回去就替他相看,也争取让您后年抱曾孙。”   明婳一听,心里?一乐,哥哥要娶嫂嫂了?没准她还?能和母亲一起物?色。   正在?脑中琢磨着未来嫂嫂的模样,忽听老太太道:“婳婳,你也得好好调养身子。都成?婚一年了,也该抓紧要一个才是,你母亲会药理,或可让她给你开几幅坐胎药,你吃吃看。”   倒也不怪老太太着急,因着新婚的小夫妻,身体康健没毛病的,又正是对那事最热乎的时候,大?都在?一年内都会有?消息。   何况裴琏是皇家唯一的子嗣,这开枝散叶的任务便是重上之重。   老太太只盼着这远嫁皇室的小孙女能和多年前远嫁的小姑子一样,早早诞下子嗣,这位置才算是稳当了,便是没有?丈夫宠爱也没关系,反正有?子嗣倚靠。   只老太太不知内情,明婳抬起眼,有?些讪讪,“祖母,我?……”   “有?劳祖母记挂了。”   身旁的男人冷不丁开了口,温润如玉的脸庞挂着淡淡浅笑:“不过此事不怪明婳,实是成?婚一年,孤公务繁忙,冷落了她。不过您放心,孤往后会多多陪她,争取让您后年也抱上曾外孙。”   说罢,他偏过脸,看向呆若木鸡的明婳,微笑:“婳婳说呢?” 第086章 【86】   【86】   明?婳心说你想得美, 嘴上却是生硬地扯起一抹弧度,干巴巴笑道:“是、是。”   头一遭面对席上催生,旁的她也不会说, 连着说完两个“是”, 便低垂眉眼, 装作羞赧姿态。   不过?裴琏都表了态,老太太自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面朝肃王妃, 转而问起了明?娓的婚事。   “……你对娓娓也得上点心,她今日也满十七了, 再耽误下去, 真?的要错过?择婿的好时机了。”   肃王妃赔着笑道:“是, 我回去定多多劝她。”   撇去催婚催生这个小插曲,总的来说, 这场生辰宴, 明?婳还是很欢喜的。   难得相聚,下次再见也不知何年?何月,宴会后半程, 她还挨个给?长?辈们敬了道酒。   长?辈们都知她酒量不好,让她意思意思就成, 但对裴琏这位新?女婿, 老国公和谢三叔可是半点不客气——   陇西人?待客之道便是大碗酒大块肉, 两位男性长?辈端着酒碗, 与裴琏敬了一碗又一碗。   酒过?三巡, 不觉夜已深了, 女眷们都有些疲累,先?后离席歇息。   明?婳也想回去休息了, 但喝醉了的老国公和谢三叔还拉着裴琏,慷慨激昂地追忆往昔峥嵘岁月。   眼见裴琏一张冷白脸庞都喝得泛起酡红,明?婳柳眉轻皱。   刚要开口,三夫人?上前挽着她的手,笑吟吟道:“接风宴那日考虑到?你们舟车劳顿,没敢尽兴喝,今日便让他们老爷们儿喝个痛快。反正明?日闲来无事,尽管睡一整日也不碍事。”   说着,还凑到?明?婳耳边,低低打趣:“知道你新?媳妇心疼俏郎君,但照着我们陇西的规矩,新?女婿上门来,都得灌上一回。待你们到?了北庭,你父亲和你兄长?还得灌上他一回,这回就当提前演练了。”   明?婳自也知道这规矩的,婆家对媳妇有规矩,娘家对女婿自然也有规矩。   区别在?于,婆家立的规矩可能磋磨儿媳妇数年?甚至是半辈子,而女婿顶多就是酒桌上遭点罪。   “我才不是心疼他。”   明?婳垂下眼帘,低低道,“我是怕他喝醉了瞧不清路,万一跌跤了……”   把脑子跌坏了怎么办?没准又要讹上她家了。   三夫人?不知她的腹诽,只当小媳妇脸皮薄,笑着拍拍她的背:“行了,这边自有下人?看?顾,你不必担心,自去歇息便是。”   叔母都这样说了,明?婳便也不再逗留,带着婢女,搬着一大堆的生辰礼先?回了晞玉山房。   接近中秋,天边的月亮也愈发皎白浑圆,清辉遍洒,满庭空灵。   沐浴更衣之后,已近亥时三刻。   明?婳并未立刻上床歇息,而是从一堆生辰礼里寻出?那幅《中秋行宴图》。   霞影灯里烛光辉耀,明?婳站在?书桌前,徐徐展开那副画卷,又凝眸仔细端详着。   从房屋园景,到?桌椅板凳,再到?宴上每个人?物的神态表情……   乍一看?平平无奇,但代入真?实的各人?,的确精准捕捉到?他们的神韵,十分?鲜明?。   不过?,她总觉着好似缺了点什么。   明?明?色彩、构图、笔触、晕染,都没问题。   所以到?底缺了什么呢?   明?婳虽然喝的不多,但也有些微醺,她抬手握拳,轻轻砸了砸有些晕乎乎的额角。   破脑子,清醒点,快想想。   这时,屋外忽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哎呀,怎么喝的这样醉?”   “太子妃可歇下了?”   “灯亮着,还没呢。”   听着窗外模糊的交谈声,明?婳微怔。   下一刻又听得一阵敲门声,“咚咚。”   她抿了抿唇瓣,问:“谁?”   外头无人?回应,仍是敲门,“咚咚咚。”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待从里将门打开,便见暮色沉沉的夜里,暗卫阿柒正搀扶着浑身酒气的裴琏,恭敬垂眼道:“殿下醉了,劳烦太子妃照顾。”   说着,他放下裴琏的胳膊:“殿下,已经到?太子妃这了,您好生歇息,属下告退。”   “不是,你把他送我这作甚?他不住我这,他是住主屋的。”   眼看?着阿柒置若罔闻,直接将人?推到?她身上,明?婳惊了:“欸,你等等,等等——”   阿柒却是健步如飞,玄色身影无比利落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明?婳:“……”   这什么人?啊这!   她心下忿忿,看?了看?站在?厢房两侧不敢贸然上前的婢女们,再看?那伏在?她肩头、烂醉如泥男人?,柳眉拧起:“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   男人?抱着她,鼻腔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明?婳头疼,嗯个鬼呀嗯。   她勉力扶着男人高大沉重的身躯,一边催着婢女们:“还愣着作甚,快来搭把手。”   “是,是。”   婢女们连忙上前。   只是还没伸出?手,便见原本将脸埋在?明?婳脖颈间的男人?抬起头,目光幽寒地扫过?婢子们:“都不许碰孤。”   婢女们霎时一僵,忙不迭收回手,不知所措看?向明?婳。   明?婳也目露诧色,狐疑推了下面前摇摇晃晃的高大身躯:“裴子玉,你别给?我装醉。”   裴琏:“孤没装。”   明?婳:“没装你不让人?扶?还是说你存心想压死我?”   裴琏闻言,稍稍直起身,一双朦胧醉眼睇着她:“今日生辰,别说不吉利的话。”   稍顿,又道:“孤不想让旁人?碰,只让你碰。”   明?婳:“……?”   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是叫婢女搭把手而已,怎么扯上什么碰不碰了。   再看?他那张冷白如玉的脸庞酡红一片,眼神也迷离得厉害,的确是个醉鬼模样。明?婳无奈,吩咐婢女们:“算了,你们去厨房取醒酒汤,再去准备热水。”   婢子们如释重负,忙不迭退下,走的时候还不忘带上门。   明?婳一手揽着裴琏的身子,边气喘吁吁架着他往里走,嘴里也没闲着:“你不能喝,便与我祖父和三叔实话实说啊。你是太子,只要你说不喝了,难道他们还能逼你不成?”   “今日你生辰,不好拂了长?辈们的兴致。”   “哼,你倒是孝顺,不好拂他们的兴,便来折腾我……”   明?婳哼哼着:“你是不知道你多重!”   好不容易将人?扶去榻边,她长?舒一口气,刚要起身,忽的一双手伸来,从后牢牢抱住她的腰身。   “别走。”   男人?炽热身躯牢牢贴着明?婳的后背。   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唇离她的耳垂不过?三指宽的距离,裹挟着西凉春凛冽酒香的热息钻进耳廓,如羽毛扫过?般,勾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暧昧的姿势,炽热的气息,还有这仿若亲密无间的拥抱,明?婳脑子空白了好一阵,才回过?神:“你…你做什么!”   她连忙去掰男人?的手指,一张雪白脸蛋也好似被他的热意浸染:“松开,别想趁着醉酒耍无赖。”   可她那点力气哪比得过?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   裴琏并未松开,却也没做其?他,只从后抱着她,脸搁在?她的肩颈处,宛若梦呓,又似低到?尘埃里的请求:“好婳婳,让孤抱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   陇西汉子的酒量本就惊人?,何况老国公和谢三爷都是有些年?纪的,积年?累月也都练出?来酒量。   裴琏便是平素再沉稳持重,到?底是个才及冠的年?轻儿郎,在?拼酒方面,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他也不愿叫长?辈们看?轻他。   因着陇西当地有个歪理,新?姑爷上门轻易下酒桌,便是不给?娘家人?面子。   “祖父与三叔也都喝趴下了。”   裴琏阖着眼,鼻梁贴着那馨香柔嫩的少女肌肤,微蹙的眉宇缓缓舒展:“孤没给?你丢面子,他们离席时,皆夸孤是个好姑爷。”   明?婳听着他这颠三倒四的话,只觉无奈。   想推开,他又像条缠绕力惊人?的巨蟒,抱着她半点不肯松。   喝醉酒的男人?都这么缠人??还是单就裴琏这样?   明?婳不清楚,只盯着对侧摇曳的烛火,道:“一会儿已经到?了,再抱下去,天要亮了。”   身后的男人?不说话。   明?婳:“裴子玉?”不会睡着了吧?   裴琏:“嗯。”   明?婳松口气,而后冷下语气:“松开。”   身后便又没了声。   明?婳这还有什么不懂,他就打定主意无赖到?底了呗?   就在?她在?脑中搜刮着该如何义正言辞怼无赖,男人?抬起脸,声线沉哑:“知道孤为?何送你那副画么?”   话茬调转得太快,明?婳愣了下,道:“省银子?”   身后似是静了一静。   少倾,搭在?腰间的大掌捏了下她腰侧软肉:“没良心的,孤在?你心中就是那等吝啬小人??”   “你…你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明?婳拍开他的手,这几月一路吃喝躺平,她丰腴不少,他方才随便一捏就捏出?一圈小肚腩,怪尴尬的。   “那不然你画那个作甚,显摆你记性好?”   裴琏:“……”   自从和离之后,她与他说话再不复从前的温顺娇软,简直就是个小炮仗,他说一句,她便怼一句。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得了母后的真?传。   “因着那一年?,是孤幼年?最难忘、也是最快活的一个中秋。”   裴琏默了默,浓黑眼睫垂下:“在?那之前,孤很讨厌过?中秋。”   或者说,讨厌过?一切其?乐融融的团圆节日。   家都不团圆,过?节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粉饰太平,自欺欺人?罢了。   “孤还记得那年?的中秋,你将焰火棒递给?孤,与孤约定要做一辈子的朋友,还说会一直陪着孤……”   “我有说过?这话?”   明?婳含糊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我那时还是小孩呢,小孩说的话怎么能算数?”   话音未落,勒在?腰间的大掌收紧了,男人?嗓音有些沉闷:“谢明?婳,你自己?说的,食言的是小狗。”   “汪汪汪!”   明?婳扭过?头,一脸清纯无辜地眨了眨莹眸:“小狗就小狗呗,你堂堂太子都能耍赖当小狗,我当个小狗也不算太丢……唔!”   话未说完,朱唇陡然被堵住。   明?婳脑袋“嗡”得一声,眼睛也睁得溜圆。   在?男人?挟着酒气的舌试图撬开她的唇齿,深入索取更多时,她总算回过?神,却是巴掌比脑子快——   “啪!”   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在?静谧的夜里响起。   霎那间,空气好似凝固住。   覆在?唇上的那抹温热薄唇也顿住,下一刻,随着距离的拉开,明?婳清楚看?到?男人?俊美的脸庞上出?现一抹泛红的巴掌印。   她心下咯噔一下。   不等她开口,握在?腰间的大掌陡然加重,男人?压下眉眼,凤眸幽暗地睇着她:“好大的胆子,竟敢打孤?” 第087章 【87】   【87】   “我?…我?不是故意?的。”   明婳眸光轻闪, 第一反应是想从他怀中?逃开。   无奈男人搂得太?紧,她?动弹不得,反而被他捏得腰侧有些疼, 不禁蹙眉:“方才?是你先轻薄于我?, 我?才?动手的!”   对, 她?不过是自?卫罢了。   这般一想,明婳那点子心虚也烟消云散,再次仰起脸, 目光也不躲了,姝丽眉眼间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我?没错!   裴琏原本还有些愠恼, 一看她?这理不直气也壮的犟种模样, 生生被气笑了。   “孤吻自?己的妻子, 也算轻薄?”   “呸呸呸,谁是你的妻。”   明婳推开他揽在腰间的手:“我?看你是吃酒吃昏了头, 别忘了, 我?和你在皇宫时就已经和离了!”   她?振振有词,裴琏眸色暗了暗。   是,虽然尚未公布于世, 但在双方父母面前,他们算是分开了。   怪只怪今夜这宴席太?过和乐, 那一碗碗的西凉春太?过浓烈, 这灼灼烛火下她?娇靥如花, 腮晕潮红……   更?怪他定力不足。   她?回过脸叽叽呱呱, 他的注意?力却全然被那张一张一合的红润唇瓣所吸引。   他知?道那滋味有多香甜。   却已有半年?, 未曾品尝过。   食髓知?味, 热血在年?轻儿郎紧绷的 身躯里激烈地流淌。   “若你不是孤的妻,那便是寻常官眷。”   裴琏的手臂收紧, 狭眸深深望着她?,嗓音喑哑:“寻常官眷,以下犯上,殴打储君,你可知?该当何罪?”   明婳闻言,难以置信看他:“你还要治我?的罪不成?”   “治不治罪,取决于你。”   男人不疾不徐道:“若你现下是以吾妻的身份,方才?挠那一下,孤权当夫妻床笫之间的情趣,不予计较。倘若只是寻常女眷,储君的脸,岂是你说?打就打的?便是现下去寻你祖父评理,你看他会站在谁这边。”   若是真去寻祖父,祖父肯定要给裴琏弯腰赔罪了。   想到那场面,明婳咬唇瞪他:“你这是仗势欺人!”   裴琏盯着她?色若桃花的脸庞,头颅低了低:“还有个办法,孤可以不与你计较。”   明婳疑惑:“什?么办法?”   裴琏:“你亲一下孤,权当做赔罪了。”   明婳错愕,而后羞窘拒绝:“我?才?不要!”   裴琏倒是半点不意?外,点点头,“既如此,那孤去寻国公爷评评理,他宝贝孙女儿深夜殴打储君,总得给个说?法才?是。”   他松开明婳,作势起身。   明婳觉着这男人是在给她?下套,但又担心万一他真的去寻了祖父……   啊呀,可恶!   她?咬咬牙,还是拽住男人的袖子:“你、你回来?!”   裴琏略显迷离的黑眸飞快掠过一抹笑意?,只回过脸时,又恢复一贯平淡的模样:“怎么?”   “你先坐下。大晚上的为了这点事?折腾,你不睡,我?祖父他们还要睡呢!”   明婳边扯着他坐下,边嘟嘟哝哝:“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一个男人这么爱告状的,裴子玉,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裴琏也不恼,只施施然落座,挑起眼角乜她?:“孤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   明婳怔了下,待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脸红得更?是滴血般:“不要脸!”   许是醉酒的缘故,裴琏也少了几分不近人情的清冷,多了几分恣意?风流,他饧眼看她?:“陈述事?实罢了。”   明婳才?不与个醉鬼争这些,只道:“方才?打人,是我?莽撞,我?可以与你赔罪,但要我?亲你,不可能。”   裴琏沉吟片刻,道:“你面皮薄,孤亲你也是一样。”   说?着,俯身朝她?去。   明婳吓了一跳,抬手就捂住他的嘴:“你别过来?!”   那满脸慌乱的模样,仿若看到什?么洪水猛兽。   裴琏凤眸眯起,明婳磕磕巴巴,强装镇定:“你不是想要我?原谅你嘛?你这样耍无赖,让我?怎么原谅你。”   这话一出,裴琏眸光轻动。   明婳见他不再靠近,暗暗松口气,又道:“方才?之事?,咱俩都有不对。看在今日我?生辰的份上,就当扯平了,如何?”   裴琏将她?捂嘴的手拿开:“过生辰就能随意?打人?孤的脸现下还疼着。”   明婳一噎,心说?她?的手劲儿哪有那么大。   抿了抿唇,她?道:“实在不行,那你打回来?,这总行了吧。”   眼见着小娘子一脸视死如归,主动将脸凑到他面前,裴琏喉间发涩。   她?宁愿让他打回去,也不愿亲他一下?   沉默片刻,他道:“你闭上眼。”   明婳:“……?”   裴琏:“你睁着眼,孤下不了手。”   明婳无语,那你可以不打啊。   睚眦必报的小气鬼!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闭上了眼,心里却有些忐忑。   他手劲儿那么大,万一真的怀恨在心,她?的脸会不会被打肿?   早知?道就亲他一下……   不不不,士可杀不可辱,打就打吧!   胡思乱想间,预料中?的巴掌却没落下,倒是额头落下一抹浅浅的温热,蜻蜓点水般。   明婳惊愕睁眼,便见面前男人淡声道:“打完了。”   明婳:“你又耍赖!”   裴琏神色澹然:“你也没规定必须用?手打。”   明婳:“你这是诡辩!”   裴琏不说?话,只弯眸笑了笑。   他本就生得一副昳丽好容色,而今面庞泛着醉红,在烛光下慵懒一笑,霎时仿若冰雪消融、枯木逢春般动人。   明婳被这狐狸精似的旖旎男色蛊住一瞬,下一刻忙不迭挪开眼,匆匆站起:“我?懒得与你说?了,你自?己坐着,我?去看看醒酒汤如何。”   明婳本想着裴琏喝完醒酒汤,就把他赶回主屋歇息。   万万没想到醉酒的男人简直无赖至极,喝罢醒酒汤,沐浴过后,竟又溜进她?的房间。   她?本来?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惊醒了,刚要尖叫,就被男人捂了嘴。   “是孤。”他道。   “……!”是他又怎样。   明婳伸腿就要去踢,脚踝却被男人牢牢叩住,他道:“孤不碰你,只今夜三?叔问起你我?为何分房睡。”   明婳惊讶:“三?叔问你?”   裴琏道:“许是三?叔母与他说?的。”   明婳想了想,如今府中?是三?叔母掌家,知?道这个倒也不稀奇。   “可那又怎样?俩口子分房睡不是很?常见?”   “今日是你的生辰,且席上咱们还答应了祖母,争取后年?让她?抱曾孙。”   “那是你答应的,我?才?没答应……”   “不管怎样,继续分房住,只会叫人生疑。”   裴琏看着她?:“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你应当也不想叫他们忧心?”   明婳:“……”   他这是又在给她?下套?   不过这会儿都三?更?半夜了,她?困得不轻,实在懒得再与他打嘴仗:“那你去榻上睡吧,衣橱里有被褥枕头,你自?己铺,别吵我?了。”   说?着,抬手打了个哈欠,便一把扯过幔帐:“再讨价还价,你就回主屋去!”   眼见帐帘遮住那抹娇懒的身躯,裴琏站在榻边好一阵子,终是挪步,自?去橱柜拿了枕头被褥。   今夜亲了她?两回,还能同屋过夜,已是不小的进步。   谋大事?者,应当戒骄戒躁,徐徐图之才?是。   只夜深人静躺在榻上,想到那个带着酒气的浅吻,浑身燥得厉害。   裴琏于夜色中?偏过脸,望着那逶逶垂下的秋香色幔帐。   目光幽幽,宛若盯着猎物的狼。   -   翌日早上,明婳醒来?时,屋里早不见男人的踪影,榻上也没有被褥枕头。   她?稍作思忖,想着裴琏应当是怕被褥叫婢子们瞧见,传出去有失颜面,便收了起来?。   不过叫她?奇怪的是,昨夜睡到半夜,她?忽然觉得格外热,好似热得都出了层薄汗。   是喝了酒的缘故,才?半夜发热?   她?也没细想,披了件外衫起床,经过长?案时,视线无意?扫过那幅仍摊开的画。   清晨和煦柔和的光线洒在画卷之上,昨夜想不通的事?,突然就通了。   她?知?道这画少了什?么了!   少了裴琏。   他画了那日宴上的所有人,唯独没画他自?己。   是忘了吗,还是……故意?的?   这疑惑萦绕在心头一整日,就在明婳纠结着要不要去问问裴琏,一入夜,他先寻了过来?。   眼看着他轻车熟路走向橱柜,拿出枕头被褥,明婳满脸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裴琏:“铺床。”   明婳讶然:“你今夜还住这?”   “今早与祖父祖母一道用?膳时,祖母特地叫孤多陪陪你。”   裴琏回头看她?:“想来?昨夜同寝之事?,他们已听说?了。”   似是猜到明婳会反驳,他道:“尊长?们一片关怀,孤不忍辜负。你若不愿,尽可去与他们陈明。”   他这摆明就是仗着祖父祖母,狐假虎威嘛!   再看男人铺榻的利落动作,明婳胸口上下起伏一阵,终是长?长?吐了口气。   算了,既然他放着主屋舒服的拔步床不睡,非得来?睡这又窄又硬的长?榻,那她?也不拦着他自?讨苦吃。   “你睡榻就老老实实睡榻,若叫我?发现你越线,哼,你等着瞧!”   裴琏铺床的动作顿了顿,少倾,似是而非地“嗯”了声。   被他这么一打岔,明婳也忘了问他那幅画的事?,只放下床帘,保证与外隔绝,不漏出一条缝,这才?安心地躺下。   -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些事?就不能开口子,一旦开了口子,那便是拦也拦不住。   比如同屋共寝这事?,明婳一开始只想着让裴琏住个两三?晚应付应付长?辈得了,未曾想在那之后,他夜夜都来?她?屋里。   弄得明婳都很?是纳闷,放着那么好的主屋不住,非得来?她?的小厢房睡榻,这不是纯纯没苦硬吃么。   直到有一日晨起,采月给她?梳妆,忽的惊讶咦了声:“中?秋已过,如何还有蚊虫?”   明婳奇怪:“为何这样说??”   采月指着她?脖侧:“娘子这儿被虫咬了,也没察觉么?”   明婳扭过身子照向黄澄澄的铜镜,果真瞧见一抹小小的红痕。   她?微诧,“什?么时候咬的,我?都不知?道,不痛也不痒的。”   采月柔声宽慰,“娘子莫担心,待会儿奴婢给您换套被褥,再熏些驱虫香,保管再不会有虫了。”   明婳轻轻应了声,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陇西地势高,气候干燥寒冷,夏日蚊虫都少见,何况这都八月下旬了。   待到采月退下,明婳又朝着镜子照了照,纤细指尖抚过那抹红痕,柳眉蹙起。   真的是虫咬的么?   她?怎么有点不信呢。   这日夜里,灯火熄灭,万籁俱寂。   明婳侧身躺在床上,一只手掐着大腿,只要想睡了,便掐一下。   恍恍惚惚间也不知?掐了多少回,就在她?觉着可能是她?想太?多了,准备安心睡觉时,幔帐外传来?一阵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明婳一个激灵,刹那间困意?全无。   她?故作镇定地闭着眼睛,耳朵却是高高竖起。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后,一道挺拔炽热的身躯从后拥来?。   那熟稔从容的姿态,显然不是第一回 !   当男人结实有力的长?臂环住她?的腰,打算将她?揽入怀中?时,明婳终于忍不住了,咬着牙,阴恻恻道:“裴子玉,你个卑鄙无耻登徒子!”   她?说?他怎么每天巴巴地跑她?房里睡榻呢,原来?半夜三?更?偷偷钻她?被窝!   不要脸,委实是天下无敌的不要脸!   身后的男人显然也没料到她?竟醒着,毕竟她?睡眠一向极好,几乎沾床就呼噜睡去。   “你松开!”   明婳毫不客气一个肘击,麻利地坐起,“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大半夜偷偷摸摸做出此等无耻之举。”   裴琏也掀帘坐起。   不知?是光线昏暗还是什?么缘故,明婳瞧见那张清冷的脸庞似是闪过一抹可疑的窘红。   定睛再看,男人又恢复沉静模样,只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望着她?:“孤并非有意?。”   明婳气笑了:“这还不叫有意??难道你这一夜夜的都是梦游?”   裴琏默了两息,道:“自?你离宫之后,孤患上失眠之症,须得靠汤药,方能入眠。”   “与你同行这一路,失眠之症虽稍有好转,却仍称不上安睡。唯独抱着你,方得一宿安眠。”   明婳稍怔,蹙起的柳眉间浮现一丝狐疑。   仔细想想,自?他搬到厢房后,眼下的乌青似乎的确没见过了,气色也好了不少。   难道他真的只拿她?当安神药?   “那我?脖子上那个红痕怎么回事??你可别说?是虫咬的。”   “……”   静了片刻,裴琏颔首:“是孤弄的。”   明婳:“下流!”   裴琏并不辩解,只坦然看她?:“孤是个正常男人,心上人在怀,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何况昨夜,是你先撩拨孤。”   明婳乌眸圆瞪:“你别胡说?,我?何时撩拨你了?”   裴琏薄唇抿了抿:“你摸孤的腰。”   明婳:“……?”   裴琏:“还扯孤的衣衫,拿脸蹭。”   “胡说?八道。”明婳双颊发烫,气急败坏:“我?才?没有,你诬陷我?。”   裴琏不语,只神色幽深地盯着眼前乌发披肩,水眸潋滟的羞窘娘子。   她?不知?过去数个茫茫深夜里,温香软玉在怀,激起他心底多少肆虐横行的恶念。   若是可以,他想照从前那般,将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剥落,露出那身如凝脂般雪白的皮肉……   吮吻,噬咬,从头到脚都留下属于他的痕迹与气息。   而不是克制着,只小心翼翼叼着她?脖侧的一块软肉。   “你…你别这样看我?!”   明婳也从这份静谧里瞧出男人眼底涌动的危险,那份热意?,她?再熟悉不过。   从前欢好时,她?偶尔睁开眼,便看到他狭眸里那如墨般浓稠的暗慾。   像只不知?餍足的兽,随时都能将她?吞噬殆尽。   明婳下意?识地扯住被子,遮住身前,咬着唇催促:“你快下去。”   裴琏看出她?的闪躲,眉心微动:“不必怕,你不同意?,孤不会碰你。”   明婳半点不信:“你嘴上说?得好听,难道我?脖子上是狗咬得不成?”   裴琏道:“孤说?的碰,不指这个。”   明婳一时噎住。   至于是怎样的“碰”法,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并非不知?。   “天气渐寒,你气血不足,夜里手脚冰凉,难以入眠。不若各取所需,你替孤安眠,孤替你暖床?”裴琏提议。   明婳:“……”   她?承认冬日里男人热乎乎的身躯的确很?舒服,但是,她?瞥他:“你能忍得住?”   裴琏沉吟道:“你别勾孤便可。”   明婳气结:“谁勾你了!”   裴琏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晦暗不明的夜里,男人的视线好似将她?看透一般。   明婳浑身不自?在,足尖都不禁绷住,揣起个枕头就砸向他:“我?才?不上你的当。你若再不下去,连榻我?也不让你睡了。”   裴琏:“……”   默了两息,他接过那个枕头,下了床。   放下幔帐前,脚步微顿,侧眸道:“若有暖床的需要,随时与孤说?。”   明婳:“……?”   下一刻,她?红着脸咬牙切齿:“才?不需要!”   翌日清晨,肃王妃看着明婳眼下两个斗大的黑眼圈,担忧问:“昨夜没睡好么?”   “别提了,昨夜……”   明婳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与自?家阿娘控诉起裴琏的无耻之举。   末了,她?端着茶杯灌了一大口:“阿娘您说?,他好歹也是个太?子,怎的越发厚颜了?从前也不这样啊。”   肃王妃听得这话,掩唇笑了:“你父亲从前是三?兄弟里最严肃的那个,你二叔三?叔常说?,‘大哥一笑,生死难料’,我?见着他更?是怕的不行,最初好一段时日都不敢抬眼看他,但后来?啊……”   在女儿溢满八卦的眼神里,肃王妃及时止住,只以过来?人的口吻宽慰着:“男人都是这样的,面上正经,在喜欢的人面前……嗯,最是顽劣无耻。”   稍顿,她?看向明婳:“我?看你这阵子与殿下相处的还算不错,这是打算慢慢接受他了?”   “才?没有,是他非得贴上来?,我?才?没原谅他。”   嫣色嘴角撇了撇,明婳道:“他过去晾我?半载,我?起码得晾他更?久,方才?公平。”   “都这么大了,怎的还跟俩孩子似的较劲儿。”   肃王妃笑着,又朝明婳眨眨眼:“不过阿娘支持你。”   “这男人啊,就是不能对他们太?好,不然他们可要翘尾巴了。适当冷落,反叫他们更?加爱重你。”   “……阿娘对爹爹也这样吗?”   “去。我?教你呢,扯我?与你爹爹作甚。”   肃王妃敲了下女儿的额头,稍顿,她?望着窗外绚烂明艳的枫叶,眉眼愈柔:“不过这回离开这么久,还真有点想你爹爹了。”   “三?日后,咱们便辞别你祖父祖母,启程归家吧。” 第088章 【88】   【88】   九月初, 在一片金桂飘香中,明婳随着肃王妃一同辞别晋国?公府的长?辈们,启程前往北庭。   陇西往上三千里, 便是北庭都护府的都府庭州。   肃王妃原想着只要在年前赶回?就行, 未曾想今年气候格外?恶劣, 十月里便大雪茫茫,行车艰难,还冻死了两匹马。   好在肃王妃在北庭居住多?年, 应对这等严寒恶劣天气,举措得当, 有?条不紊。   她指挥车队人员布防预寒时, 裴琏也陪在一旁, 大多?数时间沉默不言,能帮上忙时便同侍卫上前帮忙。   对此行径, 明婳缩在马车里, 裹紧身?上的兔毛大氅,嗤之以鼻:“谄媚。”   这评价换来肃王妃一个脑瓜崩:“偏见。”   明婳捂着额头?,很?是不服气:“本?来就是嘛。咱们的人手又不是不够, 用得着他在旁装模作样?他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怕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能帮上什么忙?不好好在马车里待着, 巴巴凑到?您身?边, 不就是献殷勤?”   “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从前总是把人想的太好, 吃了亏, 栽了跟头?,便又把人想的太坏。”   肃王妃叹道:“婳婳, 做人处世不能这样走极端,世上的人与?事哪里就是非黑即白的?”   “阿娘怎的又在讲大道理了。”   明婳捂住耳朵,腮帮微鼓:“我不管,您就是被他收买了,净帮着他说话了。”   肃王妃无奈,伸手拉了好几次,才将明婳的手拉了下来:“是,或许殿下不辞风雪在旁帮忙,是存了讨好的心思,但你想想,一来,我是长?辈,他是晚辈。二来,我是妇人,他是队伍里的年轻儿郎,于?情于?礼,他岂能像你一样安然坐在车内,无动于?衷?”   “撇去这些,他之所?以下车来,还有?很?大一缘由。”   肃王妃正了容色,认真道:“他在学。学着如何在这风雪天气里,看天象看植物辨方位,学着如何保护马匹、维养车架、如何化冻积雪、开辟道路,他还问了我好些北庭军中的情况……”   事实上,打从凌源县开始,肃王妃便注意到?裴琏的勤勉好学。   “你与?我每到?一处县城州府,游览名山大川,皆是抱着玩乐之心,他却时刻观察着当地的风土人情、吏治民生。”   二十岁的年轻太子犹如一棵挺拔的秀木,汲取着一切能为他所?用的阳光雨露,茁壮而锐意地生长?着——   长?成一棵能大庇天下百姓俱欢颜的繁茂树木。   作为大渊子民,肃王妃为国?家有?这样励精图治、心系百姓的储君而欢喜。   作为皇后旧友,她为李妩有?这样懂事上进的儿子而高兴。   但作为丈母娘.......   肃王妃深深叹了口气:“大抵人无完人,老天爷给了他一副聪明脑子和好皮囊,唯独没给他点开情窍,不然也不必大老远遭这些罪。”   明婳没想到?肃王妃竟观察的这么仔细,现下听她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   不过这男人还真是可怕,没政务处理了,却也没让自个儿闲着——   一直这么卷,他都不会?累吗?   撇去这个插曲,之后一路因准备充足,倒再未出现过冻死马匹的事。   转眼又过了一月,车队总算进入北庭境内。   冬日?的北庭空旷辽阔,除了雪,还是雪,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茫茫的白。   与?裴琏同行的暗卫们虽也都是吃过苦的,但头?一回?来北庭,手足皆生出冻疮,还有?患上雪盲症的。   裴琏也不例外?,修长?手掌生出冻疮,红烂一片。   同桌吃饭时,明婳看着他的手都觉着痒,可他竟能忍着不去挠。   她心下暗叹,是个狠人。   夜里刚把这事与?肃王妃一提,肃王妃就拿出一瓶冻疮膏:“这是我特制的,仅此一瓶,你给他送去吧。”   明婳惊愕,抬手指了指自己:“我送?”   肃王妃斜她:“难不成这大晚上的,我去他房里送?”   明婳:“那就明天再给他,反正他那么能忍,也不差这么一晚。”   肃王妃:“你舍得?”   明婳偏过脸:“又不是我生冻疮,我有?什么不舍得。”   肃王妃哑然失笑。   若真的舍得,又怎会?在她面前提到?冻伤之事?   作为过来人,她也没拆穿小姑娘的那点小心思,只吩咐婢子春兰:“你给殿下送去,就说每日?早晚涂一遍,三日?冻疮便能痊愈。”   春兰看了看肃王妃,又看了看明婳,见主子并未阻拦,忙抬手接过,转身?去了。   翌日?早上出发时,明婳刚坐上马车,车窗便被敲了两下。   她疑惑推开一条缝,外?头凛冽的寒风立刻从缝里灌入。   随着风雪映入眼帘的,是年轻男人清隽如玉的脸庞。   他穿着玄色大氅,头?戴同色镶羊脂白玉毡帽,冷白面庞也冻得微红,只那微弯的黑眸好似蕴着汩汩春水般,隔着苍茫风雪看向?她:“多?谢。”   没等明婳回?应,便驱马朝前去了。   明婳怔怔阖上车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在谢那个冻疮膏。   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情绪在心底弥漫开来,她一会?儿觉着那句“多?谢”挺中听的,一会?儿又觉得他拿到?冻疮药会?不会?洋洋得意,觉得她原谅了他?一会?儿又恍恍惚惚想到他毡帽氅衣的装扮,别说,还怪好看的,脸白的像是冰雪雕就,宛若雪中仙。   在这凛冽难熬的风饕雪虐里,腊月初三,车队总算抵达庭州界内。   “阿娘,再往前走一阵,便能看到?庭州界碑了!”   铺着柔软毛毯的马车里,明婳趴在窗户往外?瞧,一张小脸被风雪吹得通红,她却毫不在意般,满脸兴奋:“可算回?家啦!”   “好了好了,快把窗子掩上,风雪那么大,你不怕冷,我还怕呢。”   肃王妃揣紧袖中的铜沉手,姣美眉眼间也满是笑意:“说来也奇怪,没到?之前,我这心里就盼着快些到?。真的到?了,莫名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明婳阖上双层木窗,坐正身?子,狡黠笑道:“您这是想爹爹了吧?您这回?出来快一整年了,爹爹定?是日?也盼夜也盼,盼的眼睛都要干了。”   “你这没大没小的促狭鬼,竟还打趣起长?辈来了。”   肃王妃伸手去拍她:“待夜里见到?你爹爹,我定?要让他好好管教你。”   明婳嘿嘿一笑:“我好不容易才回?来,爹爹才不舍得骂我呢。”   肃王妃闻言,哑然摇了摇头?,“你啊你。”   马车里虽铺着厚厚的绒毯,但架不住天寒地冻,车里没生炉子,依旧透着瑟瑟冷意。   明婳靠着肃王妃的肩膀,边贴在一块儿取暖,边问起父母对裴琏的安排。   肃王妃道:“你与?太子和离的事,我并未在信中提及,打算当面与?你爹爹说。至于?安排,到?了王府里,自是以贵客之礼待他。就让他与?你阿兄同住在西苑那片吧,你呢,还住在你从前的院落,如何?”   对这安排,明婳自然没有?异议。   倒是肃王妃轻轻抚着她的发顶,温声道:“不过,你现下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之前你说要晾着他,自五月离开长?安,到?如今回?北庭,他也陪着咱们风里雨里走了大半年,这一路上的表现,你我也都看在眼里,周到?细心、缜密体贴,实是挑不出什么不妥。就连咱们离开国?公府时,你祖母和三叔母都悄悄叮嘱我,让我劝你收收骄纵,不能仗着太子性情温和,就对人家横眉毛瞪眼睛的,不知道的还当我谢氏女儿没礼数。”   “裴琏性情温和,我没礼数?”   明婳惊愕睁眼,很?是委屈:“她们是没瞧见他先前如何待我的!”   肃王妃捏捏的手:“是,阿娘知道你先前受委屈了,但你祖母和三叔母不知前情嘛。”   虽是如此,明婳还是有?些郁闷,垂睫咕哝道:“好人都叫他当去了,我倒成坏人了。”   肃王妃失笑:“什么好人坏人,在旁人眼里,夫妇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祖母和三叔母也是盼着你们俩能互相包容,琴瑟和鸣。”   稍顿,她言归正传:“说千道万,这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是如何想的?”   “婳婳,不是阿娘催你,实是殿下的身?份你也明白,他是一朝太子,并非咱家赘婿。他能拿出一年、两年、或是三年的时间来挽回?你,但绝不可能将一辈子都耗在北庭哄你。若真到?那地步,莫说陛下和皇后了,我和你爹爹也是不答应的。”   这是事实。   明婳心里也清楚,只她也不知她到?底要不要原谅裴琏——   她也不是那等眼盲心瞎之人,长?辈们都看得出来裴琏的示好与?体贴,这一路上的相处,她也将他的点滴改变看在眼里。   他待她再不似从前那般冰冷淡漠,天气冷了会?给她添衣,同桌用膳会?给她夹菜,爬山累了他会?背她,下雨路上有?水坑他便抱着她过,她若有?个头?疼脑热,他会?给她送药、买糖……   他会?记住她喜欢的颜色花样,买她爱吃的糕点果子,将她说的每句话都放在心上……   现在的他,简直与?刚成婚时的裴子玉判若两人。   是以那日?看到?他手上生着的冻疮时,她心底的某处好似被针扎了一下,闷闷的,酸酸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与?他说:“裴子玉,你回?长?安吧,别遭这个罪了。”   继续去做你一身?清气、无情无欲的太子殿下,待在金碧辉煌的东宫里,锦衣玉食,风吹不着,雪也冻不着。   以你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高门娘子娶不到?呢。   便是七老八十了,都能娶十七八岁的美娇娘,何必在这与?她耗着。   明婳觉着,她的心好似一棵病了的树。   蔫蔫的,垂头?耷脑,虽然还系挂着裴琏,却好似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一见到?他,便咻咻冒出一朵又一朵欢喜摇曳的花儿了。   只她也是第一次接触情爱,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心绪是否正常,所?以她下意识的选择逃避。   可今日?,肃王妃问起她。   “阿娘,我.......”   明婳抿了抿干得有?些皲皮的唇瓣,清澈明眸间是满满的迷惘:“我也不知道,我.......”   话未说完,马车摇摇晃晃停了下来。   母女俩皆是一怔,肃王妃正色,朝外?问道:“怎么停了?”   答话的是采月,话语里难掩喜色:“回?夫人,好似是咱们府上的府兵来接了,奴婢瞧见旗子了!”   肃王妃微诧:“怎么来的这么早,还没到?界碑呢。”   采月道:“您稍等,奴婢下去看看。”   一阵咔嚓咔嚓的踩雪声后,采月的声音再次隔着车门传来:“是王爷和世子!他们一起来接了!”   肃王妃一惊,而后颊边溢出一阵甜蜜又无奈的笑:“这天寒地冻的,他们怎么都来了,也不嫌冻得慌。”   明婳却是迫不及待,掀开身?上毛毯,就要下车:“爹爹一定?是迫不及待想要见阿娘了,至于?哥哥嘛,肯定?是想我这个妹妹了!”   “哎呀,你急什么,外?头?冷,将毡帽戴上!”   “知道啦。”   明婳思亲心切,揣着毛绒绒的白色兔毛帽,边下车边往脑袋上扣。   相比于?她的风风火火,肃王妃虽也思念丈夫和儿子,却是稳重许多?,不紧不慢地穿戴。   车外?,风雪潇潇,满目洁白。   明婳踩在雪地里,咔嚓咔嚓朝前跑去,果见那茫茫天地间,赫然立着一队整齐划一的人马,绣着“肃”字的赤金红底虎头?旗在腊月寒风里,猎猎作响。   而那骑马立于?前排的两人,正是一年多?未见的父兄。   虽只隔着风雪远远瞧见个影,明婳的眼眶也蓦得红了。   她不自觉放慢了步调,心底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恰好裴琏也穿戴齐整从前头?那辆马车下来,回?头?看到?明婳红着眼眶的模样,他眸光轻动,提步走向?她。   “怎么了?”他问。   “没、没怎么。”   明婳抬袖抹了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就是风太大,眯了眼睛。”   裴琏沉默片刻,抬起手。   明婳一怔,下意识去躲:“你做什么?”   裴琏动作微顿,却还是伸向?她的头?顶:“毡帽歪了。”   他替她扶正,又往下压了压,叫她戴得更加严实。   “都回?来了,合该高兴些。”他低声道。   “我知道。”明婳看了他一眼,道:“我很?高兴。”   裴琏看着她毛绒绒的帽子和毛绒绒的氅衣,她本?就生着一张小巧巴掌脸,现下被这通体的毛绒裹着严严实实,愈发显得小脸尖尖,乌眸明润,活像是一只狡黠机灵的雪兔。   袖中的长?指轻捻了捻,他克制着揉她脸蛋的念头?,道:“走吧,去拜见你父亲。”   明婳嗯了声,低头?看着路,与?裴琏并肩往前走去。   另一头?,看着那缓步从风雪里走来的一对身?影,肃王父子也翻身?下了马。   “那位便是太子?”肃王眯着眼问。   “是。”谢明霁点头?,笑着看向?那一高一矮的身?影:“父亲,你看他们是不是很?般配?”   肃王肃着脸,一言不发。   且说肃王之所?以封号为“肃”,世人皆以为两点,一来他祖籍是陇西肃州,二来‘肃’字寓意贵重。   极少有?人知道还有?第三点,那便是永熙帝对好友的调侃:“你成日?都板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孔,活像个阎王爷似的,只朕也不好给你赐‘阎’字,便赐个‘肃’字吧。”   这才有?了肃王这个封号。   不过谢伯缙虽唤作肃王,但在戎狄人与?突厥人眼里,那与?活阎王无异,据说在异邦,提 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现下这位有?活阎王之称的肃王爷,身?披氅衣,腰别长?剑,正面色肃穆地看向?那茫茫大雪的前方。   按照高矮次序,他先是看到?那身?姿挺拔、风度矜贵的锦袍儿郎。   纵然隔着些距离,却依旧掩不住年轻儿郎俊秀的眉眼。   乍一看,恍惚回?到?几十年前,初次在北庭见到?那被贬谪的废太子,如今的永熙帝。   这模样与?身?形,还真是像极了他父亲年轻时。   肃王心下暗评,视线又落向?太子身?旁那一袭雪白毛绒的小娘子。   他家乖乖小女儿。   男人一直沉肃锐利的目光总算泛起一丝柔和,只这柔和持续片刻,他又往两人身?后看了看,浓眉拧起。   怎的还不见夫人。   肃王抿紧了薄唇,一旁的谢明霁小心翼翼觑着自家父亲的脸色,父亲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当了这么多?年儿子,他还是琢磨不透父王的情绪。   思忖间,那对小夫妻也已走了过来。   明婳是跑着来的,“爹爹,哥哥!”   谢明霁也顾不上自家老父亲了,笑着迎上前两步:“婳婳。”   他很?想像从前那般,抱着妹妹转几个圈,只现下——   视线瞥到?明婳身?后的高大男人,谢明霁很?快敛眸,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子策兄不必多?礼。”   裴琏上前托了把谢明霁,微笑道了句:“别来无恙。”   便松了手,大步走到?那身?形伟岸、威严凛冽的中年男人,敛衽抬袖,深深挹礼:“小婿裴琏,拜见泰山大人。”   肃王不像其他重臣或是封疆大吏,无论是他的地位,还是他的身?份,都能受得起太子这一拜。   是以他并未急着叫这年轻的郎婿起来,只垂着眼皮,静静地审视着。   虽然妻子在信中并未写明,但成婚不到?一年,太子便贸然离朝,陪着女儿千里迢迢省亲,绝对有?内情。   且这内情,绝非小事。   再想到?方才小儿女走过来时,虽是并肩而行,但太子的身?形是朝女儿靠近,而女儿却是有?意避开。   肃王几乎很?快能肯定?,小夫妻有?矛盾。   且错在于?太子。   再看面前神清骨秀的如玉儿郎,肃王眸色沉沉。   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事,竟将他性情最是温软的幺女气得跑回?娘家?   “咳,父亲。”   谢明霁见自家父亲盯着太子,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忙不迭以拳抵唇,提醒了声。   肃王瞥了眼长?子,又看向?面前坦然平静、四平八稳的儿郎。   心道,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论年龄,长?子比太子年长?,但论定?力,却是差了一截。   怪道前年那封求婚书里,裴青玄将他那儿子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绝对不辱没自家女儿......   现下看来,他的确有?那个吹牛的底气。   “殿下客气了,请起。”   肃王终于?开了口,还抬手虚扶了下。   裴琏这才直起身?,两只手在风里露出这么一阵,已然冻得通红。   他面不改色地垂下袖,再看面前这位威名远播、为国?戍边半生的国?之重臣,上一回?见到?还是八年前,肃王回?长?安述职。   那时肃王刚打了场胜战,皮肤黧黑,目光明锐,虽留了一大把的胡子,但看骨相依旧能看出是个英武男子。   裴琏那会?儿不过是个十二岁少年,跟在永熙帝身?旁,看到?这威风凛凛的王爷,心下直叹:“大丈夫该当如是也。”   时隔八年再遇,肃王皮肤白了些,潦草的大胡子也没了,露出一张完整的、英俊端正又透着几分?成熟魅力的脸庞。   怎的好似愈发年轻了?   不过很?快,裴琏便明白了缘由。   因着肃王与?明婳这个亲女儿还没说两句话,目光忽的一亮,边大步朝前走去,边抬起手:“雪天地滑,夫人你慢些。”   寒暄到?一半就被撇下的明婳:“……?”   早已见怪不怪的谢明霁:“……”   早就听闻肃王与?王妃情深意重,鹣鲽情深的裴琏:“……”   原来所?谓的逆生长?,不过是男为悦己者。 第089章 【89】   【89】   一家子久别?重逢, 自是有说不尽的话?,夜里的家宴更是欢声笑语,未曾停过。   除了裴琏。   他坐在一旁, 像个窥探旁人幸福的贼。   不过这种场景, 他从小到?大也已习惯, 毕竟皇室家宴上,许太后、帝后和小公主说说笑笑的,也是这般, 仿佛他们才更像是一家人。   年幼时,他有试图去融入, 但强行装出来的合群, 让人感到?厌烦疲惫。   待年纪稍长些, 他对外?须得端方持重,便也不必去强融。   世人, 包括亲人, 都评价他性?情孤僻。   裴琏从前还会想,他是生下来就是这般孤僻的么?   后来也不去想了,这样孤僻也挺好的——   虽偶尔仍旧会渴慕那份热闹温情, 但得不到?的话?,也不必强求。   反正?帝王都是孤家寡人, 就当提前习惯。   可现下坐在肃王府的席面上, 看着笑语嫣然的明婳, 裴琏忽然觉着他不想习惯了。   父皇都能?与母后执手?终老, 修得圆满, 凭何?他不行?   明婳正?与父兄说着一路上的趣事?, 冷不丁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抬眼便见?裴琏目光幽沉地望着她。   那眼神, 就如吃醉酒一般,热意逼人。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偏脸避开,心底嘟哝,这才开席不久,他就醉了?   肃王自也注意到?席上小儿女间的眉眼官司,浓眉拧了拧,刚要开口,眼前的瓷碗放了块糖醋小排。   肃王回过神,便对上自家夫人柔婉的眼眸,“吃菜。”   多年夫妻,那眼神分明是叫他别?急,晚些再说。   这顿家宴,谢明霁算是席上吃得最?快活的那个,边与裴琏碰杯喝酒,边热情邀约:“殿下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这回可得在庭州多住些时日,今夜好好歇息,明日臣带您逛逛庭州。”   裴琏微笑:“多谢子策兄,只明日孤想先去北庭军营看看。”   谢明霁微怔,而后转脸看向肃王。   肃王面不改色,朝裴琏颔首:“既然殿下有意巡视北庭大营,那明日辰时随臣出门?”   虽是疑问句式,语气却是肯定的。   肃王妃蹙了蹙细眉:“辰时未免也太早了,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总得让人睡个好觉缓一缓。”   “雪天地滑,便是骑马去军营也得小半个时辰,去晚了赶不上士兵晨练,岂非可惜。”   肃王言讫,睇向裴琏:“殿下意下如何?。”   裴琏道:“岳父说的是,明日辰时,小婿随您出门。”   肃王见?他身上并无半分贵族子弟的懒怠颓靡,心下还算满意,淡淡嗯了声,便继续喝酒吃菜。   及至亥时,夜深雪重,宴席散去。   裴琏随谢明霁一同前往西?苑,明婳回到?她从前的院子,肃王夫妇自是回了正?院。   窗外?风雪凛冽,时时可闻折竹声。   肃王妃坐在梳妆镜前,挖了一团玫瑰香膏不紧不慢地搽脸,一壁念叨着:“再过半月便要过年了,我和婳婳大老远都赶了回来,娓娓那丫头真是野得没边了,竟这是还不抓紧回来,莫不是真想留在外?边过年?”   “夫人勿要担心,我已派人去催,保管年前便将她抓回来。”   肃王大马金刀坐在榻边,仰头将手?中?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稍静片刻,沉声问:“明婳和太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肃王妃篦发的动?作一顿,少倾,她搁下镶嵌红宝的雕花牙篦,拧过腰身:“就知道瞒不过你这双眼睛。这事?儿啊,说来话?长……”   “来我身边说。”肃王朝她招手?。   肃王妃便起身,走到?他身侧坐下。   夜色里的灯烛影影绰绰,夫妻俩相对而坐,肃王妃嗓音温和地将小儿女的纠葛徐徐道出。   待听到?女儿险些命丧刺客剑下,肃王面色骤沉,大掌重重一拍桌案:“这竖子!”   “哎哟!”肃王妃捂着颤动?的心肝儿,蹙着眉嗔他:“大晚上的,闹这样大的动?静!”   又倾身看了看那个黄花梨案几,确定没拍裂,舒了口气,这才拉起肃王的手?,放到?嘴边吹了两下,又替他揉着:“深更半夜的,你消消气,肝火太旺,夜里要睡不着了。”   妻子的柔声细语,叫肃王高涨的心火儿稍克制了些,只一想到?裴琏那小子竟敢拿他女儿的命当做儿戏般,眉宇阴沉:“他怎么敢的!”   肃王妃叹口气:“少年人,心气高,太自负。”   肃王冷声:“做下此等?事?,他还有脸来北庭?你为何?不早些在信中?与我说,早说的话?,便将他安置在官驿,怎还能?容他踏进我王府大门?”   “事?情已经发生了,早与你说,也只是让你早生烦忧,那又何?苦呢?”   肃王妃说着,抬眼看向丈夫鬓角隐约夹杂的银发,心下生疼:“你这些年勤谨戍边,闲时练兵,战时击敌,又是流汗又是流血,你不心疼你自己,我却是心疼你,只盼着你能?养足精气,少些烦忧。”   将军百战死,作为妻子,肃王妃清楚丈夫身上每一道伤疤,更清楚每次受伤都会损耗气血,虽短时伤疤会痊愈,瞧着并无妨碍,但日积月累,也于寿元有损。   她本就比他年岁小,说好白头偕老,若是他早个数年先她去了,她孑然一身于世间又该如何?度日?   肃王瞧见?妻子眸中?似怨似嗔的泪光,心下一软,抬手?将人揽入怀中?:“好了好了,说女儿的事?呢,怎的还哭了。”   肃王妃锤他:“都怪你招我。”   “好好好,是我不对。”   随着年纪增长,妻子倒是愈发多愁善感了,肃王低头亲亲她的发顶,好哄了一阵,道:“那如今,婳婳是个什么想法?”   提到?这个,肃王妃自己也愁:“太子如今倒是认清了他的心,意志坚定。至于婳婳呢,我也不知她是糊里糊涂,自己也没弄明白,还是心里仍憋着一口气,想再磋磨太子一阵。”   “儿大不由娘,如今再不能?将他们当孩子看了。”肃王妃叹道。   肃王却是很赞同女儿:“要我说,既然已经回北庭了,何?必再随那竖子回长安?我就不信北庭挑不出第二个好儿郎。”   肃王妃闻言,心下暗道,若论容色、才学、地位这些,北庭还真挑不出比裴琏更出众的。   不过这事?,她不好多插手?,也柔声劝着肃王:“他们的事?叫他们自个儿掰扯去,有缘最?好,无缘也罢,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肃王自也明白这个理,但想到?永熙帝在求婚书中?各种信誓旦旦的保证,最?后他儿子竟这般薄待他女儿,还险些害了女儿的性?命,胸间横亘的那口恶气是如何?压也压不下来。   是以第二日,带着裴琏与长子一道去北庭军营巡视一圈,看罢兵将们的晨间操练,肃王忽的来了兴致般,与裴琏道:“臣瞧殿下这体格,想来也是习武之人,不知平日里都练些什么招式功法?”   因着沙场上便有兵将们比武对战,裴琏只当肃王是触景一问,谦逊答道:“小婿略通一些拳法、剑术与枪法。”   肃王乜他:“殿下还会枪法?师从何?人?”   裴琏道:“徐远昭徐将军。”   肃王闻言,浓眉轻动?:“他教的是他们徐家的四圣枪法?”   裴琏:“是。”   肃王“嗬”了声:“不得了,徐家枪法从不外?传,徐远昭竟不藏私,能?教给?殿下。”   裴琏沉吟片刻,并未说明徐家曾欠他一个人情,只道:“许是徐将军与小婿投缘。”   肃王不知内情,只当徐远昭是扛不住永熙帝的威压,毕竟永熙帝那人,行事?一向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对他这位唯一的儿子,自也是要倾尽世间最?好的一切资源去培养。   肃王私以为,除了太子是皇后所出,还有便是永熙帝未曾被先帝善待,于是将他未曾得到?过的父爱都倾注于他的儿女身上。   或许这位太子便是被帝后骄纵太过,方才养出这心比天高、视旁人女儿为草芥的性?子吧。   思及此处,肃王眸光沉冷,再看裴琏,道:“臣早就听闻徐家枪法,游龙走凤,招数诡谲,可惜臣常年驻守北庭,无缘见?识。不知殿下可有兴致,与犬子比划一二?”   未等?裴琏出声,谢明霁先惊了:“父亲?”   肃王斜他:“怎么,难道我谢家枪法比不过徐家的?”   谢明霁被那眼神一压,霎时悻悻:“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哪有贵客上门第二日,就抓着人家比试枪法的。   “难得有个交流招式的机会,少些啰嗦。”   肃王沉声说罢,又看向裴琏:“殿下怎么说?”   裴琏道:“乐意至极。”   肃王抚掌:“好。那就比吧。”   临上场前,肃王还重重按住谢明霁的肩头,低声嘱咐:“使出你浑身的本事?与他打,打趴下、打伤也无所谓,只一条,别?见?血。”   谢明霁倏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父亲是认真的吗,这可是太子啊!   难道父亲想谋杀储君,造反不成?   浑浑噩噩的,谢明霁拿着一杆长枪,上了演武场。   除了肃王手?下几员心腹大将,军中?寻常士兵并不知道王爷带来的这位风姿卓然的贵公子是何?来历,只当是肃王家的哪位亲戚。   如今见?这贵公子要与世子爷过招,一个个也都围上来看热闹。   “嚯,两个人都使枪呢!”   “谢家枪法百年传承,我看这位俏郎君要输咯。”   “我觉着也是,毕竟这俏郎君瞧着斯文白净,一身文气,不像习武的,更像个书生。”   议论间,演武场上的二人已互相行礼,乒乒乓乓过起招式来。   一开始谢明霁顾忌着裴琏的身份,只用了五分功力,待瞧见?裴琏一手?枪法并不逊色,登时也不敢小觑,拿出了七分功力。   只见?宽敞的的演武场上,尘土随着两道矫健的身影腾跃而飞扬,二人手?中?的长枪仿若蛟龙出海,交锋之间,枪尖破空,铮铮作响,气势非常。   “这…这位俏郎君的枪法竟然如此精妙诡谲,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小世子的谢家枪已是军中?一绝,未曾想这位郎君真人不露像,竟有这样的好本事?。”   “也不知这位郎君到?底是何?来历,难道是王爷新寻来的勇士?那我们北庭军中?又要添一员猛将了!”   在场的将士们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台下肃王看着二人比试的身影,目光很是复杂。   他不是看不出长子有意收了三成功力,但裴琏的身手?,的确不错——   若全力比拼的话?,长子仗着过往经验,怕是也只能?算个险胜。   裴青玄这儿子,资质的确不错。   若当年带回北庭,想来也能?练出个威震四方的大将军,自家长子有了个对手?,没准也能?更加刻苦上进。   思绪缥缈间,演武场上比试结束。   打了个平手?。   肃王不冷不淡瞥了眼一头热汗的谢明霁,谢明霁自知放水,有些心虚避开眼。   肃王也没多说,只转过脸,看向同样溢着热汗、反衬得面白如玉的裴琏:“殿下的枪法不错。”   裴琏拿帕拭汗,微笑:“岳父谬赞。”   还没等?侍卫将长/枪拿走,便见?肃王拿过谢明霁手?中?的枪,走向裴琏:“不知殿下可有余力,与臣过上几招?”   裴琏稍怔,待迎上肃王讳莫如深的目光,还有什么不懂。   想来老丈人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这是借着过招,替明婳出气。   也罢。   到?底是他有错在先,负了谢家的期望。   裴琏颔首,抬手?让身:“您请。”   肃王微不可察哼了声。   却是在上场之前,将那红缨枪的枪头给?拔了,只拿着光秃秃一根长棍——   到?底是储君,又是故人之子,若真见?了血,回头也不好交代。   与方才过招不同,肃王是纯恶意,手?下半点不客气,棍棍直朝裴琏身上招呼。   打了几棍,他也瞧出裴琏是由着他打,不禁冷笑:“亮出你的真本事?。若你能?打赢我,我反敬你是条汉子,而不是个只会对妻子冷言冷语的窝里横!”   这话?中?讥讽,简直比砸在身上的长棍还要厉害。   裴琏只觉脸庞热辣辣,仿佛兜头被扇了数个巴掌,再想到?从前的倨傲轻慢,心下愈悔。   遂也不再收着,实打实与肃王过起招来。   徐家枪法的确精悍犀利,但在沙场驰骋多年的战神肃王面前,也只有老老实实挨打的份。   眼见?肃王手?中?长棍一下又一下朝着太子的肩背、手?臂、臀腿攻去,且力道强劲,台下的谢明霁和边将们都目瞪口呆,心肝震颤——   王爷这是疯了,还是真打算反啊? 第090章 【90】   【90】   裴琏是被抬回肃王府的。   彼时正是午后, 风雪初停,明婳乌发轻挽,一袭家常的碧荷色袄裙, 与肃王妃坐在廊下烤香梨。   北庭气?候干, 日照长, 产出的瓜果时蔬最是香甜,这批香梨是今年最后一批,肃王特地?让农户设法保存, 便是为了让肃王妃回来后能尝个?鲜。   廊下搭着铁网的小炉子燃着炭火,那几?枚小巧鹅黄的香梨搁在网上?, 炭火渐渐将那汁水饱满的鲜梨煨出清甜怡人的香气?。   明婳支着雪腮, 直咽口水:“阿娘, 现?下可以吃了吧?”   “你这馋猫,这么会儿?功夫, 你已问我八百遍了。”   肃王妃嗔笑着, 又看了眼那烤出诱人焦糖色的梨皮,终是点了头:“差不多了,你小心烫。”   明婳一喜, 只是不等?她拿木钳去夹,便见管事嬷嬷急急忙忙地?从院外走了过来。   肃王妃微诧:“什么事这般火急火燎的?”   嬷嬷屈膝福了福身?子, 又目光复杂看了眼明婳, 方才蹙额道:“王爷和?世子他们回来了, 还有太子殿下, 他……他……”   肃王妃:“他怎么了?”   嬷嬷一脸难色:“据说是比武时受了伤, 方才是被抬进西苑的!”   “什么!”肃王妃惊愕。   明婳也瞪大乌眸:“抬进来的?”   嬷嬷点头如鼓:“王妃和?二娘子亲去看看便知道了。”   贵客上?门第二日就伤成这样, 作为主母的肃王妃自然再坐不住。   明婳烤梨也不吃了,捉裙跟在肃王妃的身?后, 边往西苑赶,边满脸疑惑:“不是去巡视大营吗,好端端的怎么会比起武?而且比武不都是点到为止吗,谁胆子那么大,竟敢将他打伤?”   肃王妃抿唇不语,因她细想?一通,有胆子打伤的当朝太子的,除了自家夫君,整个?北庭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人。   这个?莽夫!   母女俩匆匆忙忙赶到西苑时,屋里不见肃王,只有谢明霁和?趴在床上?的裴琏。   “母亲,妹妹。”谢明霁上?前行礼。   躺趴在床上?的裴琏也欲起身?:“岳母……”   肃王妃见状,脸都煞白了,哪还顾得上?那些虚礼,只急急道:“殿下快躺着,别动,千万别动。”   转脸对谢明霁瞪起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明霁被自家母亲一瞪,心里很是委屈,只恨不得将人拉到外头说“阿娘你是不知道父亲他疯了”,但碍于场合,还是垂眼道:“今早殿下随我们去大营,父亲得知殿下会徐家枪法便来了兴致,让儿?子与殿下过招……”   肃王妃失声:“是你打的?”   谢明霁忙不迭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殿下枪法好,儿?子与殿下点到为止,打了个?平手。但后来……”   在肃王妃和?明婳双双的注视下,谢明霁声音越发小了:“父亲上?场,又与殿下比了一场。”   奇怪,明明人不是他打的,他心虚个?什么劲儿??   谢明霁心下纳闷。   肃王妃这边弄清原委,只觉心累,她那夫君稳重了大半辈子,这回怎就这样冲动!   万一真将太子打出个?好歹,那谢氏全族都得跟着遭殃。   “殿下,你伤得可严重?现?下感觉如何??”肃王妃倾身?,轻声问着。   到底身?份有别,她也不好揭开被褥看看伤势,只满脸忧心:“大夫可看过了?”   榻上?的裴琏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精神尚可,颔首:“有劳岳母大人挂怀,一些皮肉伤罢了,方才已寻军医看过,卧床休养一阵便无大碍。”   肃王妃闻言,稍稍松口气?,但还是难掩窘色:“王爷他一介粗野武夫,手上?也没个?轻重,误伤殿下,万望殿下恕罪。”   裴琏敛眸:“岳母这话言重了,校场比试,磕碰难免,是小婿学艺不精,甘拜下风。”   见他话里话外都无半分愠色,且始终一副小辈的恭敬口吻,肃王妃愈发惭愧,再看明婳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太子的眼神又时不时往她身?上?落,还有什么不懂。   又温声关?怀了两句,肃王妃便先告辞,临走时,瞥向谢明霁:“子策,你随我去院里取两瓶上?好的跌打药来。”   谢明霁应声:“是。”   肃王妃又对明婳道:“婳婳,你留下。”   明婳错愕:“啊?”   肃王妃道:“我还得去你父亲那一趟,殿下是客,你就当替我尽主人之责,照看一二。”   话说到这份上?,再看裴琏趴在床榻上的憔悴模样,明婳咬着樱唇:“是。”   肃王妃很快带着谢明霁离开,屋内其他婢子侍卫也都很有眼力见,纷纷退下。   一时间,午后静谧的内室里,只剩明婳和裴琏二人。   见明婳还站在桌边一动不动,裴琏黑眸轻抬:“孤有些渴了。”   明婳踌躇片刻,还是倒杯温茶,走到床边。   只他这样趴着,也实在不方便喝水,她道:“你还能坐起来么?”   裴琏摇头,望着她道:“身?上?疼,臀腿尤甚。”   明婳:“……”   他身?上?穿着衣袍盖着被,她也看不出他到底伤得多严重。   但这男人从前一向是高高在上?的,相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就像是,一只被痛打的落水小狗。   明婳被她脑中这比方逗笑了,再看趴在茶青色丝缎枕头上?不得动弹的男人,那点子笑意便如流水般滑过心尖,转而成了一声轻叹。   “你稍稍仰起身?。”   她在床边蹲下,将茶盏递到那抹薄唇边:“慢些,别呛着……弄湿被褥!”   裴琏眉心微黯,没出声,只仰身?就着明婳的手喝水。   内室一时间静了下来,明婳凝视着男人线条分明的侧颜,冬日午后灰濛濛的光线下,他眉深鼻高,长长的睫毛大势是往下垂的,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无端显出几?分脆弱可怜之感。   尤其这慢慢喝水的模样,恍惚间,好似真的在喂小狗。   只裴琏若是狗,绝不是什么毛绒绒的小狗,他这样高大,更像是乌孙草原上?凶神恶煞的獒犬。   许是她的视线停留太久,裴琏侧眸:“这般看着孤作甚?”   “没什么。”   明婳避开眼,没话找话:“你今日为何?要答应与我父亲比武?”   裴琏轻舔唇瓣上?的水渍,道:“岳父开了口,做女婿的怎好拒绝。”   “别一口一个?岳父女婿的套近乎,我爹爹若是知道你从前如何?待我,早就大棒子打你出去了——”   话未说完,明婳陡然反应过来,看向裴琏:“你、你这……我爹爹知道了?”   裴琏扯了扯嘴角:“不然你以为,孤为何?被抬回来?”   明婳咂舌,心底涌起一种说不出滋味。   既欣慰于父亲的护短,替她出了口恶气?,又有些后怕于父亲的大胆,万一真的激怒裴琏,殴打储君可非小事。   而且,看着裴琏这般惨兮兮地?躺在床上?,她心里好似并?无想?象中的那般痛快。   “怎么不说话?”   裴琏看着她:“难道心疼孤了?”   明婳嘴角轻撇:“谁心疼你了,少自作多情!”   裴琏浓眉抬了抬:“那为何?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孤还当你见到孤被打了会欢喜抚掌,直呼痛快。”   “痛快啊,痛快极了。”明婳道:“只是我最近在学养气?功夫,喜怒不轻易形于色,你看着我是闷闷不乐,其实我心里已经乐开花了。”   话落,屋内冷不丁静了下来。   裴琏没接这话,只定定看向明婳,那如墨深眸好似要通过眼睛,看到她内心深处去。   明婳被这洞若观火的目光看得不大自在,干脆起身?,将杯盏放回桌上?。   身?后传来男人不疾不徐的嗓音,“既然见孤被打如此痛快,你可想?更痛快一些?”   明婳一怔,拧过身?,疑惑:“什么?”   裴琏点头:“过来。”   虽不知他卖什么关?子,但他这会儿?动弹不得,明婳倒也不怕他,大大方方走了过去。   裴琏道:“掀开被褥。”   明婳愕然,又听他道:“见到所恶之人遍体鳞伤,你心中岂非更加痛快。”   痛快吗?明婳唇瓣翕动两下,有话到嗓子眼,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融融的并?不寒冷,是以迟疑两息,她还是掀开了那鸦青色缎花锦被。   裴琏穿着亵衣亵裤,但亵衣只是虚虚披着,隐约可见一截窄劲精悍的腰身?。   “亵衣怎么不掀?”   裴琏回眸看她:“又不是没看过。”   明婳本来没往那边想?的,被他这样一说,双颊反倒烫了起来:“你今日的话怎的这么多!”   裴琏便没再出声,回身?继续趴着。   明婳抿了抿唇,腰身?微俯,细白指尖掀开那件牙白亵衣,男人身?上?的棍伤登时映入眼帘。   深深浅浅,淤青淤紫,乍一看宛若打翻的颜料盘般,寻不出一块好肉。   那棍痕遍布肩背,沿着腰线往下,止于亵裤系带。   饶是只瞧见半身?,仍叫明婳倒吸一口凉气?:“爹爹他怎的……”   下如此重手。   “岳父爱女心切。”裴琏道。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明婳也分不清他这是真话还是嘲讽。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那斑驳的伤,嗓子有些发紧:“很疼吗?”   裴琏看她一眼,颔首:“疼。”   明婳眸光轻闪了闪,鼻音发瓮:“既然知道疼,怎的不知道跑,还由着他打这么多棍?”   裴琏觑着她的神色:“是孤有错在先,没有善待他的爱女,受顿打也是该的。”   明婳抿唇,压下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水光,哼道:“油嘴滑舌。”   裴琏扯扯嘴角,并?未多说。   明婳又看了好几?眼他背上?的伤:“军医说要躺几?天?可涂过药了?”   “在大营涂过了,军医说起码卧床三日。”   三日,这么久。   明婳倏地?有些难为情了,语气?也不禁轻些:“裴子玉,我爹爹打你这件事,你回头可不可以别与陛下、皇后娘娘他们说?”   “孤不说。”   明婳刚要松口气?,又听男人出声道:“但你答应孤一件事。”   “啊?”   “这几?日,你来替孤搽药。”   明婳一惊:“我?”   裴琏嗯了声,神情平静而肃正:“孤不喜旁人碰触。”   明婳心道还真是事多儿?,不过仔细想?想?,裴琏在外的确未曾让人近身?伺候,便是在宫里,身?边跟着的也都是太监。   迎着男人灼灼看来的漆黑凤眸,明婳纠结一阵,还是点了头:“好吧。”   谁叫他这身?伤是被父亲打的——   爹爹为她撑腰,那她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也不想?给家里带来麻烦。   于是之后几?日,明婳每日早中晚都来西苑,替裴琏搽药。   第一次搽药时,她还有些不自在,毕竟已经大半年没碰过他的身?子。   才搽完个?肩背,一张雪白小脸便灿若芙蕖,绯红明艳。   待裴琏翻过身?,看到她的脸,眸色暗了暗:“你很热?”   明婳不理他,只往手里倒药油,刚要下手,视线落在他胸膛那个?箭疤,遽然顿住。   过去大半年,伤口已完全愈合,但那道丑陋的疤痕在光洁冷白的胸膛上?格外突兀,像是两条交错结尾的蜈蚣。   裴琏察觉到她的视线,眉宇稍缓:“已经不疼了。”   明婳垂下眼睫,哼唧着:“谁问你了。”   说着,沾了药油的手便往他腰腹那一道淤青伸去。   才将碰上?,身?前传来男人的闷哼:“轻点。”   明婳眼皮一跳,没吭声,手劲儿?却是放轻了,边低头替他搽着,边在心里咕哝——   父亲这一棍未免未免打得也太刁钻,打在这真不怕将他打吐血吗?   亲爹害他吐血和?岳父害吐血,那可是两码事啊。   明婳越想?越后怕,忽的又是一声闷哼传来,只这次似有不同?,不太像痛的。   不等?明婳分辨,手腕便被一只大掌牢牢叩住握住。   明婳一惊,抬起脸:“你做什么?”   年轻男人狭眸阒沉地?看她,嗓音喑哑:“这话该孤问你,你在做什么?”   明婳:“替你搽药啊。”   裴琏:“孤的伤处在腰腹,你的手往哪里摸?”   明婳:“……?”   她有些不解,待目光朝下看去,发现?另一只手几?乎要将他的亵裤带子推开,霎时双颊滚烫,面?如滴血。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赶紧收回手,余光不经意往那处一瞥,登时呆住了。   “你你你……”   支起来了!   裴琏面?色也沉下,方才她乱揉乱摸,他尚能克制住。偏偏她又瞥了一眼,好似往干柴堆浇了一瓢油,“腾”得便烧了起来。   “别管它?。”   他哑声道,再看她恨不得自挖双眼的慌张模样,既好笑又无可奈何?:“又不是没见 过,至于如此紧张?”   可是之前见,都是做那事才会立起来,这好端端涂着药,他怎么就……   “裴子玉,你下流!”明婳红着脸撂下这一句,起身?就跑了。   看着那吱呀摇晃的木门,还有搽到一半的药油,裴琏哑然失笑。   视线再次落向腰腹间,眼底笑意也逐渐敛起。   若非身?上?有伤,方才岂会那般容易叫她跑了。   深深吐了口气?,他扯过衾被掩住,闭上?眼睛倒靠在迎枕之上?,默念着清心决,试图压下胸膛那股窜动的燥意。   有了第一回 搽药的前车之鉴,之后几?次,明婳专心致志,再不敢分神乱摸。   因着肃王下手收了力气?,只叫裴琏受皮肉之苦,而不会真正伤及筋骨,再加之军医配的上?好跌打药,三日之后,裴琏伤势好转,虽然身?上?仍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但能下地?走路了。   下地?当日,他便穿戴齐整,寻去了正院书房。   彼时天色昏冥,肃王站在窗边擦剑,见着尚显憔悴的裴琏,态度仍是淡淡的:“风雪料峭,殿下不好好在西苑休养,特地?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裴琏站定脚步,敛衽抬袖,朝肃王深深挹道:“裴琏特来向泰山大人请罪。”   肃王睇着面?前躬身?的年轻儿?郎,哪怕他竭力维持着,依旧能看出深躬的腰身?有些颤动——   腰腹的伤和?肩背的伤,前后夹击,够他痛的。   到底是故人之子,且前几?日夫人再三劝他注意分寸,莫要鲁莽,肃王倒也没在行礼之上?折磨这小辈:“殿下快请起吧,臣可担不起您这样大的礼。”   “泰山大人这话见外了。虽然与您不过几?面?之缘,但父皇常在孤面?前提起您,并?再三叮嘱孤要将您视作亲叔父一般敬重。何?况两家结为姻亲,更是亲上?加亲,这礼您自然受的。”   “不愧是长安朝廷里出来的,年纪轻轻,场面?话倒是说得漂亮。”   裴琏眸色稍深,再次抬首,眉宇间一片坚定:“小婿知泰山大人心中恼怒,过去的确是孤多有不足,未能好好照顾明婳,小婿现?已知悔,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小婿过去的轻狂倨傲。”   “小婿与您保证,日后定然将明婳视作珍宝,敬之爱之,再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这话殿下与臣说有何?用?”   肃王绷着面?孔,擦着剑:“你便是在臣面?前山盟海誓,吹得天花乱坠,只要明婳一日不原谅你,臣这做父亲的,自然也要多护着她一日。二十多年前,臣曾与你父皇说过一句话,今日臣便也将这句话送给你。”   肃王撩起眼皮,乜着他:“缘聚缘散,乃世间常态,切莫强求。”   裴琏眉宇间的温和?凝了凝,少倾,他看向肃王:“我父皇显然没听进去。”   肃王扯扯嘴角,不置可否,只看向裴琏:“那殿下呢?”   默了片刻,裴琏抬袖,再次朝肃王一拜:“小婿多谢泰山大人教诲,但请恕小婿难从命。”   “孤亦不会放弃。” 第091章 【91】   【91】   从书房出来, 裴琏仰头看?了眼寡淡的灰青色天空,让下人带路,寻去了并蒂院。   并蒂院是明婳和?明娓共同的院子?, 姐妹俩从小就爱黏在一块儿, 哪怕到了独立分院的年岁, 也黏黏糊糊不愿分开。   小姐妹感情好,做父母的自也乐见其成,于是将原本的院落改建成并蒂院, 共用?一处庭院,又各自有一套独立的屋舍。   明婳住在西边那套, 明娓住在东边——   当初院落建成时?, 是明娓先选:“我寻人算了卦, 东边风水好,最是利财, 我要住东边。”   明婳就是哥哥姐姐的小尾巴, 对此毫无意见,捧着明娓给她?买的烤鸡腿吃得满嘴油,很好说话地点头:“好吧, 那我就住西边吧。”   反正姐姐发财了,也会给她?钱花。   且说现下, 明婳醒来后用?过早膳, 便盘腿坐在暖炕上整理?着她?从前珍藏的一大堆话本。   “原来我以前竟看?了这么多书……”   虽然都是情情爱爱的话本子?, 但又怎么不算是“博览群书”呢。   只?是当翻到一些旧话本上还有她?满腔真情的“批注”, 甚至还有疑似眼泪的痕迹, 明婳痛苦地皱起了脸。   “这个陈生就是个满嘴甜言蜜语的骗子?啊, 石小姐怎么能信他这些鬼话呢……”   明婳摇着脑袋,再看?自己稚嫩的笔迹在旁写?着:「此情此爱, 感人肺腑!恳求月老也能赐我一个陈生般的如意郎君,那我愿意茹素戒荤三年(划掉)天」。   明婳:“……”   三年前的她?,真的是这样吗。   难怪姐姐每次见她?看?话本,白眼都翻上天:“这种东西看?多了要把脑子?看?坏的。”   当时?她?怎么说来着,哦对,她?如拥珍宝般抱着书,情真意切道:“你不懂,他们是真爱!”   姐姐继续翻白眼:“真爱不真爱我不知道,但你是真傻子?。”   她?便回?嘴:“你个铜钱串子?!”   姐姐:“你个花痴种子?。”   她?:“你…你……”   你了半天你不出个因为所以,最后一抹眼泪,冲出门去:“阿娘,姐姐又欺负我!”   “娘子?,娘子??”   两道唤声拉回?明婳缥缈的思绪,一抬眼,便见到采雁那张圆圆的脸,“怎么了?”   采雁道:“殿下来了!这会儿就在院子?里呢。”   明婳一愣,等反应过来,连忙吩咐,“快快快,快把这些书藏好。”   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戴,确认并无不妥,这才下榻穿鞋:“他怎么来了?”   “这…这奴婢也不知啊。”采雁边招呼着小丫头搬书,边答道:“殿下现下在外?头看?院子?呢。”   “院子?有什么好看?的。”明婳咕哝着,但一想到裴琏来到了她?的地盘,心底无端涌出一种难言的感觉。   这感觉在行至门外?,看?到站在葡萄架下的那抹颀长的竹青色身影时?愈发强烈。   强烈到让明婳有种白日梦般的眩晕与恍惚。   因着这处院落,与千里之外?的瑶光殿不同,是真正属于她?的领域,更?是承载着她?年少时?的一切美好记忆的地方,而裴琏,这样一个与她?的人生有着千丝万缕的交集但不该出现在这的人,现下就这般大剌剌地出现在这。   像是有一层浓雾似的隔阂被打破了,明婳站在阶上,蓦得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当年裴琏随他们一同回?了北庭,那这葡萄架下应当时?时?能看?到他的身影吧。   当年未能延续的缘分,却在各自长大后,以这种别扭又奇特的方式续上了。   还真是世事难料。   明婳恍惚感慨着,凋零积雪的葡萄架下,那道青松般的高大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看?到阶上一袭清丽绿袄的小娘子?,男人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青色氅衣,薄唇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再次抬眼,他缓步朝她?走来。   在婢子?们的请安声里,明婳也晃过神,朝面前的男人行了个礼:“殿下万福。”   “不必多礼。”   裴琏站在阶下,抬眸看?她?,清隽面庞在灰青天光里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润:“不介意孤来讨杯热茶喝?”   明婳心说你人都到门口了,还假客气什么呢。   但在婢子?们面前,她?自也是客客气气,身子?朝旁让了些:“殿下请。”   裴琏提步进屋,明婳吩咐采雁沏茶,也走了进去。   就如去年明婳第?一回?走进裴琏的寝殿一般,这是裴琏第?一回?踏入小娘子?的闺房,房间风格鲜艳明丽,处处可见少女雅趣,譬如那美人瓠里的一支罗钵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又譬如明间与内室之间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帘,就连香炉都是雕花鎏金镶嵌宝石的,正袅袅燃着清雅微甜的鹅梨帐中香……   见他打量着属于她?的私密空间,明婳蓦得有些拘谨,掩唇轻咳一声:“屋里有些乱,今日还没叫她?们收拾。”   裴琏眉宇澹然:“还好。”   “进去坐吧。”   “嗯。”   明婳先行走到内室,回?到温暖的炕上。   不一会儿,婢子们端上茶水糕点,便识趣地退下。   没了旁人,明婳也不装客套了,看着面前的男人:“你来做什么?”   裴琏没立刻答,只?端起那雨过天青色的瓷盏,杯盖轻揭,一阵茶雾便氤氲了他深邃的面庞。   隔着这薄薄茶雾,那双一贯淡漠的黑眸也染上几分朦胧湿意般:“想见你,便来了。”   明婳一怔,再次定神,对座的男人已垂眼品茶,仿佛方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听。   就在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时?,裴琏再次开口:“舅兄先前答应陪孤一道逛逛庭州城,可这两日一直没见他的人影,说是去卫所操练了,要过段时?日才回?。”   明婳在他面前也不打官腔,直接道:“我哥哥知道你我和?离之事,心头苦闷,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索性回?卫所躲个清静。”   实则谢明霁也恼怒不已,但肃王已经打过一回?了,他也不好再动第?二次,想来想去,还是选择远远躲开,冷静一段时?日。   裴琏也猜到是这个缘故,而今见明婳轻飘飘地说出来,心下愈发惭愧,握着杯盏的长指也不禁收紧。   迟疑片刻,他开口道,“明婳,孤……”   “好了,那些道歉啊后悔的话,你不必再说了,这一路上我听得已经够多了。”   明婳打断他,耷拉着脑袋剥着手中的炒瓜子?,语调轻缓而平静:“好不容易回?了北庭,又快要过年了,我也不想再纠结过去那些事了。”   裴琏闻言,眉心动了动。   一时?竟有些捉摸不透她?这话的意思,她?所说的不想纠结,是打算原谅他了,还是……仍旧不愿与他重?修旧好?   刚要细问,明婳将掌心那一小撮瓜子?仁丢进嘴里,仓鼠般边嚼边道:“上门即是客,我哥哥无法?陪你逛庭州,那我陪你逛吧,也不枉你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不枉二字,叫裴琏心下骤沉。   但见明婳眉眼间的恬静怡然,他一时?之间也不忍戳破,只?扯了扯唇角,笑笑:“好,那就有劳你了。”   明婳道:“客气。”   话落,两人都清晰感受到那份无形之中冒出的疏离。   前三日搽药时?的亲密,就好似日头升起前的叶片露珠,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的美梦。   在这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下,明婳裹上厚厚的氅衣和?毡帽,和?裴琏一道出了门。   北庭都护府的辖境极广,西边是阿尔泰山,东边以咸海为界,北边是天山,南边便是安西都护府。作为北庭府都的庭州,北境一半的兵力都驻扎此处,这边商路畅通,贸易发达,是以格外?繁华热闹。   “只?你来的时?节不凑巧,又是冬日又临近除夕,四处茫茫皆是白雪,瞧不见北庭壮丽的景色不说,胡商们冬日都待在毡房里,大渊的商贩们也都关铺子?回?家过年了。”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明婳掀着车帘一角往外?望:“开春后,积雪融化,商道复通,胡商们便都回?来了。到时?候城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哪像现下,还不到平时?一半的热闹。”   裴琏也朝窗外?看?了看?,淡淡道:“现下也挺好的。”   “这有什么好。”   明婳回?过脸看?他:“北庭一年三季都美不胜收,就属冬日最是寡淡无趣。你若是瞧见春日里山坳间杏花开遍,映着绿茵茵的草地与远处巍峨的雪山,还有叮咚流淌的溪流与哞哞吃草的牛羊,或是秋日里,大漠深处红艳艳的枫叶与金灿灿的胡杨林,啊呀,那才叫大美河山——”   裴琏听出她?话中对家乡的自豪,还有那隐隐掩不住的遗憾。   她?在遗憾什么。   遗憾他看?不见这些秀美风景,还是遗憾他不能留下。   “不必遗憾。”   裴琏看?着她?,道:“若你愿意,明年春暖花开,你我一道骑马去看?杏花。”   迎着男人郑重?的目光,明婳一时?凝噎。   须臾,她?蹙眉看?他:“明年开春化冻了,你不回?长安?”   裴琏没答,只?反问她?:“你随孤回??”   明婳再次语塞。   车轮辚辚滚过雪后的街道,就在马车里两人的目光胶着时?,车外?传来一声拉长的“吁”。   “郎君,娘子?,祥云阁到了。”车夫提醒道。   如闻大赦般,明婳偏过脸,应道:“知道了。”   边说边抓过帷帽戴上,掩饰尴尬般:“这家的白水炖羊肉是城里滋味最好的,他家的葡萄酒也不错,是正宗的火州葡萄酒.......”   裴琏看?她?一眼,轻轻嗯了声,先行下车。   待到明婳弯腰钻出来,裴琏朝她?伸出手。   明婳迟疑片刻,扶着他的臂弯下了车。   虽说城里人少了一半,祥云阁的生意依旧兴旺,好在明婳出门前就派人来这边订了雅间,如今进了门,立刻有小厮引着他们前往二楼。   为了招待裴琏,明婳点的都是北庭当地的特色酒菜。   裴琏一向对饮食声色这些不感兴趣,也是和?明婳成婚后,才于“色”上有了贪恋。   但对于“饮食声乐”,依旧是兴趣寥寥。   不过明婳点了满满一桌丰盛菜肴,他也不想扫她?的兴,于是她?介绍什么,他便吃什么,她?问味道如何,他便道:“很好。”   吃食的滋味的确不错,但叫他更?愉悦的还是她?大快朵颐的模样。   裴琏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看?她?进食也成了一种乐趣。   或者说,只?要看?见她?,心底就有种被填满的踏实。   可见感情的确是件很“可怕”的事。   明明他的脑子?是清醒的,在这种情况下,却也克制不住地沉沦于情爱之中。   从前他不懂,不懂父皇那样聪明的人,如何会困于情爱,做出那么多不明智之举。   直至亲身体会到这种爱而不得的滋味,他方知何为噬心蚀骨,煎熬难眠。   “你吃饱了吗?”   明婳蹙着两弯柳眉,看?着对座沉默不语的男人:“若是没吃饱,再点几个菜?”   这人好奇怪,吃饭便吃饭,如何一直盯着她?看?,她?脸上又没有炖羊腿和?芝麻馕。   “吃饱了。”   裴琏敛眸,扫过桌上的碟盏,道:“你可吃好了?”   明婳点头:“我也饱了。这一锅白水煮羊肉,我起码吃了一半!”   听出她?话中的声讨,裴琏瞥过她?白嫩嫩的圆润小脸,笑了笑:“秋藏冬补,多吃些好。”   明婳自然也感受到他投到脸上的目光,不禁纳闷,这人就这么想把她?喂胖吗?   万一真胖得圆滚滚的,他没准要嫌她?丑了。   想到下午还要逛城西,明婳便也没多留,扶着吃饱的肚子?起身,和?裴琏一道下楼。   刚走到楼梯处,忽的两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明婳脚步一顿。   裴琏站在她?身侧:“怎么了?”   明婳没说话,只?隔帘看?着楼梯间缓缓走上来的一对年轻夫妇。   那郎君一袭靛蓝袍子?,模样清秀,正小心扶着身侧的年轻妇人:“娘子?慢些走。”   那妇人瞧着与明婳差不多的年龄,绿云堆鬓,容色娇丽,只?身怀六甲,挺着个高高的肚子?,冬日厚重?的袄裙都遮不住。   听到自家郎君的贴心叮嘱,那妇人满脸甜蜜地笑道:“知道啦,又不是瓷做的,哪有这般紧张。”   那郎君道:“你如今身怀有孕,是我们赵家最金贵的宝贝了,可不得仔细仔细再仔细。”   这话又惹得妇人一阵娇笑。   夫妇俩缓缓上了楼,又在小二的招呼下,走向另一处雅间。   似是察觉到这边注视的目光,那年轻夫妇抬眼看?来。   因着明婳戴着帷帽,遮掩面容,于是他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向一袭青袍的裴琏,脸上皆是掩不住的惊艳。   人皆有爱美之心,哪怕夫君就在身旁,那年轻妇人也往裴琏身上看?了好几眼。   明婳都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定是惊叹“庭州何时?有这等风姿卓然的人物”。   不过萍水相逢,也不好多看?,夫妇俩很快就收了目光,进了雅间。   而明婳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木门掩上。   裴琏实在瞧不出那对夫妇有何特殊之处,唯一要说特别的地方,大概是那个与明婳年龄相仿的妇人有了身孕。   难道她?……   裴琏抿了抿薄唇,看?向明婳,似有期待:“你也想要小娃娃了?”   明婳稍愣:“啊?”   裴琏:“不然你盯着他们作甚?”   待明白他的意思,明婳又好气又好笑,“因为我认识他们啊!”   真是服了,他怎么能想到那上面去。   “认识?”   裴琏拧眉:“那男子?,还是女子??”   “都认识。”   明婳也没想到时?隔近两年再见,竟是这幅场景:“那赵敬宇是赵副都护家的小儿子?,那位小娘子?,唔,瞧着好似是吴将军家的五娘子?,闺名唤作媛媛,还是嫣嫣……哎呀,她?家太多姊妹了,我与她?也就宴上碰过两回?,记不太清了。”   “不过印象里,她?很是清瘦,未曾想两年过去,丰腴不少,我方才都险些没认出来。”   明婳点着下颌:“嗯,应当是有孕的缘故。”   裴琏听她?话音,状似无意地问:“既然不熟,为何一直盯着看??”   “就挺惊讶的,他们两个竟然凑成一对了,且吴娘子?的肚子?都那么大了。”   明婳说着,提着裙摆缓缓下楼:“我出嫁才两年……”   她?顿了下,两年,也不短了。   直到上了马车,摘下帷帽,明婳安安静静靠坐在窗边,若有所思。   裴琏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似是猜到什么,沉吟片刻,他道:“还在想方才那对夫妇?”   明婳微怔,鸦黑长睫缓缓垂下:“没有。”   裴琏一眼看?出她?在撒谎,男人的直觉叫他心头微沉,面庞也不禁绷起:“你与那姓赵的郎君很熟?”   话落,果见明婳神色僵了下。   裴琏面色愈沉。   他就知道,一个是大都护之女,一个是副都护之子?,年纪相仿,她?又生得这般姝丽貌美。   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自然会招来一堆蜜蜂蝴蝶。   想来那姓赵的,也是其中一只?。   “算熟吧。”   明婳也不否认,道:“我们年纪差不多,从小都是一块儿玩的,他阿娘……我唤作婶娘的,是苏州人士,做的一手好菜,每回?我们去他家玩,婶娘就会做一堆好吃的江南糕点给我们吃。”   是以在十三四岁,明婳物色未来夫婿时?,便将这赵敬宇归为第?一人选。   除了赵敬宇模样斯文,白白净净,不像武将之子?,反而更?像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便是看?中了赵夫人那一手好糕点。   裴琏一听明婳这话音,心下冷笑。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难怪了。   “你心仪那个姓赵的?”   他问的直接,明婳的思绪也从赵夫人做的桂花糖藕拉了回?来,略作思索,她?眨了眨眼:“不算心仪吧。”   裴琏拧起的眉心刚要舒展,又听她?道:“不过若非陛下赐婚,我应当会与他成婚吧。”   裴琏的脸色骤然一黑。   “就那样的?”他眯了眯眼,试图回?想那赵敬宇的模样。   一个鼻子?两只?眼,勉勉强强算是清秀,这般泯然众人,她?也看?得上?   明婳听出他语气里的轻慢,心底有些不服:“你别小瞧人,赵三哥哥虽容色不如你,可他性情最是温柔和?气,与我说话从来温声细语,有吃的玩的都紧着我,对我可好了。”   一时?之间,裴琏也不知该气她?那句亲昵的“赵三哥哥”,还是该气那句“对我可好了”。   “对你好又如何,还不是另娶他人,与旁的女人温声细语,嘘寒问暖?”   压着胸臆间那股窜动的闷意,裴琏睇着她?,嗤道:“孤瞧那妇人的肚子?,少说也有七八月,算上两家议亲过六礼的时?日,怕是你才出阁,他便迎娶新妇,将你抛之脑后了。”   明婳岂会听不出这话中讥讽,她?蹙着柳眉,本想怼回?去“那又关你什么事”,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   因她?方才也在思索此事。   怎么就那么快成婚了呢。   明明她?出嫁那日,他还特地骑马来送她?,依依不舍,一直在城门站了许久许久……   裴琏见她?上一刻还红着脸气势汹汹,陡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耷下脑袋,眸色不禁暗了暗。   是戳中了她?的伤心事?还是他方才的语气太重??   应当是两者皆有。   可一听到她?嘴里夸其他男人,且那男人还是她?的青梅竹马,陪在她?身边渡过了一整个童年,他就克制不住心底泛滥的酸涩。   她?的过去,他都未曾参与,那个姓赵的凭什么能陪在她?身边。   妒,犹如毒药,在心尖熬煎着,不知不觉叫人变得刻薄。   搭在膝头的长指渐渐拢紧,裴琏深深吐了两口气,才看?向明婳,嗓音低沉:“方才是孤不对,不该对你那么重?的语气。”   见明婳仍垂着眼不出声,他默了两息,而后坐了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明婳错愕抬眸:“你做什么?”   “你若是生气,便打孤出出气,别不理?孤。”   说着,便牵着明婳的手往他脸上招呼。   明婳瞪大了眼,及时?收住:“你疯了啊!”   裴琏看?着她?,漆黑狭眸幽深如潭:“是,孤疯了。”   “你不理?孤,孤会疯。”   “你心里记挂其他男人,孤也会疯。”   明婳哑然,好半晌,才偏过脸,一边挣脱他的手,一边咕哝:“莫名其妙的,你给我松开……”   裴琏不松,颀长身躯反而朝她?倾去,目光幽幽地看?着她?:“除非你答应孤,别再想那个姓赵的。”   明婳拧着眉:“他都与吴娘子?成婚了,我还想他作甚?”   裴琏:“那你方才为何那般失魂落魄?”   明婳一怔,而后点头:“是,我方才是在想他,不过……”   话未说完,微张的樱唇便被一阵温热覆住。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吻来势汹汹,牢牢堵住她?的唇瓣,撬开她?的唇齿,宛若夏日风暴般席卷而来,将她?要解释的话通通地、不容拒绝地都堵了回?去。   “唔唔……”   明婳挣扎着,可这回?他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凶悍而强硬地将她?挤入马车角落。   这都不算吻,更?像是堵她?的嘴,或者用?这种方式掠夺她?的呼吸,好叫她?在他怀里窒息昏迷。   如同搁浅的鱼儿,明婳浑身渐软,挣扎幅度也愈小。   见她?双颊绯红,目光迷离,裴琏也松了手臂的力气,唇舌变得温柔,细细勾缠着她?的唇瓣与舌尖,宛若沙漠里缺水多日的旅人遇上绿洲,他贪婪又迷恋地吻着怀中之人,试图汲取着更?多属于她?的气息与津液,好浸润那因嫉妒与不安而焦灼干涸的心。   这温存却并未持续太久,车厢里便响起“啪”得一道响亮巴掌声。 第092章 【92】   【92】   时隔三月, 又挨一记耳光,又响又亮。   明?婳纤薄的肩背紧紧抵着身后?的车壁,当仰脸迎上男人幽沉的目光时, 心里?闪过一丝慌乱。   却也只?是一瞬, 她红着眼眶, 咬唇骂他:“裴子玉,你混蛋!”   这一巴掌着实打得不轻,那火辣辣的痛意叫裴琏心下“腾”地冒火, 却在对上她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时,刹那哑火。   “你打了孤, 孤还没说什么?, 你哭什么??”   裴琏拧着眉, 面罩寒霜:“别哭了。”   “就哭就哭,你非礼我, 还不让我哭?天底下哪有这样蛮横的道理。”   明?婳原本心里?还有些没底, 因着她也意识到?这巴掌打狠了,到?这会儿手指还有点发麻。   但?见裴琏虽然板着脸,语气却还算缓和, 霎时也挺直了腰杆子,继续噙着泪声?讨他:“你总是这样, 每回都不等我把话说完, 就用这种无赖法子堵我的嘴,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卑鄙无耻之人!你好歹也是一国储君, 这样与那些地痞流氓有何区别?你…你到?底还知不知道羞耻, 要不要脸皮!”   裴琏:“……”   他一直都知道他这位太?子妃不太?会吵架, 却没想到?这般不会吵。   这般骂他,他非但?不觉愠恼, 甚至觉着……有点可爱?   本就灭了大半的火气,现下是彻底熄了。   “是,你说的是。”   他朝她伸手,见她要躲,干脆捧住她的脸,像是给不愿沾水的小脏猫洗澡般,长指擦着她眼角的泪:“孤不知羞,孤不要脸,孤卑鄙无耻最爱堵你的嘴,这下你满意了?”   “你你你!”明?婳难以置信,一张脸涨得通红:“你现下怎么?这般厚颜无耻了?”   “有人曾告诉孤,在心爱之人面前,脸是最无用之物。从前孤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此为真?理。”   稍顿,裴琏垂下眼,坦然看向?她:“何况,孤本就想对你做许多卑鄙无耻之事,是以你这般骂孤,也不算错。”   明?婳震惊了,也语塞了。   一个人都无赖到?这种地步了,她还能说什么??   怪道有句话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看来?你方才那半锅羊肉当真?没白吃,今日这手劲儿,呵……”   裴琏抬手抚向?依旧有些热意的左脸,眸色晦暗不定地睃着紧缩在角落里?的小娘子,“事不过三,再有下次,就别怪孤……”   明?婳被他这目光看得后?背发毛,但?输人不输阵,她硬着头皮,仰起脸,“你能怎么?样?我告诉你,这是北庭,才不是长安!”   裴琏看着她抬起下颌,一副有人撑腰的骄傲小孔雀模样,眉梢轻挑。   下一刻,他一把叩住她两只?手举过头顶,再次俯身欺上前。   明?婳瞪圆了眼:“裴子玉,你敢!”   “这世?间就孤没有不敢之事。”   裴琏慢条斯理瞥着她,而后?朝她低下头。   “啊啊啊啊你不许!”明?婳下意识闭眼尖叫。   预料中的吻却没落下,那裹挟着清冷熏香的男人气息掠过鼻尖,旋即密密地落在她的耳畔:“只?是孤向?来?不愿强迫人,尤其是对女子。不过……”   明?婳刚要睁眼,耳垂就被男人咬住,那裹含的热意叫她头皮都发麻,那道磁沉的嗓音也低低钻入耳廓:“你下回再打孤,孤便把你扒光,捆着打你屁股。”   这这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明?婳呼吸屏住,只?觉自己的这对耳朵都不能要了。   他是如何做到?一本正经说出此等狂悖孟浪之言?   狐狸精,一定是被狐狸精上身了。   “裴子玉,你……你……”明?婳羞恼地咬牙,搜遍脑瓜子却想不出什么?更?有攻击性的词,最后?只?得狠狠推开他的胸膛,“离我远点!”   见她雪白肌肤红成海棠花般,裴琏也没再继续逗她,拂袖坐直身子。   不过抬手揉着隐隐作疼的左脸时,他兀自敛眸暗想,下回还是得给她吃些教训,不然真?要惯出随便打人的坏毛病了。   惯子如杀子,惯妻也一般。   明?婳见他捂着脸不说话,只?一脸若有所思地扫过她的腰下,霎时警铃大作——   这登徒子不会真?想打她吧?   她面上故作淡定,却是悄悄夹紧双股。   裴琏见状,心下哼笑?,揉了一会儿脸,他言归正传:“你方才到?底在想什么??”   明?婳斜他一眼:“我凭什么?告诉你。”   裴琏默了默,点头:“行。”   明?婳正诧异他这么?好说话,下一刻便听他朝外道:“掉头,回祥云阁。”   明婳惊愕:“你做什么??”   裴琏道:“你不告诉孤,那孤亲自去问问那个姓赵的。”   “不行!”   明?婳失声?,见马车真?的在调转,忙朝外喊道:“不掉头,继续去城西。”   “掉头。”   “不掉!”   “掉。”   “不掉不掉不许掉!”   外头的车夫似是也迷惘了,隔帘小心翼翼地问?:“郎君,娘子,这到?底是去哪儿啊?”   车厢里?,明?婳气鼓鼓瞪着眼,裴琏看着她,一脸无辜:“你不想说,孤不为难你,去问?旁人,你又不肯,谢小娘子,世?上哪有这样蛮横的道理?”   明?婳一噎,只?觉这混账男人一张嘴既会诡辩,又会强吻,实在可怕得很。   “我与你说,你别去打扰旁人!”   “好。”   裴琏眉宇舒展,笑?意温润如春风,又提声?道:“去城西。”   马车很快回归正轨。   明?婳也将她方才失神的缘由说了:“我只?是触景生情,想起了我阿娘之前与我说过的一句话。”   裴琏睇她:“什么??”   “我阿娘说,人心易变,一个男人可能今日爱你,明?日也爱你,爱你一年两年三四五年,但?也有可能说不爱便不爱了。”   明?婳抿了下唇瓣,看向?裴琏:“我也不瞒你,赵三哥哥他从前悄悄给我写过情诗,我呢,从前也想过要嫁给他……欸,你先别黑脸,你黑脸我就不说了。”   裴琏:“孤没黑脸。”   明?婳看着他那阴恻恻如锅底般的脸色,真?想给他找面镜子。   “他喜欢我也很正常啊,毕竟我长得这么?好看,家世?好,性格好,又是知根知底一同长大的情分?,北庭中意我的好儿郎海了去了,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肝、无情无义……”   明?婳越说越觉得裴琏当真?是个瞎子,幽幽瞥他:“若不是陛下一封圣旨,我才 不会嫁给你呢。”   裴琏自也明?白她那一眼哀怨,喉间发涩:“婳婳,孤……”   “得了,你不必说,我不想听?。”   明?婳打断他,说回她的思索:“当时阿娘与我说那句话时,我还不愿意去信,可方才看到?赵三哥哥和吴娘子夫妻恩爱的模样,心里?忽的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裴琏眸光微沉:“难不成你还惦记着那姓赵的?”   “不是。”   明?婳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压根也不喜欢……唔,不对,应该说是喜欢的,但?不是那种喜欢……”   若说两年前的明?婳还不懂普通喜欢与男女之间的喜欢有何区别,现下想想,她当时对赵敬宇以及其他候选未婚夫的人选,都是那种“不讨厌”的喜欢,唯有对裴琏,是哪怕他那样的讨厌,却还是喜欢。   是从何时开始,对裴琏这样喜欢呢?   明?婳试图寻出个节点,却发现好像在那大红盖头揭开的一刹那,裴子玉的模样就已经映入她的心间。   性情恶劣的人,偏偏长了张温润俊美的好脸,老?天还真?是不公。   明?婳心下腹诽着,再想到?赵敬宇,两道月眉也纠结出一丝迷惘:“他给我写情诗的时候,应当是真?心的。可这份真?心,时移势迁,也会给另外一个女子,他方才待那位吴娘子,也很温柔呢。”   就像从前对她一样,温柔可亲,细心备至。   “裴子玉,你们男人都这样吗。”   明?婳仰起脸,一脸求知:“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但?过个一两年,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   裴琏闻言,眉头紧锁:“这种情爱之事,你问?孤,孤也不甚了解。”   毕竟在遇上她之前,他对这些情情爱爱的,都是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也是遇上她,才渐渐打通情窍——   而这情窍,也仅限于她一人。   “那赵敬宇,或是你其他的倾慕者是如何想的,孤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但?孤很清楚,孤对你的这份心意,不会再给旁的女人。”   裴琏望着她:“孤想要你,也只?要你。”   这突如其来?的示爱叫明?婳心里?乱了两拍,待回过神,她垂下鸦黑羽睫,一副忙忙碌碌又不知忙什么?的模样,瓮声?道:“谁问?你了,你就说这些……”   “再说了,你现下说得好听?,什么?只?要我,先前也不知是谁说,与我和离之后?,还会再纳妃妾。这才过去半年,说过的话就不记得了?”   她这反问?,叫裴琏一时噎住。   那张还残留着巴掌印的俊颜也不禁绷紧,他抿了抿唇,道:“孤那时,原以为……能放下。”   难得见到?裴子玉这般窘迫,明?婳瞧在眼里?,心底也泛起一阵说不出的痛快。   面上却是不显,只?抓着这次难得的机会,嫣色嘴角微微翘起:“别呀,别原以为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应该要做到?呀。”   裴琏:“……”   见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明?婳心下更?乐:“要我说,你就该快些回去,广纳秀女,选他四五十个美人儿收入东宫,什么?环肥燕瘦、小家碧玉、大家闺秀,温柔的、风情的、娇媚的,各样的都选一个,没准你又喜欢上了呢。”   裴琏仍是不语,只?撩起眼皮,静静望着她。   那漆黑瞳仁幽幽的,好似泛着某种危险的气息,瞧得明?婳渐渐也敛了声?。   她身子往车壁靠了靠:“你这般看我作甚?”   裴琏道:“想知道?”   明?婳:“……”   裴琏自顾自道:“孤在想,你再说这些剜心之言,孤是现下就把你扒光了打,还是夜里?回到?王府再说。”   明?婳愕然,旋即揪紧了衣襟,面红耳赤:“你敢!”   “你若再说这些话,孤没什么?不敢。”   裴琏说罢,沉默了一阵,忽的朝她坐近。   明?婳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现下就要辣手摧花,刚要躲闪,他却只?是牵过她的手,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谢明?婳,接下来?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孤只?说这一回。”   男人神色无比郑重,明?婳甚至还看到?他兀立的喉结似是局促地滚了下。   “孤从小到?大只?立志,开盛世?太?平,当万古明?君,于情爱一事上,从无任何念想与期待。至于缘由……”   浓密的长睫垂了垂,他遮住晦暗的眸色,薄唇轻扯:“许是自幼被母后?冷落,后?又目睹她与父皇间的生离死别,心下便生出一种畏惧,觉着把感情寄托于旁人身上,实在是件愚不可及,又极其可怕的事。”   “孤也不知从何开始,便不再对旁人的爱意有所期待,也不愿对旁人表露爱意,仿佛只?要这样,便不会失落,也不会被伤害。”   “其实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但?你,你又来?一次来?到?了长安,回到?了孤的身边。”   这一回,不再是随肃王夫妇短暂探亲,而是来?到?他的身边,成为他长长久久、共度余生的妻。   不知不觉,他又一次放下戒备,由着她靠近他,进了他的心。   “若那个人是你,孤便不再畏惧。”   裴琏握紧那只?放在胸口的手,低头盯着明?婳的眼睛,浓黑凤眸里?是卸下防备、全然袒露的赤诚:“谢明?婳,孤……我的心,已经在你手中了。”   “求你,别抛弃它。” 第093章 【93】   【93】   像是夜雾朦胧的河面, 舟楫荡开一阵阵滉漾的波痕,明?婳的心摇曳着。   绵软的,酸涩的, 更多是恍惚。   那牢牢贴着胸膛的掌心之下, 是男人鲜活跳动的心脏, 哪怕隔着冬日袄袍,她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强而有力的律动。   这一刻,她不再怀疑他的真心, 也不再质疑他这些话。   因着她很清楚,高?傲如裴子玉, 不会?拿那段被?遗弃的往事来博取同情。   至此, 一个真正的, 会?渴望爱意,也会?害怕被?抛弃的, 并非那般无?所不能的裴子玉, 完完全全展现在她的面前。   明?婳的心没来由地慌得?厉害,那扑通扑通失序跳动的节奏,丝毫不逊于面前等待答案的男人。   四目相对间?, 周遭的一切好似都被?冻住,唯剩下彼此那一声盖过一声的心跳。   裴琏望着她的眼睛, 喉头微滚, 本能地想要靠近, 吻她。   明?婳自也看到他眼中那仿佛能溺死灵魂的温柔, 心摇曳地越发厉害, 像是急促震颤的蜻蜓羽翅, 又像一根悬崖摇晃的绳索——   在男人的气息即将贴近时,她猛地抽回了她的手。   “不行。”   她的嗓音因极度紧张而发哑, 长睫也遽然扇动着,低着头,喃喃道:“我不行,我做不到……我……”   混沌的思绪和失律的心跳让她磕磕绊绊,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自然也没看到面前的男人陡然失了血色的脸庞。   片刻,又好似良久,裴琏哑声开了口:“为何?”   “……”   “为何不行?又为何做不到?”   “还是说,你依旧不愿原谅孤?若是这样,那也无?妨,孤会?继续赎罪,直到你愿意原谅孤的那日。”   “不是……”   明?婳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感受到那紧紧落在身上?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抬起脸,“真论?起来,你如今已不欠我什么了。”   她的确因他的自负轻狂陷入险境,他却?也为此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她为嫁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远去长安,他为追她,也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来了北庭。   至于成婚后他对她的冷淡轻慢,这大?半年里,她以怨报怨,也算还了回去。   甚至于在皇宫那几月,皇家人对她温声细语、重礼相待,而他刚到北庭就被?打?得?伤痕累累,卧床三日。   明?婳将他欠她的,一桩桩一件件从心里拎出来,又一桩桩一件件地对应抵消。   “裴子玉,你不欠我了,我也不怨你了。”   明?婳仰着脸,乌眸澄澈:“这次是真的不怨了,若我说假话,就叫我……叫我再画不出好画!”   裴琏目光凝重,定定看她:“若真的不怨,那为何……不肯要孤。”   明?婳一怔。   见惯了裴子玉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模样,如今见着他这副低声下气的脆弱神色,她还有些不大?适应,心里也无?端升起一种欺负人的愧意。   “我不是不要你,我是……”明?婳本想解释,话到嘴边一琢磨,可不就是不要他了。   不不不,差点被?他带偏了!   明?婳闭了闭眼,捋清自个儿的思路,方才重新看向他:“现下不是你的问题了,而是我。”   “你虽对情爱一事不再畏惧,我却?怕了。”   明?婳捻着裙上?的丝绦,瓷白脸庞挤出一抹自嘲笑意:“我觉着你从前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只要不去爱,就不会?失落难过,更不会?被?辜负伤害。而且人活着,也不是只有情爱,还可以做其他有意义?的事,像我,可以争取画出传世佳作,拿出钱财广开善堂,救济贫弱。而你呢,我相信你这般勤勉进取,也定能成为一个平定天下的贤德明?君。”   “像现下这般不就挺好的吗,你有你的抱负与事业,我也有我的爱好与追求。可能咱们俩的夫妻缘分?就到这了,若你不介意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裴琏闻言,面色青了又黑,黑了又青,最?后听她说要做朋友,一颗心如灌酸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孤只会?与你做夫妻。”   他睇着她,眸光灼灼,好似要将她的脸都灼出两个窟窿似的:“你去岁不还说,最?大?的愿望便是觅得?一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去岁是去岁,今年是今年,人总是会?长大?的。”   明?婳还是有些抵不住他那凌冽的目光,偏过脸道:“再说了,你去岁不也说对情爱无?意,一心政事么。”   裴琏:“……”   刚要开口,又听她道:“从前我姐姐揪着我的耳朵教训我,我死活都听不进去。而今却?是了悟,她说得?很对,这俗世间?的夫妻,大?多是搭伙过日子,得?过且过,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便是有那几分?真心,也架不住人心易变,日子一长,就如那月下影,风中尘,终究逃不过一个同床异梦……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七个字说起来简单,但真想得?到,简直得?有大?浪淘金般的运气。”   明婳不觉得她有那么好的运气,哪怕裴琏方才的话很是动听,叫她险些沉溺,但想到祥云阁里遇上?的赵敬宇,忽又觉得“人心易变”,实在太难把?握。   “无?心情爱挺好的。”   明?婳点着头,一脸肯定:“裴子玉,没准当?朋友,比当夫妻还要长久呢?”   裴琏见她这副斩断尘缘、清心寡欲的模样,胸臆间?好似堵着沉沉巨石般,既可笑,又可气——   偏偏他又无?法怪她,因着这份可笑可气,皆是他一手造成,自作自受。   去岁的他,便是今日的她,木头一块,油盐不进。   而去岁的她,恰如今日的他,心心念念,只想得到她的爱。   因果轮回,现世报应。   裴琏倏地笑了。   “你…你笑什么?”明?婳被?他这突然的笑吓了一跳。   面前的男人没说话,只依旧垂着眼,哑声低笑,断断续续。   只笑了一会?儿,他拧眉抬起手,用力地压在了心口,高?大?的身躯也似是不堪某种疼痛般,佝偻着躬下。   明?婳见状,愈发惊骇:“你怎么了?别吓我。”   难道是被?父亲打?出了内伤?   这猜测叫她心中发紧,忙去扶他:“不去城西了,先去医馆……”   刚要喊车夫改道,纤细手腕便被?攥住:“不必。”   明?婳微怔,低头便见男人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庞转了过来,那双黑黢黢的凤眸里是掩不住的沉黯:“心病,医馆治不了。”   稍顿,嘴角又掀起一丝苦涩弧度:“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孤,心痛起来,竟是这般难受。”   就像有只无?形的手牢牢攥着心脏,越收越紧,挤压出每一丝空气,绞干每一滴血液,使得?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尖锐的刺痛,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偏偏那逼近窒息的痛意仿佛没有顶点,每当?他以为足够痛苦,应当?停了,那酸涩的痛意又如冰冷海浪般袭来,一阵又一阵,无?穷无?尽。   他宛若挣扎在苦海的旅人,飘来荡去,却?始终寻不到一个解脱的彼岸。   “从前,孤也让你这么难受过?”裴琏哑声问她。   明?婳迎着他晦涩的目光,默了片刻,道:“大?部分?时候算是委屈,还不到心痛的地步。”   稍顿,似是想到什么,她垂下眼睫,“真正觉着心痛,大?抵是那回被?刺客要挟,你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吧。”   那一夜的悲痛绝望,现下想起,心口还有些闷堵。   明?婳强压下心底那冒出的酸楚,深深地吸了口气,掀眸看着他:“裴子玉,你那时真的混蛋。”   裴琏从她漆黑的瞳仁深处里,仿佛看到那日夜里哭到泪如雨下、嚷嚷着看错他的小娘子。   是啊,哪怕只是权宜之计,那字字句句,的确皆是诛心之言。   意识到这点,才将缓解的那阵痛意再次攫住了他的心,那肆意泛滥的痛意很复杂,复杂到他可以同时处理好些棘手繁琐的政事,却?说不出这泛滥痛意中的有多少?情绪。   总之,锥心蚀骨,痛不欲生。   明?婳自也看出他愈发苍白的脸色,抿了抿唇,到底怕他自个儿把?自己?气死在马车上?,宽慰道:“你先别想这些事了,我很难过的时候,就会?寻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不然越想越难过……”   正想着给他支两个招,比如去逛逛铺子买买东西之类,马车外传来一阵哒哒靠近的马蹄声,马车也渐渐停下。   不等明?婳开口,便听车厢外传来一道熟悉的清灵嗓音:“万老爹,你这是载的谁,要往哪里去啊?”   “大?娘子,您可算回来了,老奴问娘子的安!”   帘外响起车夫万老爹笑吟吟的应答:“可巧了不是,车里坐的是咱家表姑娘和她郎婿,正要往城西去呢。”   “表姑娘?我家哪位表姑娘?”   “姐姐!”   明?婳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男人的心痛不痛,难掩激动地推开车窗,探出半个乌发茂密的小脑袋:“是我啊!我回来了!”   腊月积雪的街边,一身朴素胡商打?扮的明?娓坐在马背上?,瞪大?了双眼:“你、你……!”   她难以置信般抬手揉了揉眼睛:“我嘞个乖乖,我不是雪盲了吧?”   “是我,真的是我!”   刚回北庭那日夜里,明?婳就听父亲说已经派人去寻姐姐了,没想到这般凑巧,竟在街上?遇上?了!   自去年八月分?开,如今也有一年多,现下看着这一身风尘仆仆男子装扮的明?娓,明?婳眼眶不禁潮热:“姐姐,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明?娓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家马车里坐着的小娘子当?真就是她远嫁长安的妹妹——   可她不是应该在皇宫么,怎么会?出现在这?   无?数个疑惑涌上?心头,但又很快被?这重逢的喜悦给压下,明?娓笑着一击掌,“真的是你!”   她一边翻身下马,将缰绳往随行的侍从手上?丢去,边笑容灿烂地往马车上?爬:“我这成日在外头晒着,不黑才是有鬼呢,再说了,黑点好,黑点显得?凶恶,脸白了在外头谈生意要被?人压——呃?!”   “价”字还没出口,明?娓掀帘便看到车厢里,那如巍峨玉山般的矜贵郎君。   一句脏话伴随着震惊在心底迸开,她弯着腰,撅着腚,整个人僵在车门,不知该进不该进。   真是见了鬼,太子怎么也在这?   相比于明?娓的惊愕,裴琏无?比平静,除了眉宇间?仍蕴着几分?沉郁,神态语气已恢复一贯的从容淡然。   他看向明?娓,略一颔首:“姨姐。”   明?娓:“……?”   完了,不是雪盲症,是误入海市蜃楼真碰到鬼了! 第094章 【94】   【94】?   一直到?被明婳拉着坐上马车, 明娓仍旧沉浸于那声“姨姐”带来的震惊之中。   若她没?记错,去年?在长安那少之又少的几次碰面里,这位金尊玉贵、清冷持重的太子?殿下一直是?唤她“谢大娘子?”。   虽说“姨姐”和“舅兄”一样, 都是?男方对妻子?娘家人?的寻常称呼, 可于皇室姻亲而言, 裴琏这声“姨姐”实在是?过于热乎了!   明娓悄悄地搓了搓手臂那一层鸡皮疙瘩,很想问?妹妹一句:“你的亲亲太子?哥哥中邪了?”   但碍于大家同坐一辆马车,生生憋住了。   明娓其实不?打算上车的, 虽然她很想上车和妹妹聊一聊,但于规矩礼数上, 她作?为?妻姐, 不?方便与夫妻俩同乘一辆。   却也不?知道自家妹妹今日为?何格外缠人?, 非得拖着她上了马车:“外头天寒地冻的,姐姐骑马多冷啊。反正马车大, 很够坐了。”   明娓无奈, 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一边尽量避免与那位太子?对视,一边偏着脑袋瞪明婳——   你们俩口子?待在车里你侬我侬不?好吗, 拖我进来作?甚!   作?为?双生子?,明婳自也读懂明娓那副要吃人?的目光。   她讪讪挤出一个笑, 又可怜兮兮眨眨眼, 以?眼神回应:‘我也不?想的, 姐姐你就陪陪我吧。’   每次明婳做错事, 或是?需要明娓替她背锅时, 都是?这个眼神。   明娓已经麻了, 恶狠狠瞪眼睛:‘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而后一秒敛起母老虎的眼神,朝裴琏干笑:“没?想到?殿下也在马车里, 贸然打扰,还请殿下见谅。”   裴琏神色澹然:“姨姐见外了,一家人?,谈不?上不?打扰。”   明娓闻言,愈发?毛骨悚然。   眼前这人?还是?当初那个清清冷冷、不?近人?情?的太子?裴琏吗?   当初在长安,他可没?这么温和亲切好说话。   明娓一时摸不?着头脑,直觉告诉她,这一年?多肯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但这会儿她也实在不?方便多问?,干脆勾起嘴角扯出个尴尬而不?失优雅的笑:“殿下太客气了。”   裴琏看出明娓的拘谨,以?及明婳的有意躲避,便也没?再说话。   左右他与这位谢大娘子?并无什么可说。   明娓和明婳倒是?想和彼此说话,但她们要说的都是?不?好当着裴琏的面说的,于是?只得以?眼神交流。   「叫你别拉我上车,现下好了,尴尬了吧。」   「姐姐就当陪陪我嘛,你最好了。」   「呵呵,不?吃你这套。」   姐妹俩的眉眼官司,自也落在裴琏眼中。   先前他虽也见过明娓,却并未仔细看过她的模样,一是?身份有别,二是?他向来也不?关注女子?的模样——   现下在这密闭的马车里,尤其姐妹俩紧靠在一排,就这般大剌剌坐在他对面,他看明婳的时候,想忽视明娓都不?行。   于是?便也第一次看清楚了他这位妻姐的模样。   眼睛鼻子?嘴,乍一看的确与明婳一样,但定眼再看,哪哪都不?同。   明娓肤黑眉浓,眼利鼻挺,再加之这身梳着发?辫的胡商打扮,不?知情?的还当她是?肃王的第二子?。   明婳则是?冰肌玉骨,杏眸琼鼻,绿云堆鬓,袄裙纤娜,宛若盛开在皑皑高岭上纯洁无瑕的雪莲。   她坐在明娓身旁,竟也衬出一副小鸟依人?的碧玉之感?。   恍然间,裴琏想到?皇后之前与他说的一句话——   “明婳不?是?嫁给你才这般好,是?她本来就好,无论嫁去哪家,嫁给谁,她都是?这般好。”   瞧,她连和男装的谢明娓坐在一块,都有种诡异的登对之感?。   若非父皇那一封圣旨,没?准她真的会嫁给那个赵敬宇,而方才在祥云楼的楼道之间,那赵敬宇扶着的也会是?身怀六甲的谢明婳。   这念头甫一冒出,眼前也好似浮现明婳挺着个大肚子?,靠在旁的男人?怀中羞赧娇笑的画面……   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裴琏搭在膝头的长指也不?觉拢紧。   明婳原本坐在对面和明娓眼神交流得有来有回,冷不?丁察觉到?那一道锐利视线落在脸上,她神色微顿。   待偏脸对上男人?那双瞧不?出情?绪的浓黑眸子?时,她一脸迷惑地蹙起柳眉。   谁招了他,突然这副严阵以?待的戒备模样?   明娓也感?受到?这丝不?对劲儿。   她如今也不?是?那等不?知风月的小娘子?了,一看裴琏那狼视虎顾、生怕有人与他抢夺的锐利目光,便明白过来,这是吃醋了。   欸,等等?   她是?明婳的亲姐姐,又不是什么旁的的野男人?,他这也能?吃醋?   一时间,车内三人?,各怀心思。   好在没?多久,便回了肃王府。   明娓是三月份跟着商队往波斯去了,算起来也有大半年?没?着家,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自然先去拜见肃王夫妇。   明婳一进门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明娓,听她要去拜见父母,忙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明娓朝她挤眼睛:“那殿下?”   明婳抿了抿唇,看向裴琏:“你身上伤还未大好,今日也逛了挺久的,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裴琏见她这般,也知她故意躲着他,眸光稍黯。   但想她们姐妹难得重聚,且在马车上想说的话也都说了,也该留出些空间让她自个儿捋一捋。   于是?颔首:“好,晚些见。”   风清雪寂,朱廊曲回,待到?那道清逸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的月门后,明娓抬手,朝明婳打了个响指:“回神了。”   明婳一个激灵,收回目光:“我没?跑神。”   “啧。”明娓撇嘴,一脸不?信:“人?在跟前的时候,你一声不?吭躲在我身后当哑巴,人?走了之后,你盯着背影看老半天。行了,这会儿也没?外人?,你快与我老实交代,你和太子?到?底为?何回来?”   明婳就知逃不?过姐姐的一双眼睛。   轻叹口气,她挽着明娓的手:“边走边说吧。”   肃王这会儿不?在府中,姐妹俩便先往正院拜见肃王妃。   路上明娓听到?明婳去了河北道,眼睛都亮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竟然如此开明,允许你跟着往外跑?我还以?为?做了太子?妃,就得一辈子?待在皇宫里,哪儿都不?许去呢。”   想到?帝后,明婳颔首:“是?,他们对我都很是?照顾,我很感?激。”   于是?又往下说,待提到?醉仙阁刺杀,明娓吓一跳,抓紧了她的手:“你没?事吧?”   明婳摇头:“我没?事。”   她接着说完,明娓一张脸乍阴乍晴,最后长长舒口气:“都没?事就好。”   “那该死的突厥人?!还有那个叛将,我呸,通敌叛国之人?就该千刀万剐才是?!”   明娓骂骂咧咧一通,再看一旁明显沉稳恬静不?少的明婳,也恍过神来:“你就是?为?着这事,不?打算和他过了?”   这反问?叫明婳愣了愣,疑惑:“他无视我的生死,害我遇险,这还不?够吗?”   明娓噎住,思忖两息,她停住脚步,看向明婳:“来,姐姐帮你捋一捋。”   “那日的确是?他以?身设局不?假,但我且问?你,那日夜里,他可知那刺客会突然调转目标,抓了你去?”   “这……”明婳噎了下,而后悻悻:“不?知。”   “那我再问?你,他可知那刺客是?突厥的暗桩,不?受那个姓侯的指使?”   “……也不?知。”   “那我最后再问?你,他设法?救你未果?,不?惜以?身相拼,你摸着你的心自问?,这能?叫无视你的生死,对你无情??”   “我、我……”   明婳哑然好半晌,才看向她:“姐姐,你到?底是?帮谁的?”   “关系上,你是?我妹妹,我自是?帮你的,但这会儿是?在帮你捋道理,论对错,自要就事论事。”   明娓一本正经道:“就那日之事,可以?怪太子?轻狂错漏,怪那刺客阴险狡诈,怪那侯勇无耻通敌,甚至还有那个女暗卫,关键时候竟弃你而去……”   “天玑她、她是?职责所在。”明婳试图解释。   明娓瞥她一眼:“哦,你对这个天玑倒是?能?理解为?职责所在,对太子?,便要他预判危险,时刻护你了?”   明婳觉得姐姐这话未免尖刻了些,明娓也看懂她在想什么,缓和神色,抬手揉了揉明婳的额发?,叹口气:“我早与你说了,不?要恋爱脑,不?要相信与依赖男人?……你之所以?对一个关键时候弃你而去的女暗卫都能?理解,却对为?你豁出性命的太子?而伤心欲绝,便是?你心里对他寄予了太大的期望,觉着他是?你的夫君,就该方方面面、时时刻刻以?你为?先,为?你生为?你死,为?你罔顾布局,不?顾一切……”   说到?这,明娓稍顿,眉梢挑起,很是?稀奇地啧了声:“不?过太子?这种人?,竟然会冲出去救你?”   明婳觉着这话听得很是?别扭,咕哝:“这怎么了?”   “看来我们家婳婳还是?很有本事的嘛。”   明娓抬手捏捏明婳的脸蛋,笑眯眯道:“竟然在一年?之内,叫太子?为?你动了真心?”   明婳:“姐姐,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阴阳怪气?”   “我是?你姐姐,又不?是?太子?的姐姐,定是?夸你啊。”   明娓道:“若我是?太子?的姐姐,那便是?阴阳怪气了,好好的一个太子?,放着大好前途不?要,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没?出息。这要是?我弟弟,或是?你,婳婳,你要是?为?个男人?要死要活,枉顾性命,我定要骂死你。”   明婳:“……”   她觉得她现下已经不?算是?恋爱脑了,可姐姐的想法?,好像比她还要冷硬坚决。   就好像是?,性转般的裴琏,断情?绝爱,无欲无求。   “姐姐,你这样……真能?遇上喜欢的人?吗?”   “遇不?上就遇不?上呗,我本来就只想开铺子?赚很多很多的钱,男人?嘛,偶尔调剂一下就够了。”   明婳闻言,蹙了蹙眉:“可是?你都不?会羡慕两情?相悦的人?么,唔,就像爹爹阿娘这样,有个真心相爱的人?,不?是?很好吗?”   “羡慕啊,可那也太难了。”明娓唉了声:“若是?这世上有种药水,喝了就能?看见人?的真心,那我定然带着药水抓紧寻个真心人?。问?题是?没?有这种药水,得靠自己花时间、精力与心神去观察、去揣测、去判断,多数情?况下,男人?又格外会装,有八成的概率会赌错……天爷呐,罢罢罢,费那个劲儿,我还是?踏踏实实赚钱吧。”   明婳这下是?听明白了,她仰脸看向明娓,语气肯定:“姐姐,你也是?在害怕。”   明娓稍愣,而后坦然笑了:“是?,把真心交予旁人?的风险可比跑到?沙漠深处做生意还要大,高风险的生意,我可不?碰。”   明婳问?:“万一赌赢了呢。”   明娓无所谓耸耸肩:“反正我不?敢。”   “那我……”明婳咬咬唇,耷拉下脑袋:“我也不?敢。”   “你个傻子?,你现下有什么不?敢?”   明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点了下她的额头:“你的药水已经显灵了,太子?的命都能?豁给你了,你还不?抓住这颗心,在犹豫个什么劲儿呢?”   明婳:“啊?”   明娓看她这傻样,算是?明白了何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句话,叹道:“你啊,就是?天上落金元宝,你也怕砸着你脑袋,只顾着跑去屋檐里躲了。”   思及此处,她摸摸下颌,早知裴琏这人?是?个披着事业皮的隐藏款恋爱脑,或许当初就该她嫁过去,将这场婚事的利益最大化。   转念又一想,她是?谢明娓,不?是?谢明婳,不?一定有那个本事能?打动裴琏,叫他为?她敞开心扉。   所谓真心换真心,是?婳婳先付出了真心,才换来了裴琏的心。   而她,叫她给男人?付出真心?   演演还行,真不?了一点。   -   这日夜里,因着明娓回来,谢明霁也从卫所赶了回来。   一大家子?围坐宴饮,说说笑笑,一派其乐融融。   明娓这一年?出去一趟,性情?越发?豪迈,说话的嗓门高了,酒量也明显好了。   酒过三巡,她喝得满脸通红,边吃着花生米,边说起她前往波斯,经过西?域诸国,翻雪山、趟沙漠、遇强盗、见佛光等等奇闻轶事。   明婳听得津津有味,哇声连连。   肃王夫妇听得面色凝重,觉着眼前的长女不?像高门贵女,更像个市井老油子?。   谢明霁也是?暗自发?愁,看这情?况,娓娓这辈子?八成是?姻缘无望了。   余光再悄悄瞥向另一侧的裴琏和明婳,心底更愁了。   月老啊月老,我家两个妹妹都生得如花似玉、聪明可爱,为?何你就不?能?给她们一段好姻缘呢?   一顿宴席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明婳今夜是?打算和明娓一起住的,裴琏打着灯笼,送她们回并蒂院。   临分开时,明娓又往裴琏身上瞟了好几眼。   裴琏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回 望过去,只觉这位姨姐的眼神十分奇怪,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审视。   总之,叫他心下不?虞。   他想,或是?明婳与她说了什么的缘故。   也是?看在她是?明婳姐姐的份上,他不?予计较,若换做其他女子?这般打量……   眼眶里那对招子?大抵是?不?想再要了。   明婳自也察觉到?裴琏那微冷戾的气场,忙与他道:“夜深露重,殿下也回去歇息吧。”   裴琏稍敛冷意,朝明婳颔首:“好,你也好生休息。”   待他一走,明婳拉着明娓:“姐姐,你怎么今夜总是?看殿下啊?”   明娓喝得有些醉了,脚步都有些虚浮,边靠着明婳往里走,边笑道:“难得见到?个恋爱脑的男人?,还是?从去岁那个爱答不?理的模样,变成现下满心满眼都是?你的模样,多稀奇啊,可不?得多看两眼。”   明婳:“……”   敢情?姐姐把裴子?玉当奇葩看了。   “你那样看人?,很是?失礼。”   明婳扶着她坐到?榻边,道:“再怎么说,他也是?咱家府上的客。”   “我知道。”   明娓摆摆手,往迎枕上一靠,饧眼道:“我也就这会儿觉着稀奇,多看个几眼。且我心里有分寸的,他虽不?虞,但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拿我怎样。”   明婳一时语塞,半晌,她挨着明娓坐下:“一年?多不?见,我觉着姐姐变了许多。”   明娓歪着脑袋,睇着昏黄烛光下自家妹妹那张清婉恬静的脸,笑道:“你又何尝不?是?呢?”   稍顿,她长长感?慨道:“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咱们都十七了,再过几日翻过除夕,都能?称作?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时光如逝,明婳心下也有些感?慨,忽又想起傍晚在肃王妃院子?里,阿娘让姐姐过完年?别再乱跑,安心在家相看个郎婿,姐姐笑着满口答应:“好好好,都听阿娘的。”   答应的那般干脆,必然是?有诈。   明婳趴在明娓的肩头,很是?好奇地问?:“过完年?,你真的不?与商队出去了?”   明娓眸光轻动,而后垂下眼,捏了捏小妹妹的脸蛋:“不?去了。”   明婳道:“那你真要相看郎婿了?”   “先看着,看不?看得中另说。”   明娓狡黠笑笑:“若是?看不?中,我就挑个寺庙带发?修行了。”   明婳惊愕瞪圆了眼睛,试图从明娓酒意酡红的脸上寻出一丝玩笑的端倪。   明娓看着妹妹这波斯猫儿般的可爱模样,心下发?笑,搂着她按在怀里一顿乱揉:“怪道太子?殿下失了心,我要是?男子?,定也爱你爱得不?行。”   “姐姐,你松开!我头发?都要乱了!”   明婳挣扎着,但还是?没?有逃过酒疯子?的魔爪,揉成个鸡窝头,“啊啊啊啊谢明娓!”   明娓被推到?一旁也不?恼,眯着眼懒洋洋地笑,忽又想到?什么般,道:“你若真不?打算和太子?重修旧好,那过完年?便叫他回去,你呢,随我一道去寺庙修行好了。”   明婳抬手顺着头发?,见明娓真的一副要出家修行的模样,愈发?奇怪:“从前咱们陪阿娘去庙里,也没?见你多虔诚,如何出去转了一圈,竟看破红尘,想要修行了?”   问?题是?她今夜又是?酒又是?肉,三句话不?离赚银子?,也不?像是?勘破红尘的模样啊。   “难道庙里有什么宝贝不?成?”   明婳眼珠子?转了转,忽地想到?什么,道:“姐姐,你不?会要倒卖庙里的佛像法?器、舍利经书那些吧?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银子?咱可不?能?赚,会折寿的!”   这话惹得明娓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等笑过劲儿了,才揩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儿,乜了自家妹妹一眼:“放心,我对那些没?兴趣。”   不?过,万佛寺里的确有她感?兴趣的“宝贝”。   这日夜里,姐妹俩相依而眠,好梦香甜。   翌日,明娓宿醉还在被窝里沉睡,明婳倒是?早起,便稍作?梳妆,自去后院寻肃王妃一道用早膳。   刚穿过花园小径,却见到?不?远处,府中管家领着一袭玄色氅衣的男人?,行色匆匆地朝前院走去。   明婳微怔,抬手揉了揉眼,定睛再看,那高大清隽的身影,的确是?裴琏无疑。   身旁的采月也道:“这一大早的,陈管家请殿下去哪啊?”   明婳眯了眯眼,望着那两道背影:“好似是?书房的方向?”   采月恍然:“那定是?王爷与殿下有事商议。”   可是?,会有什么事呢?   打也打了,骂或许也骂了,难道一大早又叫去打一回?   明婳垂眸思忖着,蓦得,眼皮落下一片冰凉。   纤长的眼睫被激得颤了两颤,再次抬眼,只见那笼着一层灰青色雾气般的寡淡天空,正纷纷扬扬落下一片又一片的雪。   “又下雪了啊。”   她喃喃地,不?知为?何,心底无端涌起一阵不?安。   静立片刻,她拢紧了袖中的葵花纹铜沉手,提步往前:“随我过去看看。” 第095章 【95】   【95】   朔风凛冽, 雪飘如絮,横穿书房檐廊,沾得一地湿寒。   肃王坐在堆满兵书的长案后, 看着雕花木窗外纷飞的皑皑白雪, 并无关窗之意。   他一向不喜太过?温暖舒适的环境, 安逸容易让人惫懒堕落,无形之中消弭该有的警觉与判断。   而他面前的这位年轻太子,或许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因?着打从太子进门第?一眼?, 便注意到了那扇未曾合上的窗户,却并未问“为何不关窗”, 只淡淡道了声“又?下雪了”。   肃王严峻的眉眼?稍缓, 撂下手?中的兵书应道:“北庭的冬日一向如此, 大雪一场接一场,远不比长安气?候温和, 殿下切记添衣保暖。”   这话?中的关切之意, 叫裴琏有些诧异。   少倾,他抬袖朝肃王一挹:“多谢岳父大人关怀,小婿会多加注意。”   肃王颔首, 从书桌旁起身,行至榻边一抬手?:“殿下坐吧。”   “是。”裴琏提步, 掀袍在左侧入座。   肃王并非那等惯说场面话?的官僚, 见裴琏坐定, 便从袖中拿出?一封密函, 递上前去:“殿下看看。”   裴琏拧眉:“这是?”   肃王道:“长安送来的, 半个时?辰前刚到, 臣觉着此事?有必要?叫殿下知道。”   裴琏闻言,神色也变得肃正?, 接过?那封薄薄的密函,垂眸看了起来。   肃王也没闲着,自顾自在对?侧入座,往紫砂壶里添茶加水,不紧不慢煮起茶来。   下雪的清晨格外静谧,唯听得凛风夹杂着雪花,簌簌呼啸。   不多时?,茶壶里的水也沸了,咕噜咕噜的热气?顶着小巧的杯盖,茶叶清香袅袅飘散在这安静的书房里。   裴琏握着密函的长指却是越发攥紧,浓黑长眉也沉沉压下。   阅毕书信,再次抬眼?,那脸色比窗外的风雪还要?凛冽冻人:“孤早知东突厥狼子野心,所谓百年盟书不过?是缓兵之计,迟早要?再打一场。却没想到这西突厥竟如此糊涂,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竟轻信东突厥如此拙劣的挑拨离间,觉着是大渊害了他们的质子,也要?毁约,与我朝兵戈相向!”   “殿下且喝杯茶,消消气?。”   肃王面色平静地倒了杯茶水,递到裴琏面前。   裴琏并不喝茶,只沉眸问:“父皇此时?来函,可是准备发兵?”   肃王看着眼?前这张双眼?跳动着灼灼热意的年轻脸庞,心下喟叹,还是年轻,气?盛。   也是,才二十,正?是热血沸腾、渴望建立一番功绩的好年纪。   “严冬凛冽,大雪连绵,于草原正?是物资匮乏时?,于我朝也绝非进攻的好时?机,是以在雪化之前,还算太平。”   肃王给自己添了杯茶,缓声道:“陛下此函,算是与臣提前通个气?,谋定后动。”   “那个西突厥的质子阿卡罗本就是个体弱的痨病,八年前送来长安时?,便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看在两邦交好的份上,鸿胪寺一直给他寻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材,谁知他痼疾难愈,春日里柳絮入肺,竟一命呜呼。彼时?西突厥的使者们也都是亲眼?瞧见了,为表悲痛,父皇还特?派了孤的二舅父为使臣,随着西突厥使者一道将阿卡罗的遗体送回故土。”   裴琏冷声道:“我大渊做事?坦荡光明,若想打它西突厥,直接点?兵排将杀过?去便是,何必做谋害质子这等下作把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肃王浅啜了口茶水,不疾不徐看向裴琏:“殿下真以为西突厥的莫铎汗王看不懂这是东突厥在煽风点?火?这莫铎,瞧着是个老实?的,实?则是个顶顶奸猾的鼠辈。”   裴琏琢磨着肃王这话?,面色微变,坐姿也越发端正?,恭恭敬敬给肃王添了杯茶:“求岳父教孤。”   肃王见他闻弦歌而知雅意,且态度谦逊,倒也愿教他一二。   于是端过?那茶盏,将这边境各方的势力、布局及统领的性情做派一一与他说了。   若说裴琏先前对?肃王的敬重是六分,而今听罢这番分析,那份敬重已然增到八分。   与幼年在东宫跟随太傅学习兵书的情况截然不同,眼?前的英武将军就如一本详实?睿智的活兵书,字字珠玑,句句箴言,都叫裴琏生出?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崇敬之感。   他听得专注,只恨不得将肃王脑中关于军政的一切知识经验都纳为己用。   也是这时?,他忽的理解为何当年母后要将他托付给肃王夫妇。   有这样的智勇双全的“养父”与那样慈爱贤德的“养母”,只要?不是那等无可救药的愚钝之辈,定能教化成才。   盛年的将军与年轻的太子坐而论道,直至壶中茶水饮尽,肃王话?锋一转,看向裴琏:“以臣过?往经验来看,这场仗八成是避不过。既如此,待到明年开春,雪化路通,还请殿下速速赶回长安。”   裴琏眉心皱起:“岳父大人,孤……”   “臣虽与殿下接触不多,但经过?这几?日相处与方才交谈,也知殿下是心胸宽广、抱负深远之人。若是太平时?期,殿下愿屈居府上,追情逐爱,耽误一两年光阴倒也无大碍。而今战事?在即,边境将乱,你为储君,应当以大局为重,尽快回朝中辅佐陛下,而非滞留此处,为儿女情长所绊。”   肃王板着脸道:“且殿下与臣女性情迥异,注定是有缘无分,为着你们俩日后着想,还是就此算了吧。”   裴琏沉默了。   从前在长安,身边之人都在劝他对?谢明婳好一些。   现下在北庭,身边之人都在叫他离谢明婳远一些。   包括谢明婳她自己。   难道他此番追来,真的错了?   裴琏垂着眼?,迟迟不语。   肃王见他这样,心道又?是个执迷不悟的,无奈地揉了揉眉骨:“罢了,午膳时?辰快到了,臣便不留殿下了。”   裴琏将那密函搁回桌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面朝肃王,深深一拜:“往后小婿还想与岳父大人多学一些边疆军事?,望您能不吝赐教。”   肃王眉梢微动,看着眼?前这道修长如竹的清俊身影,忽的想到夫人与他提起太子这一路上都在关注民生、体察民情,很有“学到老活到老”的自觉与毅力。   现下看来,果真不假。   肃王都有些羡慕永熙帝了,那人竟生了个这样敏而好学的儿子。   大抵是随了皇后家人吧,毕竟李家一向是诗书传家,李老太傅又?曾是清流之首,文坛领袖,桃李满天下。   思忖两息,肃王朝面前的年轻小辈颔首:“殿下既有此心,每日申时?,来书房与臣手?谈一二便是。”   裴琏心下欣喜,再次躬身拜谢了一番,方从书房离开。   巳时?入内,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   从书房离开时?,外头的雪还在下。   裴琏看了眼?天色,正?打算回西苑写封书信寄去长安,便听身侧的侍卫道:“殿下,那亭中之人好似是太子妃。”   裴琏循声看去。   便见那风雪潇潇的八角亭中,暗银色乌金绣蝠纹锦帘轻垂,一道纤细的红色身影坐在圆桌边,桌上摆着暖炉、糕点?之类,身后有三四个婢子侍立其后。   的确是她。   原本因?边境纠纷而紧锁的眉宇也春风化雪般,缓缓舒展。   裴琏握紧手?中的桐油伞,大步朝那风雪亭中走?去。   亭中。   “主子,殿下出?来了!”   采月看到风雪里那两道大步行来的身影,连忙弯腰提醒。   明婳趴在桌上都快睡着了,听到这话?,冷不丁一个激灵,边擦着嘴角边坐起身,眉眼?间还有些茫然:“出?来了?哪儿呢?”   “您往前看看呢。”采月道。   明婳朝前看去,果见茫茫风雪里,一道玄色身影执伞而来。   待到走?近,伞面稍抬,便映入一张如玉的俊颜,浓眉凤眼?,高?鼻薄唇,宛若雪中仙。   明婳愣怔了一瞬,方才起身:“殿下万福。”   亭中并不比外头暖,裴琏将伞递给侍卫,看向眼?前一袭绛纱色羽缎对?衿袄裙的小娘子:“这么冷的天,怎么想到在这喝茶?”   明婳眸光闪了闪,抬头道:“这边景致好,边赏雪边喝茶,也算是一件雅事?。”   裴琏:“……”   的确是雅事?,但他所了解的谢明婳,并不是这等追求风雅而白白挨冻之人。   视线落在她雪白脸颊上那道仿若熟睡而印出?的红痕,他心底蓦得浮现个猜测。   想欣喜,又?很快压住,怕是自作多情。   “若不介意,孤也讨杯茶喝。”裴琏走?上前。   明婳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神色自若,不像是挨打受骂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   本想走?了,见他主动过?来搭话?,忽然也有些好奇,父亲到底因?何事?大清早找他。   于是她抬手?:“你坐吧。”   裴琏坐下,婢子很快给他倒了杯茶水。   才等他喝一口,明婳就迫不及待问:“你怎么从我父亲的书房里出?来,他找你有事?吗?”   套话?套的如此明显,裴琏心下那个猜测又?坐实?两分,嘴角也不禁轻翘。   但很快又?敛起,他隔着悠悠茶雾看着她:“想知道?”   明婳心说,废话?,不想的话?问你作甚。   待对?上裴琏那似笑非笑的黑眸,她便知这男人故意在卖关子,吊胃口。   “爱说不说。”   明婳嘁了声,作势要?起身:“当谁稀得听。”   裴琏拉住她的手?腕:“孤又?没说不说,问一句怎就急眼?了。”   明婳瞥他:“你松开。”   裴琏:“你坐下。”   明婳:“你先松。”   裴琏却是不松,只抬眼?扫过?亭中一干人,道:“退下。”   侍卫自然退的很干脆,采月等人面露犹疑,待裴琏第?二眼?扫来,也纷纷噤若寒蝉,忙低头要?退。   “谁叫你们退下了!”明婳气?急。   裴琏握着她的手?道:“也不是谁都像你这般胆大,敢忤逆太子。”   话?落,明婳就瞪了过?来,裴琏抿唇,道:“你不是想知道岳父与孤说了什么?事?涉军机,不可外泄。”   听到这话?,明婳便也不好再拦着了。   很快,其余人都远远退下,唯有他们二人在这亭中。   直到明婳坐下,裴琏依旧没松开她的手?,反而握进掌心里替她揉搓:“手?这样凉,怎的还在外头吹风。”   “我乐意,要?你管。”   明婳抽了几?次没把手?抽回,干脆权当他是个暖手?套,只追问起正?事?:“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是长安出?了什么事?吗?”   战事?一旦发起,瞒也瞒不住,裴琏斟酌一二,遂将密函中的事?说了。   信函中主要?提及两件事?,其一是八月里,东突厥使团来到长安,就刺客阿什兰一事?,给大渊一个交代。可使臣到达不久,其中一名使者便暴毙于西市,东突厥使团大怒,宣称是渊朝的报复,索赔黄金万两,丝绸万匹、茶叶药材等若干。若不答应,盟书作废,东突厥将举兵来犯。   其二则是西突厥受到东突厥挑拨离间,认为他们的质子也是被大渊所害,要?大渊给予赔偿。   这摆明了是这两突厥可汗联手?耍无赖,永熙帝必然不会答应,甚至在密函之中直称这两可汗为“两贼孙子”,足见其怒火。   “这也太不要?脸了!”   明婳也气?得重重拍了下桌子,柳眉紧拧:“这是把我们大渊当冤大头吗?那个东突厥贼喊捉贼,明明是他们先派人来刺杀你,竟还倒打一耙,说我们报复他们?我看他们那个使者就是坏事?做多了,被雷给劈死的!”   “还有那个西突厥,简直是白眼?狼!这八年来双方和平相处,开设榷场,互通有无,各取所需,这不好吗?吃饱了撑着非得跟东突厥人一起讹诈!看来姐姐说得对?,突厥人没一个好东西!”   新仇加旧恨,明婳越想越觉得可气?,攥拳恨恨道:“果然不能对?他们心慈手?软,最好一次全灭了,才能杜绝后患。”   裴琏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浓眉轻挑:“这话?可不像你会说的。”   明婳抬头:“嗯?”   裴琏道:“你一直是个心软之人。”   明婳怔了下,而后肃容道:“我是心软,却也要?分人。”   “在战场之上对?敌人手?软,便是对?我们自己人残忍。再说了,我们大渊天朝上国,一向是以和为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如今是他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上赶着要?挑事?,这要?是不打回去,真当我们是脓包冤大头呢?”   “打,肯定要?打!最好能一次摘了那吉栵可汗的脑袋!那家伙坏得很,杀了我们好多将士!我父亲和军营里的叔叔伯伯们提到他,都恨得牙痒痒呢。”   明婳斗志昂扬地说了一通,忽又?想到什么,看向裴琏:“若是起了战火,你是不是得回长安了?”   裴琏抿唇不语。   明婳见状,还有什么不懂。   她稍敛情绪,垂睫点?了点?头:“是了,你为储君,打仗这样大的事?,你是得回去帮衬陛下。何况真打仗了,边境也不安全,还是待在长安更稳妥些……”   “明婳。”   裴琏唤了声,握着她的手?也攥得更紧:“你当真不愿再给孤一次机会,随孤回长安?”   雪天寒冽的空气?里,似有梅香幽幽。   迎着男人幽深而专注的目光,明婳忽的想到昨日姐姐说的——   「你个傻子,你的药水已经显灵了,还不赶紧抓住。」   裴琏也与她说,「我的心已经在你手?中了。」   他的心。   裴子玉的真心。   可是,人的真心能维持多久呢?   万一他变了心,她该怎么办?   姐姐说的对?,赌真心实?在太难了,或许走?到今日,便是他们这段姻缘最好的结果吧。   “我不回长安了。”   明婳将手?从男人温暖的掌心抽了出?来,她看着他,神情平和:“我的家在北庭,我的爹爹阿娘、哥哥姐姐都在北庭,若是太平时?候,倒也无所谓。但战事?将起,我想陪着他们。”   “裴子玉,你回长安吧,那里是你的家,有你的亲人,有你的朝廷。”   “你与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着一封圣旨才捆绑在一起,而今缘分尽了,尘归尘,土归土,你我也该回到各自正?确的道上了。”   望着空落落的掌心,裴琏的心好似也空了一块。   再看明婳起身离去的娇娜背影,胸间又?好似被什么沉沉堵住。   这种又?空又?堵的矛盾滋味宛若一把拉扯的锯,一下又?一下锯着心脏,血肉绽开,鲜血淋漓。   直到那抹鲜亮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他独坐亭中,冷白脸庞无波无澜,浑身的血液却像是被这刺骨的风雪冻住一般,冰冷、麻木、迷惘、困顿,以及——   雪落进心底,湿漉漉的凄冷,与无边的孤寂。 第096章 【96】   【96】   因着?战火将起, 永熙二十六年的这个年节过?得并不热闹。   若只是东突厥作乱,河北道的兵将足够对付,可现下西突厥也跟着?作妖, 肃王这边不可避免要领兵平乱。   肃王妃为此?惆怅不已:“这才?安生几年啊, 如何又要起战火了?这一日?日?的不是戎狄就是突厥, 怎就不能叫能消停些。”   这世上?多数人都在祈求和平,却总是免不了人性贪婪,挑起战乱。   肃王深知武将家眷虽不上?战场, 但她们的坚守与?忧心,不比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轻松。   是以将妻子拥在怀中, 温声宽慰:“离开春少说?还有两月, 何必现下就开始烦忧?且今年的雪下得这样好, 瑞雪兆丰年,明年出征定能连连大胜, 早日?凯旋。”   肃王妃能说?什么呢, 丈夫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职责,她便是有千万个不舍, 总不能拦着?不让他去。   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守好后?方, 叫他能安心无忧、全力以赴地上?战场拼杀。   从前只担心丈夫, 得知今年肃王有意将长子也带去远征, 肃王妃一颗心突突跳得更?快。   她捂着?胸口, 蹙眉道:“阿狼还未成亲, 这次非得带去吗。”   肃王知道她的担忧, 思忖片刻,道:“或给他房里添个丫头?”   世家子弟往往十三四岁通精后?, 房里便会安排丫头帮郎君们通晓人事,免得他们在外头眠花宿柳,沉迷酒色。   肃王是在儿?子十五岁的夏日?,见着?他在河里与?将士们冲凉,才?意识到儿?子长大了。   那时他便与?妻子商量,看看要不要安排个丫头,免得和军营里那些大老粗去外头瞎混。   肃王妃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在她心里,儿?子还是个什么不懂的小?豆丁。   夫妻俩琢磨过?后?,肃王妃物色了三个容貌娇美、身世清白?的丫头,送去给儿?子选。   哪知谢明霁一个都不要,梗着?脖子道:“阿娘还是等过?几年,给我正?经相看一位妻子吧。”   肃王妃纳罕,只当他是在她面前装老实。   回头肃王寻到儿?子,来了场男人间的对话。   肃王:“你母亲给你挑的三个,你当真一个都不要?”   谢明霁:“不要。”   肃王沉吟,问:“你血气方刚,每日?又在军营里听那些大老粗说?些不着?调的荤话,你就不想?”   谢明霁一张黧黑的脸登时红了,低头半晌,才?小?声哼唧:“想是想的。”   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日?晨起都支得老高,怎能不想。   肃王:“既然想,为何不要?”   “若是现下收了丫头,等妻子进门,丫头伤心,妻子也伤心,那何必呢。”   谢明霁道:“父亲与?母亲还是给我物色一位好妻子吧,等她进门,我就像父亲守着?母亲一般,一辈子也守着?她一人过?。”   为人父母的恩爱情深,做儿?女的看在眼里,自也耳濡目染,对未来姻缘也抱有十足十的期待。   肃王听到儿?子这话,心头甚慰,却也不忘提醒:“盲婚哑嫁,想要碰上?心意相通的伴,实属不易。我与?你母亲会帮你留心着?,只你自己若是遇上?心仪之人,也别?藏着?掖着?,记得来与?我们说?。”   “儿?子省得。”谢明霁应下。   这一应就过?去整整八年,而今谢明霁二十有三,还是老光棍一条。   肃王妃开始愁了:“等不及叫他自己找了,明日?初一,定有许多人家登门拜年,明日?我便给他仔细挑一个!在他出门前,给他定下来,等你们打仗回来便完婚。”   说?到这又有些后?悔,“早知今年便不去长安,或是给他定下了婚事再去,没准这会儿?媳妇肚里都有喜信了。”   孩子多,个个都是心肝肉,嫁了的愁没嫁的也愁,真真是操不完的心。   这边厢夫妻俩在发愁儿?女婚事,花厅庭燎处,年轻的儿?郎小?娘子们围坐着?守岁。   裴琏与?谢明霁坐在桌边喝酒,明婳自是与?明娓窝在一起,边磕瓜子边聊天。   “你真决定不回长安,留在北庭了?”   明娓挤在明婳身旁,与?她咬耳朵:“我看这些时日?,太子殿下消瘦不少,你就半点不心疼?”   明婳闻言,朝酒桌旁那道萧萧肃肃的月白?色身影瞥去,光从侧面看,也能瞧出的确清减不少。   “又不是不给他吃喝,他自己不多吃,瘦了能怪谁。”   明婳垂下眼,剥着?掌心的瓜子仁,咕哝道:“而且不是姐姐你说的嘛,心疼男人要倒霉,既已决定要与他分开,何必再黏黏糊糊,徒叫人误会。”   明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似的,啧啧称奇:“不得了,从前怎么教怎么骂,你这脑子里就一根筋脉通月老,说破嘴皮子也听不进。而今成过?一次婚,亲身经历了一回情爱,当真是喝了孟婆汤似脱胎换骨了?嗯,可见纸上?得来终觉浅,得知此?事要躬行?。”   明婳听出这话中揶揄,握拳锤向明娓,笑嗔道:“姐姐!”   明娓笑了笑,也适可而止,没再继续打趣,只搂着?明婳的肩膀,笑眯眯与?她说?起去波斯遇到的一些趣事——   其中提得最多的,莫过于一个欠她一条命的俏和尚。   “那和尚啊,原是伽师弥罗国的王子,据说?他一出生便有佛光显现,手指也掐成佛印状,三岁能背经,五岁能讲经,八岁便能译经了,你就说玄不玄乎!”   “哇,这么厉害,真的假的?”   “反正?他的侍从们都是这样吹他的,我可不信。但他长得实在俊,眼睛还是那种猫眼儿?似的,透着?深蓝色,特别?好看……我也是看他长得好看,才?愿意花银钱买贵价药材将他救回来,但凡他长得丑点,我可不救……”   姐妹俩聊得不亦乐乎,时不时有欢声笑语飘到酒桌这边。   谢明霁单手撑着?下颌,往榻边那里看了眼,醉酒的脸庞挂着?笑意:“她们俩真好啊。”   裴琏闻言,也回头看了眼。   也不知明娓与?明婳说?了什么,明婳一只手掩唇,两只乌黑眼珠子瞪得溜圆,一副好奇又害羞的惊愕模样。   除夕夜辉煌明亮的烛光下,那娇美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笑意,自在又放松。   “是,真好。”   裴琏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再次搁下,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向那道柿子红的明艳身影。   光阴似箭,又是一年除夕至。   他还记得去岁除夕,为了陪她过?年,他日?夜兼程赶回幽都县。   那夜的天色漆黑如墨,他风尘仆仆踏进那温暖馨香的内室,第一眼便见到铺满柔软锦缎的摇椅上?躺着?一只小?醉猫。   那只小?醉猫还扯着?他的袍子,迷迷糊糊把他当做狐狸精。   而那夜,他也抱着?她,做了许多狐狸精会做的事。   娇妻在怀,温香软玉,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如今,心上?人就在不远处,却只能和舅兄干坐着?喝酒。   “子玉,我是真拿你当自己人,才?放心将妹妹交给你的,可你怎么就……嗝。”   谢明霁醉醺醺打了个酒嗝,再看对座的裴琏,两只眼睛也不知是被酒气还是被不忿熏得通红:“你怎么就舍得那般对她?我家妹妹那样好的一个小?娘子,全天下再挑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了,就连娓娓……嘘,我们悄悄说?……在我心里,就连娓娓都比不得婳婳好。”   大抵明娓性子更?强些,虽是妹妹,同时也是姐姐,许多事不会让人操心。   但明婳不同,明婳养得太娇了,那颗心几乎不沾染半分?世间的尘埃。   “这样好的妹妹给了你,你却不懂珍惜,你活该,嗝,活该没媳妇儿?。”   “……”   裴琏看着?醉酒的谢明霁,仿佛看到幼年时,那个热情又率真的阿狼哥哥。   真好。   他这般想着?,又看了眼坐在榻边笑语盈盈的姐妹俩,心头再次响起,真好。   若是当年来了北庭,能一起长大,或许是全然不一样的人生境遇。   但现下这样,裴琏也觉得挺好,因着?父皇母后?最终也重修旧好,他还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妹妹。   甘蔗没有两头甜,总不能这也要那也要,哪有那么好的事。   “唉,原本我还想着?,既然你都追来北庭了,那就好好表现,争取努力挽回婳婳的心。不过?现下看来,天意如此?,你们缘分?尽了,不该再强求了。”   谢明霁抱着?酒壶,半阖着?眼皮:“待一开春,你尽快回去吧,真打起来,我与?我父亲都出去了,一家子女眷也顾不上?你。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倒成我们的罪过?了。”   酒后?吐真言,裴琏听到这话,便知谢明霁是真的醉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他是个负担般的存在?   “堂堂男儿?,为何要女眷们看顾?上?次在演武场,孤的枪法你也见识过?了,并不逊你多少。”   裴琏也有些微醺,眯起凤眸乜向谢明霁:“若是不信,你再起来与?孤比一场。”   谢明霁闻言,支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而后?笑了:“是,你的枪法是不错,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说?谁功夫好,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像我父亲,大渊战场,玉面阎王,够厉害了吧?可这样厉害,还是血肉之躯,照样在沙场上?中过?剑,受过?伤,好几次都险些丧命,硬是命大扛下来了 。”   “我阿娘这些年越发笃信佛法,便是为我父亲祈福,盼着?天下太平,盼着?父亲能安康无忧。我五岁就跟着?我父亲去军营了,这些年,不知见到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残了……其中不乏脑子聪明的、身手好的,可到了战场上?,敌我双方都是豁出性命,真枪真刀地干起来,那与?平日?里在沙场上?练兵比武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很不一样!”   谢明霁似是回想起从前与?敌军厮杀的场景,神情也陡然变得凛然威严,恍惚间竟有几分?肃王的影子,只是更?年轻、也更?俊俏:“你没上?过?战场,我与?你说?,你也不懂的。”   这世上?原就没有感同身受。   也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亦或是其他什么缘由,裴琏只觉心底有股劲儿?被这少年将军的只言片语挑了起来。   浑身血液都热得厉害,眼前也不断浮现出紫霄殿寝宫里挂着?的那副地图,那被飞镖特地钉住的戎狄与?突厥两块,便是他此?生追求的宏图伟业之一——   有生之年,他要踏平戎狄与?突厥,将这两片水草丰茂、辽阔广袤之地纳入大渊的版图。   “是,孤现下或许不懂,却不代表往后?也不懂。”   裴琏抬手,大掌牢牢摁住了谢明霁的肩,漆黑的凤眸在庭燎灼灼火光的映照下,好似也燃起熊熊的火。   那是一个年轻储君蓬勃的慾望与?野心:“这战场,你能往,孤亦能往。”   从小?到大,就没有他学不会、做不到的事。   战场,他迟早也是要上?的——   大渊朝的先祖从马背上?得天下,他的父皇也曾上?过?战场杀敌卫国,他既想开疆拓土,流芳千古,又怎能当个只会高坐明堂、纸上?谈兵的君主?   一个念头在心底萌生,又迅速地扎根,萌生,愈发壮大而强盛。   于是初一一早,裴琏与?肃王拜年时,便表明了他随军出征的打算。   肃王面色骤然变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在对上?裴琏那双坚定的利眼时,陡然止住。   裴家人,都轴得很。   当年他劝不住永熙帝,二十年后?,也劝不住故人之子。   喉头滚了滚,最后?肃王只沉声道:“殿下想好了?战场可非儿?戏。”   “再过?半月,便是孤二十一的生辰。”   裴琏目光清明,凛若冰雪:“孤并非无知稚子,深知沙场凶险诡谲,岳父请放心,孤今日?便会修书?三封陈明情况,一封寄往长安,一封交于您,另一封……”   交予吾妻,谢明婳。   “交予信任之人保管。”裴琏道。   肃王见他心意已决,沉默良久,还是道:“兹事体大,殿下再好好想想。”   裴琏明白?肃王的忧虑,并未纠缠,只挹礼道:“晚些孤呈上?陈情书?,岳父阅罢便知。”   肃王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裴琏也没多留,出了书?房,径直寻去并蒂院。   行?至门口,恰好明婳明娓要去给肃王妃拜年。   两厢迎面遇上?,姐妹俩皆是一怔,而后?双双行?礼:“新禧康泰,殿下万福。”   裴琏眉眼温润,回礼:“新禧安泰,福寿延年。”   明娓见明婳又要当鹌鹑,很是无奈,但还是主动?开了口:“不知殿下来并蒂院所为何事?”   裴琏抿了抿薄唇,从袖中拿出两封红包:“昨夜与?子策兄喝得有些醉,回过?神要给压祟钱时,两位妹妹已回院子歇息了,是以今朝特来补上?。”   明娓一看那红包,眼睛都亮了:“殿下也会给压祟钱?”   裴琏嗯了声,目光始终只落向明婳:“孤答应过?,每年都会备上?,便不会食言。”   虽然只是答应明婳,但想到明婳与?明娓寸步不离的亲热劲儿?,自是不好只备一份。   明娓是个见到钱就走不动?道的,一看那厚厚的红封,眉开眼笑,半点不客气:“哎呀,那真是多谢殿下了。”   她伸手接过?,见明婳迟迟不接,只恨不得替她接——傻子,跟什么过?不去,都不能跟银票过?不去啊!   最后?还是明娓替明婳接了,又与?裴琏道谢:“殿下实在客气了。”   裴琏淡声道:“应该的。”   有意与?明婳单独说?两句,但明婳压根不接他的话茬。   事实上?,只从那日?在亭中再度表明心意,她便愈发躲着?他,像是真的要与?他彻底断了来往。   裴琏不知她如何能薄情到如此?地步,但留给他的时日?实在不多了。   思及今日?是大年初一,裴琏也没拦着?,想着?过?些时日?再与?她说?随军出征的事。   于是他让到一旁,由着?姐妹俩离去拜年。   稍稍走远了,正?月里凛冽的寒风隐约吹来姐妹俩的谈话声。   “……就不该收的呀。”   “傻啊,有钱不收王八蛋,何况这么厚!嘿嘿,让我算算有多少。”   “十八张。”   “欸,你怎么知道?”   “因为……”   因为有约定啊。   「为何是十七张呢?」   「新年至,你便是十七了。」   「明年我十八了,岂不是能收到十八张?这样的话,后?年就是十九张,大后?年就是二十张,大大后?年就是……哇,发达啦!」   「祝殿下长命百岁,每年都能给我发压祟钱。」   「傻子。」   风雪初停,明婳握着?袖中那封厚厚的红包,蝶翼般的长睫掩盖了眼底的情绪,她低声喃道:“你才?是傻子。” 第097章 【97】   【97】   不等裴琏告诉明婳, 当天傍晚,明婳便寻去了西苑。   彼时裴琏正将?写好的陈情?书装进信封,听到屋外传来侍卫的请安声, 他将?信函搁在了书册之?下。   “进。”他道。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袭应景的织金大?红袄裙的明婳走了进来。   裴琏吩咐下人沏茶, 明婳却抬手:“不必了,我不喝。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   侍卫微怔, 见太子?点了头,方才躬身退下, 顺便将?门带上。   半扇木窗敞着, 黯淡斜阳透过镂空雕花, 斑斑点点地洒在灰青色地砖上。   裴琏看向面色凝重的明婳,眉心轻动, 语气却平和?:“新年第一日, 怎的板着一张脸?”   明婳不说话,只直直望着他。   裴琏遂也沉默下来。   良久,他才道:“你知?道了?”   见他承认了, 明婳站在书房正中?,袖笼中?的手攥了攥紧, 咬牙道:“这样大?的事, 你还以?为能瞒住吗?”   “孤本?就?没想?瞒你。”   裴琏从桌边起身, 走到她面前:“只是想?着正月初, 正是喜庆时候, 不着急拿那些事来扫你兴致。”   但明婳还是知?道了。   肃王妃与?她说的, 并?叫她帮忙劝说一二:“战场多凶险啊,陛下与?皇后就?这么一个独子?, 又?没个后嗣,怎敢叫他上战场?婳婳,你多劝劝他,叫他回长安吧。”   明婳听到裴琏要上战场,也是震惊不已?,而后又?觉得胸闷。   “打仗自有武将?,你个没上过战场,养尊处优的太子?去做什么?边关又?不是无?人可用了。”   明婳第一反应是裴琏在与?她唱反调,故意为之?,“是不是因着我不与?你回长安,你就?反其?道而行,故意说去战场来气我?”   若真是这般,幼稚!   “在你眼中?,孤是这般儿戏之?人?”   裴琏一双狭长凤眸眯起,若有所思睇着她。   明婳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怔,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偏过脸:“那你为何突然要随军出征?你当战场是什么好地方吗,若非我爹爹与?哥哥是军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我巴不得他们一辈子?别去。”   “因着孤是大?渊的储君,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护卫的是我大?渊的疆土与?子?民,也是孤的江山与?百姓。”   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孤与?将?士们一同出征保自己的家,卫自己的国,有何不妥?”   明婳一时噎住。   再看面前的男人眉眼清正,神态坦然,并?非作伪,心下登时有些悻悻,原来是她狭隘了。   “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他是为了儿女私情?与?她置气,这事闹的……怪尴尬的。   明婳一张小脸红白交错,最后捏紧了手指,深吸口气看他:“就?算如此?,但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身份又?那样特殊,实在不应前去冒险。”   裴琏的目光在她面上慢悠悠扫过,忽的眉梢轻挑:“你这是在担心孤?”   明婳对上他噙着浅笑的黑眸,心下一跳,很快避开眼:“少自作多情?,谁担心你了。只不过你是随我们一路来的北庭,而今忽然要去战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谢家如何与?陛下交代?”   “此?事你不必担心。”   裴琏淡声说着,转身折回书桌旁,从书册底下取出一封信函,递给明婳。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看了起来。   薄薄一张宣纸上,是熟悉的字体,隽永端正,笔锋锐利。   内容也是裴琏一贯的风格,言简意赅,表明此?次随军出征是他一力所求,若有伤亡,与?肃王府及北庭军无?关,请皇帝理智应对,万勿迁怒。   “一式三份,皆为孤亲笔手书,一封寄往长安,一封交于你父亲,另一封……”   裴琏看向她:“交予你。”   明婳的目光还停留在信纸上那句“若不幸殒身”,听到他说有一封留给她,微诧抬眼:“为何……留给我?”   裴琏道:“你是孤的妻子?,总得对你有个交代。”   他说得理所当然,明婳神色却是一滞,握着薄薄信纸的手也好似有千钧重。   本?来还想?反驳“都和?离了,我才不是你妻子?”,话到嘴边,又?觉得此?时再说这些,未免太幼稚。   良久,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明婳看着身前的男人:“你真的决定了?”   裴琏:“是。”   明婳:“你就不害怕?”   “怕?”   裴琏皱眉失笑:“孤此生便没有畏惧之事……”   话未说完,似是想?到什么,他改口:“有件事,的确会怕。”   明婳疑惑,下一刻便见他看了过来:“孤怕谢明婳心里没有孤。或是孤有个三长两短,谢明婳过个几年便将孤忘了,另觅新欢。”   明婳稍怔,而后瞪圆了眼睛,没好气道:“我与?你说正经事!”   “这就?是正经事。”   裴琏敛起笑,目光清明:“孤存世二十年,再棘手的麻烦与?坎坷也都趟了过来,唯有与?你的姻缘一事,犯下大?错,困顿茫然,至今得不到一个解脱。”   “先前孤自欺欺人,想?着逃避,后来才明白,心病既已?存,若不得心药,只会成为痼疾,反反复复,不得善终。”   “可惜至今还不能叫你软下心肠,愿意医孤。”   裴琏扯了下嘴角,却不气馁:“无?妨,若孤能从战场平安归来,再继续追你。老话常说烈女怕缠郎,日久天长,总能叫你看到孤的心意。”   明婳见他仍不肯放手,心间也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两弯黛眉蹙起:“你这又?是何必?明明之?前也不这样的。”   裴琏:“这话得问你了。”   明婳:“啊?”   “明明是你先撩孤,把孤变成了这样,现下说不要就?不要。”   裴琏负手,微微俯身:“谢明婳,你说你这算不算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我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明婳睁大?了双眼,看着男人靠近,她的腰也朝后弯了些,双颊涨得通红:“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己不懂珍惜,叫我伤了心,现下还倒打一耙,我看你就?和?那东突厥人一样无?耻,贼喊捉贼!”   话落,屋内静了一静。   明婳看着男人瞧不出情?绪的脸,眸光轻闪,她是不是骂得太脏了点?   呃,好像是有点。   骂无?耻就?够了,怎么还骂他突厥人。   “反正…反正你要去战场就?去吧……”   明婳推开他,咬唇道:“只要你不讹上我家就?行。”   她转身便要走,裴琏却拽住她的手。   明婳脚步一顿,蹙眉回头:“又?做什么?”   “孤生死自负,不会牵连你家。”   稍顿,他深深望着她:“便是孤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为了大?渊江山、为了心中?的抱负,与?你我私情?无?关,你不必因此?多思多虑,忧愁自责。”   明婳一顿,那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我才不会多思多虑,忧愁自责……”   她目光闪动,嗓音却是越来越哑:“裴子?玉,你少自作多情?。”   男人眸光似是星芒坠落般,黯了下,清隽脸庞又?很快牵起一抹淡笑:“好,是孤自作多情?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时辰不早了,你回吧。”   明婳咬着唇,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房间。   行至屋外,天色昏冥,风雪凛冽。   接过采月递来的油纸伞时,明婳看了眼左边手腕,上面好似还残留着男人掌心的炽热温度。   那温度透过肌肤传递到血液,又?顺着血管涌遍全身,流向心脏,涩涩地,闷闷地,是一种全然陌生又?煎熬难受的情?愫。   一直回到并?蒂院,她仍被这种情?绪紧紧裹缠着。   明娓原本?翘着腿躺在榻上吃冰糖燕窝,见明婳一副闷闷不乐、魂不守舍的模样,撑着半只胳膊坐起:“怎么,劝不动?”   明婳走到榻边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娓:“别光叹气啊,你们怎么说的。”   在明娓面前,明婳也不必憋着情?绪,便一股脑的都说了,连着裴琏给她的那封陈情?书也拿了出来。   明娓看罢那封信,也敛了嬉笑,沉默下来。   明婳拿胳膊肘撞她一下:“怎么不说话?”   明娓深深叹了口气,而后抬起眼:“他虽不是个好夫君,却是个不错的储君。”   明婳闻言,也安静下来。   半晌,才点头:“是,所以?我劝不动他。”   因着裴琏方才所说的那些,并?非假话——   明婳至今还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进入裴琏寝殿时,那悬在墙上的巨幅疆域图。   征伐戎狄与?突厥,一直是他心之?所向。   他迟早是要上战场的,不是今年,也会是将?来的某一年。   金麟岂非池中?物,裴子?玉从不是拘泥于长安一隅,安乐守成之?君,他从来要做个政绩彪炳、名?垂青史的贤明圣君。   这些明婳早就?知?道的。   却又?在战事即将?来临前,生出一种难以?接受的钝闷。   “你这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明娓看出妹妹的患得患失,道:“其?实你心里,还放不下他吧。”   放不下?   “才没有,我只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且他是太子?,陛下和?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他们都对我很好,若他有个不妥,他们定然也很伤心,朝廷也要乱了……对,我只是担心这个罢了。”   明婳自说自话地点点头,又?看向明娓:“爹爹和?哥哥每次上战场,我们不也很担心吗?我对裴琏也是这种担心,并?非男女之?情?的那种担心。”   明娓看破不说破,毕竟感情?这事如人饮水,若非自己参透,旁人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她只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明婳不乐意听这话,翻身去捂明娓的嘴:“呸呸呸,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明娓无?奈笑道:“好好好,不说不说,改明儿去万佛寺祈福,香油钱我出行了吧!”   -   大?年初二,肃王看罢裴琏的陈情?书,见他心意已?决,又?存着一腔报国热血,终是答应带这位年轻太子?去战场历练一番。   为求稳妥,当日夜里他亲笔手书一封密函,命人快马加鞭送去长安。   哪怕他只打算让裴琏在营帐里管理后勤,并?不让其?上前线厮杀,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裴琏作为皇帝独子?,身份何其?贵重,还是得正式与?皇帝打个报告,提前交个底。   做完这些,大?年初八军营恢复训练,肃王便也将?裴琏带上,叫他提前熟悉北庭军的情?况。   反正这江山都是裴氏的,裴琏又?是故友之?子?,且曾经还是谢家的女婿——   一个女婿半个儿,肃王教裴琏时,也是半点不藏私,平日里怎样教谢明霁,如今便怎样教裴琏。   裴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渐渐明白为何父皇那般信任谢氏与?肃王。   因着肃王的确人品贵重,未曾辜负父皇与?裴氏半分。   日复一日,肃王越是倾囊相授,裴琏越发惭愧——   惭愧当初他一身皇室子?弟的倨傲自负,惭愧于他高居庙堂而对千里迢迢的谢氏心生猜疑与?忌惮,更惭愧于他对明婳的轻慢冷淡。   无?论当初是否对她有情?,便冲着她一个年幼小娘子?不辞山水远嫁长安,他也该对她多些怜惜与?耐心。   只这些道理,时隔两年,方才了悟。   裴琏深恨年少轻狂,是以?态度愈发谦逊,恭谨得叫肃王和?谢明霁都有些不好意思。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裴琏二十一岁的生辰。   去岁及冠便草草办了,今年在肃王府,肃王妃有意开宴庆祝一番。   裴琏拒绝了:“战事在即,不必铺张,待踏平突厥,再庆祝也不迟。”   是以?大?摆宴席,改为一家子?围坐家宴。   王府众人也都备了贺礼,肃王送了一把削铁如泥的青光宝剑,王妃送的是一枚玉扳指,谢明霁送了件金丝软甲,明娓是一方砚台,众人纷纷拿出礼物,最后目光齐刷刷看向明婳。   明婳:“……”   她扒拉着碗中?的米饭,抿唇道:“忘了。”   王府众人:“……?”   肃王妃微尬,干巴巴挤出一抹笑,与?裴琏道:“这事怪我,近日明婳一直在帮我处理囤备米粮之?事,分身乏术,殿下莫要与?她计较。”   裴琏看了眼低头扒拉米饭的明婳,嗓音沉缓:“无?妨。”   “好好好,那殿下吃菜,多吃些。”肃王妃笑着张罗,又?以?眼神示意谢明霁陪酒。   谢明霁会意,连连举杯,与?裴琏喝酒。   桌上气氛又?重新热络起来。   明娓趁着没人注意,悄悄问明婳:“真的没准备礼物啊?”   明婳不吱声。   明娓道:“我听哥哥说,只要一收到长安的回函,便要全城戒严,备战出兵了,最迟不过三月。”   明婳眼皮动了动,仍旧不吭声。   明娓啧了声,别扭,便也不再劝。   酒过三巡,宴饮过半,明婳搁下筷子?:“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肃王妃惊讶:“这么快就?吃好了?”   明婳余光瞥见裴琏看来的视线,不自觉梗着脖子?,嗯了声:“想?出门逛灯会。”   上元灯节,是大?渊举国的节日,长安有,幽都县有,北庭自然也有。   现下听到明婳要去逛灯会,桌上众人面面相觑,若是寻常的上元灯节,去便去了,可今日还在给太子?过生辰呢。   就?在一桌人面露难色时,裴琏搁下筷子?,道:“孤还未曾看过北庭的上元灯节,难得碰上,不出去逛逛也有些可惜了。”   说着,他看向明婳:“不介意的话,孤随你一起。”   明婳看着男人幽深明亮的狭眸,抿了抿唇,道:“灯会也不是我家开的,你要来就?来吧。”   既然裴琏和?明婳要出门看灯会,肃王干脆将?明娓和?谢明霁也叫了出去,小辈们都不家,他也好与?王妃过会儿二人世界。   于是四个年轻人一道出了门。   庭州的灯会虽不比长安热闹繁华,但和?去岁幽都县那一条略显寒酸的灯市相比,算得上是辉煌盛大?了。   抵达灯市入口,四人便戴着面具下了马车。   一开始四人还有说有笑地逛着,没走一会儿,恰好遇上了崔将?军家的女眷们,其?中?还有崔家的六娘子?——   肃王妃给谢明霁相看的对象之?一。   双方互相见过礼后,崔家人有意让六娘子?与?谢明霁多相处相处,便叫六娘子?与?他们一起逛。   明娓见状,拉着明婳道:“为了咱们哥哥的终身大?事,你先带着殿下去旁处逛逛,我来给他们牵线。”   明婳道:“我也可以?牵线啊。”   明娓斜她一眼:“你自己的红线都一团乱,还来给旁人牵线?”   明婳:“……”   明娓:“再说了,难不成你让我和?殿下独处啊?这像话吗。”   明婳:“……”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再看花灯铺子?旁,那揪着帕子?羞答答的崔六娘子?,和?杵在原地紧张得像根木头桩子?似的谢明霁,明婳觉着的确是需要姐姐在其?中?添一把柴火,不然这两人怕是一整夜都说不了两句话。   “我们去城墙上吧。”明婳看向戴着银色面具的裴琏。   裴琏往谢明霁他们那边扫一眼也猜到什么情?况,欣然应下:“好。”   于是两厢一招呼,便分了两路。   灯市花灯如昼,人潮涌动,明婳身形娇小,走在其?中?,愈发显得孱弱纤细。   裴琏与?她并?肩走着,因着四周拥挤,哪怕有意避开,两人的衣袖也时不时摩擦到一起。   明明四周喧闹嘈杂,可那沙沙的摩擦声,却好似格外清晰。   面具后的明婳垂着眼睫,兀自纳闷。   从前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为何现下,只是这般肩并?肩走着,原本?平静的心弦好似也被这时不时拂动的袍角挑动着,越发绷紧……   不过,他这阵子?好似又?变了不少。   每次在府中?碰上,都格外沉默,只是深深看着她,那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和?一些叫她心颤的浓稠情?绪。   她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对她的渴望,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拉着她的手耍无?赖,或是一言不合便堵她的嘴。   明婳说不出这种转变是何感受,但这会儿,彼此?簌簌摩擦的袍袖声,还有余光里,男人那想?要靠近又?克制着收拢的手,叫她的呼吸屏住,心跳也莫名?乱了。   “哇,阿爹那边有吐火!”   恍惚间,两个小童从人群里跑了过来,险些撞到明婳。   “小心。”   纤细的手腕被握住,下一刻,明婳便被牢牢护进一个熟悉的结实胸膛。   那握在腕间的掌心如熔浆般,灼烫。   而比之?更为灼烫的,莫过于那张银色面具之?下年轻男人幽深阒黑的双眸。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明婳,嗓音微哑:“你可还好?” 第098章 【98】   【98】   闹市里?花灯如云, 流光溢彩。   明婳愣了一瞬,才想着从?他怀里?离开:“没事。”   她轻挣手腕:“他们没撞上我。”   那叩着的大掌却没松开。   明婳诧异仰起脸,面具后的男人狭眸笼在阴影里?, 瞧不出情绪, 嗓音却是温润的:“灯市人多, 鱼龙混杂,还是牵着,免得走散了。”   这平淡的语气, 好似只是审时度势的商量,并无半分冒犯或是占便宜的意思。   明婳看着周遭一波又一波拥挤的人潮, 咬了咬唇, 点头:“嗯。”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 裴琏都牵着她的手腕。   正?月里?夜风寒凉,男人的手掌却像是炭火般, 所握之处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传递到皮肤。   明婳恍惚觉着她那圈手腕肌肤都要被他的掌心烫化一般。   这大冬天的, 他的手怎么能?这么烫呢。   她一到冬日里?就手脚冰凉,夜里?的被窝得躺许久才能?变暖。   是男子的手掌都这么热,还是就裴子玉这样?   明婳也没有被其他男子牵着手逛灯会?的经验, 是以她只能?自我解释着,大抵男子体热, 尤其正?当壮年, 火气更旺。   不知不觉, 她又想到在陇西时, 裴琏曾提议冬日里?替她暖床。   去年除夕那几日的同?床共枕, 他身上的确热烘烘的像个大暖炉, 抱着很是舒服……   “可是从?这上去?”   身侧冷不丁传来的低沉嗓音一下子拉回明婳缥缈的思绪,待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城墙入口?, 她有些尴尬地咳了声:“是,是这里?。”   丢死人了,牵个手而已,她怎么想到睡觉的事了!   还好她这会?儿也戴着面具,不然定要闹个大红脸。   裴琏不知明婳所想,只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以为她是不乐意与他独处。   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不禁拢紧,他看着眼?前那层层阶梯:“你可还走得动??”   明婳仍兀自尴尬着,听到这问,愣了下:“啊?”   裴琏道:“若是累了,孤背你上去。”   明婳微怔,而后忙不迭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裴琏:“真的不用?”   明婳:“登个城楼而已,又不是爬山,哪有那么娇气。”   且这楼梯这样高,万一他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滚下来,她倒成了垫背的了!   说着,她挣开裴琏的手,捉裙便吭哧吭哧往上走。   看着那道铆足劲儿的娇小背影,裴琏不禁失笑。   他又不与她比赛,走这么快作甚。   不论怎样,还是跟在她身后,一道登上巍峨高大的庭州城楼。   内城楼平日都有官兵把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唯有上元灯节这三日对民众开放,方?便百姓们登高看灯、赏焰火。   只是裴琏他们今日来得晚,城墙上的观景好位置早已人满为患,目之所及,处处都是人人人人。   “往年我家要是想登楼看景,午后就会?派人来占位置了。”   明婳朝四周窜动?的人头望了望,面具后的嘴角翘了翘:“不过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人特别?少,而且还不用挤,你要不要去?”   裴琏今夜本就是陪她。   别?说是去人少之地,她便是带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奉陪到底。   “好。”他欣然应道:“你去哪,孤便去哪。”   明婳闻言稍愣,耳根也有些发烫。   裴子玉这是怎么了,从?前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不声不响,如今一张口?便是这些叫人肉麻的话……   难道北庭大营是什?么情话教?学宝地不成?   她不再吭声,只带着裴琏绕到城墙另一处的角楼。   看着角楼门前挂着的那把大锁,裴琏凤眸轻眯:“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明婳下颌一抬:“你等着。”   下一刻,她弯腰从?旁侧搬来两块砖,提裙踩着,麻溜地爬上了城墙凹处。   裴琏面色一变,立刻上前去拉:“快下来,危险!”   “没事的,我爬过好多回啦。”   明婳推开他,一手攀着城墙,一手去推角楼侧边的窗户,娇小身形宛若一只灵巧的燕子般,“咻”得一下便跳进了角楼里?。   待站稳后,她从?里?头探出脑袋,看向?站在城墙旁一动?不动?的男人,语气里?难掩得意:“瞧,这不就进来了?”   又摆手催道:“你也快些呀,再不久便要放焰火了。”   裴琏抿了抿薄唇,还是照着她的方?法,从侧面跳进了窗户。   待他拍拍袍摆也站定,明婳叉着腰,一脸自得地看着他:“是不是很简单?”   裴琏:“……”   虽然这城墙离窗户不算太远,八九岁的孩子也能?跳过去,但?到底是高处,始终存在一定的风险。   下颌不觉绷紧,他睇着明婳,语气严肃:“以后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明婳:“这有什?么,你方?才不也跳过来了。”   裴琏蹙眉:“万一脚滑,坠楼了怎么办?”   “哪有那么危险。”   明婳满不在乎,话落,见裴琏一声不吭,她偏脸咕哝:“这么短的距离,再危险能?比你上战场危险?”   裴琏噎住。   一时间,既欢喜她话中的在意,又无奈于她的偷换概念。   “上楼吧。”他道。   翻都翻过来了,继续计较只会?败兴,大不了明日叫人把这窗户给封了,以绝后患。   明婳见他不接她那话茬,眸光黯了黯。   等到在二楼的窗户前坐下,她也无心眺望庭州辉煌盛大的夜景,踌躇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你真的……非去战场不可吗?”   裴琏摘面具的手微顿。   须臾,他拿下面具,一张端正?的脸庞在朦胧光影里?愈发深邃:“这是个很好的历练机会?。纸上得来终觉浅,能?跟着你父兄一同?上场,定能?收获良多。”   虽然早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真的听到,明婳仍有些郁闷:“哪有人上战场求学的……”   宫里?又没有其他皇子和他抢那把龙椅,就他这身份地位,何必这样卷?   裴琏见她柳眉拧着,嘴角轻勾:“你可以往好处想。”   明婳:“嗯?”   裴琏侧眸睇她:“若孤真的回不来,便再也无法纠缠你了,你耳根子不是也能?落个清净?”   哪怕听出他话中的调笑之意,明婳还是白了脸,气急败坏去捂他的嘴:“你这人怎么半点不懂得避谶!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吗?你快些呸了。”   裴琏见状,凤眸稍弯。   “你还笑!”明婳瞪他:“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快些呸呸呸!”   裴琏嘴被捂着,说话也含糊不清:“你捂着孤的嘴,孤如何呸?”   明婳一窘,忙撤回手,见他还笑着,她故作嫌弃将手往裙摆上擦了擦:“谁稀罕捂你似的。”   说是这样说,擦完手,一双明眸定定看着他,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裴琏见她这副严苛夫子模样,薄唇轻翘,偏脸朝空气呸了三下,再次回眸:“这下行?了?”   明婳面色稍霁,语气仍是凶巴巴的:“你别?拿这种事与我开玩笑,武将之家,最听不得这种玩笑。”   裴琏闻言,似是想到什?么,也敛起笑意:“好,孤日后不说了。”   明婳这才卸下一口?气 ,又低头从?腰间取下一枚香囊:“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懒得费口?舌劝你了,喏,这个拿去。”   “这是?”   “咳,你就当生辰礼物吧。”   裴琏眉梢轻挑,“不是说忘了么?”   “你爱要不要,不要还我。”明婳伸手就要去抢。   “谁说不要了。”   裴琏高举手臂:“送出去的礼,岂有收回的道理?”   明婳一时不防,险些扑到他的怀中,还好及时刹住,红着脸悻悻地坐直了身子。   窗外倒映进来的暖光斑驳洒在她的脸庞,裴琏瞥见她轻颤的睫毛,有一瞬的冲动?将她揽入怀中。   喉头轻滚了滚,终是克制住,只垂下眼?去看掌心那个小巧的香囊:“你绣的?”   明婳道:“一两银子买的。”   裴琏浓眉轻拧:“孤好歹也给了你一千八百两的压岁钱,你就送孤一枚一两银子的香囊,未免太过小气?”   明婳倒是少见裴琏这不忿的模样,心下发笑,面上却道:“一两银子怎么了?你没听说过有句话叫礼轻情意重吗?”   “这么说,香囊是托词,你对孤情意深重?”   “……”   糟了,把自己套进去了。   “我才没那个意思。”   明婳否认,想了想,添补了一句:“香囊虽不贵,但?里?头放着万佛寺高僧开过光的平安符。每次我父亲和哥哥出征,我阿娘都会?去替他们求一道,戴在身上便有菩萨保佑了,很灵的。”   裴琏从?来不信什?么鬼神,只今日看着这枚小小的香囊,好似真有某种力量在涌动?。   他掀眸,望着她:“你专门替孤去求的?”   夜色沉暗,男人的眼?眸却映入皎洁月光与辉煌灯火,光影潋滟着,又滉漾着隐隐的期待。   明婳仿佛被这目光摄住,唇瓣轻动?间,想到今日是他的生辰。   既是生辰,便与他说句好话吧。   “算是吧。”   她垂下眼?承认了,却又有些抹不开面子,咕哝道:“也不单单是给你一个人求的,给我父亲和哥哥也求了。”   实?则肃王和谢明霁的平安符,肃王妃早就求好了。   这种东西求多了没意义?,是以明婳那日所求,仅裴琏手中这一枚。   裴琏只当没听到她后半句,握紧了那枚装着平安符的香囊,眉宇舒展:“这份生辰礼,孤很喜欢。”   “喜欢就成。”   明婳道:“不过你记着,这个得一直戴在身上才灵。”   “嗯,孤会?一直戴着。”   “……”   话说到这,两人都静了下来。   角楼里?没点灯,全靠窗外照进来的光亮,在这狭窄昏暗的圆窗前,年轻的男女目光对视着,无声里?似有某种暧昧的情愫在刺啦冒着电光,周遭的温度也在节节攀升。   望着眼?前这张莹白昳丽的娇靥,裴琏握着香囊的长指拢紧,先前的酒意好似卷土重来,呼吸也不禁重了。   带着几分试探与局促,他喉头轻滚,脸庞缓缓朝她靠近。   两张年轻好看的面庞越来越近,彼此的呼吸也交错着……   就在唇瓣即将碰到的刹那,窗外传来“砰”“砰”两声巨响。   明婳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偏过脸:“放…放焰火了……快看焰火吧……”   独属女子的淡淡馨香好似还残留在鼻尖,可她已经像小鱼儿般从?面前溜走。   裴琏看着那道坐姿板正?、恨不得只给他留个后脑勺的娇小身影,眸色微暗,喉间也愈渴。   差一点,便能?吻上。   这没眼?力见的焰火。   裴琏黑着脸,平复着胸臆间那窜动?的燥意。   明婳则是梗着脖子假装看焰火,腔子里?的一颗心却是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老天爷,她方?才是中了邪吗。   竟然没第一时间躲开他!   若非那焰火及时炸开,她就糊里?糊涂与他亲上了。   明婳悄悄咬紧唇,一会?儿怪今夜宴上喝的酒太烈,一会?儿又怪这夜色太昏暗,怪来怪去,最怪裴琏这个狐狸精,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的脸是要勾引谁!   夜色迷离,月满天心,焰火斑斓。   明婳与裴琏并肩坐着,静静看完这一场上元灯节的焰火。   至于这一夜是如何回到王府的,明婳也记不清了,她在马车上就遭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好似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圈着她的手臂抱得很紧很紧。   又有一道沉缓的嗓音从?远处缥缈传来。   “这个生辰,孤很欢喜。”   “多谢。”   -   元宵一过,日子就变得忙碌起来。   二月里?,柳树才刚冒出点点嫩绿,长安那头的回函也抵达肃王府。   永熙帝下令,先派个使者去西突厥王庭交涉,再给其一次改口?的机会?。若执迷不悟,攻之。   肃王得函,当即点了两名录事为正?副使臣,持节赴西突厥谈判。   人是二月中旬去的,一直到三月初也没消息。   望着暖阳下灼灼绽放的迎春花,肃王心里?明镜似的,西突厥是在“拖”——   那莫铎汗王就是条滑不溜秋的老泥鳅,打算先观望东边的战况,再做打算。   肃王早就看莫铎不顺眼?,若非朝廷一直主和,他早就想带着大军踏平西突厥的草原。   在这一点上,肃王与裴琏是一个思路。   翁婿俩一致觉着永熙帝许是在长安过得太安逸,渐渐磨灭了年少时的血性与壮志。   对此,肃王妃很不赞同?:“我觉得陛下主和的政策就很好,若是当皇帝的都像你们这般争强好战,穷兵黩武,老百姓们还过不过日子了?”   肃王虽与夫人的政见不同?,却也不反驳,只点头:“是,夫人说的有理。”   回头继续与裴琏和谢明霁商议着一旦出兵,如何以最快速度拿下西突厥的城池,直捣王庭。   交谈之中,裴琏也听出肃王此番出兵,是存了一举平定西突厥的心思。   父皇的回函里?只说“攻之”,没说剿灭,也没说不剿灭,裴琏便没多嘴。   因着他也乐见西突厥纳入大渊版图,且他理解肃王——   肃王如今不再年轻,下一回一举歼灭敌寇的机会?,也不知是多少年后。   自古以来,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大丈夫存于世,谁不想建功立业,封狼居胥?   哪怕只是在青史添上“永熙二十七年夏,平定西突厥”这寥寥一笔,于武将而言,也将是无上的光荣。   三月底,两名使臣终于回到庭州。   东突厥已与蓟北军打了起来,养精蓄锐八年,连夺沩州、檀州、泗州,直逼蓟州城下。   西突厥大受鼓舞,也召集骑兵,一路北下。   肃王憋了好几月,终于等到对方?起兵的消息,当即摩拳擦掌,双目炯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自投。来人,召集诸位将军来我帐中,这回势必宰了莫铎那个老泥鳅,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第099章 【99】   【99】?   战事一触即发?。   去年年底北庭军就开始为?战事做准备, 是以肃王召集诸位将军入帐,很?快便敲定了出兵路线与战略安排。   肃王为?统帅,亲自率兵五万, 右武卫将军谢明霁、左武卫将军崔公瑾为?副将, 另有?部将数名, 一同?前往边境讨贼。   出征日子定在四月初三。   是个春暖开花,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但那一日,明婳并未随肃王妃与明娓一同?去送行。   明娓叫了她好几次, 她都抱着被子,赖在床上不肯起:“昨夜宴上已经辞过了, 要说的话也都说了, 姐姐就让我再睡会儿, 想来爹爹与哥哥不会与我计较的。”   明娓叉腰:“是,爹爹与哥哥不会与你计较, 但太子殿下呢?他可是因着你, 才大老远来到北庭。哪怕做不成夫妻,好歹也算是故人吧,这都要上战场了你也不去送送?”   床上裹着被子的纤细身影似是一顿, 而后扯过枕头捂住脑袋:“不去。”   明娓蹙眉:“婳婳!”   明婳闭着眼:“姐姐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话落, 门外?也传来婢子的通禀声, 肃王妃在前头催了。   明娓见明婳这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 甩过袖子:“算了, 随便你。”   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躺在床里的明婳缓缓回过头。   寝屋里盈满明媚春光, 床侧却空空荡荡,十分安静。   她抱着被子慢悠悠地平躺着, 双眸望向新换的葱绿色幔帐,帐顶绣着好些精致华美的纹样,有?青凤、芍药、藤萝、海棠、竹石……   竹石,昨夜裴琏穿的那件青色毂衫,也绣着竹石暗纹。   也不知今日他会穿怎样的衣袍?会像父亲和哥哥那样,穿铠甲,佩长剑么?   应该不会吧。   毕竟父亲说了,此番只让他以“幕僚”的身份待在帐中,并不上前线。   裴琏在军中的身份也只是肃王的故人之子,一位来军中历练的长安世家子,姓裴,名子玉。   饶是如此,明婳仍是紧张。   从前父兄出征,她也紧张,但父兄都是武将,所以紧张里并无恐慌,更多是期盼凯旋的忐忑。   可这回,一想到裴琏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室子弟也在其中,明婳担忧、恐慌、焦虑。   之所以不去送行,也是怕见到了裴琏,她会情绪上头,控制不住说些傻话。   譬如,“裴子玉,你别上战场了,就当为?了我。”   这是句很?傻的话。   若裴子玉因儿女私情,放弃他一向的壮志抱负,那他还是裴子玉吗?   公是公,私是私,若公私不分,何以立身处世?   理智告诉明婳,她不应该那样做,也不应该那样说,这很?幼稚,也很?短浅。   是以她选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免得又被那缠缠绵绵的男女私情操控大脑。   也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窗外?隐约飘来一阵礼乐声——   那是大军出发?前的仪式。   明婳回过神,掀被下床,走到了窗边。   暖春四月的天空瓦蓝如洗,云朵洁白而高远,实在是个好天气?。   她面朝西边看了片刻,而后双手合十,默默阖眼。   “菩萨在上,求您保佑他们此行一路平安,早日凯旋。若您能保佑,信女愿意……”   明婳咬唇,下定决心,“愿意从今日开始茹素,一直到他们回来。”   对?于无肉不欢的明婳来说,这已是极大的诚意。   毕竟曾几何时,她求月老赐个如意郎君,也只愿茹素三日而已。   -   庭州城西,白云飘飘,旌旗烈烈。   一袭玄色袍服的裴琏跨坐马背,回首看了眼城墙上那一干逐渐渺小的鲜妍身影——   那都是各府前来送行的女眷。   方才送别时,肃王与肃王妃双手交握,一片情深尽在不言中。   谢明娓则是给谢明霁准备了一大袋的零嘴,让他带着路上吃。   塞完零嘴,似是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谢明娓硬着头皮地走上前,干巴巴与他解释了一句:“婳婳昨夜喝多了,今早怎么叫都起不来。她若是醒着,定然也会来送一送的。”   裴琏生?得一双利眼,一眼看出她在撒谎。   却也没拆穿,只淡淡嗯了声。   须臾,又道:“劳烦姨姐替孤传句话,便说那个香囊,孤会一直戴着,让她放心。”   谢明娓怔了下,等反应过来,满口应下:“好,我一定带到。”   “子玉?”   “子玉,别看了。”   谢明霁骑马上前,与裴琏并行,经过这近半年的相处,他与裴琏也愈发?熟络。   想到方才其他将领都有亲友相送,唯独裴琏一人站在旁侧,孑然一身,谢明霁宽慰道:“婳婳她……咳,她一向都懒的,你别往心里去。”   裴琏收回远眺的视线,朝谢明霁笑了下:“孤没事。”   虽然她没能来送他,但他怀中还揣着她送的平安符。   哪怕只是顺道替他求的。   但她能有?这份心,已足以慰藉接下来一路的跋涉奔波。   握着缰绳的长指收紧,裴琏望着远处辽阔的平原与巍峨连绵的雪山,漆黑眸光逐渐坚定锐利。   -   大渊朝幅员辽阔,除非兵临城下,迫在眉睫,大多时候边境的战争,对?寻常百姓的生?活并无太大影响。   哪怕是庭州这种边境城池,肃王出征后,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做活的做活,继续安安稳稳地过他们的日子——   肃王戍边二十余年,虽然每年也有?发?生?几桩流血冲突,但大多时候,庭州城都固若金汤,十分安全?。   在北庭百姓们的眼里,肃王就是北庭的定海神针。   只要肃王在,就不怕番邦狗。   这一回肃王带兵出征,百姓们也都信心满满,茶余饭后便聚在一起,讨论着这回能否一举踏平突厥。   而肃王也的确不负百姓们的期望,自四月十日抵达与西突厥接壤的金城,便连连传来捷报。   “报,我军歼灭敌军精骑三千!”   “报,我军攻下西突厥两座城池!”   “报,我军兵分三路,包抄王庭——”   “不好了,不好了!”   万佛寺的禅房里,采月急急忙忙寻到明婳:“娘子,您别画了,快快回府吧!”   正在窗前描摹《引路菩萨图》的明婳手腕一顿,一滴朱墨洇湿了菩萨飘扬的彩带,她蹙眉看向采月:“这是怎么了?这般火急火燎的。”   采月满头大汗道:“方才府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夫人晕倒了。”   “什么?”   明婳面色陡然大变,再顾不上什么画了,匆匆撂下笔,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母亲好端端的怎会晕倒?”   采月摇头:“奴婢也不知,府中传话的小厮只说夫人收到前线军报,便晕了过去。现下府中乱成一团,刘嬷嬷请娘子们快些回去呢。”   前线军报,母亲晕倒。   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明婳的心猛地直沉。   “可派人去寻姐姐了?”她面色苍白道。   采月点头如捣蒜:“大娘子身边的采环去报信了,马车也已在门外?候着,就等着两位娘子了。”   明婳听罢,吩咐采月点两个婢子留下收拾箱笼,便不再耽误,捉裙直奔山门外?。   自大军出征第二日,明娓便提出来万佛寺小住,替父兄及将士们诵经祈福。   肃王妃一心向佛,也有?意入寺庙祈福,无奈琐事缠身,分身乏术,见女儿有?这个心思,自是全?力支持。   明婳见明娓要去寺庙,想到她与菩萨发?誓会一直茹素到大军归来,在府中待着诱惑太多,于是也随明娓一同?搬来寺庙——强制戒荤。   一晃眼,已经小住了二十日,而今已是四月末,草木葳蕤,夏意渐浓。   万佛寺虽在山里,但香火旺盛,香客众多,是以明婳也能第一时间听到前线接二连三的好消息。   她不知明娓是如何想的,但她觉得或许是她们茹素念经感动了菩萨,所以菩萨一直庇佑着大渊的军士们,于是每日念经拜佛得更加勤快。   这不菩萨诞辰快到了,她还打算描摹一组菩萨画像,庆贺菩萨诞辰。   万万没想到,这平和的日子一朝被打破。   当姐妹俩步履匆匆地赶回肃王府时,肃王妃已昏昏转醒,头戴刺绣抹额,背靠宝蓝迎枕,正在嬷嬷的伺候下喝着苦涩汤药。   “阿娘!”   “阿娘您怎么了?”   姐妹俩一前一后跑到了床边,只见肃王妃那张雍容娇美的脸庞一片憔悴,两只眼睛也红肿似核桃,见着两个女儿,那才将压下的情绪又席卷重来,她眸中泪光颤颤:“娓娓,婳婳。”   母女连心,见母亲红了眼眶,明娓明婳也都酸了鼻子。   “阿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婳吸了吸鼻子,接过嬷嬷手中的药碗,坐在榻边:“好好的怎么晕倒了?”   肃王妃含泪推开药碗,似是不知该如何说起,抬袖抹着眼角的泪。   明婳见状,心下愈沉,端着药碗的手指也不禁揪紧:“是不是前线出了事?”   肃王妃一听这话,泪光越发?朦胧,深深吸了两口气?,她环顾屋内婢子们,哑声吩咐:“你们退下。”   “是。”婢子们垂首,很?快告退。   待到屋内重归静谧,只剩下母女三人,肃王妃也不再掩饰情绪,哽噎道:“今早收到的线报,你们父亲中了西突厥的埋伏,与两千兵将被困瓮城,援军进不去,他们出不来。信上还说他中了一箭,那城中缺医少药的,现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中埋伏!?”   姐妹俩齐声惊呼,面面相觑。   肃王妃黛眉紧锁,从枕下摸出信函:“你们自己看。”   明娓接过,明婳也立刻搁下药碗,凑上前。   待看到信上所写?,二人脸色愈发?凝重。   “怎么会中埋伏……”   明婳喃喃,见明娓还紧抓信函一动不动,她走回肃王妃身旁——   恍惚间,她发?现母亲的身形竟如此纤细孱弱?   从前,她常常靠在母亲怀中,或是撒娇卖痴,或是噘嘴告状。   那时总觉得母亲的怀抱那样的温暖、宽敞,是世界上最?安稳最?美好的去处,可现下……   原来母亲的肩膀并不宽,怀抱也并不大,此刻虚弱岣嵝着,愈发?显得瘦小。   母亲一年年老去,而她一年年长大,如今,她的胳膊结实了,肩膀也有?力了……   是啊,再过几月,她就十八岁了。   这个认知叫明婳心里一酸,下意识便伸出手,将肃王妃揽入了怀中,软了语气?哄道,“阿娘,别怕,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这拥抱叫肃王妃怔了下,待对?上小女儿柔婉关切的脸庞,她眼眶愈烫,顺势倒靠在小女儿那已不再稚嫩的肩头,哀哀哽噎:“那个西突厥的新任国师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也不知他使得什么诡计,竟叫你父亲困成这样!”   明婳对?战事一窍不通,信函中所提及的那个国师,更是闻所未闻,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这话,只轻轻拍着肃王妃的后背,柔声宽慰:“阿娘莫要太过忧心,父亲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而且哥哥在前头,一定会想办法救父亲的。”   这话叫肃王妃心里稍定了些,点头:“是,你哥哥这会儿一定也在想办法,他是个孝顺孩子,定会设法援救。”   上阵父子兵,旁的将领或许不懂那份焦灼,但谢明霁定然如她们一样心焦如焚。   明婳揽着肃王妃好一番安慰,待她情绪稍缓,才后知后觉发?现明娓一直没说话。   她抬眼看去,便见明娓仍揪着那封信函,眸光冷冽,攥紧的手指几乎要把信函撕破一般。   “姐姐?”明婳疑惑:“你怎么了?”   明娓回过神,看向自家妹妹关怀的脸庞和母亲憔悴的神情,眸光闪了闪,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前线的情况。”   明婳也没多想,叹口气?:“咱们也没办法去前头出力,只能盼着哥哥与崔将军他们能赶紧想办法帮父亲脱困。”   明娓垂下眼角,闷闷地嗯了声。   “阿娘,还是把药喝了吧。”   明婳端起那剩下半碗药,轻声劝道:“父亲那边情况尚且不明,您可千万要振作,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父亲回来,见您病了,肯定也要担心。”   有?女儿在旁陪着,肃王妃心下稍慰,颔首:“好。”   明婳便一口口给肃王妃喂药,就如幼时,母亲细心温柔地照顾着她。   若说从前,明婳觉着年龄的增长只是个数字,并无太具体?的感觉。   那么此刻,看着神思憔悴的母亲,明婳深深意识到长大的残酷——   父亲鬓角的白发?,母亲岣嵝的背脊,还有?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这就是,长大的代?价吗。   那她小时候可真?傻,还总想着长大呢。   一碗药喂下,明婳扶着肃王妃躺下:“阿娘您先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我和姐姐会一直陪着您。”   肃王妃点头,勉力挤出个笑?:“好。”   只是才将躺下,刘嬷嬷便进屋禀告:“夫人,西边那几个押粮的庄头,奴婢让他们先去客房歇息,待您有?精神了,再与他们盘账。只是第二批粮草明日便要运往前线,赵都护派人请您过去清点……您,您还能去吗?”   肃王妃一听事关粮草,当即撑起身子:“去,肯定要去。”   “阿娘,您还病着呢。”明婳拦着肃王妃,“大夫说了您要多休息,切记操劳。”   “旁的事都能搁一搁,但押运粮草可是重中之重,万万容不得差错,也耽误不得半分。”   肃王妃掀开锦被,语气?坚定,不容置喙:“每回你父亲出征,押运粮草之事我都得亲自把关,不然我不得安心,其他将军的家眷们也不得安心。你父亲信我、军中的将士们信我、军士们的亲眷们也信我,我怎能辜负他们的信赖……琥珀,你去外?头回一声,就说我收拾好了便去。”   刘嬷嬷应下,“是。”   刚转过身,便听身后传来小娘子的惊呼:“阿娘!”   回头看去,只见王妃身形一晃,面色苍白地靠在小娘子怀中。   “夫人!”刘嬷嬷担忧上前:“老奴去叫大夫来。”   “没事,我没事……”   肃王妃摆摆手,运着气?道:“只是有?点眼花,容我缓缓就好。”   明娓拧着眉:“阿娘,您都这样了,还是好生?歇着吧。粮草是赵叔父亲自准备的,有?他确认了应当就没问题,难道您还不放心他吗?”   肃王妃撑着额头没说话,待那阵晕眩感稍缓,才掀眸,看向明娓:“我不是不信赵副都护,只是在涉及万千将士性命之事上,多加谨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稍顿,她望着两个女儿,目光幽幽:“且你们父兄都在前头,给他们送的粮草,我只信我自己检查过的,旁的人……终究不是自家人。”   明娓和明婳对?视一眼,自也明白母亲的意思。   旁人再如何忠诚谨慎,终究比不过亲自查验一道安心。   “可是您现下这身子……”明娓蹙眉。   “没事的,一时气?血攻心罢了,喝过药就好了。”   “阿娘。”   明婳深深吐了口气?,上前道:“您歇着,我替您去。”   肃王妃一怔,错愕看着小女儿:“你?”   明婳认真?点头:“嗯。”   眼见自家阿娘面露踌躇,明婳也明白她的顾虑,忙道:“我虽然没清点过粮草,但前年在幽都县时,我办那个积善堂,一应的粮食蔬果、衣物?用品、桌椅家具……那些都是我亲自带人去市场采买的,而且我如今看账盘账,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想了想,她又补道:“便是我一时半会儿不明白,我长了嘴巴也会问的。裴子玉……咳,殿下,殿下他教?过我,说我不用事事都会,只要学会用人,照样能把事办好。”   “对?,你让刘嬷嬷陪我一起,她从前跟着您一起盘账清点的,她肯定了解情况。”   “还有?姐姐,姐姐是生?意人,货好货坏一眼就能看出来……”   “清点粮草应当不会特别难?最?主?要是细心谨慎吧?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我们三人一道去,这您总能放心吧?”   刘嬷嬷、明娓:“……”   好嘛,忽然就被征用了。   肃王妃则是惊愕又动容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儿,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一向在父母兄姐庇佑下长大的小姑娘,如今竟能站出来,替她分忧解难了。   回想过去这一年,因着是一路游山玩水地回来,是以在她心目中,女儿还是那个只知吃喝玩乐、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女儿长大了,懂事了,也能扛事了。   肃王妃心下欣慰的同?时,仍有?些迟疑——   虽说明婳口口声声说建了个积善堂,但肃王妃总觉着她是闹着玩,对?她的实际能力仍存在一定疑虑。   还是刘嬷嬷提醒道:“夫人,两位娘子快满十八了,当年您接手王府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呢。”   言下之意,孩子们大了,不好再当孩子看了。   这么一说,肃王妃也恍惚记起她的十八岁。   只她自幼孤苦,寄人篱下,比两个女儿心性要早熟稳重许多。   “罢了。”   肃王妃颔首,看向姐妹俩:“你们和刘嬷嬷一道去,须得对?着单子,仔细仔细再仔细!须知那关系着万千将士们的性命,容不得半点缺漏作假,明白吗?”   明娓也没想到突然就接了个差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明婳则是一口应下,还举着手信誓旦旦:“阿娘放心,女儿一定瞪大眼睛,铆足精神,绝不错漏半分!”   毕竟前线有?她的父亲、哥哥,还有?……   裴琏裴子玉。 第100章 【100】   【100】   边境八十里外, 北庭军大?营。   草原夜色如墨,星河璀璨。   可惜这样好的景色,在这战火纷飞的时节, 无人欣赏。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被他们困死在那石头城里么!”   副帐里,谢明霁一拳砸在铺着牛皮地图的长案上?,黧黑面庞一片狠厉:“那个斛律邪摆明就是要置我父亲于死地, 疯子,真是个疯子!”   为了诱肃王上?钩, 甚至不惜拿一整座城池的突厥百姓当做诱饵。   就这样卑鄙阴狠、不择手?段的小人, 东突厥竟然还奉作国?师?   “我看老莫铎也是疯了, 这斛律邪就是条毒蛇,他重用此等奸臣, 便是赢了这场仗, 也必定失了民心!”   谢明霁骂骂咧咧的,可是骂完之后,一想到肃王与两千精兵还困在石头城里, 且父亲伤势不明,他这心里便百蚁噬心般, 煎熬得想要杀人:“不行?, 哪怕是豁出我这条命, 我也得将父亲带回去。”   不然母亲得多难过?。   两个妹妹肯定也要伤心死了。   “子策, 你明知这是斛律邪的奸计, 若是此刻贸然冲去, 岂非正中他下怀?”   裴琏负手?站在沙盘前,冷白的皮肤黑了些许, 愈发显得下颌线条嶙峋:“关心则乱,现下最需要的是冷静。”   亲历战场,见证厮杀,的确是磨练心性最残酷也是最快的办法,男人年?轻的面庞并无多少神情,眉宇间却萦绕着一阵威严肃杀之气。   谢明霁抬起眼?,看着太子沉肃的面庞,深深吐了两口气,才道:“我知道要冷静,也知道那是斛律邪的奸计,可是……那是我的父亲啊。”   “肃王也是孤的岳父与师父,孤亦是心焦。”   裴琏薄唇紧抿,明亮烛火下两道浓眉也拧得很紧:“但带兵硬碰硬,绝不可取。总不能为了救肃王一人,便让数以?万计的将士白白送死,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   谢明霁岂不明白这点,正是明白,所?以?愈发痛苦。   他捂着脑袋,嗓音嘶哑:“那怎么办?难道就看着父亲困死在城中吗?若真是如此,我这辈子都无颜回去见我母亲和妹妹们。”   看着困兽般的谢明霁,裴琏垂眼?,再次看向那沙盘。   良久,他道:“既然斛律邪能拿一城的百姓作为诱饵,我们也能拿出足够的诱饵,调虎离山,转移注意。”   谢明霁一怔,迷茫抬头:“诱饵?我们有何诱饵?”   如今北庭军的大?部队已经进入东突厥的地盘,除非撤兵求和,谢明霁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诱惑到东突厥。   “子策以?为,大?渊唯一储君的性命,可足够为饵?”   “……!”   迎上?火光下那双黑黢黢的凤眸,谢明霁心头猛跳,难以?置信:“殿下,殿下的意思是……”   裴琏点头:“是,孤愿以?身为饵,与你兵分两路,引开?那斛律邪。”   “不行?!”   谢明霁几乎想都没想便拒绝了:“这太危险了,绝对不行?。您若有个闪失,我们全家万死都不足以?谢罪。”   虽然谢明霁很想救父亲,但在大?局面前,他还是理智的。   “殿下有这份心,我感激不尽。但若是我父亲在这,他也一定不会答应让您以?身犯险。”谢明霁摇头:“还请殿下隐藏好自?己的身份,珍重自?身。”   裴琏知道他的身份特殊,也知这一路上?肃王父子对他的刻意保护,但是——   这几乎是当下唯一的办法。   “子策别急着拒绝,先听听孤的打算。”   谢明霁的脑子告诉他:别听。   身子却不由自?主站起来,走?到裴琏身旁。   裴琏抬手?指点沙盘,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   谢明霁听着听着,面色微松,炯炯盯着裴琏所?指的那两条路线……   这个方法,理论上?是很可行?。   但实际操作起来,存在着太多的未知数,若换做旁人做诱饵,或是他自?身做诱饵,谢明霁定然毫不犹豫点头。   可,太子为诱饵。   这个诱饵太重,若有半分损伤,对大?渊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   便是肃王在,也不会答应,遑论谢明霁。   裴琏却是目光灼灼看向他:“正因?孤身份贵重、不容损失,对东突厥而言,诱惑就更大?。他们若知道孤仅带三千兵马赶回北庭,舍得错过?这个机会吗?”   不舍得。   绝对不舍得。   哪怕猜到有诈,但在绝对诱惑面前,人总是会抱着赌徒心态。   “兵者,诡道也。”   裴琏不疾不徐撩起眼皮:“用兵之道,子策兄应该比孤更擅长。”   谢明霁自?是擅长。   只是这砝码,太重了。   于肃王府、于陇西谢氏、于大?渊朝,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谢明霁的喉咙干哑得都要冒火,艰涩开?口:“殿下,您身份贵重……”   “肃王于公,乃我国?之重器,为国?为民戍边半生?,劳苦功高。于私,他是孤的岳父,这半年?来悉心教导,亦父亦师。且二十多年?前,若非他不顾安危救下父皇,我父皇早已冻死在北庭的雪原,又哪有今日的孤。”   裴琏看向谢明霁,神色郑重:“孤对肃王的敬重,足愿为之 涉险。”   谢明霁被那双凛然坚定的黑眸摄住般,胸口一阵激荡,眼?眶也不禁红了,“殿下……”   他喉头哽着,而后掀袍,朝面前的年?轻太子跪下:“殿下大?义?,谢明霁没齿难忘。”   “子策这是作甚,快起。”裴琏一把托住谢明霁。   谢明霁被他拽起,眼?睛仍是红的:“子玉,日后便是做不成妹婿,你也是我的兄弟,一辈子的亲兄弟!”   裴琏微怔,而后薄唇轻勾:“那孤还是更想做你妹婿。”   谢明霁破涕为笑?,抬手?抹了把脸,道:“那等打了胜战回家,我定帮你与婳婳多说好话!”   裴琏微笑?:“有舅兄这话,孤就放心了。”   既已确定这计划,二人又商议起具体安排。   直至夜深,谢明霁方才起身告退。   临走?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停步问裴琏:“殿下此番愿舍身救我父亲,公心更多,还是私心?”   裴琏怔了一怔,才道,“私心。”   稍顿,又道:“失去父母的孩子,会很可怜。”   谢明霁将这话在心里咀嚼了两遍,再看裴琏,目光愈发复杂。   多的话也没再说,只再次抬袖朝他一拜,离开?帐中。   帐门逶逶垂下,裴琏转身回到桌边。   油灯悄然散发着昏黄光芒,他侧坐着,从怀中拿出那枚装着平安符的小巧香囊。   两根长指细细摩挲着那并不精致的刺绣,脑海中却浮现元宵夜里,那双在漫天焰火里分外明亮的乌眸。   若是肃王有事,那双眼?睛定然又要淌落泪珠儿,哭到红肿。   可若是他有事……   她会为他掉眼?泪吗?   草原的夜,杳然寂静,给不了他回答。   -   “不…不要……”   “娘子,娘子醒醒……”   “不!”   明婳陡然睁开?双眼?,葱绿色纱帐已掀开?一半,然而帐中的光线仍是昏冥暗沉——   外头的天还没大?亮。   “娘子是做噩梦了么?瞧这一头的汗。”   今日值夜的是采雁,听到内室的动静,虚虚披着一条外衫便急忙赶来。此刻她弯着腰,边拿帕子小心翼翼替明婳擦着汗,边柔声问:“娘子是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明婳没说话,只惨白着一张脸,呆愣愣坐在床上?,胸腔里的一颗心也因?着梦中血腥可怖的场景狂跳不止。   她梦到了什么?   她梦到了裴琏,满身是血的裴琏。   他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梦里却是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浓稠黏腻的鲜血。   她喊他,他却没听见般,继续朝前走?。   前路是一片茫茫的、漆黑的、看不到尽头的虚无。   她不敢上?前,只扯着嗓子喊他:“裴子玉,别往前走?了,你回来。”   他就是不听,仿若行?尸走?肉,一步一步朝前,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血脚印。   眼?见他越走?越远,明婳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裴子玉,你别走?了。”   就在她快要拉住他时,男人转过?头。   哪怕脸上?也沾了血,他的面庞还是好看的,只那双狭长的凤眸望着她,空空洞洞,淡漠得仿若陌生?人。   明婳被这眼?神骇住,僵在原地,无措喃喃:“裴子玉……”   男人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这回迈出的血脚印里,落下了一样东西。   明婳弯腰捡起,鲜血淋漓的一团,看不清楚。   于是她伸手?擦啊擦,终于那团东西显露真面目,是个香囊。   她送给他的那个香囊。   她在梦里恍惚了,忽然间,那香囊变成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在她掌心跳动。   她霎时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不,不要!”   再然后,梦醒了,眼?前映入采雁担忧的脸。   “我没事。”   明婳接过?帕子,自?顾自?擦着汗:“你替我倒杯茶来。”   采雁连忙应了,很快端了杯茶水回来。   一杯温凉的茶水入腹,明婳的呼吸也稍缓,再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她道:“你下去吧。”   采雁担忧:“娘子不用奴婢陪一会儿么?”   明婳摇摇头:“做个噩梦而已。”   采雁又觑了自?家娘子好几眼?,见她面色尚可,这才垂首退到侧间。   时辰还早,明婳躺在床上?却是如何再睡不着。   怎么会突然做这样的梦……   难道是她太过?担心前线的战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梦到?   一定是这样的。   明婳捂着胸口,自?我开?解着,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何况裴琏并不上?战场,只是在帷幄中待着。   说句难听的,除非全军覆没,但凡军中还有一个兵将,都犯不着让裴琏上?场。   她这般宽慰着,然而一闭上?眼?,眼?前又浮现那尸山血海的场景……   不行?不行?,不能再待在室内胡思乱想。   明婳在床上?滚了几番,还是掀被起身,唤来婢子伺候梳洗。   待到外头天色大?亮,明婳琢磨着这会儿肃王妃也该起了,便直奔正院。   明婳踏入正院时,肃王妃正要用早膳。   见着她来,肃王妃有些讶异:“你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明婳挤出一抹笑?:“大?抵昨夜睡得早,便也醒得早。”   “那你来得正巧,刚好陪我用早膳。”   肃王妃笑?了笑?,吩咐婢子添副碗筷,再看明婳眼?下泛着薄青,心下一阵疼惜。   她亲自?给女?儿舀了碗甜粥,温声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若非你在府中帮我,我这身子实是应付不来。”   “阿娘这说的哪里话,我给自?己家里做事,何谈辛苦。”   明婳接过?瓷碗,未施粉黛的素净眉眼?一片温婉:“何况有刘嬷嬷、谭管家、采月采雁他们在旁帮我,那些庶务算不得难。便是外头开?仓放粮、平衡市价这些,您不是给我列好了得用之人?我只管用他们便是。”   望着眼?前愈发端庄稳重的小女?儿,肃王妃眼?角也染上?欣慰笑?意:“真是长大?了。”   自?从数日前,明婳去库房清点粮草,谨慎稳妥,得到赵副都护和刘嬷嬷的一致肯定,之后她又接手?了府中庶务与对外交际,好让肃王妃能安心休养。   肃王妃也意识到小女?儿真的长大?,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她私下里与刘嬷嬷聊起,刘嬷嬷笑?道:“您与王爷皆是人中龙凤,小娘子是你们的女?儿,岂会差了?夫人您就是太心软,处处护着小娘子,不舍得叫她受半点风雨、吃半点苦,是,女?儿是要娇养着,但为人父母的哪能时时刻刻,保护她一辈子?雏鸟终有展翅日,这孩子啊,也有立起来的一日。”   “依老奴看,小娘子远嫁长安这两年?,虽是吃了苦,却叫她有了自?立的意识,也是好事呢。”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道理肃王妃自?也明白。   但为人父母的,总是盼着孩子们能顺顺利利,最好一丁点儿苦都别吃,一点儿罪也别受。   尤其明婳,是全家娇宠到大?的。   谁能想到,她虚弱无依时,倒是这个最小最娇的孩子陪在身边,将府中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娘这般看我作甚?”   明婳被肃王妃那温柔似水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转念又作出一副嘚瑟模样,眨眨眼?:“我知道我很厉害,阿娘若是觉着欢喜,等你身子好了,给我做一道蜂蜜桂花糕当做奖赏如何?”   肃王妃失笑?:“再厉害,还是只小馋猫。”   明婳嘿嘿一笑?:“在阿娘面前是馋猫,在外人面前我可是凶巴巴的大?老虎,把脸一板,谁也不敢小瞧我呢。”   肃王妃也听刘嬷嬷说了,明婳处理正事时都是一副清清冷冷的严肃模样——   “颇有几分太子殿下的威严呢。”刘嬷嬷掩唇笑?道。   肃王妃也笑?笑?,心道夫妻一体,又朝夕相处了两年?多,岂能不受到影响?   用罢早膳,明婳没立刻回并蒂院处理庶务,而是陪着肃王妃到花团锦簇的庭院里晒太阳。   肃王妃看着小女?儿,自?然也就想到大?女?儿,柳眉蹙起:“从前你们姐妹俩,我觉着你是糊涂的那个,娓娓是不必操心的。如今却是反过?来,你踏踏实实在家帮我,不叫我操心,她倒好,外头打着仗,她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还跟商队往外跑……真是要气死我!”   提到这事,明婳也觉得姐姐有些太不着调。   清点完粮草的第二日早上?,姐姐就留下一封信和一枚私印,跑了。   信上?说两国?交战,是发横财的好机会,她要去外头大?捞一笔,让肃王妃和明婳别担心,她会尽量在中秋前赶回来。   至于那枚私印,是她金库的钥匙,她这两年?赚的钱都在里头,若是战事吃紧,需要钱用,尽管取用,不必客气。   肃王妃看到这封信时,气得直拍大?腿:“从前就不该这般纵着她,瞧瞧,都纵成头野驴子了!看她下次回来,我不打断她的腿!”   明婳能说什么呢,只能轻拍着肃王妃的背,劝道:“阿娘消消气,等姐姐回来,我帮您一起骂。”   无论怎样,人跑都跑了,抓也抓不回来,只能接受现实。   母女?俩在庭院里闲聊了小半个时辰,待日头渐高,明婳扶着肃王妃回了内室。   临走?时,见着明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肃王妃道:“有话便说,与自?家娘亲还需遮遮掩掩么?”   明婳咬了咬唇:“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   肃王妃:“就是什么?”   明婳深吸口气,问:“父亲在外打仗时,阿娘会梦到他么?”   肃王妃稍怔,而后牵出一抹苦笑?:“怎会不梦呢。”   “我也不怕与你说,你父亲每次领兵出门,我是朝也思、暮也想,一颗心都随着他走?了,只待他归来,那颗心才能安回肚子里,踏实睡个好觉。”   “那…那阿娘,会做到不好的梦吗?”   肃王妃掀眸,又看了眼?明婳眼?下的乌青,便也悟了:“今早起这么早,是做噩梦了?”   明婳点头:“嗯。”   肃王妃:“让我猜猜,是梦到殿下了?”   明婳惊愕:“阿娘怎么不猜是梦到父亲或是兄长?”   肃王妃哼笑?:“你父兄又不是头一次上?战场,你哪会那般不安?”   明婳无言以?对,肃王妃捏捏她的手?:“梦到什么了,与我说说。”   明婳便也没再瞒,将那可怖的梦说了,末了,她捂着心口道:“今早醒来后,我就一直在想,万一他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我真是个罪人了。毕竟若不是为了追我,他也不会来北庭。不来北庭,便也不会上?战场……”   “一个梦而已,你别自?己吓自?己。”肃王妃拍拍她的手?:“再说了,这又如何能怪你?太子是个成年?男子,能自?个儿拿主意了,他也说了,他上?战场是为心中抱负,与你无关。便是真有什么事,你也不必自?责。”   “道理我明白,可我……我做不到。”   明婳怅惘地垂下长睫:“若他真有不测,我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肃王妃噎了下,须臾,她看向明婳:“既然你心里还有他,为何出征前不告诉他?”   提到这事,明婳心下也隐隐生?悔。   肃王妃见她不说话,猜测:“还生?着气?亦或是,抹不下面子?”   “气倒是不气,抹不下面子……唔,有点。但也不是主要原因?。”   “那是为何?”   “……”   明婳迟疑好一阵,才掀眸道:“我怕好不容易与他修好,可他忽然有一天就变心了,那我……又要很难过?了。”   肃王妃闻言,哑然失笑?:“就为这个?”   明婳幽幽道:“不是您说的嘛,人心易变。”   “傻孩子,你怎听话只听一半?”   肃王妃笑?得无奈:“我后面不是还说了,所?以?不要过?于在意一个男人是否会爱你,有空去琢磨那些,多想想如何爱自?己。特地与你说这话,也只是叫你明白爱人先爱己的道理。”   明婳:“啊?这与爱自?己有何干系?”   肃王妃屈指,敲向她的额头:“倘若你足够爱自?己,内心足够强大?,便是男人变心了又如何?心长在他们身上?,难道还要我们时时刻刻去监督、去防备?那这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一天天累都要累死了。”   “男人要变心,拦也拦不住,防也防不了,便是真发生?了,那也是他们自?己不是东西,与我们何干?何必拿旁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是,或许是会伤心一阵,那大?不了哭一哭,掉两滴泪也就好了,日后该如何过?日子就如何过?,怎的?难道咱们女?子离了个男人就活不了啦?真要喜欢男人,那便再找个新的,世上?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呢。”   明婳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她温温柔柔、贤惠专一的阿娘吗?   几个瞬间,她还以?为阿娘被姐姐附体了。   下巴张了半天,明婳手?动合上?,咽着口水讪讪道:“阿娘说得简单,倘若……倘若爹爹变心了,您怎么办?”   肃王妃却是眉梢一挑,淡然笑?了:“那我就与他和离,回乌孙去,或是寻个山清水秀之地,该吃吃该喝喝,从前如何过?,往后继续如何过?。反正你们都这样大?了,也不用我照顾了,我手?上?有田地有庄子有银钱,实在老得走?不动了,难道你哥哥、娓娓还有你,你们三个小东西能不孝敬我?”   “那肯定孝敬的。”明婳忙不迭点头。   “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肃王妃勾了勾唇,又想到什么般,正色道:“这些话我只与你说,你可别与你爹爹说,不然他要多想了。”   “是。”明婳悻悻应着,默了片刻,又耷下脑袋:“只是我不知,我能否像阿娘您这般坦荡。”   “可以?的,我的婳婳都能将偌大?个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照顾阿娘,已经是个立起来的大?姑娘了。”   肃王妃拍拍她的手?,一双温柔美眸噙着鼓励:“这辈子能遇上?一个心仪之人共度一生?,是件很幸运的事。哪怕运气欠缺了些,不能相守白首,中道离了心,那也没关系,又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收拾好心情,继续过?咱的日子。”   “阿娘盼着你是个勇敢、独立、自?爱的小娘子,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能拥有重头再来的勇气与信心。”   “不单单对感情,余生?立身处世,亦是如此。”   “好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只这回可不许听话只听一半了。”   一直回到并蒂院,明婳仍在心底琢磨着母亲说的那些话。   原来绕来绕去,还是“爱人先爱己”这五字。   哪怕爹娘恩爱如此,便是爹爹变了心,阿娘也无畏无惧,能坦然待之。   她还以?为阿娘离了爹爹,会寻死觅活,再不能活了……   是她低瞧了阿娘。   仔细想想,帝后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倘若她拿这问题去问皇后娘娘……   嗯,皇后娘娘那样的性子,定然也不怕陛下变心的。   无论阿娘还是皇后娘娘,她们都不怕爱人变心。   那自?己在怕什么呢?   是裴子玉比陛下、比父亲多一只眼?,还是她谢明婳比皇后娘娘、比阿娘少一张嘴?   亦或是她孱弱无能到离了裴子玉就活不了?   既然都不是。   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好似一团堵在脑子里的混沌被劈开?,刹那间,天光乍明,灵台乍清——   明婳郁郁的双眸也迸出光芒。   从前裴子玉不喜欢她,她都过?来了。   如今裴子玉这般喜欢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该患得患失、害怕发愁的是裴子玉才对!   思及此处,明婳看向蔚蓝明亮的东边,眸光清明而坚定。   裴子玉,你快回来吧。   待你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第101章 【101】   【101】   四月下旬, 前线传来新的战报。   好消息,瓮城之围已解,肃王平安回到大营。   坏消息, 谢明霁在?营救肃王时, 不慎中了流矢。   这两个战报传到了肃王府时, 肃王妃一颗心就如在?悬崖摇摆似的,上一刻还激动?于丈夫脱困归来,下一刻就为儿子受伤而心如刀绞。   “那个傻孩子一定是豁出命去救你父亲, 才会受伤。”   肃王妃捂着闷窒如割的胸口,姣美脸庞上好不容易养回的一点血气又陡然变得苍白?, 她泪落不止:“阿狼还这样年轻, 他还没娶媳妇, 要是真有个损失,叫我怎么办啊?”   明婳见肃王妃哭得伤怀, 她心底也酸酸涨涨不是滋味。   无论父亲还是兄长, 都是她的至亲至爱,谁出事都叫人难受。   唯一叫她稍觉安慰一些的,便是裴琏还好好的,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三日后?, 前线又传来新的战报——   「东突厥的国师遇刺, 我军在?太子殿下的带领下, 连连大捷。」   这战报里的消息, 惊得肃王妃都坐不住, 当即命人将那通信兵从驿站里带到府中。   那通信兵日夜不眠的跑了三日, 头晕眼花的,乍一看到上座的肃王妃和明婳, 还当是上了天堂见到了王母娘娘与瑶池仙女。   待喝了一碗人参汤吊住精神,方才将战场的情况仔细道来。   原是太子十?日前主动?暴露了身份,以身作饵,方才给了谢明霁机会,带兵夜袭,救出肃王。   只是在?撤离途中,谢明霁被敌军暗算,中了暗箭。   “世子爷而今是个什么情况,卑职也不清楚。他是夜里被人抬回来的,进了帐子后?,除了王爷、太子殿下与军医,连崔将军都不许入内探望。只是军中都说,世子爷伤得严重?,至今昏迷不醒……”   通信兵小心翼翼觑着肃王妃的表情,又飞快低下头,憋出一句:“王妃您莫要担心,世子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哪怕前几日便知道谢明霁受伤,现下听到更详细的情况,肃王妃依旧心痛难忍,以帕抹泪,哽噎难言。   明婳握住自家?阿娘的手,深吸一口气,看向那通信兵:“你继续说。”   “是。”通信兵垂首,“王爷与世子爷接连负伤,再加之那个东突厥的国师行事诡谲,手段极其狠辣,还摆出好些闻所闻问、见所未见的阵法,邪门?得很,军中士气一时颓靡,人心涣散……”   饶是明婳不懂行军打仗,却也知晓一军士气的重?要。   “太子殿下便是在?这时站出来,身先士卒,上阵杀敌。大家?伙儿看到太子殿下都在?前头拼杀,一个个也都铆足了劲儿,毕竟太子身份那般贵重?,都不顾生死与那些突厥狗拼杀,我们还能当软脚虾不成?是以七日前与东突厥的交锋,士气大振,我军大捷。”   “却也不知是太子殿下有龙气护体,还是那斛律邪多行不义惹怒上天,五日前那个斛律邪遭遇刺杀,听说伤得特别重?,一直到卑职回来报信,都没见他再露面……若是他能就此死了,那真是大快人心了!”   说到这里,通信兵的脸上也难掩痛快的笑?意,斗志昂扬道:“将士们都说因着太子殿下是天命在?身,老天都庇佑咱们大渊呢!现下那些突厥人一看到打头的是个戴银色面具的,腿都要吓软了,听说他们还给太子殿下取了个诨号,叫做银面罗刹,威风得很!”   明婳闻言,既惊又奇:“他上阵杀敌时,还戴着面具?”   “对。”通信兵点头:“他们都说因着太子殿下容貌太过俊美,怕上了沙场不够气势,这才戴着面具上场。”   明婳却是皱起眉,问:“他们都说,他们是谁?”   通信兵似是被问住,噎了下,才悻悻道:“军中将士们都是这样说的。先前殿下未曾亮明身份时,大家?伙儿也都见过他,都觉得他生得很俊呢。”   虽说裴琏的确生得俊美无俦,但明婳仍觉得不大对劲——   因着裴琏的容貌并?非那种阴柔似女的美,他眉眼深邃、骨相分明,十?分周正英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他先前戴着面具假装情郎的缘故,在?明婳看来,戴上面具的裴琏更为温柔可?亲。   没想到到了战场上,却反过来了?   “婳婳?”   耳畔传来母亲温和的唤声,明婳回过神,这才意识到她发呆许久,那通信兵都已退下了。   “阿娘,我在?。”   明婳稍定心神,看着肃王妃泪意朦胧的眼,心下一软,再次牢牢握住她的手:“您别自己吓自己,哥哥那么年轻,又生得那样健壮,一定不会有事的。再说了,您方才不是也听到了,那个国师也受了重?伤,我军士气大振,连连大捷!既有殿下领兵,天命加持,没准再过不久,大军便能凯旋了!”   听到这话,肃王妃心底也是悲喜交加,五味杂陈。   再看女儿这些时日忙里忙外日渐消瘦的小脸,肃王妃强压下眼泪,颔首道:“是,有殿下压阵,定能凯旋!”   明婳又陪着肃王妃好一阵,亲自伺候肃王妃喝完安神汤药睡下后?,方才掩门?退下。   即将步入五月盛夏,日头渐毒,院中的树木也都枝繁叶茂,浓绿明艳,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清脆的蝉鸣。   却也不知是天气太燥,还是这蝉鸣太吵,明婳一颗心也乱了起来。   在?肃王妃面前,她还能故作镇定,笑?着安慰阿娘不会有事。   可?独自一人时,她自己也慌得很。   既担心兄长的伤势,又担心从幕后?转到前线的裴琏——   他能应付得来吗?   万一也受伤了怎么办?   她又想起数日前的那个可?怖的梦,那回她还能自我宽慰,裴琏不上战场,不会有事。   可?现下,裴琏上战场了,那个梦……   那个梦会不会成真?   一想到那个可?能性?,明婳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无尽的恐慌如冰凉的潮水浸没过胸腔。   不会的,他可?是龙子凤孙,有苍天保佑的。   明婳心下默念,却是越想越慌,最后?干脆提着裙摆,直奔后?院小佛堂,烧香祈福。   也不知是明婳的诚心打动?了佛祖,还是裴琏于军事上也是天赋异禀,五月初,大渊军在?太子的带领下,直捣东突厥王庭。   东突厥国师斛律邪下落不明,汗王莫铎往西边逃跑途中,被太子抓住,枭首示众,脑袋还被挂在?高高的旗杆上,绕城三圈,以示大渊国威。   大捷的消息传回北庭时,百姓们奔走相告,齐呼“大渊万岁,太子千秋”。   明婳得知这喜讯,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底空落落,莫名有些不对劲。   可?具体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   但看着大家?伙儿都喜气洋洋的,她也只好将这一丝不对劲压在?心底,权当自己多想,也与众人一道期待着大军凯旋。   五月二十?日,太子带着负伤的肃王父子,先领了五千军马回城,副将崔公瑾带领余下兵马留驻东突厥,平息余乱。   虽只是部分军马归来,但入城那一日,百姓们夹道欢迎,掷果盈车,热闹非凡。   肃王妃带着明婳亲自去城门?迎接,远远看到那飘着“肃”字的虎纹旗时,便抑制不住淌下眼泪,牢牢抓着明婳的胳膊:“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   明婳心里也是欢喜不已,踮起脚尖,满怀期待地望向那乌泱泱行来的五千兵马。   领头并?行两人,一人着金铜色甲胄,身形魁梧高大,正是大渊战神,肃王谢伯缙。   而与肃王并?肩骑枣红马的另一人,身着银甲,戴银色面具,虽瞧不清面孔,但看那高大挺拔的身形,也是一派威风凛凛,贵气逼人。   远远见到打头的只有两人,肃王妃心下一阵揪紧——   这大半个月来,无论是前线传来战报,还是她给肃王寄信,至今都未得到长子伤势的确切消息。   她还记得出征那日,长子一身战甲,与太子并?肩而骑,两个年轻儿郎都健健康康、精神奕奕。   可?现在?......   陪在?自家?夫君身旁的,唯有太子,再不见长子的身影。   作为母亲,肃王妃心下酸涩难言。   但作为王妃,大军凯旋的大喜日子,她也努力摆出一副欢喜的笑?脸。   待到大军走近,肃王妃先看向肃王。   见他面庞刚毅沉静,眉眼间却难掩大伤未愈的憔悴,她眼眶微热,却也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起码平安健全的回来了,已是万幸。   只是再看肃王身旁那道萧萧肃肃的高大身影,却是一阵恍惚。   太子的身形,如何?瞧着这般像……阿狼?   她以为自己是太过思念儿子而产生了幻觉,用力眨了眨眼。   而一旁的明婳也盯着马背上那道银色身影,呼吸屏住。   这不是裴琏。   哪怕身形瞧着相似,哪怕他的脸被银色面具罩得严严实实,但这绝不是裴琏。   同床共枕那些日夜,裴琏熟悉她的身体,她亦熟悉他的。   既然不是裴琏,那这个戴着面具,胆敢顶着太子头衔的人是谁?   疑问同时浮现在?母女俩的心里。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   马背上的肃王也看到了城门?前迎接的妻女,原本紧锁的眉宇也微微舒展。   他先安慰般地朝妻子点了下头,再看一旁的小女儿,神色似是一滞,而后?偏过脸。   若说方才明婳还能自我宽慰,也许裴琏此番上战场杀敌,背肌练壮实了些,腰也练得粗了,脖子也晒黑了……   现下见到自家?父亲避开的目光,霎时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从头到脚透心凉。   “婳婳。”   冰凉的手指被捏了两下,明婳怔怔转过脸,便对上肃王妃盛满担忧的美眸:“先别忧惧,回家?再说。”   原来在?真正忧愁难过时,这种安慰的话语,真的不痛不痒,毫无作用。   明婳勉力扯出个笑?容,道:“好。”   心里却是不由自主地想,前些时日她安慰阿娘时,阿娘是不是也是这般感觉?   看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可?言。   从城门?回到王府的一路,明婳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她静坐在?马车里,不言不语,脑中却闪过无数可?怕的猜想,每一个都叫她心口钝痛,不敢细想。   然而再如何?害怕,终有面对现实的一刻。   甫一迈进王府,百姓欢呼雀跃的声响隔绝在?朱色大门?在?外,明婳便再顾不上其他,踉踉跄跄跑到那身形高大的银甲男人面前。   她仰着脸,目光颤动?,嗓音也因过度紧张而沙哑:“你是谁?”   那银甲男人垂下的拳头攥紧又松,松了又紧,好半晌,终是开了口,声音透过面具格外沉闷:“婳婳,是我。”   这声音!   是哥哥!   明婳惊愕地睁大双眸。   一旁的肃王妃也是震惊不已:“阿……”   狼字还未出口,便被肃王一把按住,以眼神示意她先别出声。   肃王妃也从乍时的惊喜中回过神,意识到另一件可?怕的事,面色陡然变了。   “他呢?”   明婳红着眼眶,定定地看向银色面具后?的那双眼:“他在?哪。”   面具后?的是哥哥,那裴子玉去哪了?   谢明霁一时有些不敢直视妹妹的眼睛,喉头艰涩地滚了滚,才道:“随行的马车里。”   明婳原以为那随行一路的马车是载着哥哥,却原来……   她面色一白?,转身便朝侧门?跑去。   “婳婳!”谢明霁担忧喊道。   “让她去吧。”   肃王面容凝重?,沉沉压下一口气:“迟早会知道的。” 第102章 【102】   【102】   跑去侧门的途中, 明婳脑中闪过无数的猜想。   她原以为有了心理准备的,然而看到?暗卫阿柒推着轮椅走来时,心脏还是猛地缩紧。   轮椅上的人从头到?脚都被一顶帷帽遮得?严实, 瞧不清模样, 但那自然垂在腿侧的手, 还有那高大颀长的身形,皆是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怎么会认不出呢。   毕竟是那样喜欢的人。   阿柒也没想到?太子妃会在这?时过来,看着她跑得?满脸通红, 却又戛然止步,迟迟不敢上前的模样, 阿柒的目光微动。   他推着轮椅上前, 躬身行礼:“谢二娘子。”   明婳的视线始终落在轮椅之上, 见那人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具无知无觉的木偶般, 心又沉了沉。   “裴子玉。”她嗓音颤抖着:“是你吗?”   轮椅上的人仍不声不响。   明婳蹙眉, 有些迷惘地抬起头。   阿柒面孔肃穆,语气沉重道:“殿下身中奇毒,至今耳目闭塞, 昏迷不醒,还请您见谅。”   “中毒?”   明婳脸色陡然变了, 再看阿柒那凝肃的神情, 一颗心好似坠入无尽冰冷的深渊。   她颤抖着手指, 撩起帷帽轻纱一角, 映入眼?帘的是被锦带固定在轮椅上的男人。   他头颅微偏, 倒靠在头枕之上, 那双素日清清冷冷的狭长凤眸此刻紧阖着,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眼?窝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多日不见, 他消瘦了许多,双颊朝下凹陷着。   又因着只掀起一角轻纱,他半边脸笼在阴影里,半张脸在明处,愈衬得?长眉如墨,肤色如雪,骨相立体?而深邃。   恍惚间,明婳想到?了小公主裴瑶常常抱在怀中的那个磨喝乐。   此刻的裴琏,无声无息,就像个瓷做的偶人。   漂亮,精致,却安静得?叫人心颤。   泪水几乎是难以克制地涌上眼?眶,喉咙也好似被一只手掐住,明婳张了张唇瓣,想唤他的名字,可颤抖的声带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怎么会这?样……   明明出征前夕,他还好好的,那双醉意微醺的眼?睛还灼灼盯着她,与她道:“孤定会平安回来,不给你改嫁的机会。”   当时她哼哼道:“都和离 了,我改不改嫁关你什么事。”   他抓住她的手,拦住她的去路:“谢明婳。”   只唤了这?么一声,旁的什么也没说。   但明婳分明看出他眼?里的期待与渴望。   期待她的承诺,渴望她的爱意,哪怕只是一句软乎的话。   可她只咬唇道:“你这?醉鬼,松开!”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分开的这?一个多月来,她每每想起,都心生?悔意。   为何那般嘴硬,哪怕说一句“早日凯旋”也好啊。   而那份悔意,在看到?眼?前无知无觉的男人,达到?了巅峰。   明婳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到?西苑的。   好似也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目光空洞地看着阿柒和其他暗卫将?裴琏从轮椅搬上床榻,看着他们给他喂水擦脸,动作麻利而熟练。   不多时,肃王夫妇和谢明霁也来了。   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肃王妃走到?榻边替裴琏把脉。   卸下甲胄的谢明霁则是神情郑重的,将?事情原委与明婳说了一遍。   “那日父亲中了斛律邪的埋伏,负伤困于瓮城,我焦心如焚,与殿下商议援救之法?,殿下主动提出以身为饵,调虎离山……”   第二日他们便?派出细作,故意泄露了大渊太子也在军中的消息,又各点?一支队伍,分为两路救援。   斛律邪果然上钩,亲自带兵去拦截裴琏的队伍,谢明霁便?趁机攻下瓮城,救出肃王。   裴琏那头虽被斛律邪追着打,但他提前研究过周围的地势,借着地势之便?,故意与斛律邪绕圈,消耗对方?的粮草与兵力。   到?此为止,一切还算顺利,直到?斛律邪设下迷魂阵,又派出一批死士,鱼死网破般冲向裴琏。   裴琏虽有精兵与暗卫们舍身相护,仍是中了一只暗箭——   哪怕那暗箭只是穿过他的左肩,却是淬过剧毒。   一开始裴琏并不知箭上有毒,直到?赶回大营,军医替他处理伤口,才发现毒液已蔓延整只左臂。   “这?种毒,军医从未见过,也寻不到?解法?,唯一的办法?便?是……断臂保命。”   说到?此处,谢明霁满脸痛色:“他是储君,若是断了一臂,与废人何异?殿下他自己也绝不肯。”   “军医只得?暂时施针,防止毒液蔓延至肺腑。我们也派人与斛律邪谈判,索要解药。得?亏兵分两路时,为了混淆视听,我也戴了块面具,是以索要解药时,对外只称受伤的是我,并非殿下。”   “但那斛律邪实在不好糊弄,扬言除非我们退兵,并照他们之前索要的金银钱帛双倍赔偿,方?才答应给解药。这?般要求,殿下岂能答应?”   谢明霁至今还记得?清楚,裴琏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神色却孤傲决绝,攥着他的手道:“我大渊乃天朝上国?,岂可向小小蛮夷卑躬屈膝。子策,若你能荡平东突厥,替孤摘下莫铎和斛律邪的人头,孤便?是就此死了,九泉之下也能含笑。”   当时听到?这?话,谢明霁这么个九尺壮汉险些落泪,很想问一句:“你若死了,我谢家如何向陛下、向朝廷交代?我又如何回去见我妹妹?”   但事已至此,除了继续打,别无他法?。   于是谢明霁便?顶着“太子”的名头,整顿军风,重新上场。   “那会儿?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杀入王庭,或是逮住斛律邪,逼他拿出解药,或是逮住莫铎老贼,用莫铎来逼出解药。”   人在信念极强时,能激发出极大的潜力。   顶着太子身份上场的那些时日,谢明霁如有神助,雷厉风行,所?向披靡,大杀特?杀。   只用短短十日,便?攻入东突厥王庭,这?份神速都能载入军事史册。   “我们逮住了老莫铎,可那该死的斛律邪,当真是个不忠不义的卑鄙小人!竟半点?不在乎他们汗王的性命,任凭我们宰了老莫铎,他都不闻不问,至今也不知躲在哪里当缩头乌龟!”   说到?这?,谢明霁双拳紧握,咬牙恨道:“可殿下身上的毒已经蔓延全身,陷入昏迷,军医说不能再拖了。眼?见斛律邪那边指望不了,我们只得?带回北庭,广觅良医,万一……万一有人能救呢。”   明婳现下也是听明白了。   裴琏而今这?状态,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只她不甘心,不甘心为何是这?么个结果。   “咱们的人既能刺杀斛律邪,为何不能逼他拿出解药?还有,你们连老莫铎都抓住了,为何找不到?斛律邪?你们派人搜了吗?搜仔细了吗?王庭都被攻破了,他个失国?之人能躲到?哪里去?”   明婳双眼?通红地看向谢明霁,急切切地追问:“咱们不是带了五万兵马吗?如果这?些兵马还不够,那便?叫赵叔父再派人去,哪怕将?突厥草原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个斛律邪找出来啊。你们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把他带回来?没有解药,北庭的条件又不比长安,医术最好的军医都救不了他,那还有谁能救他啊……”   “婳婳。”谢明霁心疼地按住妹妹的胳膊,“婳婳,你冷静点?。”   明婳却是泪眼?朦胧,迷惘又无助的摇着头:“哥哥,你告诉我,没有解药,谁还能救他?他好好地随我来北庭,现下却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办啊,到?底该怎么办啊。”   谢明霁心尖一酸,哑口无言。   是啊,怎么办。   可他们已经广派人手搜捕斛律邪了,但那邪门的家伙就如遁地般,实在搜不到?啊。   “好好一个大活人,难道人间蒸发了不成?”   肃王妃给裴琏把过脉,柳眉也满是忧愁,她脚步沉重地走向肃王:“先前刺杀斛律邪的那位间者呢,他那边能否问到?一些线索?”   提到?这?事,肃王和谢明霁对视一眼?,表情皆变得?格外复杂。   肃王妃见状,似是恍然,掩唇惋惜:“难道那位间者已经牺牲了?”   肃王沉声道:“斛律邪狡诈多疑,身边压根就插不进暗桩。”   肃王妃疑惑:“可他不是被刺杀了吗?”   肃王点?头:“是,俘获的突厥兵是这?样说的,且这?消息传出之后,他的确也再未露面,只在幕后指挥作战。”   肃王妃越听越迷惑了:“若不是我们的间者,那还有谁会在这?节骨眼?上刺杀那突厥国?师?难道是他们突厥内部起了纠纷?”   肃王也不知:“这?个斛律邪出现的实在邪门,先前从未听说过东突厥有这?号人物。”   是以他也摸不准斛律邪的战术,一朝中了圈套,一世英名险些葬于这?么个阴险小人之手。   现下想起,肃王心头仍是大恨。   “大抵是老天爷也瞧不上他的狠毒,特?地派了阎王来取他狗命!”   谢明霁磨着牙道:“他最好是死了,若他还活着,我定追杀他一辈子,将?他枭首示众,挫骨扬灰!”   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   相较于父兄的愤怒,明婳坐在圈椅里,更多是绝望。   那绝望如冰凉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过她的手脚、脖子、鼻尖,气息一点?点?被夺走,她胸口窒息,闷痛得?快要喘不上气。   怎么办,没有解药了……   等死吗。   死。   这?个字在脑中出现的刹那,就如一把利刃狠狠扎进心脏,剧烈的痛意叫明婳弓下了腰。   “婳婳。”   肃王妃看到?女?儿?的异样,忙上前扶着她:“是哪里不舒服?”   明婳一只手死死按着心口的位置,搁浅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也如断了线的珠子,难以控制地从颊边滚落。   “阿…阿娘……”   她仰着脸,面色惨白:“好痛,我好痛……”   肃王妃一时也是心如刀割,含泪将?女?儿?牢牢抱在怀中:“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可,怎么会没事呢。   明婳靠在母亲的怀中怔怔地想,没有解药,没有良医,裴子玉就要死了啊。   冷不丁的,她想起去岁在马车里,裴琏捂着心口与她说——   「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孤,原来心痛起来,这?么难受。」   因为,她也不知道啊。   她不知原来真正的心痛,竟是如此摧人心肝,痛不欲生?。   这?一日,北庭百姓们为大获全胜而欢呼雀跃,肃王府内却是愁云罩顶。   在明婳的再三追问之下,肃王妃告诉她,裴琏身上的毒已蔓延至心肺,最多七日,心竭而亡。   “七日,能做什么?”   明婳觉得?老天简直在与她开玩笑。   七日,回不去长安寻御医。   七日,不知能否寻到?斛律邪。   甚至哪怕她愿意用她的命来救裴琏,七日时间,也不够派人赶去南疆,寻来那以命养命的螳螂蛊。   好像只能守着裴琏,一日又一日地熬,直到?他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这?七日,明婳寸步不离地守在西苑。   府中其他人也没闲着,肃王继续派人搜寻斛律邪的下落。   肃王妃和谢明霁广贴告示,寻觅良医。   另又派人往长安报信,连同南疆那边也派了人手——哪怕明知是无用功,事到?如今,宁滥勿缺。   转眼?到?了第六日,一大早,裴琏的气息便?变得?极弱,体?温也在骤降。   过去六日,明婳一直陪在他身旁,给他喂水擦身,陪他说话,或是盯着他发呆流泪,整个人清瘦了一大圈,两只眼?睛更是红肿得?如核桃般,憔悴不堪。   她原以为她的心已经麻木了,泪也流干了。   然而感受到?裴琏骤然降低的体?温,心头仍旧钝痛难耐,眼?泪也再次盈满眼?眶。   “裴子玉,你很冷么。”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替他掖着被角,又搓着手掌,去捂男人冰冷惨白的脸:“我替你捂捂,捂捂就不冷了……”   可不论怎么捂,男人就像是一块冰。   她的体?温是夏日的烈阳,虽然笼罩着他,却只能看着他悄无声息的,一点?点?融化,一点?点?消逝。   明婳克制不住地恐慌,她不敢想象,也无法?接受。   “来人,来人!拿被子来,多拿几床!”   五月盛夏的天气,她用一床又一床的棉被将?裴琏裹住,又牢牢将?他抱在怀中,温热的唇瓣抵着他的额头,小声呜咽着:“裴子玉,算我求求你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你不是希望我原谅你,希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吗?我答应你,都答应你。”   “只要你醒来,我再也不与你置气,再也不与你和离了。”   “其实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见到?你第一面,就很喜欢很喜欢你了。你不是说过,再不让我哭的吗,可这?些日子,你害我哭了好多回……裴子玉,你这?算不算言而无信。”   湿热的泪水嘀嗒落下,滴在男人的眼?皮上,却挽不回他逐渐消散的生?命力。   “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明婳觉着她还是做不到?母亲那样坦然,只要一想到?日后世上再无裴子玉,她的心就好痛好痛,痛到?快要无法?呼吸。   她后悔,后悔为何之前要与他置气,为何分别时都不去送一送他。   现下好了,他到?死都不知她已经想通了,愿意再与他在一起了。   就在明婳抱着裴琏泪落不止时,屋外忽的传来一阵仓促凌乱的脚步。   “大娘子,大娘子您慢些——”   “谢大娘子,这?是殿下的寝屋,您不能贸然闯入……”   “滚滚滚,都快给我让开!”   听到?这?动静,明婳一阵恍惚,以为是她伤心过度出现幻觉。   待到?木门“哐当”一声撞开,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明娓的声音愈发清晰:“婳婳,婳婳!”   “姐姐?”   明婳怔怔回过神,忙伸长脖子朝外看去:“姐姐?是你吗,我在这?!”   她撒不开裴子玉,怕一松手,再回来他便?没了气。   哪怕死亡不可避免,她也想让他在她的怀中离开。   不多时,一身胡人袍服打扮的明娓便?出现在寝屋。   也不知这?两个月她去了哪,浑身脏兮兮的,袍袖都破了个洞,靴子上也沾满草根泥土,那张明媚面庞虽然削瘦,双眸却是精光明亮。   一看到?床上紧紧抱着裴琏的明婳,明娓拧起眉:“大热的天怎么盖这?么多层被子,你也不怕捂出痱子?”   明婳本来还在震惊姐姐的突然出现,还有她这?副逃难似的狼狈模样,现下一听她提到?裴子玉,霎时也晃过神来,鼻尖发酸地吸了吸,哑声道:“姐姐,他中毒了,身上冷得?厉害,一点?温度都没了。”   明娓闻言,眉头皱得?更紧,风风火火走上前。   她朝裴琏伸出手。   明婳见状一惊:“姐姐!”   明娓撩起眼?皮:“别紧张,不占他便?宜,探探他的气息罢了。”   “我没说你占他便?宜,我只是……”   “好了好了,多余的话不必说。”   明娓知道妹妹这?会儿?心力交瘁,怕是将?裴琏看得?比眼?珠子都严重,也不与她争辩,只伸手探向裴琏的脖侧。   明婳低头看了看裴琏,又觑向姐姐。   这?一觑,视线却被明娓脖侧的一道红痕所?吸引。   泪意朦胧的双眸微微睁大,明婳难以置信。   若她没看错的话,这?……好似吻痕?   不对不对,姐姐还未成婚,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心上人,怎么会有吻痕。   应当是虫咬的?   可这?个痕迹,这?个颜色,分明就是被人吻出来的……   从前裴琏也在她脖间留下过。   虫咬与吻痕,还是很不一样的。   就在明婳错愕不解时,明娓也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还有气,我也不算来得?太迟。”   明婳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啊?”   明娓往腰间一摸,取出个小巧玉瓶,递给明婳:“这?是解药,快些给殿下服下吧。”   明婳这?下更是惊住了,连话都说不利索:“解、解药?”   明娓点?头,“对。”   “姐姐,你哪来的解药?”   “呃,这?个……”   明娓一时噎住,神色也有些复杂,支吾一阵,她板起脸:“你还要不要救你的太子哥哥了?再废话下去,他咽气了我看你怎么办。”   明婳闻言,心头陡然一颤,忙不迭接过那药瓶。   却也是这?时,她瞥见明娓的手腕间也有一抹红痕。   好似是个……牙印?   “姐姐,你这??”明婳乌眸盛满疑惑。   明娓也察觉到?,窘迫地扯过衣袖,又硬着嗓子:“晚些再与你说,你先赶紧把解药喂了。”   明婳却有些犹豫:“这?个药到?底怎么来的?你怎么知道这?是解药?万一不是……”   “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明娓打断她,又瞥过面无血色的裴琏,想了想,沉声道:“这?药是斛律邪给我的。至于是不是真的解药,我也不确定,毕竟那狗东西狡诈得?很,但……”   她目光凛冽地盯着明婳:“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明婳从未见到?姐姐这?般严肃锐利的模样。   那目光就如一柄泠泠钢刀,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姐姐,也变得?很不一样了。   但她说得?对,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   无论真假,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明婳不再追问明娓其他,她相信姐姐——   姐姐绝不会害她,更不会拿谢家满门的性命与荣光当做儿?戏。   打开那小巧的青色瓷瓶,里头是一枚小小的红色丹药。   那色泽,艳丽得?如同心尖血。   “姐姐,烦劳你倒杯水。”   “好。”   明娓很快倒了杯水过来,见明婳还抱着裴琏,动作不大方?便?,她又是个急性子,干脆一把掐住了裴琏的下颌,“快喂。”   明婳:“……”   好粗鲁,但……的确方?便?不少。   反正裴琏昏迷着,也不知道。   明婳这?般想着,也不再耽误,忙将?丹药放入他嘴里,又送水服用。   见裴琏将?丹药咽下,明娓也长长松了口气,连着两步退到?一侧的月牙凳坐下,又抬袖抹了把额上的汗:“可算是喂下了,不枉我这?一路狂奔,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但凡晚一点?,太子就交代在他们肃王府了。   妹妹伤不伤心另说,最重要的是谢家日后在大渊的处境——   哪怕太子提前写下了免责令,但国?朝唯一的皇嗣就这?样死在了北庭肃王府,难保有心之人不会抓着此事大肆攻犴,诬蔑谢氏早有不臣之心。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于公于私,明娓决不能叫这?种事发生?。   她自顾自倒了杯茶水,猛地灌了一杯又一杯。   渴,太他爹的渴了。   明婳低头替裴琏擦去嘴角的水渍,见他仍阖着眼?一动不动,想了想,抬脸看向桌边的明娓:“姐姐,你方?才说这?个药是斛律邪给你的,你……你是如何与他认识的?”   一个是大渊王爷之女?,一个是敌国?国?师,这?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人,如何能搅合在一块儿??   实在匪夷所?思。   明娓也猜到?明婳会问,毕竟这?等救命的解药,总得?有个来路。   只是她与斛律邪的事……   明娓抿紧了唇瓣,事情太过复杂,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又斟酌了片刻,她才捏紧手指,掀眸看向床上的明婳:“我可以与你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和爹爹阿娘说。”   明婳怔了怔,而后敛眸,郑重颔首:“好,我不说。”   “你也别担心,反正到?时候他们问起,我自有一套说辞。只对你,咱俩打从娘胎里就在一块儿?,我也不想瞒着你……”   “咳。”   屋内陡然响起的一声低哑声响,打断了姐妹俩的对话。   这?个不属于她们俩的低沉嗓音,只会是——   屋内第三个人。   明婳双眸迸开惊喜,连忙低头看去,“殿下,殿下你醒了吗?”   怀中沉寂许久的男人长睫颤了颤,喉头也滚动了两下,下一刻,宽阔的胸腔也震颤着,又发出两声沙哑的咳嗽。   “姐姐,他醒了!他有知觉了!”   明婳眼?眶发热,几乎喜极而泣,连连唤道:“裴子玉,是我啊,是谢明婳,你能听见我吗?”   明娓见这?动静,也搁下杯盏,笑着凑上来:“醒了就……”   一个“好”字还未出口,便?见明婳怀中的男人忽然偏过脸,嘴里直直呕出一大口血来。   “裴子玉!”   “殿下!”   “咳、咳咳……”   霎那间,清瘦憔悴的男人好似遭受某种极大的痛苦般,两道浓眉紧紧拧起,胸膛也因着剧烈咳嗽猛然颤动,嘴里更是克制不住般,一口又一口地涌出鲜血来。   “裴子玉,裴子玉,你别吓我……”   明婳不知所?措地看着那源源不断呕出的鲜血,大片大片的血很快浸没了男人苍白的下颌、脖颈和胸膛,浸湿了她的双手,甚至溅到?了她的眼?皮、脸上。   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眼?前是靡艳的血色,她惶恐地抱紧了怀中的男人,下意识看向前方?:“姐姐,姐姐!怎么会这?样?”   明娓也呆住了,那浓烈的血腥晃得?她眼?前一黑又一黑。   明婳见她不言不语,心下愈发绝望,转而扯着嗓子朝外喊道:“来人啊,快叫大夫,叫大夫!”   “裴子玉,裴子玉……”   明婳低下头,一只手牢牢抓着裴琏的手,见男人满身满脸都是鲜血,就如那个可怖的梦境里一般。   连日的煎熬已叫她精神恍惚,终是再受不住这?份突变,她放声大哭:“不要,我不要……”   “求求你,别抛下我。”   听着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明娓如梦初醒,再看床上那鲜血淋漓的混乱场景,双瞳猛地一缩。   一股强烈的愤怒直冲胸腔,她一把按住腰间的匕首,咬牙转身:“狗东西竟敢耍老娘,看老娘不宰了他!” 第103章 【103】   【103】   明娓风风火火地来, 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明婳此刻也顾不上去拦她,只?抱着怀中吐血不止的男人,湿漉漉的长睫悬着晶莹的泪, 哑声恳求:“裴子?玉, 你?别死, 睁开眼睛看?看?我,再看?看?我吧……”   也不知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浑身的血已经吐尽, 又连着咳出两口血后?,裴琏奄奄一息倒在明婳的臂弯, 不再呕血。   外头守着的暗卫也冲了进?来。   见到这血腥一幕, 也都勃然?变色:“殿下!”   “二娘子?, 这是怎么回事?”阿柒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明婳面色惨白, 仓皇无措地看?向阿柒:“你?快去找大夫来, 快去!”   暗卫们面面相觑,还是阿柒抬手?:“去,叫大夫。”   暗卫们连忙退下。   阿柒表情?僵硬地站在屏风旁, 想上前,但?见明婳哭得那般伤心, 脚步又踟蹰了, 只?沉声问:“方才大娘子?为何突然?闯入?进?屋后?她又做了什么?”   明婳这会儿虽肝肠寸断, 却也残留着几分理智。   听到阿柒这话, 眸光明明灭灭地闪了闪。   他这是在怀疑姐姐?   不, 姐姐绝不会害裴琏。   “我姐姐是来探望我, 与殿下吐血并无干系。”   明婳红着双眼,神色幽幽地望向阿柒, “你?若是怀疑我姐姐,不如怀疑我,毕竟这几日一直是我陪在殿下身边。”   “不过你?大可?放心,倘若殿下真的不幸毙命,我会随你?一同回长安,亲自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罪,大不了以?命抵命,给他陪葬……总之我肃王府、我陇西?谢氏于国于民,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她嗓音虽细弱喑哑,却是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阿柒也被她这决绝的眼神给震住,忙不迭屈膝跪下:“二娘子?言重了,属下并无怀疑之意。”   明婳这会儿也不愿再浪费时?间在旁人身上,她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怀中之人,染血的手?抚上男人冰冷的脸庞,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般,低声喃喃:“裴子?玉,你?别怕,若你?真的去了,我……陪你?一起。”   明婳自然?是怕死的。   但?裴琏是为了救父亲才中毒,这份恩情?,倘若裴琏、或是皇室需要报答,她愿意以?命相报。   “你?若是要我陪你?,便给我托梦,我就去陪你?。你?若是不要我陪,那我就给你?守着……”   明婳俯身,额头抵着男人的额头,连串的泪珠儿从她颊边滚落,她鼻音愈重,语气却格外郑重:“你?放心,我这辈子?就嫁你?一人,只?当你?裴子?玉一人的妻子?……”   “明……”   一个?沉哑的音节蓦得响起,明婳一怔,以?为是错觉。   直到那声音又响起:“明…明婳。”   明婳陡然?直起身,看?向怀中。   只?见沉睡多日的男人双眸微睁,脸色虽然?仍是苍白,可?漆黑眼底隐隐亮着光。   他有意识了!   “殿下,殿下……”   明婳欣喜若狂,抱着他的手?搂得更紧:“你?能听到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男人却是动了动手?指,虚弱至极。   明婳见状,泪意更盛,忙道?:“没事没事,你?不能说话,那便听我说。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裴子?玉,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所以?你?快些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我们就回长安,从此白头相守一辈子?,再也不吵嘴、再也不闹别扭了好不好?”   她怕再没机会叫他听到。   便趁着他能听见时?,把想说的话通通告诉他。   “你?不是一直想与我重归于好吗?我答应你?了,真的。所以?你?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好不好?”   明婳泪光颤颤,淡嫣色唇瓣委屈地往下撇着,像是个?被遗弃路边的迷茫稚童。   怀里的男人干涸的薄唇微动了动,而后?缓缓抬起手?,去擦她眼下的泪:“别…别哭。”   “好,我不哭。”   明婳抓住他的手?,紧紧地贴在颊边:“只?要你?好起来,我就不哭了。”   男人半睁着眼看?她,似是想扯出个?叫她安心的笑。   然?而嘴角才将掀起,又陡然?彻底卸了力气般,双眸阖上,连带着那只?拭泪的手?也重重垂落。   “裴子?玉?裴子?玉!”   明婳怔住,再看?怀中彻底没了动静的男人,霎时?间好似有柄匕首直直扎进?心头,血肉被绞得破碎,淋漓鲜血迸开。   强烈的痛意叫她双眼发黑,挣扎片刻,身心俱疲的身子终是再撑不住,直直朝旁栽去。   -   “喂,你?这人,怎么又跑我的地盘来了?”   迷迷糊糊中,头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明婳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当看?到周遭破败老旧的环境,她心下一片茫然?。   直到一张狐狸脸映入眼帘,她愕然?出声:“怎么会是你??”   狐狸道:“这话得我问你?,这是我的地盘。”   明婳从地上坐起,看?着这座荒废的山庙,再看?这狐狸,便知她又陷入了梦里。   “我也不知怎么又梦到你?了。”   明婳垂下眼皮,神色恹恹:“但?我这会儿很难过。”   狐狸拧起眉:“你?怎么了。”   明婳道?:“我夫君死了。”   话一出口,她的眼泪也“啪嗒”落在寺庙满是尘土的灰青色地砖上,洇湿一团又一团。   狐狸显然?也没料到这种情?况,静了好一阵,才道?:“死就死了,世上男人那么多,死了便再换个?,多大点儿事。”   “你?不懂。”   明婳抹着泪,抽抽搭搭:“他是不一样的,谁也代替不了。”   狐狸却是不以?为然?地嗤了声,“那可?不见得。”   明婳这会儿听不得旁人半点诋毁,一听狐狸嗤笑,不由得凶巴巴瞪过去。   狐狸见状,讪讪摸了下鼻子?,又举起手?:“好吧,那你?别哭,我给你?想想办法。”   明婳:“……?”   下一刻,便见狐狸默念着咒语,伴随着一阵白烟,面前出现?个?白衣翩然?、手?执折扇的俊俏公子?哥。   那白衣公子?朝她作揖,浅笑温润:“娘子?这厢有礼。不知我可?否做你?夫君?”   明婳皱着眉,“不可?。”   白衣公子?疑惑:“为何?是我不够俊俏,还是不够温柔?”   明婳答不上来,只?瞪着他道?:“反正我不要。”   “好吧。”   那白衣公子?无奈叹口气,折扇在她面前一晃,眨眼功夫,又化?作一身形潇洒的玄袍侠客。   侠客朝她伸出手?,硬朗的眉眼却含着脉脉深情?:“娘子?莫要垂泪伤怀,我带你?闯荡江湖,浪迹天涯如何?”   明婳转过脸,仍是道?,“不要。”   侠客问:“为何?难道?你?不想过游山玩水,逍遥自在的日子??”   明婳想了想,道?:“我的确喜欢游山玩水,逍遥自在的日子?,却也不是与你?一起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侠客闻言,似是深受打击,耸肩无奈:“好吧。”   他将头上的斗笠摘下,再次一晃,陡然?变成个?艳光四射、不可?方物的美男子?。   那美男子?端着美酒,姿态风流地凑到她身旁:“娘子?且尝一口佳酿,这酒能叫你?醉生梦死,忘却世间一切烦恼忧愁。”   似是被他身上的香气与温柔的话语所蛊,明婳泪痕未干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真的能忘却一切烦恼忧愁吗?”   美男子?浅笑道?:“当然?。”   在他幽深笑眸的鼓励下,明婳缓缓靠近他手?中那杯酒。   只?是在启唇之际,她忽地想到什么,掀眸问他:“喝了这个?酒,我会把他也忘了吗?”   美男子?嘴角笑意似是微凝,道?:“他是谁?”   明婳觉着他这问题很是莫名其妙:“他就是他啊。”   哪知美男子?却眯起眼睛,仍是问:“他是谁?”   明婳也怔住了。   他,是谁?   她是知道?“他”是谁的——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心上人,是她的怦然?欢喜,亦是她的伤心牵挂,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放下、也不想忘却的人。   哪怕在梦里,他也是刻在她心里,无可?替代的存在。   “告诉我,他是谁?”   眼前的美男子?陡然?变成了十个?、百个?、千个?,无数个?他或近或远地围绕着她,边转边问:“他是谁?”   明婳被绕得头晕眼花,心里也乱成一团麻。   好吵。   她抬手?捂着耳朵,试图隔绝那一声声逼问。   可?外界的声音隔开了,心里也响起一道?声音:“他是谁。”   那个?他,是谁?   答案就在那里,却像被一团迷雾包裹般,她捂着耳朵拼命地去想那个?名字。   “明婳……”   “谢明婳。”   被迷雾缠绕的那团答案盈盈闪着白光,有熟悉的唤声好似从天边遥遥传来。   刹那间,抽丝剥茧般,明婳的意识变得明晰——   裴子?玉。   她心底的那个?他,叫裴子?玉。   “裴子?玉……”   从梦境到现?实不过瞬间,明婳阖着眼,却能感受到有光芒落在眼皮上。   她醒了,从那光怪陆离的梦里出来了。   不过,她是怎么睡着的?   长睫轻颤了颤,记忆也随着意识涌上脑海,吐血不止的裴琏,还有他那只?阖然?垂落的手?。   “不要!”   明婳遽然?睁眼,身子?也连忙坐起。   只?是在看?到榻边坐着的那道?清隽的身影时?,全身的血液好似冻住,脑袋也嗡嗡作响,难以?置信。   眼前男人,乌发轻束,青衫落拓,长眉凤眸,面如冠玉。   分明就是,那个?他。   明婳怔住了,一时?分不清还在梦里,亦或是坠入了梦中梦。   她甚至不敢开口,不敢动。   生怕一出声、一动弹,眼前一切就如梦幻泡影,消散不见。   她屏息端 详着面前的男人,苍白虚弱的脸庞,沉静漆黑的眼眸,还有呼吸间起伏的胸膛……   若这是梦的话,那也太真了。   直到面前男人开了口:“怎么,睡了一觉就不认识孤了?”   低沉嗓音因着连日的昏迷,还透着些许沙沙的喑哑。   明婳也被这声音唤醒般,盯着他好半晌,才寻到自己的声音,开了口:“你?……是人是鬼?”   似是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竟是这个?,男人哑然?失笑。   又见她迷惘地环顾左右,轻声喃喃:“我这是在梦里,还是到了地府?”   “是人间。”   男人头颅微偏,凤眸斜睇着她:“不过孤在地府放不下你?,便上来看?看?。”   明婳闻言,双眸骤然?瞪得溜圆:“你?…你?……真的死了?”   裴琏刚要说“是”,便见面前的小娘子?一动不动,唯有豆大的泪珠儿簌簌从雪白的脸颊淌下。   裴琏怔住,而后?忙替她擦泪:“别哭,孤没死,方才与你?玩笑的。”   感受到男人指尖触碰的温热,还有他靠近时?投在幔帐上随之而动的高大身影……   明婳的泪水顿住。   这要是鬼,那她谢明婳三个?字就倒着写!   一时?之间,明婳只?觉又气又喜,连日压抑的委屈与悲伤等情?绪也都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她颊边泪痕还未干,便去锤面前的男人:“裴子?玉,你?王八蛋!”   裴琏也知她这些时?日的辛苦,生生受了两下,才将人揽在怀中:“再锤下去,又要吐血了。”   想到他浑身是血的骇人模样,明婳顿时?也不敢再锤,只?推着他,嗓音发瓮:“谁叫你?一醒来就吓我。”   男人默了一瞬,才道?:“孤没想到你?真会信。”   “……?”   明婳从他怀里仰起脸,“好啊,你?在说我傻?”   “没有。”   裴琏低下头,如墨黑眸静静望着她,一本正经道?:“在孤心里,谢明婳是这世间最好、最聪明、最仁善、最漂亮、最出众的小娘子?。”   明婳稍怔,而后?双颊也不禁发热。   怎么一场变故醒来,这男人的嘴巴竟像抹了蜜般,这么会说话?   “你?真的是裴琏裴子?玉?”   明婳狐疑瞟他:“我不管你?是谁,赶紧从他身上下来!”   裴琏被她这模样可?爱到,薄唇轻翘,头颅也朝她低去:“若不信,你?摸摸?”   放在之前,明婳肯定要推开,只?这会儿,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冷白脸庞,她迟疑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先是一根手?指碰了碰,而后?两根手?指捏了捏。   这触感,这温度,的确是活人。   真好。   他还活着。   好好地活着。   这个?认知在脑中变得清晰时?,胸间也蔓开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欢喜。   瞥见她再次泛红的眼圈,裴琏喉头也发哑,“怎么又哭了?”   明婳紧紧咬着唇,只?看?着他不语。   似是明白什么,裴琏将眼前娇小的少?女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额:“没事了,孤现?下好好的,该高兴才是。”   明婳却是再也抑制不住那乍悲乍喜的情?绪,更顾不上女儿家的娇矜,直直扑入男人温热的胸膛,两条手?臂也圈住那劲瘦的腰身,放声大哭——   “你?知道?我有多怕吗。”   “你?知道?我这几日是如何熬过来的吗。”   “我真的好怕你?就这样死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以?后?再也不钻牛角尖,瞻前顾后?了,既然?喜欢你?,我就要和你?在一起。除非你?变了心,那我便再不要你?。”   “但?现?在,我真的……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还是没办法违背心意,不去喜欢裴子?玉啊。   明婳紧紧抱着身前的男人,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看?着在怀中哭作一团的小娘子?,裴琏眼底的墨色也化?作一潭幽幽柔色,胸腔里的那颗冷硬多年的心也被这份大大方方、毫不遮掩的炽热爱意融化?得一塌糊涂。   圈着她的长臂拥得更紧,他头颅低下,薄唇贴着她的耳垂:“我知道?。”   昏迷时?,她与他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   每一次落泪,也都灼在他心间,烙成交错纵横的疤。   他很想回应,却无法从那无尽的黑暗中挣脱。   而今,终于醒来。   也终于能亲口与她说。   “裴子?玉也很喜欢谢明婳。”   他捧着她哭得绯红的小脸,狭眸里爱意汹涌泛滥着:“不止是喜欢。”   裴子?玉爱谢明婳。   很爱,很爱。   此生宁死,也绝不会再放手?。   寝屋门外。   “妹……”   “妹你?个?大木头!”   肃王妃一把扯住没半点眼力见的长子?,瞪他:“没瞧见小俩口正热乎着嘛,你?进?去作甚。”   谢明霁挠着脑袋:“可?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妹妹吗?”   肃王妃:“哪就差这么一会儿!”   松开长子?的衣袖,她侧身看?向肃王:“走?吧走?吧,晚点再来。”   肃王自是听夫人的,牵住王妃的手?:“嗯。”   看?着手?牵手?走?远的爹娘,再看?屋内你?侬我侬的妹妹和妹夫,独自站在门口的谢明霁:“……”   罢了。   他摇着头,边往外走?,边望着天边朵朵洁白的云团,自我宽慰。   还好娓娓也单着,他不算家里唯一的光棍。 第104章 【104】   【104】   傍晚时?分, 日暮西斜。   肃王夫妇与?谢明霁再次过来探望明婳。   如今明婳已是大姑娘,哪怕父亲与?兄长也不好进她的内室,隔帘问候了两句, 便转去隔壁探望裴琏。   肃王妃则是留在寝屋, 陪着女儿?说话。   “你是不知?道, 昨日我与?你父亲赶到西苑,见到你和殿下浑身是血,晕作一团, 我这心慌的,腿肚子都?直转筋儿?, 若非你父亲手快搀着我, 我都?要栽过去。”   想到昨日那?可?怖的一幕, 肃王妃至今心有余悸,以手捂胸道:“还好大夫及时?赶来, 给你和殿下都?摸了脉。你是悲伤过度, 一时?气急晕了过去。殿下呢,却是经脉通畅,身上淤积的毒尽数散了……当真是奇了!”   明婳也没想到她这一晕, 竟晕了一天一夜。   怪不得?那?个梦那?样的冗长古怪,一觉醒来她从身到心都?累得?慌。   “婳婳, 殿下的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肃王妃捏了捏明婳的手指, 黛眉轻蹙:“我还是昨日赶过来, 才知?道娓娓那?头野驴子回来了。”   想到长女, 肃王妃就觉得?脑仁疼。   先前留下一封信拍拍屁股就跑了, 如今好不容易回来, 也不与?父母打声招呼,直奔西苑待了没半个时?辰, 又一溜烟跑得?没影。   若非谭管家和暗卫提及,她都?不知?长女还回来过!   “我昨日问过谭管家,他说你姐姐一进门,抓了个小厮就问了两句话。第一句,二娘子在哪。第二句,裴郎君在哪。那?小厮连答了两个西苑,她便火急火燎就奔西苑来了。”   肃王妃凝眸,正色看着明婳:“你告诉阿娘,殿下突然?解了奇毒,是不是与?你姐姐有关?”   这事便是明婳想瞒,那?么多双眼?睛瞧着,瞒也瞒不住。   何况她怎么瞒?   难道说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显灵,拿柳条往裴琏额头那?么一扫,他身上的毒就解了?   淡樱色唇瓣抿了抿,明婳抬起脸,轻声道:“殿下的毒,的确是姐姐给的解药……”   她将昨日明娓闯入屋内的事都?说了,除了斛律邪那?部分。   “姐姐只说这是解药,让我赶紧给殿下服用,我便喂了。哪知?喂下没多久,殿下便吐血不止,我和姐姐都?吓了一跳。姐姐她……她以为这药是假的,就跑了,说是要找……”   “找什么?”肃王妃蹙眉追问。   “找什么她也没说。”明婳及时?止住话头,含糊道:“大抵是去找那?卖药的药贩子算账了吧。”   知?女莫若母,肃王妃一看幺女这闪烁其词的模样,就知?道这对不省心的讨债鬼定?有事瞒着她。   “婳婳,你须得?知?道,这种?毒世间罕有,绝非随便一个药贩子手中就能拿到的,娓娓这药到底是哪弄来的?”   肃王妃说着,心底忽的冒出个可?怕又荒谬的猜想,美眸微睁:“难道娓娓和那?个斛律邪有来往?”   明婳眼?皮一跳,忙道:“这不可?能吧,姐姐她怎么会和那?个突厥国师扯上关系呢?阿娘您别瞎猜,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若是传出去,往小了说是影响姐姐的闺誉,往大了万一叫旁人扣一个通敌叛国之罪,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越是这般,肃王妃越是怀疑。   因着小女儿?自幼便是这般,心思琉璃似的清透,一撒谎就格外话多。   长女则截然?相反,那?脸皮厚的,睁着眼?睛说瞎话,还半点?都?不带脸红。   只可?惜那?家伙跑的太快,昨日西苑这边又一片糟乱,实在顾不上她。等这边安顿妥当,再想着派人去追,城门那?边早就放行?,也不知?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唯一的线索,也就在小女儿?这了。   肃王妃板起面孔:“婳婳,我知?道你与?你姐姐一向要好,只此事涉及军国大事,还关系到太子的性命,容不得?一丝马虎!娓娓到底从哪弄来的药,又跑去做什么了?你老老实实与?我说,不然?她要是酿成大错,我也护不住她!”   明婳也知?这事不容小觑,但姐姐仓促离去前,特地交代了“不许与?爹娘说”。   想到姐姐风尘仆仆赶来送药,还有她脖侧和手腕的痕迹……   为了拿到解药,姐姐没准遭了好些?她不知?道的罪。   这样好的姐姐,自己怎能背叛她呢?   “阿娘,我真的不知道。”   明婳摇头:“姐姐把药给我时?,我也问过她。但她叫我别多问,若是相信她,便拿药喂了。我当时?心焦如焚,也顾不上追问……再之后,姐姐就跑了。”   “您若是不信,大不了等姐姐回来,让她亲自与您说?”   肃王妃:“……”   审视的目光在小女儿?雪白的脸庞扫过两遍,见她的确也是一片茫然?,眉眼?间还有几?分虚弱憔悴,一时?也不忍心再追问,只幽幽叹口气:“鬼知?道她何时?回来?这野丫头,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   明婳心下也有些?担忧,毕竟姐姐昨日那?副冲动愤怒模样,很大可能是去找那个斛律邪算账了。   这样一个大乌龙,也不知道他们俩会闹成什么样?   打打骂骂倒也算了,昨日她还瞧见姐姐摸了匕首……   明婳惴惴不安地咽了下口水,万一真的拔刀了,姐姐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是个男人的对手?   肃王妃觑见小女儿?乍青乍白的脸色,只当她昏迷刚醒,忧思太重,伸手捋过她耳侧的碎发,柔声宽慰:“好了好了,你姐姐的事,自有我与?你父亲去操心,还用不着你个做妹妹费神。你当务之急呢,是与?殿下一起把身体养好,瞧你这段时?间瘦的,脸上都?没有肉了……”   肃王妃捏了捏明婳的小脸,恍然?发现女儿?原本肉嘟嘟的婴儿?肥也在不知?不觉中消瘦,娇美的眉眼?也褪去青涩稚嫩,添了几?分女子初熟的风情。   细细一想,从女儿?出阁至今,恍然?已过三年。   十五岁懵懂天真的小娘子,转眼?成了十八岁端庄从容的大姑娘。   日日相处在一起时?,很难察觉到那?点?滴细微的变化,唯有回首望去,才恍然?发现,不一样了。   无论是容色身形,还是思想性情。   在那?日复一日看似平常、又或是不寻常的日子里,人,不知?不觉就变了。   就如某一日午后,她照常拿出针线,想给自家夫君缝制一个荷包,穿针引线时?,才发现从前很轻松就能穿进去的针眼?,却是再不容易穿进去了。   针眼?还是那?个针眼?,人眼?却已经不再明晰锐利。   岁月,便是在这不起眼?的小事里,忽然?提醒人们,它的消逝。   “人生不过三万天。”   肃王妃握了握女儿?的手,嗓音温和:“自你嫁与?殿下,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兜兜转转也已过了三年,而?今好不容易度过此次大劫,看清了彼此的心意,往后你们两个小家伙就好好地过日子,互相珍惜,互相磨合,莫再让我们这些?长辈跟着忧心了。”   明婳此番险些?失去裴琏,也知?过去那?些?拗不过的别扭,在生死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不会了。阿娘,再不会了。”   明婳反握住肃王妃的手,一双乌眸明澈而?坚定?:“我如今已经很清楚,我想要什么了。”   要不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一个人的眼?睛,的确能看到她的心。   肃王妃透过女儿?的眼?睛,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弯起眸,微微笑?了。   小女已亭亭,无忧亦无惧。「1」   -   这日夜里,明婳陪着裴琏一道用晚膳。   说是用晚膳,她倒是能吃肉吃菜,但裴琏昏迷多日,元气大伤,大夫特地交代头三日只能吃些?好克化的流食,那?些?大油大荤的都?不能碰。   于是乎一张饭桌,明婳面前是樱桃肉、糖醋排骨和香喷喷的羊肉汤饼,裴琏面前是鸡汤熬的菘菜肉糜粥。   又因心里一直悬着的事放下,明婳胃口大开,手中的筷子就没停过,吭哧吭哧吃得?喷香。   一旁伺候的采月瞧着,都?很想提醒一句:“主子,咱矜持点?啊!”   明婳也知?她这会儿?吃相也许不大优雅,可?她实在太饿、太馋了!   自打裴琏和父兄上了战场,她便开始茹素,天天吃青菜萝卜,她都?快吃成兔子了。   后来他们回来了,裴琏却一直昏迷不醒,每日都?是生命倒计时?,她难受得?别说吃肉了,连饭都?不想吃,整个人迅速消瘦了一大圈,就连美貌也大打折扣。   现下裴琏脱离危险了,她心情好了,胃口也回来了。   人,怎么能不吃肉呢!   必须得?大吃特吃,方能对得?起燧人氏老祖宗发现火种?啊!   明婳如是想着,夹起盘中最后一块樱桃肉送进嘴里,那?酸酸甜甜的口感美味到她眯起了眼?,只觉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幸福的了。   裴琏看着她大口吃肉的模样,也好似被她此刻的欢喜所感染,狭长的眼?尾轻轻翘起,噙笑?睇她:“就有这么好吃?”   明婳嚼着汁水饱满的肉,点?头:“特别好吃!”   稍顿,瞥过裴琏面前那?一大碗粥,她眨巴眨巴眼?:“不过你这会儿?不能吃,等你身体好些?了,再叫厨房给你做。”   裴琏淡淡嗯了声,又往她碗里夹了块排骨:“那?有劳谢娘子替我多吃些?。”   明婳闻言,没立刻去吃排骨,只一脸好奇地看着裴琏。   裴琏:“我脸上有东西?”   明婳摇头:“没有。”   裴琏:“那?为何看……看我?”   他说这话时?,明显顿了下,明婳看他口型,也知?道他方才是想说“为何看孤”。   那?个“孤”都?要脱口而?出了,生生改成了“我”。   仔细想想,好似打从他醒来后,在她面前的自称便改了。   “你如何不自称孤了?”明婳一脸真诚地发问。   裴琏:“想知?道?”   明婳:“嗯嗯。”   裴琏:“先把肉吃了,晚点?与?你说。”   明婳撇撇嘴,不就一句话的事么,现在说怎么了?   不过吃肉也是吃进她肚子里,她便没再追问,夹起排骨继续吃了起来。   这顿饭,算是她这两个月来吃的最舒心的一顿。   搁下筷子后,明婳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心里琢磨着,照这个吃法,估计半个月就能把肉养回来?   “摸肚子作甚,难道有了?”   对侧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吓得?明婳一抖。   一抬眼?,便见对座的男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挑眉乜着她的小动作。   明婳一时?大窘,讪讪放下手,又瞪他:“是,有了。再过几?个月它生出来,让它喊你一声叔父,你可?得?给它包个大红封!”   她故意怼他,没想到裴琏却道:“喊叔父没红封,若是喊父亲,我送它一副金摇篮。”   金摇篮……   明婳的思绪霎时?跑偏了,纯金的吗?哇,那?可?值不少钱。   等等,不对。   “裴子玉,你也太小气了,当爹了才出一副金摇篮?”   明婳一脸鄙视:“我可?是听?说,当年皇后娘娘怀上你,陛下可?是把内帑的钥匙都?给她了。”   “那?你也怀个?”   裴琏走到她面前,单手撑着桌沿,稍稍弯腰:“别说东宫库房钥匙,太子印玺给你都?成。”   男人陡然?靠近的高大身形几?乎完全将明婳笼住,再对上那?双噙着几?分浅笑?的凤眸,她心头也好似忽的漏了一拍。   “谁要和你怀了。”明婳偏过脸,小声咕哝:“不要脸。”   看着她如云乌发后那?泛着绯红的小小耳尖,裴琏嘴角弧度愈翘。   此番苏醒之后,他愈发觉得?她可?爱。   吃饭的样子可?爱,发呆的样子可?爱,瞪人的样子可?爱,就连现下这般红着脸骂他不要脸的样子也可?爱。   可?爱到,想要亲亲她。   只是不等这念头实现,明婳站起身,催着问他:“你还没说,为何突然?改了称呼呢?快些?说吧,说完我也好回并?蒂院了。”   裴琏嘴角笑?意微凝:“回并?蒂院?”   明婳:“对啊。”   裴琏眉头蹙起:“阿柒说你这几?日,都?是住在西苑。”   “那?是因为你昏迷了,我住在这边方便照顾你。现下你都?醒了,我怎好继续住在这?”   明婳道:“这几?日为着避嫌,我哥哥都?搬去外院住了。我又不是没有院子,怎好继续占着他的。”   裴琏自然?也知?这个道理,但……   他看向明婳,“那?我随你一道去并?蒂院。”   明婳:“啊?”   裴琏:“你我夫妻,本该住在一起,岂好分居两处?”   明婳:“……”   说是这么说,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我若没记错,当初在东宫,某个人可?是口口声声说着要分殿而?居,互不影响的哦。”   明婳抬起双手,环抱胸前,一双美眸懒洋洋睇着他:“殿下可?还记得?,那?个人是谁?”   裴琏默了两息。   须臾,他抬手扶额:“许是余毒未清,头忽的有些?疼。”   明婳哼哼:“你少装。”   “真的。”裴琏皱着眉,弯下腰:“婳婳,扶我一把。”   明婳见他脸色还苍白着,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很疼吗,要不要叫大……”   一个“夫”字还没出口,男人忽的直起身子,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明婳:“……?”   刚要开骂,余光瞥见屋内侍立的婢子们,霎时?双颊滚烫,羞得?又将脸埋进了男人的胸膛。   这无耻之徒,屋里还有这么多人呢!   啊啊啊,没脸见人了。   裴琏却是面不改色,淡淡扫过一侧。   婢子们见状,一个个面红耳赤,很有眼?力见地退下。   待到屋内重新静下,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明婳仰起一张绯红小脸,没好气声讨:“你怎的如此无赖!”   “是,是无赖。”   裴琏垂下眼?,揽住她纤瘦的肩背,道:“但这份无赖,只对你一人。”   稍顿,他又道:“不是想知?孤为何突然?改了称谓?”   明婳注意力霎时?被吸引,一双莹润乌眸好奇地望向眼?前的男人。   “因着往后站在你面前的,再不是大渊太子,而?是你的夫君。”   男人牵起她的手,缓缓放在心口的位置,那?双幽深眼?眸里满满当当都?倒影着她的模样:“只属于谢明婳一人的裴子玉。”   隔着一层单薄的夏袍,明婳感受到男人强而?有力跳动的心脏。   一声又一声,明明白白诉说着对她的爱意。   她的心也好似被感染,扑通扑通狂跳,连着耳根子也愈发滚烫。   努力克制着翘起的嘴角,她抽出手,垂着眼?睫咕哝:“难道那?突厥奇毒还有速成情话的功效不成?”   裴琏失笑?:“真心话。”   “谁知?道呢,你这人一贯狡诈的很。”   明婳推了推他的胸膛,“行?了,松开吧,时?辰不早了,再晚点?路都?瞧不清了。”   裴琏却是迟迟不肯松开,定?定?看她:“明婳。”   明婳:“嗯?”   裴琏:“我……”   明婳:“你怎么了?”   裴琏抿了抿薄唇,嗓音微哑:“我不想与?你分居两处。”   触及那?双凤眸中的坦然?与?恳求,明婳心下微动。   须臾,她推开他,一脸冷漠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也不是由着你想不想的事。”   裴琏眸光一时?黯下。   她,还是没打算接受他?   早知?如此,倒不如再昏迷一阵,也能继续被她的温柔相待。   哪像现下,又是孑然?一身,孤枕独眠。   “喂,你还愣着作甚?”   不远处忽的响起一道清灵嗓音。   裴琏掀眸看去,便见灯火辉煌的廊下,一袭柳色裙衫的小娘子倚着门,双颊搽了胭脂般绯红,姝丽眉眼?间却故作凶巴巴:“再不收拾东西,我不等你啦!”   霎那?间,像是一只翠羽蝴蝶,钻入心间。   周遭一切都?静止,唯有那?只蝶在蹁跹。   裴琏弯眸,提步上前:“来了。” 第105章 【105】   【104】   裴琏搬去并蒂院的消息, 当日夜里就传到?了肃王夫妇的耳朵里。   肃王妃擦着?玫瑰香膏,笑?道:“这一对?小冤家可算是和好了,我?这心里也能松口气了。”   肃王却是板着?脸, 不言不语。   肃王妃见状, 缓步走?到?他身前, 轻轻推了下他的肩:“女儿女婿重归于好,你这做父亲的怎的一脸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   肃王拉着?夫人?的手坐下,沉吟片刻, 道:“只是殿下昏迷多日,才将醒来, 气血亏损, 正是安心静养的时候, 这么快就搬去与婳婳同住……怕是会影响休养。”   他话虽未说明,但肃王妃是过来人?, 一下就懂了。   这是在担心两个年轻小儿女, 分别这么久,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怕是干柴烈火, 不顾身体就胡闹呢。   做长辈的提到?这事,难免有些尴尬, 却又不得不去考虑。   “咱们婳婳虽不算太细心, 却也不是那等不知?分寸的。”肃王妃对?女儿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肃王对?太子可没什么信心。   都是男人?, 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心心念念的美?娇娘终于拥在怀中, 难保情?难自?禁。   思及此处, 肃王心下陡然升起一阵别扭的不满。   之?前两个小辈没和好,他还?挺欣赏太子的能力与才干。   现下两人?和好了, 一想到?自?家乖巧可爱的小女儿,竟配了这样个混小子,顿时只觉自?家白菜被裴家的猪拱了,再看太子便是哪哪都不顺眼。   “明日我?还?是得提醒一二,在他身体养好之?前,最好分房睡。”肃王沉声道。   肃王妃傻了眼:“这做父母的都是盼着?小儿女和和美?美?,蜜里调油,你倒好,棒打鸳鸯?”   肃王道:“我?这是为他身体着?想。”   肃王妃上下打量他两眼,忽的掩唇笑?了:“你这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   说着?,又挽着?他的手臂,“行了,殿下也不是那等糊涂不懂事的,且看看今晚如何再说。”   肃王闻言,也不好再多提小辈们的闺房事,点头应了声好,转而与妻子聊起另一个讨债鬼,长女明娓。   主院里的中年夫妇为儿女事操心,并蒂院里的年轻小夫妻则是为时隔大半年再度同房而心跳怦然。   因着?裴琏肩头有箭伤,等明婳洗漱完毕,躺上了床,他还?在净房沐浴。   明婳白日睡了许久,这会儿也不困,只是独自?躺在拔步床时,不由自?主地紧张。   明明这是她从小长大的院子,屋内的幔帐床褥、熏香屏风、花草摆件等一切都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可一想到?裴琏即将过来,心底无端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微妙——   就好像她的地盘,要被另一个入侵了。   她不知?道当初她在紫霄殿留宿时,裴琏是否有这种被人?侵占地盘的感觉。   但因着?裴琏是她的夫君,是她喜欢的人?,与他分享……她也并不抵触。   就是很久没有同床共枕了,一闭上眼,她脑子里就冒出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不行不行,不能想了!   明婳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些羞耻的画面赶出去,又扯过被子捂住发烫的脸,自?我?鄙视着?,谢明婳啊谢明婳,你怎的如此不矜持!   再说了,裴子玉这会儿还?虚弱得很,可不能乱来!   做了两个深呼吸,明婳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   譬如,姐姐明娓。   母亲说她出城去了,那她去哪了呢?也不知?道她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和那个斛律邪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葱绿色幔帐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   明婳一怔,下意识裹住被子,面朝床里。   幔帐很快被掀开。   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她的后脑勺,停顿两息,男人?清润的嗓音响起:“我?熄灯了?”   明婳肩背微绷,想了想,到?底低低应了声:“好。”   不多时,帐外的灯烛依次熄灭,只斜侧留了昏昏一小盏,留作起夜用。   层层叠叠的绣花幔帐一放下,帐内霎时变得昏暗静谧,成了个单独私密的空间?。   一个只属于夫妻俩的空间?。   明婳能感受到?柔软的床褥往下陷了一块,男人?的气息也在不知?不觉中融入帐内。   那是与那鹅梨帐中香不同的,属于他的山间?六调香,以及一丝淡淡的苦涩药味。   这丝药味让明婳的忐忑有所缓解,因着?受伤的男人?,就没那么强的侵略性了。   正准备问一句他肩头的伤,身侧之人先开了口:“你这床,铺得很软。”   明婳怔了下:“对?,我?喜欢睡软一些的床。”   说到?这,她想到?裴琏寝殿的床,问:“你是喜欢睡硬点的?”   裴琏道:“睡硬些,对?腰好。”   稍顿,他补了句:“不过这软度,睡起来尚可。”   “尚可就行。”明婳点头道:“我?本来还?说你不习惯的话,就让采月她们给你去隔壁房间?另外铺一床。”   裴琏:“……”   好险。   轻轻吐了口气,他又偏过脸,看向榻里那道娇小身影,默了片刻,伸出了手。   掌心揽住的刹那,明显感觉到?她肩侧微僵。   却只是一瞬,并没抗拒。   裴琏眉心微舒,心底又涌上一阵难言的滋味。   明明早已是夫妻,曾经更亲密的事都做过无数回,可今夜却比与她第一次同床共枕还?要激动?拘谨。   薄唇紧紧抿了抿,那伸出的手也缓缓收紧了力气,又一点点地、带着?几分试探般,将那纤娜的身子带向怀中。   当那温软馨香顺利抱了满怀,裴琏胸膛一阵激荡,心底某处也好似被填满——   那种浓烈的满足感,简直盛过打了一场胜仗。   帐子里黑漆漆的,见明婳安安静静不出声,他静了片刻,不由自?主将她揽得更紧。   头颅也低下,轻嗅着?她发间?淡雅熟悉的茉莉香,又本能地往下,碰碰她的额头、脸颊……   “裴…裴子玉,你别这样……”   当男人?的薄唇快要贴到?她唇角时,明婳终于忍不住,揪着?他的衣襟,小声道:“不许亲了。”   男人?动?作微停,却没离开,道:“我?没亲。”   “……?”   明婳气结:“你都要碰上我?嘴巴了,这还?不叫亲?”   裴琏默了瞬,道:“只是想,碰碰你。”   他很清楚,他此刻的举动?,并不带慾念,只是单纯地想触碰她,感受她肌肤的温度与气息。   单是这样的触碰与亲近,便足以让他感受到?一种幸福。   对?,是幸福。   久违的、原以为再难以获得到?的幸福。   原来他也能拥有“幸福”这种看似平凡,实则异常珍贵的感受。   “明婳。”   他拥着?她,低低唤她的名:“婳婳。”   明婳只觉耳朵被他的热息拂得痒痒的,且这亲昵的称呼从他口中唤出,叫她浑身都好似过电一般,四?肢绵软,手臂肌肤也冒起一层细细的战栗。   她强忍着?那阵羞赧,故作镇静:“喊我?作甚?”   裴琏道:“没事,就是想叫你一声。”   明婳蹙了蹙眉,咕哝:“莫名其妙的。”   又拿手肘去顶他的胸膛,扭了扭腰:“你别抱这么紧,热。”   虽说北庭夏日昼夜温差大,但好歹是五月了,他身上又那么烫,明婳觉得她闷得快要出汗了。   “那就少盖些被子。”   裴琏仍抱着?她,只抬手将两人?身上盖的薄被往下扯了扯,“现下凉快点?”   明婳无语,忍不住从男人?怀中仰起脸:“裴子玉,我?怎么觉着?你醒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裴琏:“嗯?”   明婳:“变得有点粘人?了,也更无赖了。”   裴琏:“有吗?”   明婳:“有!”   裴琏想了想,道:“许是被你传染了。”   明婳:“……?”   裴琏低了低头,下颌抵着?她的额:“喜欢一个人?,就会想与她亲近,不是吗?”   明婳一噎,而后心底一琢磨,的确是这么个理。   她当初一门心思扑在裴琏身上时,也特别喜欢与他黏在一块儿,现下她的恋爱脑冷却了,没想到?裴 琏却开始恋爱脑发作了。   怎么说呢,这感觉不赖。   她喜欢这种被裴琏喜欢的感觉。   “我?允许你抱着?我?睡,偶尔亲亲我?也行。”   明婳将脑袋枕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一本正经道,“不过只限于脖子以上。”   裴琏眉心微动?:“为何?”   明婳:“因为你还?受着?伤啊,身体也还?虚弱着?,大夫说了起码静心休养一个月呢。”   裴琏:“这与我?亲你脖子以下有何妨碍?”   男人?语气坦然而正经,明婳语塞的同时,不禁红了脸。好在这黑不溜秋的,他也瞧不见,且人?在黑夜之?中,胆子好像也会更大一些。   明婳垂着?眼睫,哼哼道:“你再往下亲,你能克制得住吗?”   算起来两人?上回做夫妻事,还?是去岁初春在蓟州,距今已有一年多。   但哪怕过了那么久,明婳还?记得这无耻之?徒在她来癸水时都不放过,愣是磨得她蹆根都泛红,两只手也跟着?遭殃。   不能信,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裴琏原本就没想那些事,被她这么一提,也记起过往那些亲密无间?的闺房之?乐。   男人?与女人?生理上的不同,导致有些事不能想,一想立刻就起了劲儿。   那是理智都控制不住的反应。   等到?裴琏意识到?,已经晚了。   就很难受。   明婳也没想到?她的“善意提醒”却起了反作用,感受到?那清清楚楚抵在腰侧的存在,她顿时如遭雷劈,舌头也不利索了:“你…你……你怎么回事!”   这都没亲呢,怎么就这样了。   裴琏也觉得窘迫,深深吐了好几口气,大掌掴住掌心的腰肢,哑声道:“你别动?,过会儿就好了。”   明婳:“……真的吗。”   裴琏:“你再说话,就假的了。”   明婳:“……”   嫣色唇瓣张了张,她试图沉默,到?底没忍住:“不然这段时间?还?是分房睡吧?”   “不分。”   裴琏闭上眼,长指不轻不重地掐了下她的腰:“你睡你的,不必理会。”   明婳闻言,忍不住腹诽,她倒是不想去理会,可他一直膈着?她啊。   算了,反正相比于膈着?,他可比她难受多了。   既然他愿意受这个罪,那就受着?吧——   反正从前他身体康健时,也没少折腾她,就当是他的报应好了。   这般想着?,明婳也阖上眼,安安心心靠在他怀中睡去。   夏日的夜静谧幽远,时不时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虫鸣。   听着?怀中小妻子逐渐均匀平稳的呼吸声,裴琏腹间?的热意也渐渐平复。   借着?帷帐缝隙透过的微光,他端详着?怀中那张轮廓柔婉的面庞。   良久,他低头,郑重而温柔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浅吻。 第106章 【106】   【106】   翌日清晨, 天光大?明,鸟雀啾鸣。   明婳从梦中醒来,习惯性翻了个身。   只?今天这一翻, 却扑到个坚实?炽热的“障碍物”。   她伸手摸了摸, 又戳了戳, 待睁开?迷蒙睡眼,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平坦的胸膛,微微敞开?的衣襟下, 隐约可?见兀立的锁骨和薄薄的肌肉线条。   视线再往上,是男人线条分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 还有一双正?懒洋洋睇着她的漆黑眼眸, “醒了?”   明婳:“……!”   见她乌眸瞪得溜圆, 裴琏眼角轻挑,“这般惊讶作甚?”   明婳回?过神来, 却仍是一脸惊诧:“你?怎么还在这?”   裴琏:“我不在这, 该在哪?”   明婳:“你?不是早该起床了吗?”   回?想过去那些同床共枕的日子,无论酷暑还是寒冬,亦或是敦伦至半夜, 第二日她睁开?眼,身旁便是空空荡荡, 再见不到他的身影。   可?这回?, 她醒来时, 他竟然还在她身边躺着……   当真是稀奇极了!   裴琏明白过来, 抬手揽住她的腰, 道:“起早了也无事可?做, 不如多陪陪你?。”   明婳稍愣,而后心跳不觉加快。   这男人怎的一大?早就?开?始腻歪, 弄得她还怪不适应的。   “你?从前不用上朝时,不也起得很早吗?”   明婳道:“你?那时会做些什么,现下也一样可?以做嘛。”   “从前早起,会晨练、看书。”   裴琏垂下眼:“但我如今这状况,你?叫我去晨练?”   明婳一噎,讪讪道:“晨练就?先算了,但早起看书应当没什么妨碍……啊!”   腰侧忽的被捏了下,还是肉碰肉,没隔着亵衣的那种。   明婳双颊一红:“你?做什么?”   裴琏睇着她:“就?这么着急赶我?”   明婳:“没赶你?呀。”   裴琏:“那你?催我去看书?”   明婳一脸无辜眨眨眼:“这不是为你?着想,怕你?无聊嘛。从前你?不是常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每日的每个时辰都规划得明明白白吗?”   裴琏:“……”   一时分不清这家伙是在真诚劝学,还是在阴阳他。   罢了,分不清就?不分。   他手臂收紧,一把?将?她的脑袋摁入怀中:“从前是从前,现下我只?想与你?待在一块儿,不行?”   明婳被他闷了个满怀,鼻腔间满满都是他身上的香气?,一时面红耳赤,两?只?手也去推他:“行行行,你?快松开?!”   裴琏这才稍稍松开?了些,两?只?手仍是圈着她,看着她微乱的乌发,还有涨得绯红的小脸,活像一只?刚洗完澡的炸毛小猫,不禁轻笑出声。   明婳捋着颊边黏着的发丝,瞪他:“一大?早谋杀亲妻,还有脸笑!”   裴琏薄唇翘得更深,又低下头,亲亲她的额头:“从前怎的没发现吾妻这般可?爱。”   明婳本就?被他亲得晕晕乎乎,陡然被他这般一夸,更是吃醉酒般。   一边脸红,一边深呼吸保持理智,推着他的手,嗔道:“还能怎的,眼瞎咯。”   裴琏也不恼,因他也赞同。   从前的确是瞎了心,这样好的小娘子在身边却不知好好珍惜,平白多受这两?年的苦。   思及此处,再看怀中之人,他忍不住抬起她的脸,又亲了两?下。   明婳:“……?”   这大?清早的,且他身子还虚着!   真就?贪色不要?命了?   “不许、不许亲了!”   明婳好不容易从男人怀里挣扎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板起小脸:“你?再这般,我真的要?和你?分房睡了!”   裴琏道:“只?是亲亲你?,不做别的。”   大?抵是一种补偿心理,好不容易能重新拥她入怀,便想着多亲、多抱,将?过去耽误的时日都加倍补回?来。   可?惜身体状况限制,不然……   “裴子玉!”   感受到那缓缓顶在她肚皮的存在,明婳满脸惊愕:“你?你?你?……”   裴琏:“……”   与她刚成婚那阵,虽也享受那份鱼水之欢,却从未这般失控过。   单单是起个念头,便变得精神奕奕。   冷白脸庞闪过一抹不自在,他松开?她,掀被起身:“你?再睡会儿。”   明婳微怔:“你?去哪?”   裴琏没答,只?侧过脸,深深看了她一眼。   “晚些让婢女多添一床被子。”   撂下这话,他出了幔帐。   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明婳抬手捂着发烫的脸颊,又想到方才陡然顶来的热意,心下又羞又慌。   他从前虽也贪,但也不会这般……撩都没撩,便自燃了。   为着他身体着想,看来这段时日的确很有必要分被褥睡!   并?蒂院一夜平和的消息,没多久也传到了肃王妃耳中。   待到午后歇晌时,肃王妃与肃王道:“你?看吧,我都说了他俩不是那等胡闹的人,就?你?瞎操心。”   肃王不置可?否:“我也是防范于未然。”   肃王妃哼笑,“又不是未婚男女,成了婚的小夫妻有何好防范的,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他们俩好。”   肃王蹙了蹙眉:“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嗐,与你?玩笑的。”   肃王妃撇唇,嘀咕着:“都这么多年了,大?哥哥如何还这般古板。”   虽说小辈们知道以身体为重,并?未胡闹,但随着裴琏的身体日渐康复,且每次与明婳出现在眼前,都是一副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模样,肃王也愈发地看裴琏不顺眼——   犹记得当初夫人诞下明娓明婳时,肃王抱着一双粉雕玉琢的女儿,便在心里暗暗发誓,往后哪个混小子敢辜负自家女儿,他定要?打断那人的腿。   虽说之前已经打过裴琏一顿,之后这竖子的表现也还行,还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   但一码事归一码,他感激裴琏舍身相救,也不妨碍他看裴琏不顺眼。   每次看到裴琏牵着明婳的手,或是俩人偷偷拉拉扯扯,肃王眼皮都突突直跳。   那感觉,就?像看到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被只?猪给啃了。   哪怕这猪生得俊美,各方面也算出众,但在老父亲眼里,自家女儿就?是瑶池天仙下凡尘。   太子又如何,能配得上天仙吗?   没过多久,裴琏也察觉到来自老丈人的冷淡。   虽然他也不知自己是何处不妥,惹了老丈人不悦,明明这段时日,他与明婳如胶似漆,待她也是极尽温柔体贴,可?以说是挑不出半点错处……   思来想去,裴琏决定亲自去问。   挑了个闲适静谧的午后,他来到肃王的书房。   朝上座威严深重的中年长辈深深一挹,态度可?谓是十足十的端正?:“可?是小婿近日有何不当之处?还请岳父大?人指正?。”   肃王没想到裴琏会直接上门问。   一时不知是赞他勇气?可?嘉,还是嗤他脸皮比他那位父皇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人既然来了,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   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休养半月也稍微养出了气?血的年轻儿郎,肃王搁下手中兵书,“既然殿下唤臣一声岳父,那臣也托一回?大?,有些话的确要?与你?说明白。”   裴琏正?了容色,抬袖道:“小婿洗耳恭听。”   肃王道:“去岁殿下追来北庭,臣其实?并?不看好你?与明婳。想着既然缘分已尽,且已经和离归家,倒不如就?此了断,一了百了,反正?无论她之后是留在家中,或是另觅郎婿,臣与臣妻都会尽所能给她安排好,再不叫她受半分委屈磋磨。”   “且说句实?话,她留在北庭,留在臣的眼皮子底下,臣与臣妻也更为放心。当初若非陛下厚爱,一封圣旨钦点了鸳鸯谱,臣早已在北庭替女儿觅得一门亲事。”   提到这事,肃王面上不显,心里却将?永熙帝那个缺德兄弟又骂了遍。   若说裴琏最开?始对?这门婚事,的确有几分自视甚高。   而今与肃王一家接触下来,也清楚意识到这门婚事从头到尾都是父皇一人的主张,人家肃王府压根就?不乐意和皇室攀亲。   只?是他也不好怪他父皇——   毕竟若非父皇的一意孤行,他也遇不上明婳。   此番回?去,还得好好与父皇磕头道谢才是。   只?是这会儿面对?老丈人,裴琏的态度越发恭敬:“是,岳父说得极是。”   肃王见状,心气?儿也稍微顺了些。   作为长辈,他也不好拿着对?皇帝的怨气?,迁怒小辈,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与殿下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看你?与明婳重修旧好,打算继续这段姻缘,作为明婳的父亲,有些事要?与你?说明。”   肃王神色庄重:“过往你?轻慢她的种种,你?虽付出了代价,但发生过的事不代表就?不存在了。只?是明婳她大?度,既然她不计较,那臣也尊重她的选择,既往不咎,只?是……”   他陡然加重了语气?,一双虎眸寒光凌厉:“若殿下往后再薄待明婳半分,只?要?臣还有一分余力,也会赶去长安将?她接回?。陇西谢氏能有今日的荣耀,乃是历任先辈用血汗与忠诚挣来的,并?非卖女求来的。”   “殿下虽于臣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臣铭记在心,有生之年只?要?还拿得动刀枪,便会为大?渊牢牢守住边境,绝不叫外敌染指大?渊一寸山河!便是臣死了,臣的长子也会接过这份责任,誓死守护北境安宁,以报陛下、殿下之恩。”   “所以殿下若是想要?回?报,来要?求我们父子俩便是,莫要?将?这份恩情的压力加渚给明婳。当年臣的夫人带她和她姐姐来这世?上,我们夫妇只?想叫她们姐妹俩平安快活、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说到这,肃王敛眸,起身朝裴琏抬手:“还请殿下能成全?。”   裴琏见状,连忙上前去扶:“岳父快起,您这般真是折煞孤了。”   他牢牢托着肃王的手:“孤当日以身为饵,绝无半分挟恩以报之意。至于孤与明婳的姻缘,从前是孤太过轻狂倨傲,而今领悟夫妻相知相守的真谛,往后只?会加倍珍惜她、爱重她,又怎忍心薄待她半分?”   肃王掀起眼帘,见面前的年轻人眉宇清正?,坦坦荡荡,毫无半分闪躲,心底最后一点疙瘩也算捋平了。   “殿下最好记住今日这话。”   他直起身,抬手重重拍了拍裴琏的肩头:“真心难得,莫要?再辜负,否则……”   “绝无否则。”   裴琏神色坚定,“裴氏列祖列宗在上,若孤……”   “好了。”   肃王打断他:“山盟海誓留着与你?妻子说,和臣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武夫说什么。反正?臣与阿狼就?在北庭守着,若婳婳有半分不好,直接套了马车接她回?来便是。”   裴琏微赧,再次抬袖一拜:“绝不会给您和子策兄这个机会。”   肃王:“……”   竖子狂妄。   不过在这事上狂妄,他喜欢。 第107章 【107】   【107】   裴琏正是好年华, 哪怕中毒昏迷多日,在大夫精心的治疗与肃王妃的体贴投喂下?,七月初就恢复了大半。   原本清瘦凹陷的两颊养了回来, 苍白脸色也有了气血, 瞧着已?然?大好。   而他在肃王府休养期间, 前线也时不?时传来战报——   崔公瑾已?陆陆续续带兵清理了西突厥的余党残兵,一干西突厥贵族也被收押在大营里,当?地百姓们仍在原处放牧生活, 只?是活动范围都?有大渊守军驻扎。   原本插着西突厥王旗的地方,也都?换上了大渊的旗帜, 这意味着以后这里便是大渊的领土。   只?是短期的武装占领与彻底将此变成大渊的地盘, 这中间或许还得费上十年、二?十年、或是上百年的教化, 这些都?是后话。   总之,西突厥被北庭军一举歼灭, 也给了北边的河北军极大的激励。   只?是东突厥兵力更强, 东线战事?一时陷入拉锯之中。   对此,肃王倒是挺乐观的,他道:“天气一冷, 寒冬一来,他们便熬不?住了。”   相较于东线战事?, 如今更叫他发愁的是另外两件事?——   第一, 长女明娓杳无声息。   第二?, 崔公瑾在前线翻了个底朝天, 依旧没有寻到那个斛律邪的下?落。   不?过经?过盘问俘获的西突厥贵族, 倒是弄清了这个神?秘兮兮的斛律邪是何来路。   “这斛律邪便是莫铎汗王的第九子, 当?年送去长安为质的那个九王子阿卡罗。这小子的生母只?是个卑贱奴婢,但因生得美貌, 被莫铎收用。听说莫铎挺宠爱她?的,只?是这奴婢恃宠而骄,渐渐失了莫铎的欢心。后来她?生产时,正是大雪天,因着被冷落,也没得到照料,所以一诞下?阿卡罗,或者说是斛律邪,便撒手?人寰。”   “斛律邪也因冬日早产,成了个体弱多病的肺痨。打?从他出生,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久,但他愣是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冰凛冽的冬天。直到西突厥战败,要送个质子去长安,莫铎才?想到还有这么个儿子。”   “听说这个斛律邪生得俊美秀气,面若好女。莫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想起他的生母,为此还哭了一通。不?过哭过之后,还是送去了长安。直到去岁春日,九王子柳絮入肺,不?治而亡。”   “实则大部分的西突厥人对此并不?在意,也不?懂莫铎汗王为何要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病秧子与大渊撕破脸皮。直到斛律邪的出现……西突厥人都?觉得是斛律邪蛊惑了莫铎汗王,他过于艳丽的容貌与花言巧语,就像诱人堕落深渊的毒蛇,最终害死了莫铎,也毁了西突厥,他们都?说这是斛律邪的报复。”   谢明霁说到这有些口干,便停下?来,倒了杯茶水。   明婳正听得津津有味,连手?中蜜瓜都?顾不?上吃,急急催道:“为何说是报复?莫铎不?是他的父亲,西突厥不?是他的国家吗?杀父灭国,他图啥啊?”   谢明霁乜她?:“你当?我是茶楼说书的呢,先让我歇口气。”   明婳:“哦。”   裴琏在旁给她?剥着蜜桔,淡声道:“那斛律邪大抵是痛恨莫铎的薄待,遂才?想出这么个玉石俱焚的法子。”   “啊?”明婳咂舌:“恨归恨,如何就到了毁家灭国的地步?这未免也太极端了。”   想到在战场上与斛律邪交手?的那回,裴琏眸光微暗。   那人,的确是个极端的疯子。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古怪阴暗,异常毒辣。   这样疯狂的性?情,偏又生了个聪明的脑子。   正如谢明霁虽说,斛律邪就是条躲在暗处的毒蛇,你永远不?知它什么时候会窜出来,再咬你一口。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到这条毒蛇,身首分离,杜绝后患。   “据那个突厥贵族说,斛律邪痛恨莫铎,是因母仇。若非莫铎薄情,他母亲又何至于雪天生产,无人照应?”   谢明霁搁下?杯盏,继续道,“听说他生母是自己剪的脐带,又撑着最后一口力气,将他放进了羊圈取暖,这才?咽气离世。”   听到此处,明婳柔美的眉眼间也浮现一丝怜悯:“难怪呢。这般看来,那个斛律邪也挺惨的……”   谢明霁哼道:“他惨,难道因他掀起这场战事?而亡的两国军士百姓们就不?惨吗?妹妹与其心疼他,不?如心疼心疼我与父亲,还有太子殿下?……若非他设下?奸计,父亲怎会受伤,殿下?又怎会中毒。”   明婳一噎,而后撇撇嘴:“我只?是感叹一句,又没说心疼他,哥哥何必这样大的反应。”   “反正只?要我还有口气,这辈子一定要逮住他,将他大卸八块!”谢明霁攥着拳头,信誓旦旦。   明婳看着他那杀气腾腾的模样,暗暗腹诽。   果然?她?还是不?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粗犷武夫,也不?知未来哪个女子能受得了——   反正与崔家娘子的那门婚事八成是没戏了,据说是崔夫人娘家来了位侄子,洛阳世家子弟,风流又多情。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比之下?,哥哥木讷无趣,说亲一事?遂也不?了了之。   明婳虽然?很好奇哥哥的婚事?,但照着当?下?的情况来看,她怕是没办法亲眼见到未来嫂嫂了——   只?待裴琏身体大好,他们便要回长安了。   虽然?很舍不?得,却也没办法。   裴琏作为储君,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北庭。   明婳作为外嫁女,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娘家。   照着裴琏的恢复情况,七月中旬便能启程。   但裴琏看出明婳的依依不?舍,便将行程延后一月,打?算在北庭过完明婳十八岁的生辰与中秋,再启程返京。   明婳自也明白他这份细心,在没人的时候,偷偷亲了他一下?。   这会儿的裴琏已?不?像月前那般虚弱,她?这般一撩,他也不?再克制,反身将人压在角落里,直亲得明婳面红耳热,腰肢发软。   只?大夫特地交代?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裴琏此番险些丧命,最好禁欲三月,方为稳妥。   裴琏十分怀疑这个交代?,是老丈人在背后吩咐的,但他没有证据。   明婳却是十分遵守医嘱,坚决不?肯叫他得逞。   至于原因,有些难以启齿。   她?总觉得若是在府中与裴琏做了些什么,必然?要叫人送水。这一送水,岂非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她?与裴琏那个啥了么?   那多尴尬啊!   府中的奴仆们大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呢。   -   转眼到了金秋八月。   初三,是明娓明婳十八岁的生辰。   全家上下?都?期盼着,明娓会不?会在这一天赶回来。   但一直到夜里家宴散去,仍旧没见到明娓的身影。   明婳很失望,她?也看出父亲、母亲和兄长都?很失望,毕竟这样难得的日子,姐姐竟然?还在外头毫无消息。   但碍于这日也是明婳的生辰,肃王夫妇和谢明霁也都?敛起那份失望,笑?着替她?庆祝。   当?日夜里,明婳窝在裴琏怀中,郁闷叹息:“你说姐姐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裴琏也从那瓶解药里,猜出明娓与那斛律邪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连。   且他隐约觉着,那在战场上刺杀斛律邪的刺客,没准也是他这位姨姐的手?笔。   只?谢明娓是妻子的亲姐姐,作为妹婿,他不?好过多谈论?,只?抚着妻子的肩背,缓声宽慰:“你姐姐一贯在外游走?,没准此刻正在哪里发财收钱,乐不?思蜀了。”   明婳闻言,眉头稍稍舒展:“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怕就怕姐姐还在外头和那个斛律邪牵扯不?清。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家里人的殷殷盼望,两日后的傍晚,离家多日的明娓回来了。   除了皮肤黑了些,下?巴尖了些,胳膊腿儿都?健全的,瞧着并无不?妥。   肃王妃见着明娓,直拍着她?的背,又哭又骂:“你这个不?省心的讨债鬼,我还当?你不?记得这个家,不?记得家里还有爹爹娘亲了!”   明娓自知理亏,也不?反驳,只?讪讪赔着笑?。   待肃王夫妇问起她?这段时间都?去了哪,她?道:“跟商队往大雪山下?的迦毕试国走?了趟,那地儿可真冷,但雪莲花又多又大,朵朵都?是上品,可惜这回本钱没带够,路上又遇到匪盗,一来一回,没赚也没亏。”   说着还从随身行囊里拿出一盒晒干的雪莲花,递给肃王妃:“阿娘拿着炖汤喝,最是美容养颜。”   待到肃王夫妇问起她?那瓶解药是如何来的,明娓面不?改色,嗐了声:“我的确见到了那个斛律邪,至于这解药,是我和他打?赌赢来的。他那人行事?诡谲,性?情乖僻,我也没想到他真拿这救命的解药当?赌资,反正那会儿殿下?都?半死不?活了,我就拿回来试试了。”   对此,肃王夫妇是一个字都?不?信。   但无论?他们再怎么问,明娓翻来覆去就这一套说辞,最后被问得不?耐烦了,干脆双手?一摊:“你们若是不?信,那就派人去抓斛律邪。什么时候抓到了,问问他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整个就一副混不?吝的态度,叫肃王夫妇打?也不?舍得打?,骂她?她?也不?痛不?痒,只?得揉着涨痛的额头,挥挥手?:“去去去,赶紧回你院里洗澡去,这灰头土脸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哪来的叫花子。”   好歹过了父母这一关,明娓暗松口气,忙不?迭溜回了并蒂院的东院。   当?日夜里,明婳就撇下?裴琏,跑去了明娓院里。   正是秋日,衣衫不?算太厚,何况夜里同躺在一张床上,明婳自然?就瞥到明娓身上那些错落的暧昧痕迹。   她?惊愕到失语,明娓却不?以为然?,只?盯着她?,故作凶恶地警告:“不?许往外透漏半个字,不?然?……哼哼,我再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这个威胁对明婳来说,可谓是天塌的大事?。   她?忙不?迭捂住嘴巴:“嗯嗯!”   明娓揉揉妹妹毛茸茸的小脑袋,弯起眼眸:“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明婳却是再憋不?住心里的好奇,忙问:“姐姐,你与那个斛律邪到底是怎么关系?你身上这些……”   她?顿了顿,语气也变得小心:“不?会是……和他?”   若是成了婚的妇人,身上有些痕迹也寻常,可姐姐还未出阁啊!   北庭的民风虽然?是比长安开放,但未婚女子失贞也是一件极严重的事?。   明娓拢了拢牙白衣襟,看向明婳:“是,我与斛律邪是有过一段,不?过已?经?过去了。”   迎着明婳波斯猫似的溜圆乌眸,明娓叹了口气,在她?面前坐下?:“我也不?想瞒你,但我与他的事?说起来也挺复杂,千言万语两个字——孽缘。”   “那回见殿下?吐血,我是抱着与那狗东西同归于尽的想法才?寻回去,后来知道是个误会,却已?是自投罗网,被他逮住了。”   想到那日的冲动,明娓仍有些后悔,磨了磨后槽牙:“他要往戎狄跑,还非得带我一起,笑?话,我放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过,与他背井离乡去戎狄?他想的可真美呢。”   “总之这两个月我一直想办法跑回来,好不?容易趁着生辰那夜给他下?了药,寻机逃了回来。”   回想那夜,她?当?真将毕生的美人计都?用上了。   狗男人的戒备心极强,那掺了迷药的酒还是她?含在嘴里喂给他,方才?糊弄过去。   不?过她?至今也不?敢去想,斛律邪醒来后,发现她?跑了,会气成怎样。   八成是恨毒了她?。   可那又怎样?   男欢女爱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她?如今不?想与他好了,他凭何怨她??   “反正这两年我不?往北边跑了,要跑就往南边跑,去江南、儋州、交趾、琉球……跑哪做生意不?是做。”   何况她?与那木头和尚一年之约也快到了,想来那和尚再过不?久,也要来大渊了。   正好去和尚那里躲躲清静,顺便为此次战火里遇难的平民百姓念念经?,超度一二?。   明婳听完姐姐这些话,简直是震惊、震惊、再震惊。   她?没想到姐姐这两年的经?历竟如此丰富。   转念再想,也是。   寻常女子囿于深宅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生之中最大的事?莫过于及笄、嫁人、生子。   哪像姐姐这般,走?南闯北,过沙漠,爬雪山,自是会遇到更多不?同寻常的事?。   “姐姐,你…你就这般跑了,万一斛律邪他心怀怨恨,来找你算账怎么办?”   想到父兄与裴琏对那斛律邪的评价,明婳深觉恐惧。   明娓沉默了一瞬,道:“现下?北庭军到处在外寻他,他若此刻踏入大渊,无异于自投罗网。”   明婳想想也是。   须臾,忽又想到什么,她?蹙眉看向明娓:“姐姐,你与他……与他是真心的,还是逢场作戏?”   若是逢场作戏,那就当?做露水情缘来看。   若是动了真心……   明婳咬唇,那姐姐与喜欢的人分开,心里定然?也是很难过的。   明娓触及妹妹关切的清澈眸光,心下?一软。   她?这傻妹妹。   “放心,逢场作戏罢了。”   明娓道:“当?初只?是觉着他长得挺俊,一时醉酒,便做下?糊涂事?……欸,你这样看我作甚?反正我又不?打?算成婚的,日后门下?养几个面首,日子可比嫁人滋润多了。”   明婳想了想,却不?敢苟同。   她?与姐姐不?一样,做不?到像姐姐那样,只?看一个男人的脸,便与他做那种亲密事?。   终归还是得喜欢。   喜欢一人,才?能做到与那人赤诚相对,亲密无间。   但姐姐有她?自己的人生,明婳也不?好评价哪条路更好、哪条路更坏,毕竟她?也才?将长大,日后还要在这漫漫人生路上摸索成长几十年呢。 第108章 【108】   【108】   这?日?夜里, 明婳一直与明娓聊到?熹光微亮,方才沉沉睡去。   之后的十来日?,她也不回她院子住了?, 天天赖在明娓这?。   明娓倒是?不介意, 但裴琏连守空房数日?, 看明婳的眼神都透着几分看“负心?妇”的幽怨。   明婳看得见,明娓自然也能感受到?,于是?夜里劝着明婳:“不然你还是?回你院里睡吧, 你那太子夫君都要将我当成头号情?敌了?。”   “不管他。”   明婳挽着明娓的手,慵懒语气里是?十足十的依赖:“过完中秋我就要与他回长安了?, 这?一走, 往后再想与你抵足而眠, 秉烛夜谈,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若非我不好赶父亲, 我都想去与母亲睡呢。”   说到?这?, 她忍不住炫耀:“你不知道,去岁我和母亲一路回北庭,我与母亲同睡了?好多次呢。母亲身上香香的, 暖暖的,和小时候一样。”   若是?明婳炫耀旁的, 不一定能叫明娓羡慕。   但与母亲同眠, 明娓是?实实在在羡慕了?。   犹记得小时候, 姐妹俩就爱赖在母亲身旁睡, 那时年纪尚幼, 也不必避讳父亲, 一家四口同睡一张大床。   但女大避父,她们七岁时, 就再也不能赖在母亲的院子里,搬了?出来。   好在姐妹俩能互相作伴,一同睡到?了?十岁,方才分了?各自的院子。   饶是?这?般,明婳有时兴致来了?,或是?想与明娓亲近了?,夜里还是?会跑到?明娓院里。   双生?姐妹便是?比寻常姐妹还要亲密的存在,哪怕下午还互相吵架,说着“再也不要和姐姐/妹妹好了?”,不过几个时辰,便又亲亲热热天下第一好。   “从 前?觉得父亲霸道得很,夜夜都占着母亲不放。现下想想,男人好似都这?样,占有欲极强。”   明婳想到?与裴琏同床共枕时,那人也是?回回搂着她的腰,生?怕她跑了?似的。   “行了?,不可背后妄议长辈。”   明娓打了?个哈欠,懒声道:“睡吧,明日?还得去万佛寺看热闹呢。”   说起庭州八月里的大事,除了?前?线时不时传来的最新战况,便是?被誉为佛子的西域高僧,摩诃多罗,即将来到?万佛寺讲经传法。   北庭毗邻西域,百姓多信奉佛教,这?样一位高僧来到?庭州,信众们自是?异常欢喜。   这?些时日?万佛寺门前?那些卖香烛酥油、鲜花瓜果?的小摊贩可谓是?客似云来,赚钱赚到?合不拢嘴。   明婳对佛法这?些并不感兴趣,无奈肃王妃信奉佛法,再加上明娓与那位高僧有旧交,是?以在高僧进?城时,明婳也陪着她们一同去迎接。   她要出门,裴琏自然也随她一起。   高僧进?城那日?是?八月十三,中秋将至。   满城金桂飘香,北庭都护府的礼官手持鲜花相迎,闻讯而来的百姓们也挤满了?两道,沿街的酒楼雅间也坐满了?各府的贵族夫人与娘子们。   其中也包括肃王妃一家。   高僧的队伍很轻简,总共就三个人,打头是?个骑白马,着灰袍的年轻和尚。   其后是?两个随从,一个骑着驴的小沙弥,另一个是?牵着载满行囊骆驼的中年僧人。   肃王妃乍一看时,也颇为惊讶,倒不是?惊讶于队伍的简陋,而是?惊讶于摩诃多罗的年纪:“佛子竟这?般年轻?瞧着也就二十出头吧?”   “二十三……哦不,如今该是?二十四了?。”   明娓往嘴里送了?块桂花糕,又往下瞥了?眼:“啧,怎的黑成这?样?”   坐在对侧的明婳闻言,撩起眼皮看了?看晒成小麦色皮肤的明娓,再看向街上那个容貌端正、白白净净的年轻僧人,不禁扯扯嘴角。   姐姐你说别人黑之前?,好歹先看看自己呀!   不过这?位僧人,的确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年轻。   在明婳印象里,能被称作“高僧”的,都是?些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头,这?样年轻的和尚,真的有本事担得起一声“高僧”吗?   她兀自腹诽,又往下看了?两眼。   姐姐说这?和尚长得很好看,可她这?般看去,虽看不清全脸,模模糊糊瞧见个侧脸轮廓,也只能算得上清俊吧?   就在明婳暗暗嘀咕明娓的审美,那僧人忽的抬起头,朝街边两侧看去,似是?在寻什?么。   下一刻,他朝她们这?边看来,视线稍顿。   而后缓缓竖掌身前?,略一颔首。   看那示意的方向,是?朝姐姐?   明婳怔了?怔,也看清了这年轻僧人的模样。   秋日?明媚的阳光下,僧人虽光着个脑袋,却叫视觉重心?都转移至那张轮廓立体的脸上。   的确是张很好看的脸。   并非俗世定义的那种好看,而是?一种庄严神圣的好看。   就如圣坛上的菩萨,抬眼庄重,垂眸慈悲。   就方才那简简单单投来的一眼,也不知是?光线作用,还是?他的瞳色本就那样,不同于汉人的黑瞳与褐瞳,他的眼睛是?灰蓝色。   遥遥望来的刹那,似是?夜幕中璀璨的银河。   幽深,静谧,蕴藏着无尽的玄妙。   真是?极好看的一双眼……   手指蓦得被捏了?捏,明婳回过神,一偏过脸,就对上一双幽沉漆黑的凤眸。   裴琏淡淡微笑:“有这?么好看?”   明婳被他这?笑瘆得慌,忙咳了?声:“还行吧。”   裴琏继续微笑:“还行就看得那般入神?”   明婳:“……”   这?是?在吃醋?   但她的确没办法昧着良心?说那个摩诃多罗丑啊!   “这?不是?难得见有人剃了?光头,还不减容色的吗。”   明婳说着,反握住裴琏的手,一脸真诚地?眨眨眼:“不过在我心?里,殿下最好看,谁也比不过。”   这?话倒是?叫裴琏心?下熨帖。   再看那骑着白马远去的年轻僧人,他握紧了?明婳的手,凤眸轻眯。   一个和尚长这?般好看作甚,又不能当饭吃。   -   高僧进?城后,便住在了?万佛寺。   明婳知道明娓过完中秋便打算去万佛寺小住,她担心?姐姐离经叛道,会做些冒犯和尚的事,私下里劝她:“出家人六根清净,姐姐你可不要胡来。”   明娓摆摆手,满口答应:“放心?啦,我是?那种乱来的人吗。”   明婳看着她,语气笃定:“你是?。”   明娓:“……”   下一刻,抬手就给了?自家妹妹一个脑瓜崩:“你是?姐姐我是?姐姐啊?还管起我了?,倒反天罡。”   明婳不服气,捂着额头争辩:“你也只比我早出来半个时辰而已!再说了?,我现下可是?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   “哟,一国之母呢,那我现下给您老?磕两个?”   明娓乜着她,笑道:“小丫头还在我面前?摆谱了?。”   明婳气的不轻,瞪她:“反正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撂下这?话,便气咻咻地?走了?。   裴琏见她这?幅受气包的模样,疑惑:“这?是?怎么了??”   明婳便把她对明娓的忠告说了?,末了?,她哼道:“要不是?过两日?我们就要离开北庭,我怕她胡来气着爹爹和阿娘,我才懒得说呢。”   裴琏也没想到?他这?位姨姐竟是?口味独特,连和尚都不放过。   心?下纳罕,却也没多评价,只拉着明婳的手,道:“消消气,我带你去个地?方。”   明婳:“去哪?”   裴琏:“到?了?便知。”   一个时辰后,明婳随着裴琏到?了?庭州最大的绸缎庄。   店里的掌柜见着他们来,立刻恭恭敬敬引到?了?二楼雅间,又命绣娘拿出一整套做工华美精致的婚服。   “前?几日?便照着贵人的吩咐做好了?,正打算午后给您送去呢。”掌柜的哈腰笑道。   明婳看着那套大红喜服,一头雾水:“有谁要成婚吗?”   裴琏道:“你与我。”   明婳:“啊?”   裴琏挥退旁人,与明婳解释:“当日?你嫁去长安,岳父岳母未能亲眼看到?你我成婚,我便想着后日?中秋家宴,你我着婚服,在二老?的见证下,再拜一回堂,既圆了?他们心?头的遗憾,也能叫他们放心?将你交给我。”   他看向明婳,神情?温润:“你看如何?”   明婳没想到?他竟有这?般安排,仔细想想,当初出嫁,父亲与母亲只瞧见她一袭红妆上了?花轿,之后婚仪那些都是?在长安举行……   虽说在长安,哥哥姐姐代替了?父母的位置,但双亲健在,却未能见证她的人生?大事,终归是?有些遗憾。   “那就照你说的办。”   明婳轻轻抚过大红喜服上精美的金丝牡丹绣花,再次抬脸,眼底盈满笑意:“殿下,多谢你。”   裴琏抬手揉揉她的发:“你我夫妻,何须客气。”   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这?一年的中秋,阖家齐聚,府中的气氛也比半月前?的生?辰宴要热闹许多。   待到?夜幕降临,皓月高悬,明婳与裴琏身着大红喜服出现在宴上,肃王夫妇都惊了?一跳。   不过很快,肃王夫妇便明白了?小夫妻的意思?,心?底发涩。   明婳走上前?,笑吟吟转了?一圈:“爹爹,阿娘,我这?样穿好看吗?”   肃王妃掖着眼角,点头笑道:“好看,我家婳婳最是?好看。”   说着,又看了?看明婳身侧也着红袍,挺拔如松的裴琏,也赞道:“殿下穿红袍也衬得好容色,与婳婳当真是?佳偶天成,万分般配。”   裴琏笑着抬袖:“岳母大人谬赞。”   说着,又朝一侧的谢明霁和谢明娓点头。   兄妹俩立刻会意,双双扶着肃王夫妇去了?上座,又分站左右,充当起礼官。   明娓清着嗓子,扬声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兹誓海盟山,永结同心?之带;伏望螽斯有庆,长垂瓜瓞延绵。”   “所愿二姓合婚,以效鸾凤和鸣,惟期百年偕老?。”[1]   明娓唱罢,谢明霁看向堂前?点燃的香,继续道:“吉时已到?,新人上前?,行三拜。”   三拜礼,是?寻常夫妻成婚时的礼数。   当初明婳与裴琏成婚时,并无这?三拜,而是?去祭坛拜天地?,再去皇室家庙拜列祖列宗,行同牢合卺之礼,便算礼成。   而今在肃王府,俩人不再是?东宫太子与太子妃,而是?一对期盼得到?父母祝福的寻常小儿女。   身着喜袍的年轻新人一同上前?。   “一拜天地?,谢天地?神灵庇佑。”   明婳与裴琏面朝堂外,黑夜沉沉,明月皎皎,二人肃拜。   “二拜高堂,谢父母养育之恩。”   二人转身,朝着堂上端坐的肃王夫妇,深深一拜。   肃王妃本就是?个心?思?柔软之人,见着这?一拜,眼眶登时泛起泪光。   三年前?送女儿出阁时,她也泪落不止,只那时更多是?女儿的担忧,并无太多喜悦。   可这?会儿见着小夫妻郎才女貌,又彼此有情?,心?头也满是?激动欢喜。   “好孩子们,都快起来。”她含泪笑道。   一旁的肃王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若是?细看,也能瞧见他眼底那份柔色。   女儿终是?长大了?,也作他人妇了?。   老?父亲面上不显,心?下发酸。   “夫妻对拜,永结同心?——”   明婳手持金丝绣花团扇,缓缓转身,当看到?身前?一袭大红喜袍的男人,一颗心?也砰砰直跳。   奇怪了?,又不是?第一次行礼,怎的突然紧张起来。   可穿着红袍的裴琏,在灼灼烛光下,好似比白日?更为俊俏了?。   她以扇遮面,盈盈弯腰,与裴琏行完这?最后一拜。   “礼成——”   谢明霁笑道,采月采雁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篮子,开始撒礼钱。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响起奴婢们喜气洋洋的祝福声。   这?顿别开生?面的中秋家宴,也因这?简单又意义不凡的仪式变得格外热闹。   当然,作为新郎官,裴琏也没少被肃王父子灌酒。   喝到?后来,三个男人都醉了?。   肃王拍着裴琏的肩膀,一次比一次重:“殿下千万记住你先前?说过的话,若是?再敢欺负婳婳,臣定去长安寻你父皇要个说法!”   谢明霁也双颊酡红,打着醉嗝,连连点头:“对,不许再欺负我妹妹!”   裴琏的酒量虽比不得这?父子俩,但在涉及明婳的事上,脑子十分清醒。   高大身形晃了?两晃,他撑着桌子起身,一脸认真地?朝着肃王父子深挹:“岳父与舅兄的嘱托,孤绝不敢忘。”   这?般说了?,父子俩也满意了?。   “坐下坐下。”   “来,继续喝酒——”   见他们喝成一团,明娓咂舌,对明婳道:“看来你今夜要照顾醉鬼了?。”   明婳扶额:“爹爹和哥哥也是?的,两人一起灌殿下,未免太欺负人。”   肃王妃也觉得头疼,但想到?今日?没准是?一家人最齐全的一个中秋家宴,便也没去拦,只提前?吩咐婢子们准备醒酒汤。   一顿中秋宴吃到?后来,明娓和明婳都有些困了?,见男人们还在喝酒吹牛,便先行回了?院子。   到?了?并蒂院的中庭,明婳下意识想跟着明娓走,被明娓拦下:“今夜也算你和殿下的新婚夜了?,怎好再去我院里?去去去,快回你的院子和你的太子哥哥洞房花烛。”   这?揶揄叫明婳霎时红了?脸,嗔道:“姐姐乱说什?么呢,都老?夫老?妻了?,还什?么新婚夜。”   明娓却是?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我却觉得今日?的你和太子更像是?新婚夫妻呢。”   三年前?初嫁,懵懵懂懂,双方也没什?么感情?。   这?会儿却是?郎情?妾意,蜜里调油时。   明婳最后还是?被明娓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不回不知道,一回却是?被院内的红灯笼、红双喜、红幔帐、龙凤喜烛等装饰惊了?一跳。   问过下人,方知这?一切都是?裴琏吩咐的。   明婳打量着喜气洋洋的四周,嘴上嘟哝:“不是?说好只是?三拜么,如何弄得和真的一样……”   心?里却是?浮出一丝甜意,就仿佛真的回到?了?新婚时。   沐浴过后,已是?夜深。   看着窗前?灼灼燃烧的龙凤喜烛,明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等裴琏回来。   既然是?“新婚夜”,新娘子总不能直接裹被子睡了?吧。   好在没等多久,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伴随着木门推开,婢子们纷纷行礼:“殿下万福。”   坐在大红喜床上的明婳不觉揪紧了?裙摆,想了?想,拿过那搁在一旁的织金龙凤团扇,遮住半张脸。   待到?裴琏行至内室,抬眼便瞧见那安安静静坐在榻边的小娘子。   她一袭大红丝缎亵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青春正好的婀娜身影,那头如瀑的乌发逶逶垂下,烛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   两只雪白小手持着团扇,遮住半张娇靥,   唯一露出的那双明眸,正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朝他看来。   对视的刹那,明眸善睐,光华璀璨。   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裴琏恍惚着,仿若坠入一场缥缈美梦。   待回过神,胸膛里的心?仍旧鼓噪不休。   明明来的时候已经喝过醒酒汤,秋夜里的凉风也吹散了?几分酒意,可这?会儿却醉得更厉害般,连走向床边的步子都有些飘。   明婳看着那脸庞醉红的男人走来,心?也一点点地?揪紧。   他这?是?喝了?多少?   怎么走个路也摇摇晃晃的。   要不要上去扶他一把,万一摔了?可就不好了??   纠结间,散发酒气的男人已然走到?面前?。   明婳松口气,还好,没摔。   下一刻对上男人幽幽的狭眸,才松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心?跳如鼓。   他…他这?般看她作甚?怪难为情?的。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面前?的男人朝她抬袖,弯腰一拜:“裴琏拜见娘子。”   明婳怔了?怔,有些羞赧,又有些想笑,这?都没有外人了?,这?男人还演呢?   不过他要演,那她便陪他玩玩。   于是?明婳起身,盈盈回了?个礼:“妾身拜见夫君。”   说完,还抬起眼,一副“怎么样,我也演得不错吧”的得意表情?。   裴琏稍愣,而后眉宇间也浮现浅浅笑意。   他道:“还请娘子却扇。”   明婳道:“却扇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三个要求。”   裴琏:“娘子请说。”   明婳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道:“第一,从今往后,你不许欺负我。”   裴琏:“这?是?自然。我方才也已当着岳父舅兄的面保证,若再叫你受委屈,任由他们打骂,绝不还手。”   明婳点点头,又道:“第二,从今往后,你不许再骗我。”   稍顿,补充道:“反正不许再拿我当傻子糊弄!”   似是?想起一些旧事,裴琏面色微窘,颔首:“往后你我夫妻,坦诚相待,再无隐瞒。”   “至于第三,只要我一日?是?你的妻子,你便要一心?一意爱我。倘若你日?后……”   明婳握紧了?手中扇柄,深吸一口气看他:“倘若你日?后变心?,移情?别恋,你也不必遮遮掩掩的把我蒙在鼓里,直接与我坦白,我也不会再纠缠于你,大大方方让于旁人就是?。”   她是?喜欢裴琏,却不要毫无尊严与底线的爱他。   正如阿娘所说,哪怕再爱,也要有主?见,有与他分开的能力与勇气。   裴琏凝着团扇后那双认真的乌眸,薄唇抿了?抿,再次抬手,郑重一拜:“此生?能得你真心?相托,乃是?裴琏之幸,绝不敢负。”   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不但是?背叛了?谢明婳,也是?背叛了?他自己。   莫说谢明婳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原谅自己。   明婳得他三个承诺,也心?满意足,哪怕前?路充满未知,起码此刻他们彼此相爱,真心?相许。   “那我却扇啦。”   她柔声说着,缓缓将遮面的团扇挪开。   不似当年大婚时那张脂粉糊乱的花猫模样,暖红烛光之下,是?一张比海棠还要娇媚明艳的美人脸。   哪怕素面朝天,两弯柳眉不点而翠,一点樱唇不染而朱,美到?叫人心?惊。   裴琏一时屏息。   明婳见身前?人半晌不出声,抬起脸,乌眸轻眨:“裴子玉?”   裴琏喉头微滚,哑声道:“我在。”   也不等明婳回过神,细腰便被男人的大掌一把揽住。   下一刻,那挟着酒气的吻直直落了?下来。   “唔……”   她下意识地?跌坐在床边。   男人挺拔炽热的身躯也顺势朝她覆来。   大红喜帐微乱,明婳也被这?来势汹汹的热吻弄得心?神俱乱。   当男人修长的手指扯开腰间的五彩丝绦时,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粉面通红,眸光迷离:“你…你还没沐浴……”   “傍晚换喜袍时洗过了?。”   裴琏一掌叩住她两只细腕,举过她的头顶,再次俯身:“婳婳乖,今夜让夫君好好看看。”   明婳还想再说,男人的吻再次落下,不容拒绝地?夺去了?她所有的呼吸与理?智。   屋内,红帐垂落,喜烛高照。   屋外,秋夜如水,月满天心?。   这?正是?,良辰美锦,花好月圆时。   ======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